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花渡七号药栈 作者:洛秋黎 ※文案※ 侠客捡到小医女 二十岁那年,四海晃荡的他自山涧中捡回十五岁的半长成萝莉一枚,自此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活。 “我要嫁你!”十八岁的林汀泪眼汪汪地许下愿望。 “好好好,嫁嫁嫁。”罗夏只当哄小孩。 一跺脚——“我说的是真的!” 心不在焉敷衍——“好好好,真真……真、的?!” 南都城镇,繁华渡口,七号药栈。 帅老板会打架,老板娘擅医毒。 浮生百态,自此展开。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甜文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汀(晏绫汀),罗夏 ┃ 配角: ┃ 其它:HE,单元文 ================== ☆、花渡口-1   大陆南端的锦绣镇地处内陆,三面环山,唯有一条长河通往遥远的西海。   当地气候暖融,四季如春,管辖知府倒也费心思,在与外界往来最为频繁的渡口沿岸种下了绿树繁花,从年头到年尾,腊梅水仙、月季芍药、茉莉栀子、山茶荷藕、桂花秋菊……数十种轮番交替,艳艳地开着,随处一瞥便是一幅画。   久而久之,花团锦簇的渡口渐成锦绣镇一景,往来的商人旅客流连驻足,连带着渡口附近的店铺都格外热闹。   许多刚成家的小两口喜欢到花渡口张罗生计,后街上的七号药栈就由这样一对年轻夫妻经营着。   正常开店的人家,鸡叫头一遭便赶着起床清点货品,开张迎客。五月的一天,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刚吃饱饭的小伙计章甫穿过人群,不抱希望远远瞅了瞅七号药栈紧闭的店面,接着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敲门:“罗哥!起了没?”   “来了!”   后门大开,章甫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匆匆赶回的高大身影。   瞧着他着慌的模样,章甫有些理亏地缩了缩脖子:“罗哥,没吵着我林姐吧?”   “没事,她在楼上,我煮面呢。”罗夏的声音从厨房里飘来,“来一碗?”   “不不不。”章甫赶紧推手,“您先忙,我拾掇柜面去。”   药栈的小老板娘名叫林汀,名字清清雅雅,人也长得娴静端庄。锦绣镇上不缺年纪相仿、跟夫家耳鬓厮磨的新嫁娘,可但凡光临过七号药栈,没有一个不羡慕林汀的。   药栈生意红火是一方面,与夫君情投意合是一方面,再娇养的小闺女嫁出去都得沾沾阳春水,偏偏十九岁的林汀就这么命好,成亲一年有余,仍被长她五岁的夫君无条件地宠着。   七号药栈的老板罗夏,乍一眼看着高大劲瘦,笑容灿烂,带着林汀来到锦绣镇的第一日,俊俏登对的二人便晃花了左右邻里的眼。药栈有罗老板里外张罗,老板娘林汀的日子向来过得悠然自得。   “章甫来了。”通往阁楼的楼梯旁走下一个年轻女子,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微微泛着苍白,显然尚未从睡意中回过神。   撞见章甫有些怪异地抬头看着她,林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昨晚给罗夏新背回的那筐草药分类,盯得眼睛酸。今儿还要起这么早,忍不住犯困。”   这还早啊。章甫腹诽。您家这开的是药栈,再晚些就要变夜店了。   嘴上还是要奉承着这个被老板捧在心尖上的小老板娘:“林姐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多注意休息才是!”   “嗯,劳你挂心了。”林汀起床气很重,打着哈欠算是招呼。   瞧着章甫绕去前厅,她揉着眼睛进了院子里的小厨房,走到罗夏身后,懒懒地抱了腰就撒娇:“困……”   “不睡会儿了?”罗夏正从一口小锅里捞起两枚嫩嫩的水煮蛋,“刚要给你端上去。”   “再睡就晌午了。”林汀贴着脸在他背上蹭着,“累坏了,都怪你,刚刚章甫都看出我脸色不对了……”   女孩声音甜糯,身子软绵绵地贴着,罗夏差点又酥了半边。   “不许闹,”他半真半假警告着,“喏,碗筷拿好,小心烫。”   林汀乖乖挨着他坐好。两人面对面坐着,跐溜跐溜地打发了早饭。罗夏瞧着她脸色确实比往日苍白了些,往她碗里夹了好几片牛肉,有些后悔早晨的莽撞:“你还是好好歇着,待会儿我上去取药匾。”   说话间林汀也精神了不少。她摇摇头:“答应了镖局的膏药还要加一味材料,谢师傅这几日要押镖,得快些备着。”   “老谢这身子骨,早晚折在路上。”罗夏嘀咕着,“不如换他帮着章甫看店,我替他走这一趟。”   林汀横了他一眼,干脆地撂下碗筷:“不行。”   罗夏已经数不清这是林汀第几次否决他走镖的建议。   罗夏自幼习武,一直有镖局的人出高价邀他做镖师,然而林汀担心路上凶险,一直不肯他发挥专长,宁可守着小小的药栈养家。平日里除了勉强同意罗夏偶尔攀山采药外,也不许他从事任何有风险的活动。   有时罗夏都搞不清,他跟林汀之间,究竟是谁更在意谁一些。   ————   林汀拿下罗夏前,师从隐世神医,习得一手医毒双精的绝活。二人在花渡口最初开的也不是药栈,而是医馆。   后街原本有一家医馆,主持中堂的是一名章姓老大夫,身为当地针灸一把好手,近几年有些偏离了医者本分,收费水涨船高。病人们多少有些怨言。   罗夏前期调研工作充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商机,顺势推出了自家媳妇。镇上突然来了个医术高明、收费公道的小大夫,大家还不上赶着求医,一时间新医馆的门槛差点没被踏烂。   小地方能出什么疑难杂症,大材小用的林汀坐在后屋,气定神闲地接诊,罗夏在柜面数钱数得眉开眼笑。   然而好景不长——也就过了三日时间,章家医馆找上门来。罗夏早有准备,不打算惊动后屋的娘子,操起门边的木板凳,计划暴力震慑,速战速决。   哪知章家派出的均是老弱病残,一进门就抱着罗夏的大腿哀嚎,说章家上有老下有下,老大夫唯一的儿子前几年跌成残疾,章老为了养家才不得不提高诊费。罗夏和林汀这一来,简直断了人一大家子的活路。   几人不吵不闹,就这么淌着眼泪哀哀看你,罗夏没料到这一出,当即懵了神。   最后还是林汀闻讯出来,与泪水涟涟的章家代表好一番交流。女孩心软,林汀向章家表示经过这几日连续接诊,发觉自己精力有限,论起行医资历来不敢在章老大夫面前称大。她个人偏好调制药品,今后会调整产业方向,不跟章家医馆抢生意。   林汀发了话,罗夏只能将医馆改成了药栈。后来章家又讪讪地找回来,说是这么夺了小两口的财路良心不安,今后委托他们为章家医馆唯一药品指定供应商。偶尔章家医馆遇上处理不上的怪病,便劳烦见多识广的林汀帮着瞧瞧。   老板身手矫健、擅寻稀罕药材,老板娘温和细心、能调奇药,价格公道的七号药栈自此美名扬,随着业务规模一步步扩大,多出来的一箩筐事由壮劳力罗夏全权承担,林汀只需要一心研究钻研药理便好。   七号药栈开业不到半年,便有外地寻访名药的采购团慕名前来。树大招风,有些惹不起的口粮是不能夺的,于是罗夏在药栈门口煞有介事地挂了个“王侯贵族,敬请止步”的牌匾,虽旁敲侧击地标明了无心称霸的态度,但乍一瞅仍弥漫着浓重的嚣张气息。   至少林汀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嗤之以鼻:“你一家山沟沟里的药栈,也敢挂这么招打的牌子。”   “人,一定要有志向,要有传承的长远目光。”罗夏十分严肃地教育自家小娘子,“你看对面老章虽然老眼昏花,但小章立志继承他祖先的医钵——没错,就是那个‘医’——哪天不托着个小罐子跑我们这边偷……呃……拿点草药。章家医馆都能后继有人,保不齐咱家药栈日后也成为金字招牌的百年老店呢?”   说话间不忘补充:“你也留点神,人心险恶,不要总以为小章只是个十五岁的白衣少年。”   林汀憋着笑:“你有理你有理,不跟你啰嗦,我要给小章准备带回去的药泥了。”   小章就是章甫,章家医馆的孙辈。   章老大夫的儿子、章甫的亲爹常常腿脚抽痛,病因复杂令章老大夫都束手无措,得亏林汀调了一大罐外敷的药泥缓着。章甫有个姐姐叫章佳人,相貌平平,但爽朗的性情十分对得起这个名字,常常作为“章家人”的外交代表前来七号药栈传达谢意。   章甫跟着姐姐来了几次,也给罗夏帮过忙,鲜少见到这么多稀罕药材的他眼前一亮:这可比呆在家里苦读医书有意思多了。因而小章宁可赖在药栈当一名受尽压榨的小伙计,都不肯回去。   章家也觉得跟在林汀后头多少能学点东西,至此两家的往来从经济贸易正式上升到了人事层面。七号药栈与章家医馆紧密合作,相互扶持,生意如火如荼。   ————   罗夏从楼上拿了分好的药匾,前堂上章甫已经开了门,正给上门的病人称药。罗夏翻着配药的预约记录,有些心疼林汀又要忙一天,一不留神瞥见章甫贼贼地瞧着他。罗老板正了正色:“你看什么?”   章甫嘴甜:“最近瞧着老板愈发英姿勃发,准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罗夏想想最近每晚的床帏美事,觉得小章很会察言观色捕捉关键,说得十分在理。于是特和善一笑,鼓励他:“小伙子好好干,早晚升你做掌柜。”   章甫心花怒放,冲着提药的老太太说:“听见没王大娘,我们老板都放话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做主给您打折啦!”   满头银丝的王大娘摇头晃脑地竖了个大拇指,对志向远大还不忘邻里的小章表示赞赏。   罗夏悦色不改,心中琢磨着待会儿上楼跟林汀商量,往后跟章家结算药钱的时间,得从月末提到月中了。 ☆、花渡口-2   人说大隐隐于市,罗夏觉得自己跟林汀就是这样一类人。   他十九岁以前闯荡江湖,卖命为生,中途打了退堂鼓,趁着跟雇主出海的机会,偷了人家的船,颠颠簸簸地到了这片土地。   如今一晃五年过去,他已二十四岁,不仅实现了游历四海的美好愿望,还捡回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他与林汀结缘于四年前。彼时罗夏来到这片大陆一年有余,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山间雨林。他惦记着去看传说中的仙湖秘境,于是在雨林中抄了短路。   一晚,罗夏在瀑布水流旁抱了短剑浅睡。半夜被远处的喧闹吵醒,他机警地躲到树梢,看着树下火光闪烁,一队凶神恶煞的男人四处找着什么,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罗夏在树上躲了大半宿,直到天亮后才小心地爬下去——他在上面看得清楚,那伙强盗打扮的人遗漏了被枝从掩住的一处鼓囊。   罗夏扒开隐蔽的树丛,里头躲着的分明是个浑身发抖的白净小姑娘。   小姑娘哆嗦了一夜,见到一身正气的罗夏,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她自称名叫林汀,年方十五岁,自小被家人送到隐居的千手医圣孙氏身边学医,不想村落遭到土匪洗劫,孙氏带着她匆匆跑出,歹人欲求孙氏的秘方,一路穷追。   仓皇之下两人滚落崖坡,孙氏头部磕到巨石当即昏迷,瘦小的林汀掩在树丛中,直到被罗夏发现,这才躲过一劫。   罗夏看她哭得可怜,便将自己的口粮分给她,饿了一夜的小姑娘狼吞虎咽,又巴巴地求着罗夏陪她去找孙氏。罗夏想着林汀一个小姑娘丢在雨林里难免遇到什么毒蛇猛兽,反正瀑布四周地方不大,便应了下来。   走了不远便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孙氏。千手医圣脑勺后一滩鲜血,茫然睁着的瞳仁散开,已经不幸死去多时。林汀扑在孙氏身上痛哭不止,罗夏正琢磨着如何上前安慰,身后阵阵杀气突然袭来——那帮人不甘心就此无功而返,半路折了回来,林汀和罗夏恰恰撞上刀口。   没办法了。   歹人不过六七个,肌肉纠结的块头看着吓人,在罗夏这种业内精英眼中实则外强中干。罗夏一把利刃轻松封喉,护着林汀几番闪身,便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杀了个片甲不留。   罗夏从前干的就是手上沾血的行当,并不把这番厮杀放在心上。但他忘了身后还有个甚少见过血腥的小姑娘,七八个被割了喉的大汉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肢混着鲜血流了一地,这幅场景深深刺激了林汀,当即大呼恩人。   罗夏收拾了现场,伪装出野兽袭击的假象。他本意是带林汀出雨林,之后最多分她一点盘缠,让她自行投奔亲眷去。然而林汀不知是刺激太深还是怎地,一路抱着罗夏不肯撒手,寸步不离,就差没给他磕响头。   罗夏为难地解释自己一个糙汉子,行踪向来无定数,实在不方便带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然而林汀抹着眼睛说自己村中的家人都被歹人杀了,她已无处可去。何况她思想中已打下了深刻的道德烙印,既认准了要报恩,罗夏便休想躲掉。   事实证明小姑娘耍起无赖,远比毫无章法的敌人难对付。罗夏头一次英雄救美,没想到后续竟然这般头疼。   又没办法了。   林汀看穿他的犹豫,趁热打铁地表明自己是专业医护人士,带着她可保身康体健,保证不会成为他行侠仗义的累赘。   在林汀的恭维下,罗夏鬼使神差地觉得做个好人也挺不错的。若有个小尾巴一直跟着,虽不能畅游天下,但他流离多年,风景人事几乎看了个遍,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是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于是就这么半推半就的,罗夏拎着眼眶红红的林汀去观赏了天山的仙湖美景。仙湖有多么缥缈朦胧罗夏倒是没多大印象,他只记得安静地牵着他衣袖的小姑娘,白衣白裙,澈眸细眉,像极了沉矜飘逸的画中仙。   随后两人在天山脚下的寨子里搭起了伙,正式过起了远离喧嚣的桃源生活。     诚然,以林汀的谈吐气度,根本不像乡野人家养出来的小姑娘。以罗夏手起刀落的狠心,也显然并不如他告诉林汀的那样,只是个四方游荡的侠客。   既决定了以后搭伙作伴,关于过往的秘密,两人都默契地鲜少过问。   孙氏的医典秘籍一直被林汀藏着。罗夏闯荡多年,负伤无数,遇上千手医圣的嫡系弟子,被一心一意地养了起来。三年下来,作为林汀的医学实验小白鼠,罗夏从前积下的后遗症慢慢养好,林汀的医术精益求精,很快成了天山脚下最出名的大夫。   罗夏郁闷地发现,他出卖劳力赚得的银子,已经远远比不上林汀看诊的收入了。   ————   按照这样波澜不惊的路线,两人守望互助的和谐情谊持续了三年,于林汀十八岁生辰当天戛然而止。   那天林汀情绪突如其来地焦躁,从早晨起来就坐立不安。罗夏一开始只当小姑娘葵水期,多有不便,后来琢磨着不太对劲,她这分明是狂躁症的前奏啊。   女人心海底针,小女人心绣花针。考虑到林汀是当前经济的主要来源,罗夏到厨房里探望一块土豆切了一个上午的林汀:“咳……你……不舒服还是多歇着的好。”   林汀突然抬头,白净面庞上双眼红肿,嘴唇紧紧抿着,活脱脱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罗夏吓了一跳,语调不自觉拔高:“谁欺负你了?!”   他牙痒痒的,脑中想着的是后屋张二胖、村头小皮子,这几个小子眼馋林汀长得清爽,有事没事就往他们的院子外面晃悠。他罗夏可是走南闯北的人,这点小心思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不是。”林汀抹了把泪,“今日是我十八岁生辰,想起爹娘了。”   罗夏松了口气的同时愧疚不已。他一个大老爷们向来不把生辰这玩意儿放在心上,但人姑娘可是一辈子一次的成年日,怎可同日而语?   赶紧弥补。又是宰鸡又是炖鸭,顺带着蒸了挂了许久的熏肠,一顿午饭搞得比过年关还要隆重。到了许愿的环节,罗夏摆出一脸慈祥:“往后可是大姑娘了,今日许的心愿可不比往常。”   林汀一脸憧憬:“十八岁的愿望,都能实现吗?”   罗夏狂点头:“能能能能能当然能!”   林汀笑了,一张素净的瓜子脸笑得罗夏心神荡漾。   “那我要嫁你!”十八岁的林汀泪眼汪汪地许下愿望。   “好好好,嫁嫁嫁。”罗夏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顺着她重复,只当哄小孩。   那边一跺脚:“我说的是真的!”   这边仍然心不在焉地敷衍:“好好好,真真真……真、的?!”   突如其来的表白晕得罗夏不知所措,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如同当年林汀磨着他求收留一一般,又鬼使神差说了声:“嗯。”   哪知林汀是个行动派,一听他如此爽快地应下,立即起身,喜滋滋地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掏出亮晃晃的红绸喜烛,忙里忙外看得罗夏一脸懵逼。   “你……在干嘛……”   “成亲啊!”水亮亮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既然你已经开口要娶我,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   成亲……   洞房……   花烛……   就不该放她去七里八乡施诊,好端端一个小妮子,被那些口无禁忌的大婶都带成什么样了……   然而得了承诺的林汀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在她的指挥下,思维基本处于停滞状态的罗夏全程被动地抬桌子、扯红绸、跟着林汀喜滋滋地跟接受邻里如释重负的祝福,还云里雾里地对着摆台上的几尊神像拜了拜。   直到入夜,一双细滑的小手牵着他羞羞地走进挂着红帐的里屋,他才惊觉——这节奏不对啊!   “林汀……”他结结巴巴,想着用什么方式不打击小姑娘柔软的心灵,“你还小,我不能……”   “哪里小?”林汀低着头左看右看,“胸吗?”   罗夏:“……”   “罗大哥。”林汀眼睛闪亮,认真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按着我们家以前的规矩,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   两人性别互换了似的,初成年的小女子一脸郑重,而老大不小的罗夏涨红了脸,如坐针毡了半天,索性和盘托出:“可是你还是个小女孩……我比你大了五岁,也得下得去手啊……”   苍天啊。   林汀眼中终于有了笑意:“五岁,又不是五十岁。”   “你喜欢我吗?”她单刀直入。   罗夏沉默良久……眼睁睁看着林汀眼中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熄了。   “喜欢,当然喜欢。”他诚实开口,又顾忌重重,“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他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存了心思。三年前在仙湖旁的恍然?还是更早?   没等他想明白,下一刻就被一团软软的物体给扑倒了。   诚然,林汀酝酿多年的积极性在那一夜集体爆发,尽管新郎官最开始的欲拒还休表现得太过扭捏,但后半夜的诚心补过不能再明确地表明,成年当日的花烛还是十分圆满的。   罗夏也终于明白,不用等到往后,他一直以为的小女孩,早就长成大姑娘了。   ————   娉婷少女散落在肩头的披发挽成了盘发,长年苍白的面色也终于有了红润的神采。甜腻腻的新婚期一过,罗夏又犯了愁:从前孤家寡人不在乎生活质量,眼下成了家,总不能让自家娘子一辈子窝在小山村里苦守清贫吧。   于是很快便有了天山百里外,锦绣镇花渡口的七号药栈。   直到药栈顺利开张,林汀以老板娘的姿态,如沐春风地向大家介绍她长达三年的犬系夫君养成记,罗夏才大彻大悟——   可叹他先前还担心落人话柄,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狼入羊口! ☆、花渡口-3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三章算是一个引子,交代一下主线角色的生活背景。 觉得有些凌乱的朋友可以草草略过~ 第一个单元故事从第四章正式开始。   林汀看上去还挺自在。   取了药匾的罗夏理了理取药记录,还是不放心地上了楼。阁楼上隔了两小间,一间是他们的睡房,还有一间则摆满了林汀通过章家搜集来的各类医书。眼下林汀正坐在书房的窗边,一面盯着桌上的书卷,一面懒懒摇着药杵。   罗夏走到她身边,林汀顺势倚着,抬头一笑:“又被小章给惹毛了?那他姐姐要的药材再拖几天。”   成婚一年,她眼中恶作剧的光芒罗夏再熟悉不过。   罗夏扶着肩低头看她:“这小子野心很大啊,连让利的事情都想做主了。”   “这样啊。”林汀放下药杵,伸手翻了一页,慢条斯理地想了想,“下个月咱们就给医馆涨价,左右不能吃亏。”   “贼。”罗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手感很好。   “不许乱摸,盘了半天,回头又乱了。”林汀心疼自己的发型。   罗夏俯身翻了翻她正在阅读的书卷:“上古内经……老章给的?不像是医书啊。”   倒像是习武之人所用的。   “你看看这些书也好,练练内功,对你养身子也有好处。”罗夏一拍脑袋,“这方面我最熟络,全程指导!”   他说得大义凛然,心头还是划过一抹心疼。   林汀早年受过寒,身子骨一直不算好,通医理的她早早地给自己下了论断:医者不自医,加上这是娘胎里带出的东西,从前神医师父都只能帮她调养着,这么多年还算风调雨顺。   然而罗夏不信邪,一直尽职尽责地想要将她养好。林汀受他影响,从前听天由命的态度也端正了许多,时不时会跟章老大夫讨论些新的方子。   罗夏只当这次他俩又另辟蹊径,不想林汀却叹了口气:“嗯,就是镖局的书,问谢师傅讨的。”   她翻开书页解释:“你的腿关节不是普通的损伤,这几年冬天每次寒气侵骨,光看着都难受得紧。这些年该试的法子都试了,我想换个思路,追本溯源从内功方面下功夫。”   “从前断过那么多次,哪还有复原的道理。”罗夏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你别老惦记着我,多顾顾自己。”   “你这个外行人,就别跟着掺和啦。”林汀故作不屑地眨眼睛,“你见我哪天不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托你辛劳的福,咱们攒点家当,过两年再养几个小娃娃。从前我娘也是带着不足之症出嫁的,不照样生了我和两个姐姐?”   罗夏哭笑不得。林汀性子倔,表面上看事清透,其实内心有许多敏感的触点。他生怕她又乱想,赶紧转移话题:“你还有两个姐姐?都叫什么?林洲?林渊?”   “净胡扯,这是女孩儿名字么?!”林汀一个白眼,别有意味地胜利一笑,“少来套话。我是不会上当的!”   罗夏巴不得赶紧妥协:“得,我下去看看章甫这小子,背着我们又动什么手脚。”   “别太上纲上线了,怎么说都是免费劳动力,可遇不可求。”林汀追着嘱咐。罗夏潇洒地摆摆手,蹬蹬蹬下楼,转个弯人就不见了。   林汀趴在栏杆上,想起方才一番对话,若有所思。   罗夏看似爽朗不羁,其实对她的身世并非完全没有好奇。这很正常,夫妻之间总希望对方将一切毫无保留,她不也多次追问过罗夏从前打打杀杀的生涯?   林汀想起四年前的第一次见面。草丛扒开后,发颤的她如同一只失去庇护的幼兽,瞬间认定了那个抱她入怀的坚实怀抱,自此再也不肯撒手。   她知道罗夏能耐,见得多也看得开,世俗陈规那一套在他眼里浮如云烟。但林汀清楚,倘若相识最初便将身世和盘托出,定然不会有眼下这般顺遂满足的小日子。   她不怕罗夏知道自己的底细,打心底希望他咄咄逼人地追问,这样便可将过往顺理成章地道出。可他每次试探点到为止,从不追根究底,给她欲言又止的空间。   很多时候林汀甚至觉得,罗夏一定早就知道了什么。   管它呢,反正一个不正经隐瞒,一个也不正经要知道。日子照样过得和和美美,无意间的戳中反带来些许刺激感。   戒不掉的恶趣味啊……   ————   林汀将拌好的药泥拾掇妥当,脚步轻快地下了楼。罗夏已经端坐柜面,煞有介事地清点着手中的册子,一边还见缝插针地训斥着章甫。   “小章啊,丹皮,不是荔干,上头那个抽屉……”   “哎哎,轻点儿,檀叶薄脆,一碰就成灰……”   “咦,虫草不是一贯放在后屋的,怎么在你手边的架子上搁着?小章啊,这都是定量回购的,你要拿怎么也得说一声……平日里罗哥待你不薄吧……”   章甫苦着脸,抬眼瞥见笑眼看戏的林汀,立刻如同见到救世主一般:“林姐,您帮着说句话吧,我不过开玩笑给王大娘打个折,罗哥这番变本加厉的,是要折腾死我啊。”   林汀心想活该,跟钱有关的事可都是大事,让你算计姐姐我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眼神一瞄,与罗夏的不期而遇,夫妻俩一个对视,脑中立即默契地生了鬼主意。   “折腾?怎么折腾?”她慢悠悠地将手架上的罐头拿走,“据我所知,我夫君可不好这一口啊。”   章甫瞠目结舌。老板娘这是在一本正经地……开……黄……腔?   十五岁的少年羞得面红耳赤:“啊啊啊啊啊我去后面看看参片晾干了没!”   “没干。”林汀头也不抬地接过罗夏手中的账册,“来的时候验过了,还得半天。”   章甫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瞧着林汀还在仔细研究那一小罐没来得及收好的冬虫夏草,想想自己原本的意图,更是进退两难。   “谢师傅的药膏调得差不多了,赶早给送过去。”林汀自顾自地跟罗夏聊天,“得跟镖局好好说说,送货上门是要收人力费的,可不能总让我家夫君白跑。”   罗夏频频点头,无原则地对这套歪理表示心悦诚服。   “对了。”林汀想了想继续小心眼地补充,“那本书我就不还了。药栈老板娘亲手调药膏,这可是贵客级待遇,权当抵从前的增值费,镖局也不亏。”   章甫难以置信地看到罗夏仍然好脾气地憋笑:“好好好,我家娘子的精明天下无双,就按你说的办。”   章甫终于忍不住了:“林姐,这样不太好吧……上回罗哥不在家,那渡口的龙头张过来受保护费的时候,多亏谢叔挡着才……”   林汀只当没听见:“这个也带过去吧,说送谢师傅泡酒许多次了。”说着顺手将章甫眼馋许久的极品虫草一并塞到了罗夏怀里。   全程拿章甫当空气。   罗夏不太明白林汀为什么突然针对章甫,观察她绵里藏针的神情别有意图,他决定暂且一避,大摇大摆地去找镖局沟通了。   林汀对照预约记录,麻溜地称着配方,见章甫还呆呆地盯着外头,顺势提醒他:“别看了,这两味剂量调好了,过来帮我包着。”   “啊?”章甫晃过神来,看清林汀似笑非笑的面庞,脸色又腾地涨红了。   他想开口解释,但林汀没给他这个机会:“对了小章,过两天让你姐姐来取药。”   “我可以直接带回去啊。”章甫愣愣的。两步路的事,干嘛非得让姐姐走一趟。   林汀眸光一闪:“那小撮虫草里还加了寒性药物,佳人去年底小产,不适合她用。我帮她调了两味药,用量和次数得千万仔细,旁人转述总归不清楚。不过就隔了一条街,劳烦她跑一趟吧。”   “那盒虫草是我早就答应了谢叔的,跟先前替药栈出头不是一回事。私人交情有旁的方式解决,没必要把药栈和镖局的生意掺和进去。佳人若真想要,我再给她配一盒补身子的,不用记到药馆的帐上。”   林汀清雅淡然的声音字字穿耳、不容置喙,章甫眼神躲闪,有些羞愧地嗫嚅着感谢。   小产后刚与夫君和离不到两个月的章佳人,很快将目光瞄准了初来乍到的罗夏。她倒没指望独占药栈老板娘位置,但私心实在觉得自己比林汀能干,又不若她一般矫揉懒散。   听说林汀生性体寒,她章佳人虽曾所托非人,但小产后一直在医馆精心养着,怎么着都是比林汀能生养的。只要罗夏点头,日后她有信心与林汀平起平坐,说不准还能促成章家医馆的二次繁荣。   章佳人自然早就跟弟弟通了气,可迫于姐姐向来说一不二的慑人气势,章甫一直不敢明言:林汀和罗夏在外人眼中虽不十分如胶似漆,但一言一行极有默契,他站在一旁都常常觉得自己简直多余。   包括他在七号药栈的偷师,都是出自章佳人的授意。可这几个月虽说学了东西,苦工也干了不少……若说他先前只是隐约察觉不妙,现下还不顿悟?   七号药栈的便宜,远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占。倘若章佳人一意孤行,自家素来号称不吃亏的姐姐,准得人财两空了……   章甫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抬头讪笑:“林姐,我知道了。你的话,我一定如实带到。”   本意已点到,林汀轻笑着走到门外,垫脚用掸子拂了拂“王侯贵族,敬请止步”的牌匾——撇开章家医馆的那些个心思,章甫这个小伙计还是很尽职的,每日临走前都将店面里外擦得干干净净,包括这个画蛇添足的木匾。   方才走进店堂时,看清章甫笨拙地想将东西顺走的间隙,本已捋顺的脾气不知怎的突然又涌上来。   怎么可能事事顺遂呢?即便不是王侯世家,一间赖以存活的药栈,也有理不尽的麻烦呢。   罗夏做事上进,林汀师出名门素来要好,药栈所出向来是上等品质,二人虽尽量收敛锋芒,还是不免惹上了眼球。由于生意往来,以及章佳人死心眼巴结的关系,花渡口这么多家店面里,章家医馆已经算是最好相与的人家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这些个微妙关系掺和着,今后的日子,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紫烛笼-1   自章佳人应邀拜访药栈后,连着十几天,章甫和罗夏都发现林汀的心情特外轻快。   这一日,林汀清点库存,将几味紧缺的药材列了单子。锦绣镇外便是物种丰富的巍巍大山,前几年在林汀手把手传授下,罗夏已经能将常见的草木辨得十分清楚,采药这种苦力活自然无需林汀再参与。   他挑了个老谢不出镖的日子,硬拉着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到七号药栈隔壁的棋牌馆搓麻,又折回去审视噼里啪啦拨算盘的章甫好半天,这才稍稍放心地提了背篓,被林汀絮絮叨叨地送出门。   “这几味草本在镇子口那边就采得到,别走太远,早些回。”   罗夏翻身上马,潇洒挥手。   林汀花痴地盯着俊挺的背影半天,再回头发现章甫和老谢都啧啧地看着:“小两口,真是……”   林汀并不觉羞,仍笑吟吟的:“牌局散场了?”   “还组什么局?”老谢大咧咧坐下,“少来。你家罗夏哪回出门前,不想方设法搬座门神?”   林汀装无辜:“镇子风气好,又有邻里照看着,怎么会有事。谢叔真是想多了。”   老谢不跟她争辩:“要说你家罗夏到底是哪儿混成的练家子儿,今天正赶上镖师集训,罗夏刚露面,突然一把铁斧飞到门口。当时我都吓懵了,这小子却跟闪电似的,眯了眯眼就给躲过去了。”   老谢满意地瞧见林汀神情木怔,颇有成就感。   “他的功夫跟谁习来的?别说我们这边没人见过这种套路,就是西边高手云集的京城那一块,也不见得有几个打得过他的。这样一个人,居然肯陪着你在这边开药栈。我只听说贵族名媛才有这留人的本事,小丫头,光瞅面相倒是看不出来啊。”   老谢心思大条,只顾着取笑。下一刻却见林汀猛然瞪圆眼睛,纤手一抬,十分不礼貌地打断:“罗夏差点被镖局的人砍死?”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什么叫差点被砍死?   “重点是他轻松躲开了,毫发无伤……”老谢努力适应林汀跳跃式的思维,费劲地想要将话题掰正。   林汀一眯眼,一脸不和善:“谢叔你还是去打麻将吧,缺人我让章甫去医馆叫几个作陪,左右他家闲人多。”   “还有镖局的帐,这个月再拖就加两分利。左右镖局刚接了大单,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   老谢不怒反笑:“嘿小丫头片子,手开始往外头伸,你怎么知道我们镖局的单子……”   “要不是大单,上回你们当家的能腆着脸找罗夏押镖?”   林汀提着裙子蹭蹭蹭上了楼。老谢和章甫面面相觑,到底年纪大的世故,察言观色后率先开口:“你家医馆最近是不是惹着她了?”   章甫艰难点头,脑中浮现的是这几日章佳人终日阴沉的面色。   “这就是了。”老谢若有所思,“要不怎么最近旁敲侧击地要给镖局和医馆提价。不行啊,我们当家的上个月才分了我一股,你们这小老板娘算得够精,一点得罪不得……”   林汀仗着一手调药的好本事,加上被年长五岁的夫君可劲儿宠着,过得那叫一个肆意妄为,一上火就六亲不认,管你街坊伙伴长辈,什么撂面子的话都说得出。终日笑容可掬的阳光青年罗夏可比她好亲近多了。   老谢一边嘀咕一边拐到隔壁打发时间。小丫头真难伺候,要不是为了拉拢罗夏,他才不受这个窝囊气呢。   倒霉的章甫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辛苦站店。   ————     一天很快见头。估摸着罗夏快回来,依例林汀要清点药材,因此送走了圆满完成任务的谢师傅后,药栈早早准备打烊。章甫忙着收拾,没注意到一位男子走了进来。   “请问,有五段灵芝吗?”   章甫抬头:“这位客官,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   “小兄弟,我只要一截五段灵芝,不会耽误你太久。”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杵在柜面前,灰衣灰袍,低头戴着兜帽,半张脸在阴影中半掩半露,只看得清高挺的鼻梁和两片薄唇。   章甫瞥见他腰间的佩剑,不自觉缩了缩:“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我们药栈有规矩,向来不接打烊后的生意,要不您先登记,明早过来取?”   心情不佳的林汀可比剑客可怕多了。他可不想触老板娘的霉头。   男子头一回听到这样的道理,语气中带了困惑:“这天下竟有放着生意不做的店。再说日头还早,你们何必急着打烊?”   章甫想着这人真是磨叽:“今日老板出去采药,我一个打杂的,实在做不了主。这位客官,真对不住了。”   “小章,在跟谁说话呢?”林汀掀开布帘,从屋后走出。她也看见了堂中站着的高大男人,眼皮略略一抬,恰好对上男子掀开兜帽的黑眸。   “你先收拾。”林汀对着章甫低声道,随即转头装客套,“这位客官,小店打烊后不营业,还请您行个方便。”   男子并无退却之意:“不过是一截五段灵芝,有这拖延的功夫,生意早就做成了。”   林汀一笑,直接杠上:“不瞒您说,小店里当下药材紧缺,您要的五段灵芝又是稀缺品,哪是说有便有的?”   男子不上当:“我打听好了,方圆百里内,只有花渡口的七号药栈才有五段灵芝和药心雪莲。有东西你便拿出来,我有急用,价格你开。”   七号药栈对待这类寻药者的底细向来慎之又慎。来人不说抓药用意,明明有求于人,却毫不服软,一个大写的来者不善。章甫悄悄抓起柜面下的剪刀。   林汀眯眼:“客官既然打听好了,就该清楚各家有各家的规矩。知道您是来抓药的,不知道的,还当您故意惹事呢。”   谢师傅前脚刚走,眼下罗夏还没回,这佩剑的年轻男子行路带风、气势神秘,她心里多少有些紧张。药栈确实有一味难寻的五段灵芝,但那是罗夏冒险从崖壁上采得,为此还被她心有余悸地好一顿训。既是救命的神引,林汀私心留着自用,自然不想这样轻易地让给旁人。   林汀琢磨着眼下没能人镇场,不可硬来,正想着如何扯皮,余光晃过街角,顿时轻松了起来。   灰衣男子经她一番不轻不淡的推搪,顿时脸色阴沉,双手已压上台面,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重重一拍。他猛一回头,与他身形相差无几的一人横在面前:“这位客官,我们打烊了。”   “你是这家药栈的老板?”   章甫赶紧帮罗夏卸下背篓。罗夏得了轻松,转到柜面后头,不着痕迹地将与男子对峙的林汀揽到身后:“客官要抓什么药,可先登记着,明日小店开门后来取。”   男子并不打算理睬重复的说辞:“我不过想买一截五段灵芝,你家娘子千方百计地拦着说没有,医者仁心,这就是药栈的生意之道?”   罗夏咳了一声:“兄弟有所不知,这灵芝差点折上我一条命,我娘子自然百般珍惜,平日里要用时也只舍得切那么一丁点。你就这么夺了,未免强人所难。”   “你要多少钱,我出。”男子舒了一口气,显然误解了罗夏的意思。   然而瞧见罗夏只是摇头,他脸色倏地一凝:“你什么意思?担心我出不起?”   罗夏抱歉地耸肩:“不敢不敢,只是眼下灵芝搁置在地库中,取出颇费周折,加上现下是打烊的时分,我这一筐新鲜草药还急着分拣,真是拾掇不过来。您看这样可好——劳烦客官留下地址,我这边整理妥当了,便亲自给您送过去。”   还是老板通人情。章甫舒了口气。都跟老板娘那般硬邦邦的,客人早就被气光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瞄了一眼,又被林汀若有若无的一瞪吓了回去。   男子不着一词,罗夏只当他默认,俯身刷刷开单,顺口问道:“五段灵芝是稀有之物,甚少有药方引用,客官是用来救人、还是调理?”   男子冷言:“与你无关。”   罗夏也不追问:“客官贵姓?”   “姓冯。”男子开口简洁,“兴澜客栈,最晚戌时,务必送到。”   罗夏仍随和地应着:“放心吧,旁的不敢夸海口,我家药栈的信誉在花渡口可是一等一的好。”林汀接过他手上的单子,审核后强笑塞给冯姓男子:“五段灵芝三寸,今晚戌时前一定送到。客官请拿好。”   男子要付定金,被罗夏忙不迭地推了回去:“小店多有怠慢,怎好意思收定金?您且收着,回头再给也不迟。”   送走阴云密布的灰衣男子,林汀没好气地进了屋。章甫拉了拉罗夏的衣袖,小声问道:“罗哥是识货的,这冯公子的佩剑不是凡品吧?”   罗夏顺势搡了搡他的脑袋:“差不离,用来剁牛骨一定很给劲。”   ————   药栈终于正式打烊。章甫合上最后一块门板,落锁后从后门回章家医馆。罗夏提了神,慢慢走进后屋。林汀已经翻出了那枚泛红的五段灵芝,满眼不舍。   她抬眼对上罗夏,蹙眉征询:“真的要给他?”   罗夏笑而不语。   那就是定了。林汀不情愿地嘀咕:“说好了出多少钱都不卖的。”   “跟钱没关系。这个姓冯的,有问题。”   林汀心头一顿:“什么问题?”   “他是练武的,随身佩剑绝非出自本土,我从前在‘那边’见过这样的样式。”罗夏将林汀按回座椅,面上戏谑一扫而光,“我从前得罪过不少人,后来又招呼不打地擅离组织。我有些担心,这人是被派来寻我灭口的。看他的样子,很可能是路上遇到麻烦,同伙需要急救。”   林汀没想到会这般严重:“那怎么办?”   “缓兵之计。我要亲自前往打探。”见林汀一脸忧虑,罗夏宽慰一笑,“做了亏心事的人就爱瞎联想,别怕,十有八~九是我想多了,核实一下便可。”   林汀一张苍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若是他已经认出你,故意引你只身前去呢?”   罗夏大笑:“我岂会毫无防范?那便是他死、我活了。”   林汀不再阻拦,只暖暖握了他的手,喃喃请求:“你千万小心。”   “今晚送你去章家医馆避一避,待我回来再详谈。”   林汀听从吩咐,立即着手将切下的灵芝用木匣装好。罗夏从楼上取出藏在墙缝中的利刃,一番细心擦拭。想起灰衣男子腰间那柄再熟悉不过的佩剑,他嘴角倾起一丝狠辣。   这把刀,还真是许久不曾见血了。 ☆、紫烛笼-2   罗夏一手牵着林汀,一手拎着药筐,奔赴一条街外的医馆。正赶上章家开饭,在罗夏的气氛煽动下,两口子又极厚脸皮地蹭了人家一顿晚饭。   饭毕罗夏才说明来意,他要去兴澜客栈送药,原本说好要帮林汀分拣药材,刚摘下的草本自是趁着新鲜处理才最好,思来想去,他只能将这份重任委托给热衷于锻炼动手能力的小章。   章甫正计划着天黑后溜出去,与小伙伴顺着花渡口游河,闻言一愣。   章家长辈岂有推却之理,章佳人不愿放过和罗夏熟络的机会,也在一边搭话。如此一来,毫无地位可言的小章只好委委屈屈地搬来小板凳,腹诽着分拣药材,还要努力调和随时可能杠上的两个女人。   小章到底是多虑了。眼下林汀哪有跟章佳人斗的心思,她脑中装着的全是罗夏和那神秘的灰衣男子。   熬过了两个时辰,林汀心不在焉干着活,眼见着药筐就要见底,却还不见罗夏的踪影。一边看书的老大夫善解人意:“用到五段灵芝的都是重病,许是遇到了突发症状,小罗不得不留下帮忙看护。”   呵呵,罗夏又不是大夫,留着他做什么,运气护功吗?林汀傻笑,心下越发五颠六颠的。   章佳人酸酸地看着她心神不宁,屋子里点的沉香熏得她倦意丛生,哪壶不开提哪壶:“林汀妹妹赶紧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作伴,即便罗大哥不在身边也不觉无聊了。”   林汀无辜地眨眼,不用她开口,自有人出头。   “你又来了。”老大夫警告孙女,“自己刚丢了一个孩子,说话倒是忌讳着点。”   章佳人不在意地拂了拂额发:“到底不是跟心爱之人生的孩子,丢了也不可惜。”   林汀震惊地看着她。   章佳人被她盯得心虚,想起上回她到药栈,被林汀旁敲侧击好一番羞辱,一口气闷着总要讨回来:“林汀妹妹到底年轻,假以时日给罗大哥添个一子半女……”   “罗哥回来了!”章甫眼尖,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林汀一颗心悬了老半天,立即丢下手中的枝枝叶叶,起身冲过去开门。   罗夏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外,身姿笔挺,眉目温和。眼窝突然一热,林汀别扭地杵着,背对身后的章家人,不愿他们发觉她失控的情绪。   “乖。”罗夏上前轻拥,贴着她耳语。   章家不明所以地看着罗夏对林汀说了句什么,接着林汀率先出了门。众人眼见林汀惨着一张脸强撑了半宿,当她急着回去休息,只有章佳人拧着眉头,对林汀毫无礼节可言的一系列行为大为反感。   好在老大夫不计较这些,章甫深谙老板娘性格不敢计较这些。最后还是罗夏向他们表示了感谢。   “多谢章家照顾。”男子笑眯眯地接过分拣好的药筐,一手牵着已经走下台阶的林汀,“罗夏和娘子先行告辞了。”   ————   一路气氛有些古怪。路上不好直接发问,林汀不住偷瞄,罗夏好笑地发现一对大眼珠子冲他紧张地翻来翻去:“宽心,无妨。”   林汀喘了口气:“不早说,吓死我了。”   她眼眶中还泛着水盈。罗夏捏捏她的下巴:“就算交手,他那点功夫,会是我的对手?”   说话间已经到了七号药栈,两人从后门进屋,罗夏点了灯,刚弯腰放下药筐,一个软乎乎的温热物体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哎哎哎。”腰间被人搂得紧紧的,罗夏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贴在胸口的小脑袋,“干嘛呢,我这不是好好的……”   林汀眼泪止不住地流,不管不顾地重复:“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看样子是真的被吓到了。有人这样牵挂着自己的安危,罗夏心中甜滋滋的,不过小媳妇梨花带雨的样儿,瞧着实在是可怜的紧。一番好言劝着哄着,林汀自己也觉得有些反应过激,但直到在榻上躺好,她还是不顾罗夏半推半就的反对,出手将他剥了个精光。   “你说话没谱。”小媳妇板着脸,“我要亲自看到才放心。”   看着看着就出了问题。罗夏懒洋洋地平卧着,忽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对劲。他刚一偏头,林汀已经整个人伏在他的肩上。   怎么又哭了……他转身将她揽入臂弯,怀中的人像一只乖巧的小猫,抱着他小心地蹭着。罗夏亲亲她的额头,唇下肤质细腻,他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十九岁的女孩儿啊……   “罗夏,你身上的伤什么时候能痊愈啊……”   亲密相处这么久,她甚少在这样清晰的灯光下一点一点地观察他浑身肌理分明下的惨烈。拂过的每一处伤痕,都在她心里划下难耐的一刀。   “遇见你以后,那些刀光剑影就离我很远了。”罗夏将她抱紧了些,“今日是我小题大做,以后绝不能这样吓你……”   林汀只是摇头。她从怀抱中挣开,认真看进他漆黑的瞳眸:“那个冯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夏眼神幽幽,竟含了几分感慨。   ————   将林汀托付给章家后,罗夏将利刃藏在衣下,带上灵芝去了兴澜客栈。冯姓男子早早地候在那里,夜幕下摘了兜帽,完整地露出一张冷色面庞。   “拿好。”   掌心中躺着一枚金灿灿的元宝,罗夏瞪着眼睛感觉有些烫手:“这……冯公子太客气了。”   他四下环顾、生怕遭劫的模样令男子终于发笑:“灵芝珍贵,既是你的镇店之宝,多出些钱也是应当的。你收好便是。”   罗夏心想,呵呵呵呵这就能称作镇店之宝,汝等宵小是没见识过我娘子的能耐……嘴上还是要做足全套:“公子真乃礼义人也,小店在此谢过公子。”   钱货两清。巨款入兜的罗老板心情愉悦地飞奔出门,拐上客栈后街——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跳上屋顶。耐心等待了不多时,果然看见一个高大的兜帽身影从客栈后门匆匆走出。   罗夏一路悄无声息,跟随脚步轻捷的男子到了小巷深处的一处民宅。男子在门外警惕地打量许久才推门而入,隐匿在拐角的罗夏飞至屋檐,悄悄地探出脑袋。   “路上可是出事了?”一名长裙女子跌跌撞撞跑进院子,“你可曾受伤?”   “没事。”罗夏听见男子语气愈发无力,果然下一刻他便半瘫在女子怀中。   “郁南承!郁南承!”女子拍着他的脸,急得大喊他的名字。   好家伙,连姓氏都是假的。   罗夏手持刀刃,冒险探身,郁南承正强撑着一口气,气息极为微弱:“我从那个七号药栈拿到灵芝了,你……”   “你别说了,我明白。”女子艰难地将他扶进屋内。罗夏不敢就此罢休,轻轻掀开里屋瓦片。房内灯火明亮,郁南承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衣衫褪尽的上身缠着重重纱布,左胸心口处渗开大片血迹。   罗夏眼神一凝。从血迹的范围和颜色来看,此人傍晚求药时伤口已然开裂。郁南承与那名女子显然已经在此处秘密居住了多时,本意可能是躲开仇家养伤,不知遇到什么意外,郁南承伤上加伤,为保性命不得不出门寻药。   要害部位受了这么重的伤,却只敢抓药,不敢求医……而且那女子明明身体无恙,为何郁南承非要自己强撑着外出?   “柯黛。”罗夏屏息听着榻上的郁南承轻唤着女子的名字,“我大概要睡会儿。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如果有人突然闯入,我的那柄剑……”   女子正挽着袖口在一旁煮着什么,装着灵芝的匣子半开,那一截五段灵芝已经被她小心地放在药罐中。   “你好好休息,切忌伤神。”郁南承一发话,柯黛赶紧到他身边俯身查看,话语中带着哭腔,“我一直很小心很小心,绝对不会有事的……”   郁南承还在说些什么,声音越发轻微。柯黛将耳朵贴在他胸口,罗夏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柯黛拆开郁南承胸前的纱布后,触目惊心的伤口清楚地落在眼中——至少暂时可以推断,郁南承确实危在旦夕,而从柯黛笨拙的煮药手法上来看,她完全不擅此道。     “你确定他们没有问题?”听完始末,林汀仍不放心,“万一那个叫柯黛的女子身怀异术……或者他们早就发现了你,刻意做戏,意图蒙蔽?”   “我在屋顶趴了足足一个半时辰,观察了许久。”罗夏耐心解释,“郁南承昏睡后,柯黛将药煮好,竟以口作哺,那样的如履薄冰,绝不是普通伴侣能够做到。而后她趴在一边吐了不少血……”   “五段灵芝这种神药,没有内功的弱女子根本承受不住。”林汀接话,随后又想起了什么,“可郁南承的那柄剑怎么解释?”   “海外流入几把好剑也不算稀奇,那柯黛的举手投足全然不似普通人家的姑娘,郁南承与这样的人家相熟,接触些罕见的兵器并不牵强。我看他们更像是逃婚出来的……”罗夏有些迟疑,“郁南承所受的绝不是普通的刀伤或剑伤,他的伤口迟迟无法愈合,应当是奇毒所致。”   林汀还是不放心,正要深入追究,脑中忽然一闪:“糟了。”   “怎么?”   “事前认定了来者不善,我……在灵芝里加了东西……”   罗夏掀开被褥,慢慢坐起身。   “撒了一点巴豆粉。”林汀咬着唇,干巴巴地陈述,“原本不打紧,可那郁南承既是心口受损……”   两人心头蓦地一沉。 ☆、紫烛笼-3   第二日,章甫想着前一天老板和老板娘睡得晚,目测正午前药栈是不会开业了。他一路踢踢踏踏,突然停住脚步,眼珠瞪得溜圆——   这一大早就明晃晃支撑门面的,还是他熟悉的两口子吗?!     林汀明显心绪不宁,手中称着药材,没两下便抬眼张望。罗夏手边的架子上放着药匾,正站在药柜前分门别类,时不时转头,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街角。   章甫嗅出一丝怪异,慢慢走上前:“罗哥,林姐……”   “哦,小章来了,这么早。”罗夏招呼了一声,热情得有点过分,“快进来!”   来来来来来来……   小章一哆嗦。罗夏和林汀已经牢牢盘踞了章甫平日里站店的位置,就这么一间店面,显然不需要三个人撑着。   有阴谋。   脑洞大开的小章汗毛竖起,壮着胆子问:“罗哥,有什么需要,直说便是!”     罗夏特温和一笑:“前天渝村的几笔单子刚配好,当时说好了送货上门,可现下我这里走不开……能不能委屈你跑一趟?”   他指了指塞得满满、亟需分列的药匾。   “喔……好好好好好!”小章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趁着林汀还没发话,提了篮子一溜烟飞走。   “哎,这能蒙过去嚒……”林汀凑到罗夏耳边。罗夏面无表情地四下观察:“不管了,这么道德沦丧的事,可不能让章家知道。”   自知理亏的林汀悻悻然:“还不是你,我这才……”   “自然不能怪你……此事与你没有半分关联,纯粹是我草木皆兵。”罗夏发觉失言,赶紧解释。好在林汀并不纠结于此,只是不住焦灼抬头:“都过了一夜,那姑娘怎么还不来啊?”   灵芝提神活血,郁南承本就伤口开裂,再加上巴豆一刺激,还不得血崩了。那柯黛再不识药性,对这天降奇药都要存了几分怀疑的吧?按理来说,她一见郁南承病情加重,早应哭哭啼啼找上门来才是……   “她被保护得那么严实,想来是见不得光的。”罗夏硬着头皮分析,“说不准,她已经守着郁南承的尸身进退两难,呃……”   罗夏半天听不到身边人的反应,这才发现林汀已经愣在远处。他顺着她眼光望去。   “小章,你……”林汀张口结舌,“这么快就……回来了?”   渝村距锦绣镇,可是隔了好几个渡口呢。   一路小跑的章甫面色红润,气喘吁吁:“林姐,我在渡口刚要上船,便遇上了这位姐姐。说是家中有人进山被野兽咬伤,又突然犯了心疾,急求大夫上门诊治。我爷爷那边肯定抽不开身,我想着林姐本事大,就给带回来……”   章甫咽了下嗓子,指了指身后紧跟着的一名素衣女子。女子身姿高挑,乌发如云,可惜口鼻蒙着轻纱,看不清面庞。   林汀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推脱。罗夏适时挡在她前面:“这位姑娘,冒昧请问家中是何人受伤?”   “我夫君受了重伤,这位小兄弟告诉我,七号药栈有一位绝世名医,还请您二位行行好,务必救救我夫君!”   女子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一双桃花滟眸里尽是恳求。罗夏显然心动了,当即爽快应下:“小章,渝村那边午后再去不吃,你先留下照料店面。”   紧接着宽慰道:“姑娘……抱歉……夫人请宽心,我与娘子陪你走一趟便是。”   林汀静静站着,台面下的一双手攥紧了绢帕。   这名女子,无疑便是罗夏昨晚所见的柯黛了。   柯黛没料到事情竟这般顺利,见林汀转身已经提了药箱,顿时感激得泪目盈盈。她事先叫了一辆马车,很快便将林汀与罗夏引到了一户民宅前。   “两位快请进。”柯黛带着两人穿过院子,推开房门。罗夏一边背着药箱,一手牵着林汀,看清屋内安静躺在榻上的男人后,故作惊讶轻呼出声:“夫人的夫君,怎么似曾相识……”   “罗夏!”   林汀突然一声尖叫。罗夏早有提防,臂弯紧收,当即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再敏捷地一反身,两人轻松躲过锐光——   “夫人,你!”   饶是事先做足准备的罗夏都陡然怔住。先前令他二人心绪不宁的那一柄利剑,此刻并未指着他们,却是紧逼着柯黛自己白净的脖颈。   柯黛扯了面纱,一张年轻姣好的鹅蛋脸上尽是慌乱与哀求:“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冲他们直直跪下:“求你们救救他……我们逃婚出来,一路被人追杀,几次出生入死。他受了刀伤,又身中奇毒,听人说唯有花渡口七号药栈的五段灵芝可解。可昨夜一剂汤药喂下,病情反倒加重……都怪我不通医理,胡乱用药,倘若二位不肯施以援手,小女子只有以身殉夫,才……”   林汀站不住了:“其实……”   罗夏挡在身前,小心抽出柯黛手中的剑柄,这才将她扶起:“冯夫人快请起。冯公子到底是用了我家的灵芝才导致昏迷,夫人的意思在下明白……小店到底难辞其咎。”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柯黛慌忙解释,“我知道五段灵芝这类神药向来难寻,只是没想到他的伤口会再次裂开,体内毒素又如此邪祟,竟催得原本活血化瘀的灵芝引发血崩……我……”   林汀心虚地想要朝后躲,不幸又被罗夏不动声色地拽出:“夫人稍安勿躁,恰好我家娘子略通医毒,或许可解。”   柯黛一个激动又要磕头:“只要能救回夫君,小女子愿倾尽一切回报两位的大恩大德!”   林汀俯身查看郁南承的伤势。心口失血已被草草止住,但不时仍有丝丝血迹渗开。他双目紧闭,涨红的双颊肿胀,呼吸极不稳定。   “他昏迷了多久?”   “昨夜子时最后醒了一次,后来身上便发烫,胸口开始出血,我只好用纱布将将堵住……”   林汀略略计算了时辰,打开药箱,一双素手里外翻飞,看得罗夏与柯黛眼花缭乱。柯黛看着她给郁南承换了止血的药纱,就着微火调了汤药,忍不住又要抽泣:“大夫,求求您一定要救活他……”   “没事,待血彻底止住,他便会脱险。”   林汀清雅有力的嗓音无异于一颗定心丸,柯黛安心了许多,转念又急急追问:“那我夫君身上的余毒呢?”   “你先前给他调制的那份解毒汤药,方子原本是对的。约摸五段灵芝药性确实猛烈,这才冲得他一时气血不稳。”林汀昧着良心大言不惭,“现下他服了我的药剂,体内机能行将调和,不多时便会醒来。”   榻上的郁南承原本赤赭的面色渐渐缓和,并且适时发出一声呻~吟。柯黛喜极而泣,硬往林汀兜中塞了一把金叶子,千恩万谢地鞠着躬,这才将二人送出门。   直到柯黛曼妙的身姿消失在巷尾,林汀由始至终紧绷的苍白小脸终于多了一丝血色:“太险了……幸好师傅从前跟我提过这种毒素,倘若这人真的因我而死……”   罗夏也十分后怕地展开总结:“说到底都是我的过错,既早早讲好要保你一世平安,却还是将你牵连了进来……”   满脸自责看得林汀有些不忍,她刚说了句“境况特殊,再警惕都不为过”,突然想起了此番乌龙的导~火索——方才柯黛孤注一掷下、要以自弑相逼的那柄剑:“郁南承的剑,真的不用再追究吗?”   罗夏沉吟:“他们这一通折腾,等于已经变相暴露了踪迹,这个地方肯定不会再呆。一旦郁南承有所好转,他们便会立即转移。”   区区一把冷剑,已经搅乱了四个人的心绪,还险些将无辜的林汀卷进一场命案。眼下郁南承和柯黛这两人,罗夏只想尽快远离。   他最大的信念便是保护好林汀,对于他人背后或曲折或凄婉的故事,他没有半点兴趣。 ☆、紫烛笼-4   心结总算解开。小夫妻回到药栈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发章甫出去送药,两人有如劫后余生一般,在柜面后长吁短叹地倚着。章甫坐了小半天的船回来,见到的便是老板和老板娘你侬我侬、拾掇打烊的场景。   “小章辛苦了一天,喏,犒劳你的。”   林汀心情极佳地甩过一片金叶子,章甫手忙脚乱地去接:“哟哟哟,林姐可是发大财了?”   罗夏在一边看着只是笑:“问那么多干嘛,再不收好,当心她一翻脸讨回来!”   章甫赶忙将金叶子往袖口里塞:“送出手的东西,说出口的话,收不回头!收不回头的!”   三人笑闹着将前堂收拾干净,街上却突然喧闹了起来。章甫转着脑袋:“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县里的衙差居然到咱们镇上巡街来了。”   林汀与罗夏闻言也跟着看过去。锦绣镇向来平安无事,眼下已是黄昏,上头挑这个时候巡查?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当即不安地对视一眼:不是吧……   “哎,你们都来看看,都仔细看看!这个女人,见过没有?”   几名官服男子举着画像,挨家挨户询问。很快便轮到七号药栈,宣纸上的人像从三人眼前一一闪过,林汀与罗夏看清画像上长发锦衣的美艳女子,老实摇头:“几位官爷,小店里不曾见过此人。”   “咦,这位姑娘的身段,跟今早上门求医的那位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章甫痴痴盯着画上线条清晰的美人,懵里懵懂地插言。   林汀心跳漏了一拍,恨不得扑上去将他的嘴撕烂。   罗夏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接话:“我同林汀跟去看了,那位女子同她夫君在镇上落脚的时间,比我跟林汀都长,怎么可能会是逃犯。”   林汀顺口戏谑道:“终于到了思春的年纪,大凡姿色出众的佳人,落在小章眼里怕都是一个模样。是时候章老好好说说,该给小章说门好亲事了。”   思春少年小章闹了个大红脸,连带着衙差都笑了起来。   这么两三下打消了戒心,衙差收起画卷,赶时间往下一家查点,临走前例行公事地嘱咐道:“你们可注意着点,有可疑人物出现及时汇报,这可是钦犯,要真是抓着了……那赏金可是……”   听到赏金,罗夏顿时精神抖擞,随口多问了两句:“瞧画中这位的穿着打扮,可是官家女子?她犯了什么事,会往我们这山沟沟里钻?”   “嗨,上头吩咐下来,我们只能照办。说这女人是京城哪个皇亲家的庶女,原本已经配给娄尚书做妾,谁知道新婚当夜竟然杀了尚书大人,一个人收拾细软跑了。旁的也就罢了,偏偏她顺走了芙贵妃的遗物,里头有一尊御用药鼎,还有一把尚方宝剑。这还了得?”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罗夏吸着气,“这媚眼勾得,竟然是个蛇蝎妇人。”   章甫傻里傻气地应和:“我们昨儿倒也见了一柄好剑,是吧罗哥?”   罗夏不客气地敲着他的脑壳:“宰牛的刀能跟尚方宝剑比?说话当心点,几位官爷还在这里,敢对圣上不敬,当心掉脑袋。”   衙差挺好说话,闻言乐呵呵的:“无妨无妨,乡里乡亲的,哪儿这么多讲究。不过花渡口往来繁杂,你们几家多留点神,毕竟——”他扬了扬正要张贴的悬赏启事,“一百两黄金呢。”   药栈小两口一脸财迷相地会心一笑。花渡口的盘查很快过去,药栈打了烊,小章揣着意外得来的金叶子,喜滋滋蹦回家。回到后屋的两人一扫白日的轻松,林汀紧抓着罗夏的胳膊:“就是她,柯黛!柯黛!”   罗夏语速极快:“这事得听我的,先下手为强。两个钦犯,一旦牵连到我们——”   他霎时噤声。林汀紧闭的双唇已经失了血色,脸色吓人地煞白。   ————   事不宜迟,罗夏取了刀,立刻跟林汀从后门出去,直奔柯黛与郁南承的住所。他们到的恰是时候,罗夏一脚踹开房门,正撞上系着包袱的柯黛,和坐在床沿运气的郁南承。   “林大夫……两位……”柯黛面上掩不住的恐慌。   罗夏不多言,指着柯黛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小型药鼎:“是这个吗?”   林汀沉重地点头,罗夏二话不说,上前揣上就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郁南承拍案而起,直冲二人而来。罗夏根本没将对方放在眼里,护住林汀,正面接招。不过一个掌风,竟逼得郁南承生生后退一步,好不容易站定,唇角鲜血溢出,望向他们的眼神中有浓浓的杀意。   “你们!”柯黛上前稳住郁南承,再转头,早先的柔弱一扫而光,“果然有诈!你们的主子是谁,柯营还是柯梦?”   这是拿他俩当杀手了。   “知会你们一声,官差在花渡口搜人,你们走那边纯粹自投罗网。”罗夏堵在门前,又指了指南方,“友情提示,南边有片乱葬岗,从那儿走,靠谱。”   郁南承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林汀还在一旁仔细检查罗夏夺来的药鼎,毫不理会剑拔弩张的三人,自言自语道:“不对啊……”   “哪里不对?”罗夏凑过去,“不是你师父的吗?”   林汀抬起头,目光炯烁:“柯黛,这是芙贵妃死后留在宫里的那尊吗?”   被点名的柯黛面色十分难看。她身边的郁南承喘着气提了剑,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强弩之末,还是不要硬来的好。”罗夏警告郁南承,“小爷不要你的命,顾好你跟你的女人吧。”   醉心于神秘器皿研究的林汀终于意识到现场氛围不适合谈判:“郁南承,柯黛?”   被准确唤出名字的两人吓了一跳。柯黛盯紧了罗夏手中的寒光,咬着牙:“何事?”   “你跟柯芙是亲姐妹?”   “柯黛,跟他们废话什么!”郁南承眼中敌意不减,“这里有我,你先走!”   罗夏十分头疼地扶额:“都说了让你不要逞英雄,这么不听劝……哎,媳妇儿!”   林汀不管他插科打诨,已经径直走到柯黛面前。   罗夏赶紧拽她:“你急个什么劲,没见那边还有个要拼命的……”随即鄙视地瞪着郁南承,“女人说话,大老爷们也跟着掺和……”   郁南承:“……”   林汀叹了口气:“两位莫要误解。方才官差带着柯姑娘的画像四处搜人,我们并不曾泄露你们的行迹。听说你们随身带了当年芙贵妃用过的药鼎,我这才求了夫君陪着一道折回。惊扰了两位,还请包涵。”   柯黛眼中仍带着迟疑:“这药鼎……与你有关?”   林汀郑重点头:“我师父从前在太医院做事,芙贵妃怀孕期间,她负责照料贵妃起居。不想贵妃难产而亡,宫人将矛头直指太医院,师父平白被扣上投毒的罪名,情急之下只好仓皇而逃。贵妃暴毙后,皇城里外遍寻不得的药鼎……怕就是我手上这一尊吧。”   柯黛盯着纤细手掌间的青铜药鼎,在林汀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清楚。”   “你既一路带着它,怎么会不清楚?”林汀大为惊讶,“难道不是你与娄尚书成婚当日恰巧发现了端倪,顺带了罪证出逃……”   “林大夫慎言!”郁南承断喝,“芙贵妃早在四年前难产而死,柯黛三年前才回到京城,一切都是巧合。在下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但若真无加害之心,还请行个方便,莫再为难!”   林汀瞥了他一眼:“我问柯黛,你插什么话。”   “且慢,且慢。”罗夏慢条斯理地总结,“媳妇儿,你这处事风格,为夫不太赞同啊。”   郁南承还在冷眼相加,忽觉虎口一空,原本被攥在手中的利剑,已经冰凉凉地架在了脖子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要弄你,何必给你灵芝续命。”罗夏话语懒散,持剑的手背却青筋隐现,“赶紧谈正事,当年那什么芙贵妃被害的前因后果,有多少说多少。抓紧时间,小爷赶着吃饭。”   趁着扭头的瞬间,他赶紧换了一副面孔:“暴力解决,省事儿!媳妇儿,问吧。”   “不是不愿如实相告,实在是真的不知情。”柯黛一脸无奈,“我是柯家庶出的女儿,自小养在外头,三年前才回京城。彼时芙贵妃已经入葬,太医院也经历了血洗。就连从前的医正之首晏家,因为牵涉其中,三代以内都死了个透。”   她狐疑地看着林汀:“活下的人中,最熟悉内情的,应当莫过于你师父吧……”   “晏家?”林汀不理她的发问,只捕捉重点,“你还知道晏家?”   “啊,听人说过。”柯黛懵然,“难不成,你……跟晏家也有关?”   罗夏适时解围:“柯姑娘,你目前处于劣势一方,只要负责老实回答就好。提问这个环节,我们暂时不提供。”   “呵呵,你方才还在说,女人谈话,男人莫要插言。”郁南承被重剑架了半天,逼出这样一句话。   “有觉悟!”被打脸的罗夏非但不觉耻,反而回以鼓励一笑,持剑的力度却不减分毫。   那边郁南承被挟持着,柯黛被林汀东一句西一句搅得极为凌乱,眼见着这笑里藏刀的两人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索性摊牌:“除却芙贵妃在世的事情,林大夫还要问些什么,柯黛知无不言。”   得了承诺的林汀将视线慢悠悠移开,郁南承察觉到不妙,贴着冰冷的剑刃,扭头僵硬地避开。   “那就抽丝剥茧,从柯黛回到柯家开始,一字不差地谈谈你在京城的经历,直到你们缘何杀死娄尚书、带上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药鼎,逃出京城的吧。”她笑得一脸无害,“夫君,劳你出力了。”   罗夏嘴角倾起:“娘子真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乃取名天才~好好的姐妹俩,一个苛待,一个客服。。。 ☆、紫烛笼-5   柯黛的故事,始于三年前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   柯黛的父亲本是吏部一名五品郎中,家中一妻一妾。柯黛出生前,上头已有三个兄姐。长姐柯芙是正妻王氏的独女,大哥柯营与二姐柯梦均是侧室辛氏所出。   柯黛尚在襁褓中时,柯父请高僧上门一指儿女的命数,僧侣掐指一算,认定柯黛八字孱弱,经不起官家贵气,应早早送出京城,待十六岁以后接回,方保一世平安。   于是辛氏便将柯黛托付给了远在宜县的哥哥。柯黛自记事起便知自己有个在京城当官的父亲,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姐,后来又多了一位十六岁入宫选秀、诞下皇三子后稳坐贵妃之位的嫡长姐。    好不容易盼到十五岁,百里之外的京城中,却突然传来芙贵妃难产而亡的噩耗。好在柯家还记得养在外头的这个庶女,柯黛刚过十六岁生辰,柯家接人的马车便停在了辛家门外。   柯黛回到京城,彼时柯父官至吏部尚书,又是三皇子的外公,在朝中位分不低。柯黛进门不见嫡母王氏,却是辛氏带着二十岁的柯营和十八岁的柯梦,热情迎接了阔别十六年的小女儿。   柯父平日里公务繁忙,鲜少露面。但有生母和兄姐尽心照拂,柯黛恪守本分,按理说过得还算舒心无忧。可她心中还惦记着另一桩大事——   早前柯芙过世的消息传到宜县时,辛家舅母曾私下点拨:柯黛虽担了柯家女儿的名头,但毕竟不敌自小养在身边的跟父母感情深厚。眼下柯家主母王氏失了唯一的女儿,却仍有御赐诰命加身。柯黛毕竟是个庶女,在京圈中毫无根基可言,日后若想许个好人家,依附王氏是她最好的机会。   柯黛谨记舅母教导,主动提出要去拜访嫡母。提议一出口,柯梦有些为难:“妹妹有所不知,自去年长姐过世后,母亲日日将自己关在院中,再不见外人,连父亲都吃了闭门羹。只怕……”   辛氏倒认为礼数断不可少,备了礼物后带着柯黛去拜访主母。然而两人连门槛都没跨过,便被灰头土脸地扫出院门。   这一结果显然在辛氏意料之中。如今柯家这一辈中只有她所出的三个儿女,她巴不得主母沉浸在痛失独女的悲痛中意志消沉,如此一来,柯家主持中馈的大权早晚要落在她手里。   窃喜之余,辛氏又觉得这些年实在亏欠了自小养在外头的女儿,遂嘱咐柯梦带着柯黛四处转转,多多结识贵族圈中的同辈。   芙贵妃生前给了母家诸多照拂,不仅柯父飞黄腾达,柯营两年前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连柯梦也早早定下太傅之子的侧室之位。柯芙过世后,圣上降下隆恩,将正室之位许给柯梦。柯家上下喜不自禁,只待一年孝期过后,便将柯梦嫁入势头正劲的太傅府。   但王氏却突然上禀,主动提出柯家要为贵妃守孝两年。这样一来,柯梦不得不熬到十九岁才能出嫁。加上王氏近一年来一蹶不振,柯梦与嫡母一下子生分了许多。   面对家门内的大好形势、家门外的花花世界,柯黛却有自己的主意。她不顾辛氏和柯梦的反对,晨昏定省一日不落,到点就到主母院外候着。她送上的礼物——无论是宜县的特产、还是辛氏给她备下的珠宝,甚至柯黛自己亲手织就的羊绒披肩,无一例外被扔了出来。   柯梦不忿胞妹受辱,几番劝说她放弃。又是深谋远虑的辛氏劝住了她:“黛儿初来乍到,场面上的东西自然要做全,省得旁人嚼舌头根子,说我们不敬主母。”   于是回到柯家的一年里,柯黛日日拜访主母院,风雨无阻。院中仆人也渐渐不忍为难,送去的一些贴心小礼也都替她收着,柯黛默默记下,面上仍按兵不动。   ————   那一日,柯黛早起后依例去了主母院,却意外发觉院门大开。她有些迟疑地走了进去,王氏身边的邹妈妈在院里候着,一路低声提醒:“今儿夫人心情不错,三小姐进去可千万把握好机会。”   柯黛悬着一颗心进了屋。主位上坐着一名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膝上毛茸茸的一团,许是猫咪之类的宠物。柯黛远远地跪下,接过邹妈妈手里的一盏茶:“母亲安好。黛儿给母亲敬茶。”   她伏着身子,头顶良久不见动静。她不敢乱动,只听得前方一声:“拖到今日才见三姑娘,是本夫人怠慢了。”   “母亲哪里话,过去十七年一直不曾有机会孝敬母亲,是黛儿的过错。”   “哦?三姑娘的意思,是怪柯家将你丢在了外头?”   柯黛喏喏否认,吓得不再多言。侍女将她手中茶盏递到王氏手中,王氏不情愿地啜了两口,这才抬手唤她:“三姑娘起来,过来我瞧瞧。”   柯黛胆战心惊地上前,这才发现王氏膝上伏着的哪是什么猫咪,分明她去年冬天送来的一件貂绒暖手笼。柯黛心里高兴,抬头眼里自然带了笑:“黛儿见过母亲。”   王氏“嗯”了一声,将膝上手笼扔到一旁,示意她坐到身边。柯黛心中狂喜,赶紧端正坐好,王氏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近况,打量她的视线极为嫌弃:“到底是宜县那小地方养出来的,怎么看都是一股小家子气。”   一年里这样的话柯黛不知听了多少,早习以为常:“黛儿读书不多,学识短浅,还盼着母亲日后不吝赐教。”   王氏也不答话,良久才随手取来一本佛经:“三姑娘若是不嫌弃,以后就待在我这里抄经念佛,别被外头那些花里胡哨的扰了神智。”   ————   听说王氏接纳了柯黛,辛氏惊诧之余倒也高兴。她私下里询问主母院中事,柯黛一律老实回答:王氏屋中规矩森严,每次唤她去都是给柯芙抄经,旁的一律不许过问。   辛氏有些不屑:“贵妃出嫁后,嫡母屋中空旷,过去向来是梦儿陪在她左右。眼下你二姐忙着筹备婚事,礼节上无法处处顾全,有你陪在主母身边,说闲话的也少些。”   柯黛应下。   其实主母院中十分无聊,王氏沉默寡言,柯黛日日过去,也不过是被打发到偏房抄写经文,鲜有交流。闺中密友遍布贵族圈的柯梦常常劝她偷懒,柯黛听着二姐描述城中缭乱舞坊、节日集市、笙歌戏苑,时间久了不免心动,但每每想起最初的打算,悸动之心都被硬生生地按捺下。   四月的一天,王氏带着柯黛,去郊外白塔寺上香。   白塔寺是皇家寺庙,柯芙的灵位便供在此处。王氏支走下人,沉默着亲手将一张张经文烧给亡女。   柯黛在一旁安静候着,直到盆中火星尽熄,才上前点了三柱香。她正恭敬地鞠着,忽听身后一声冷笑:“从前觉得三姑娘好耐性,如今一看还是个颇有心眼的,我失了一个女儿,三姑娘便琢磨着要填补进来。”   柯黛毛骨悚然,回头只见王氏眉目间怒火正旺,她赶紧跪下:“贵妃在上,母亲明鉴!黛儿孝敬母亲,一出自人伦孝道,二出自内心敬畏,又怎会妄图占据长姐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   王氏疾言厉色:“你敢在贵妃面前起誓?”   柯黛对着柯芙的灵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柯黛一心敬母,诚心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定遭天打雷劈,三生三世都不得好死!”   “如今家中你生母独掌大局,你不跟她们腻在一处,却跑来巴结我,无非是你们母女三人看准了我身上的诰命,妄图将我最后一点东西夺走。小算盘打得颇为精明!”   柯黛吓得魂飞魄散,王氏瞧着意志消沉,对外面的事情却了若指掌。   “黛儿从小长在外头,辛姨娘于黛儿有生恩,却无养恩。柯家的一切,于黛儿来说都是新的开始。黛儿无谓为了十六年素未蒙面的生母,冒犯自己的嫡母;身为芙贵妃的庶妹,黛儿生性顽劣,虽不若长姐一般品性高洁,但远不至低劣到犯下贪图权贵、罔顾纲常的大罪!”   眼下是关键时刻,一字疏漏,下场不堪设想。柯黛字字掷地有声,语气却陡然弱了七分。   “不瞒母亲,黛儿确实存了私心。回到家中后,锦衣玉食自是不愁,黛儿见识少,却也知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家中人人待我宽厚,唯有母亲对我严加管教,教我收敛心性,切忌盲从。这般苦心细致,当真是旁人不曾照拂到的。”   “我的生母不若母亲饱读诗书,无论是出身、心境还是眼界更不可同日而语,黛儿好不容易回了家,自然要为自己寻一条明路。于情于理,跟着嫡母,都是黛儿唯一的出路。”   王氏站在原处,良久不发话。柯黛一番倾吐,这才想起无意中已经冒犯了柯家和生母,正心惊胆战地等着,忽听得头顶一声叹息。眼前一双绣花宽袖,竟是王氏俯身,亲手将她搀起。   “到底是姐妹,三姑娘着这身素衣,与芙儿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柯黛抬眼,王氏眼中已漾了淡淡的暖意。 ☆、紫烛笼-6   这一年五月,当今圣上的胞妹宁安在公主府上主办了一场盛大的赏花宴,京城中名门望族尽数受邀。其中三皇子外祖母、柯尚书正妻王氏一扫沉疴之态,带着两名庶女,终于出现在阔别已久的人群中。     柯芙生前性情温顺,宁安公主与其素来交好,见到王氏自然格外亲切,正堂上亲自热情迎了上来。   “柯夫人,当真是许久未见了!”   王氏一身素简装扮,保养得宜的颜容掩不住终日疲态。她端正行了个大礼:“妾身给公主请安。”   “两年不见,夫人可还好?”宁安细心观察着她眼中神色,尽量避免触动心伤。   王氏面貌淡然:“妾身在家中为芙贵妃娘娘念经,两年间想通了许多。贵妃虽仙去,妾身尚有两个女儿傍身,加上天家多有眷顾,妾身已是格外感恩,不敢伤怀。”   宁安放下心来,她注意到王氏身后两名长裙少女,随即指了柯黛笑道:“夫人左手边这一位,便是归来不久的柯家三姑娘吧。”   柯黛与柯梦齐齐上前:“柯梦,柯黛,见过宁安公主。”   宁安打量着两人的面庞:“三小姐虽与二小姐一母同胞,但本宫看着,倒是跟芙贵妃年少时更为相似呢。”   “公主谬赞。黛儿万万不敢跟长姐相提并论。”   “公主常年吃斋念佛,怜你自幼离家,多夸你几句。你知分寸就好。”王氏冷冰冰地掷下一句,柯黛低着头,不易察觉地后退了几步。   宁安瞧着眼前的情形,琢磨着王氏走出了失女的阴霾,此次只是带着庶出的两个姑娘例行公事,并没有亲近柯三姑娘的意思,心下顿时有了底。   花园中开宴尚早,妇人们聚在厅中陪公主聊天,正值芳华的小姐们则拥在园里赏玩尽兴。柯黛回到京城一年有余,却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   她跟着柯梦认识了各种官家贵族的小姐们,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女,彼此相熟后正和乐地聊着,却见王氏身边的大丫鬟绮翠匆匆走了过来:“两位小姐,夫人有请。”   柯梦正与太傅府上的四姑娘、她未来的小姑子骆安然聊至兴头,打心底不愿就此离开,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倘若拒了便是摆明了不敬嫡母。还是柯黛心明眼亮:“许是母亲忘了什么东西,二姐姐在这里陪着各位姐妹,我去帮着找一找便好。”   周围姑娘们也纷纷顺势劝道:“厅中长辈们诸多,更何况还有公主坐镇,你们姐妹俩若真一道去了,反而贸然打扰。”   柯梦秀眉微锁,似是摇摆不定,直到骆安然也开口挽留,她这才略带歉意对着柯黛道:“那……黛儿你先去,姐姐随后便来。”   绮翠带着柯黛穿过花园小径,直到周边空无一人,才贴着耳朵悄声说:“三小姐可曾看见湖泊旁的亭台?今日公主邀了不少青年才俊到场,眼下京城中最出彩的公子哥儿都聚在那边。夫人嘱咐了,一定要奴婢带着小姐们走那条路。”   柯黛脸色一红,立即明白了王氏的用意。   绮翠以为她害羞,笑着要带她过去。柯黛却坚持推却,绮翠脸上不禁带了困惑:“三小姐这样,岂不辜负了夫人一番好意?”   “母亲苦心我心领,但黛儿当下并无许人的打算。”柯黛侧着脸,“麻烦姐姐带路,别让母亲等急了。”   两人赶到公主府的会客厅,恰逢宁安公主回房休息,留下一众妇人絮絮闲聊。柯黛在偏厅候着,透过窗格见到绮翠贴在王氏耳边说了什么,王氏面上果然浮起异样神情。   王氏很快独自出来,两人走到僻静处,王氏斜眼瞧着柯黛:“宁安公主的赏花宴可不常有,我好不容易挑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往后你若是寻不到如意夫婿,可别怪我这个嫡母不曾尽心。”   柯黛笑得恬淡:“母亲为我着想,黛儿自然感激不尽。但身为柯家女儿,黛儿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宁愿在母亲身边多伺候几年。”   王氏恍然大悟,点着她的额头:“我还当你长在乡下没心没肺。合着你这丫头早就想得通透,依仗自己的出身,竟这般有恃无恐。”   她说得嗔怪,话语中却是赞赏的。   王氏唤来仆从,递上一个包装精致的木匣:“你们这姐俩,个个不顺着我的心,给你们惦记着什么,全都推三阻四的。眼下太傅长子也在湖畔亭中,你二姐与他许久未见,趁着送书的由头聚一聚最好。既然她不愿来,你帮我捎过去,这是你亲姐的事情,多上点心。”   柯黛接过,心下却存了疑惑。那日在白塔寺中,王氏已经明白地表露了对柯梦母女的提防,为何此时还要为柯梦的情~事操心?   柯黛搞不清楚嫡母的心思。大概辛氏图谋中馈的那些个小九九,落在王氏眼中压根不值一提。她是三皇子的外祖母,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左右柯府去向。辛氏将女儿嫁得再好,这头有皇亲的地位压着,尊卑嫡庶这些东西,任由她怎么闹腾都颠翻不了。   ————   绮翠陪着柯黛回去找柯梦,然而返回园中时,原地已经找不到小姐们艳丽娇俏的身影。问了旁人才知道,公主今日还请了歌舞坊的人来助兴,小姐们全聚去戏台看热闹了。   柯黛苦笑,这么来回折腾,等东西到了柯梦手里,湖畔旁的公子们怕早就散场了。   “先前二姐姐就没领会母亲的好意。”柯黛有些心急,“若是二姐姐今日不能同骆公子见面,母亲一定要责备我办事不力的。”   还是绮翠替她出了一招。既然王氏目的要促成柯梦同骆锦谦会面,那么两方无论谁主动找上门,结果都是一样的。趁着公子们还没散场,柯黛可以假借柯梦丢失之名,托人将书交到骆锦谦手里,安排他们在戏台子附近见上一面。   柯黛先前已经婉拒了绕道湖畔的建议,如此一来岂非出尔反尔,显得欲拒还迎?她正纠结着这计划的可行性,绮翠自告奋勇:“奴婢陪三小姐一同去,主意是奴婢出的,夫人不会疑心。”   柯黛放下心来。两人远远地靠近湖边亭台,绿树假山后,果然传来了男子们轻快的畅笑声。两人掩在小路旁假装等候,直到视线中远远地出现一名布衣男子,绮翠才低声说:“那人身着骆府的家仆装,一定是骆公子身边的随从。”   绮翠胆大,当即拽着柯黛跳出路面,拦下男子后开门见山:“这位小哥,耽误你一点时间,劳驾将这东西带给你家大公子可好?”   布衣男子皱眉:“两位是……”   绮翠挤挤眼:“我们是柯家的人,我家二小姐在戏台那边等着,机会难得,但求一叙。你家公子看了东西,就会明白的。”   全程都是见多识广的绮翠张罗,柯黛插不上话,渐渐心下也不若最初一般焦急。她饶有兴致地充当了一名旁观者,看着绮翠极其无赖地将匣子塞进男子手里。   “多谢这位小哥。切勿声张,拜托了!”   绮翠拉上柯黛刚要开溜,不远处的树丛中却传来清晰的人声:“南承,不过是换件衣裳,你这趟倒去得久。”   连带着布衣男子在内,三人顿时有些傻眼。   那人已从矮丛后走出:“我在亭中老远地便瞧见你,怎么迟迟不上来呢?”身着青袍的年轻公子愣在原处,显然未曾料到角落里还有这番风景。   布衣男子已经迎上去,熟络地搭上来人的肩,笑道:“骆府家丁的行头式样得改改,我不过换了套练功服,就不幸被人认成了家仆。”随即指着年轻公子道,“两位姑娘,你们要找的正主,就在这里。”   绮翠认出了骆锦谦,方才搭讪布衣男子时的熟络和赖皮一扫而光。见她关键时刻露了怯,柯黛的胆儿却突然壮了起来:反正今后都是亲家,干嘛要跟做了亏心事似的扭捏。硬杠!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前:“柯黛见过骆公子。”   骆锦谦瞧着眼前这张几分相熟的脸:“你……便是柯家三小姐?”   “正是。”柯黛转身从布衣男子手中取回匣子,低低道了声,“有劳了。”   男子一愣:“……无妨。”   “此事说来也巧。听说公子最近四下寻找这本藏书,二姐姐便从家中书库里找了,本打算今日亲手送给公子。不想公主安排了节目,各家姐妹们又盛情难却,姐姐只好跟着一道去了戏台。她走得匆忙,只能拜托我将东西交给公子。”   “按理柯黛应回姐姐身边复命,但眼下母亲身体不适,请了丫鬟唤我过去帮忙照看。如此一来,柯黛只能斗胆邀请公子戏台一聚,姐姐若能亲眼见证,也好安心。”   柯黛一口气说完,没给任何人插言的机会。骆锦谦脑筋转得倒快:“你要送书,所以当他是骆家小厮?”   他指了指身着轻便练功服的布衣男子。   柯黛羞怯一笑,双颊露出几分赧然。布衣男子了然上前,拱手道:“在下郁南承,见过柯三小姐。”   “错认了郁公子,真是对不住。”   柯黛朝他点头致意,忽觉身后的绮翠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意识到不能再拖,赶紧告辞:“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柯黛先走一步。”   “三小姐慢走。”   “三小姐留步。”   两名男子几乎同时开口。柯黛诧异转身,只见骆锦谦走上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三小姐掉了东西。”   柯黛定睛一看,骆锦谦手掌中正躺着一枚烛笼状的镂空玉佩。   她不由轻声惊呼:“这是姐姐的贴身之物,怎会遗落在此处!好在是骆公子捡到,若是被旁人发觉,岂不有损姐姐的声誉?公子好人做到底,还请帮着归还给姐姐吧。”   面对她理直气壮的请求,骆锦谦也不戳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拴着玉佩的红络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三小姐有心了。”   “告辞。”   柯黛避开他的眼神,携了绮翠匆匆离开。走远后,绮翠想起方才认错人的窘状,越发懊恼:“得亏三小姐反应快,奴婢差点被吓死了。”   她对柯黛的巧妙应对倒是十分赞赏:“倘若骆公子真的拿了一本书去找二小姐,未免太过牵强。还是三小姐归还玉佩这一招来得巧妙,这下子,骆公子无论如何都推托不掉了。”   柯黛没留心她最后一句话中另含深意,心情畅快的她随口问道:“方才那位郁公子,也是哪位官家的人?”   绮翠想了想:“许是奴婢孤陋寡闻,在柯府服侍了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过圈子里有这么个姓郁的人家。但瞧着他与骆公子熟稔的模样,许是骆家在外地的亲眷吧。”   柯黛点头。两人商量好,待会儿见了王氏一定要将其中曲折说清楚。绮翠见这位三小姐做事如此小心,当即爽快应下。 ☆、紫烛笼-7   当晚回府的马车上,柯黛总忍不住往柯梦那边瞄。夜色昏暗看不清神色,柯黛在脑中自由发挥了一阵,想象着柯梦与骆锦谦执手含笑、两相对望的脉脉场景,抿着唇还是憋出了一声轻笑。   王氏原本端坐着闭目养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惊醒:“看来三姑娘今日倒是玩得尽兴。”   柯梦也闻声看过来,柯黛只得心虚地坐好。王氏又哼了一声:“自家人面前倒是无妨,在外头可别让旁人瞧出没见过世面。”   车里一片静默。王氏又想起了什么:“这一年里三姑娘鲜少出家门,还算恪守本分。过几天我娘家的侄子娶亲,你陪着我过去走动走动。眼见着二姑娘就要出嫁,你身为妹妹,也要学着帮衬点。”   于是五天后,王氏归宁,又顺带着捎上了柯黛这个尾巴。   王家从前只是个普通商户,主营丝绸生意。柯芙成了贵妃后,王家搭上皇家这条线,生意自然水涨船高。王氏这一上门,王家上下严阵以待,柯黛寸步不离地陪在左右,进进出出都堆着小心。落在旁人眼里,只当是庶女讨好主母,众人热情之余,倒也多了不少亲切。   王家跟柯黛同辈的人中,有位年近三十的姑娘,名叫王澜君。王澜君其人性情随和,偏偏在婚嫁之事上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到了适婚年龄死活不肯将就,拖着拖着就到了三十岁。   随着年岁的增长,王姑娘全然不知道消停,伙伴们纷纷成家后,闲得发慌的她盯上了家族事业。时间一长,王家渐渐发觉,横插一脚的王澜君爽快大度、精明有余,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   无奈之余,王家长辈们索性由得她去。于是,常以男人装扮抛头露面的王澜君愈发如鱼得水,王家公子纵贯京城丝绸行业,势头一发不可收。   王氏倒是很喜欢王澜君的性子,进门上下一番打点后,便唤她坐在自己身边,寒暄了几句抱怨道:“瞧瞧澜君这性格多好,我家三姑娘就是太扭捏,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真愁人。”   王澜君笑嘻嘻地贴近姑母:“三小姐生得标致,带出来必定人人争抢,自然要好好地藏着。喏,澜君保证,姑母这次回去不出三天,柯府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   王氏不理她:“澜君啊,姑母这次来,倒是有事相求。”   “姑母但讲无妨。”   “我家三姑娘自小养在外头,眼下瞧着性子是乖巧,可日后嫁了人,还不得被婆家欺负了去?你见多识广,带着她出去见见世面,别回头一蒙瞎地到了婆家,持家处事一概毛手毛脚,白让人看笑话。”   王澜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姑母真是长谋远虑,可我出入的那些地方,三姑娘也跟去,怕是……”谈生意最次都是茶寮、酒楼,跟贵族人家打交道,还要去戏院、歌舞坊、甚至青楼,柯黛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能去这种地方?   王澜君这一发话,站在一边的柯黛听在耳里,却有些隐隐的期待。   宜县是座不大不小的县城,从前辛家管得松,那些个声色场所她也偷偷瞧过两眼,但回到柯家后,迫于境况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做小伏低,王氏这头要揣摩着讨好的度,辛氏和柯梦那头还得应付着,比在辛家那会儿不知辛苦多少。京城声色犬马的热闹,一年里她从未有幸领教。   王澜君初初有些犹豫,王氏立刻不满地说道:“咱们京城里多得是正经地方,就上回公主设宴都请了的那家歌舞坊,叫什么揽月山庄的——木国公和晋亲王在内,好些个亲贵大臣不都是常客?这些地方,我家三姑娘都去不得?”   王澜君一点即通、连连告饶:“好好好,姑母信得过我,我便带着三小姐散散心吧!”   尘埃落定,柯黛心里当即乐开了花。   ————   王澜君言出必践,隔天便带柯黛去了京城东区的揽月山庄。这家声名远播的歌舞坊打着卖艺不卖身的招牌,这些年出了好些个清倌名伶。王澜君扮成柯黛的兄长,大摇大摆进门后,两人直奔二楼隔间。   王澜君装模作样地唤来小二:“给爷先来一壶花酿甜酒,一壶碧螺春。”   小二显然对王澜君十分眼熟:“哟,王公子今儿来得正是时候。紫凝姑娘歇了大半年,今晚可是头一回登场。”   王澜君眼前一亮,待小二走后推了推柯黛:“这个紫凝,可是个人物啊。”   隔间的窗口可以见到一楼戏台,柯黛朝那边热闹的人群望了望:“她是这里的头牌?”   “可不止头牌那么简单。你且看那头。”王澜君指了指一楼正厅最前面的两个男人,“中间那两个,左边的是刑部娄尚书,右边的是皇宫禁卫姜统领。这两个人啊,都是紫凝的大恩客。”   柯黛还是不太明白:“大凡有点名声的姑娘,不都有人花钱捧着。前朝还有皇子养了露水红颜在外头,紫凝既是揽月山庄的头牌,有几个身份不凡的恩客捧场,有什么奇怪?”   “笨。”王澜君白了她一眼,“一个刑部尚书,一个禁卫统领,居然能为了同一个姑娘言笑晏晏。朝廷之上,他们都站在谁的身后,你可知道?”   柯黛懵然,她来京城不过一年有余,听说过的官职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她一窍不通。   王澜君摇摇头:“我可算明白姑母为什么要你来这里。紫凝姑娘一出山,光冲着娄尚书和姜统领,就有多少达官贵人要凑热闹,你可瞧好吧……”   柯黛将她的话牢牢记住,认真地打量起对面人影幢幢的隔间。她忽然领悟到王氏的真实意图:先前在公主府上,柯梦带她跟贵族名媛们打了照面,而眼下王澜君教她辨识的,可都是京城中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小姐,你说姑母这一招,是让你见场面呢,还是择婿呢?”王澜君暧昧地挤着眼。   柯黛无奈笑笑,模棱两可道:“母亲到底怜我根基尚浅,这是帮我铺路呢。”   “要我说,从前无论是贵妃娘娘、还是柯二小姐,姑母都不曾这般大动干戈地费心过。”王澜君絮絮教导,“姑母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心疼三小姐自小离家,这份良苦用心,千万莫怠慢……”   暖香熏着,热茶喝着,柯黛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里突然掠过两个熟悉的身影:“哎姐姐,你看那边!”   王澜君对着不远处的隔间眯眼:“哟,那不是骆家的大公子嘛!”   柯黛远远地见着骆锦谦身边有女子相伴,心里升腾着些许怪异:“他与二姐姐的婚期只剩不到三个月,现下怎会跟旁人出现在这里?”   “上等人家的子弟,哪个不是这样?”王澜君以为她替柯梦打抱不平,拍着她的肩,同情道,“早在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骆太傅便一直全心辅佐,年过四十才婚娶。圣上赐二小姐骆家长子正室之位,已是格外开恩,三小姐就不要强求了。”   柯黛一下子明白了。   她陡然站起身。王澜君吓了一跳,以为这实心眼的姑娘要去讨说法:“这里可不是耍性子的地方,三小姐别……”   柯黛摇头。她转身打开厢门,王澜君忙不迭跟过去,却见门外站了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她在柯黛与来人之间来回打量着:“你们……认识?”   男子拱手:“郁南承,见过柯三小姐。”   二人颔首执意,郁南承解释道:“我本与锦谦一道,他方才瞧见这边似有熟人,便遣我过来打个招呼,不想果真是三小姐。”   “我跟母家表哥出来散散心。”柯黛浅笑,侧身让王澜君走上前,“表哥,这位是郁公子。”   郁南承似乎不愿多聊,三人相互招呼了几句便草草结束。再回隔间,王澜君不禁对柯黛刮目相看:“三小姐眼光倒是锐利的很,怎么瞧见这人过来?”   怎么看见的?无非是认出骆锦谦后,多种了个心眼。   两人刚闲聊了几句,包厢外又传来敲门声。王澜君顿时一脸晦气:“这下可好,你将来的姐夫找上门来了。”   这回门外站着的,可不正是彬彬有礼的骆大公子。骆锦谦进门后便落落欠身:“方才不确定是不是三小姐,才拜托南承过来,确是锦谦怠慢了。”   柯黛跟随和爽快的王澜君处了一天,正感觉前所未有的自在,眼下其实很烦这些个繁文缛节,却又不得不起身回礼:“骆公子言重了,应是柯黛过去招呼才对。”   骆锦谦四下打量:“三小姐与王公子这间屋子倒是清静,只是过会儿紫凝姑娘登台,厅中人群拥挤,必然遮挡视线。二位若是不嫌弃,不妨移步骆某的包厢,一道观赏表演。”他指了指正对戏台的贵客包厢。   柯黛犹豫着想要婉拒:“这……只怕打扰了骆公子的客人。”   骆锦谦无谓一笑:“不过是家中的同辈,安然也在。她方才得知三小姐在这边,吵着让我一定要请过去。”不待柯黛开口,他紧接着补充,“更何况还有王公子一道,一家人早晚要认识,三小姐不必拘礼。”   他既点明了骆安然,再回绝便是大大的失礼。柯黛心中叫苦不迭,却只能同故作正经的王澜君一道收拾了东西,怀着忐忑出了门。 ☆、紫烛笼-8   罗夏听不下去了。   “停。”他打断不紧不慢、徐徐道来的柯黛,“柯姑娘,我们问的是药鼎的来路,你这一会儿骆府一会儿王家的,追溯得倒是源远流长。”   方才还听得入迷的林汀赶紧咳了咳嗓子,跟着正色道:“柯姑娘,我本无意打探你的私事,但自你开口已有两柱香的时间,连郁公子的来历都还未交待清楚。京城里的事情,从前我也听师父谈过一些,你若有意编排……”   柯黛无奈:“这位大哥手里的剑还在南承脖子上架着,林大夫想弄清芙贵妃亡故曲折,要我一字不差地讲明药鼎来路,我哪敢跳过任何细节?何况事涉皇家,我总要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描述清楚,倘若有些个我以为不值一提的疏漏,恰恰才是你们要寻的关键呢?”   听起来十分的有道理。   林汀被唬得一愣,下意识去看罗夏。罗夏品着她方才的故事,感觉柯黛话里怪怪的,一时忘了手下还有人质,腕间不经意一动。   郁南承“呲”地一声,敢怒不敢言。   “这位大哥,以南承当下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是你的对手。”真是难以置信,柯黛居然是屋子里最冷静的一个,“我保证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否让南承坐下歇一歇?”   罗夏琢磨了片刻,慢慢移开剑刃,眼神仍尾随着二人,不打算松懈分毫。柯黛扶郁南承在床沿坐好,郁南承唇色发乌,显然已经体力透支,却仍紧攥着柯黛的手,生怕她会突然被人夺走。   林汀看着他们,思维有了喘气的间隙。她想起了先前衙差的话:“柯姑娘,方才你说到,揽月山庄那位头牌姑娘裙下有两名恩客,其中一位是刑部娄尚书。可是你要嫁的那位娄尚书?”   郁南承面色一紧,哑着嗓子欲言又止。柯黛抿唇,点了点头:“正是。”   罗夏仍然听得一头雾水,林汀却是一副捋到关键的笃定派头:“好,柯姑娘,麻烦你继续吧。”   紧接着强调:“尽量……切合重点……”   ————   柯黛与王澜君进了骆锦谦的包厢。他说得不错,除了已打过照面的郁南承和骆安然外,只有三位年轻男子,均着绸袍,一身黑色布袍的郁南承算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骆锦谦牵头介绍,那三名男子中,两位是户部司御史家的公子,一名是前年高中榜眼、而后在兵部担职的范息。柯黛坐在骆安然身边,客套地问好。好在窗口很快大开,几名男子眼前一亮:“紫凝姑娘出场了。”   柯黛被吸引过去。只见戏台帷幕旁款款走出一名纤弱女子,乌发及膝,身着拖地鹅黄罗裙,面掩薄纱,随着丝竹声起翩然起舞。   骆锦谦这间包厢的位置已是极好,众人看得清紫凝每一次转身抬手,却看不清她面纱下的姣颜,范榜眼忍不住遗憾道:“佳人近在眼前,却无福欣赏,可惜,可惜了。”   他话中带了戏谑,几名男子想到一处,均是一笑而过。骆安然却冲他微微侧目,旁观的柯黛立即领会:骆锦谦组的这场局,看来是别有用心。   骆锦谦听了跟着大笑:“紫凝姑娘是何等仙姿丽容,娄尚书与姜统领都被俘获在罗裙下。我等只需在这边斟茶远观,便足以一饱眼福。”   范榜眼点头称是,骆安然又缓缓坐回了软椅。司家的两名公子也跟着附和,唯有郁南承默不作声。他坐在骆锦谦左手边,眼神无意识地掠过台下亢奋的人群,却并无应和之意,好像身在此处,完全出自不得已。   柯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却被王澜君拽回去:“三小姐,劳驾借光。”   “?”   “这司御史从前在外地为官,调回京城不久,从前不曾打过交道。待会儿我得跟两位公子聊一聊,三小姐不嫌我怠慢就好。”   柯黛哭笑不得。生意场上的商人,这点儿小头都不肯放过。王澜君随便找了个话头,很快跟司家两名公子聊到一处。柯黛只能跟继续跟骆安然作伴,不过一面之缘,哪有那么多话可讲,不多久便觉如坐针毡。   紫凝一曲舞毕,在场观客照例打赏。楼上包间屋门敞开,门外的雕花架上放着精匾,谁多谁少一目了然。一时间,楼上楼下只听见银钱投掷的哗啦声响,混着高价频出时此起彼伏的欢呼。   女客们自当免俗,骆锦谦率先往匾中随意扔了把金叶子,司家公子和范榜眼也早早准备好了打赏锦袋。到了郁南承,他刚要掏口袋,却被骆锦谦拦住:“堂堂大内侍卫随我东奔西走,已是大材小用,怎能劳你破费。”   柯黛不由对郁南承侧目而视。怪不得他两次穿着均不同旁人,原来竟是大内高手,不过既是皇家侍卫,怎会同骆锦谦一同出入?   察觉她的疑惑,骆锦谦笑言:“三小姐这番打量,倒让我想起了前不久在公主府上的一桩糗事。”   柯黛立即若无其事地坐好。骆锦谦的目光却追着她不放,她故作镇定了半晌,终于破功。   柯黛边笑边扶额:“那日,真是让骆公子和郁公子见笑了。”   骆锦谦一本正经道:“南承原本是三皇子的护卫,前年家父出使塞外,圣上顾及家父安危,便安排了南承一路护送。塞外凶险,南承一路尽心尽责,几次救家父脱困,因而身负重伤,不能再随侍皇子。骆家感其恩德,南承伤愈后,家父便认他为义子,我也多了一位肝胆相照的兄弟。”   寡言的郁南承身上居然还有这样曲折的过往。   “原本都是分内事,承蒙太傅大人和骆兄抬爱,南承不胜荣幸。”郁南承拨开了骆锦谦的手腕,坚持往精匾中放了一枚银元宝。   其他几人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似懂非懂。骆锦谦还要说些什么,楼下却陡然安静了下来。   紫凝又上台了。   她抱着琵琶端坐在中央,拨开琴弦,身后两名长袖伴舞。琵琶铿锵,配合着一旁的古琴与竹笛、有力的水袖长舞,明明是纤弱女子,竟奏出千军万马驰骋之势。众人凝神谛听,不觉入神。   “啊!”   一墙之隔外传来一声尖叫。台上琴瑟和鸣渐入佳境,唯有相邻的包间才会察觉到异样。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奴家真的已经许了人!”   门外传来女子隐约的呼喊,屋内众人一动不动,面上多少流露不忍。揽月山庄打着清倌的旗号,名声越来越响,但得罪不起的恩客也越来越多,这种见怪不怪的揩油之事,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砰!”   一名身着寸缕的女子突然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包间内几人一跃而起,骆安然与柯黛同时掩面,男子们护在她们前面,目光却四下游离,不敢直视。   王澜君刚要转脸,想起自己伪装的男子身份,犹豫着最好还是跟骆锦谦等人一同挺身而出,然而不幸慢了一拍,被那闯入的女子逮了个正着。   “公子!公子!公子说好了要娶奴家!切不可食言啊!”王澜君双腿被紧紧抱住,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长袍下摆顿时被蹭得湿了一片。   隔间很快有了动静。来交涉的是名肥头大耳的商人,见到女子抱着王澜君痛哭,又看到诸多颇有身份的华服男女,寻衅的念头当即动摇:“这……”   “奴家的身子已经许了公子,不过是走错隔间,华老爷不由分说,非得强要。公子救我!”   “贱人!”   王澜君一巴掌扇得众人懵然。女子一头散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   “贱人!”王澜君眼中冒火,“本公子以为你一片痴情,好心为你赎身,不想你这残花败柳居然溜出来勾三搭四,果真是戏子无情!眼下竟还有脸过来讨饶!”   说着毫不留情地抬脚,将女子连踢带踹地赶到那名华姓中年男子身前:“在下王某,原以为遇见一心人,不想还是看错了贱人。这浪蹄子要如何,悉听华老爷惩处。”   女子却不怕死地抱住王澜君的小腿:“王公子不能不要奴家!”被推开后仍哭哭啼啼,抹着泪一脸绝望,“说什么两情相悦、一生厮守,都是空话!”   说着猛然起身,就要往窗口扑去。   “哎哎!”   几名男子总算派上用场,齐力将女子拉回。范榜眼取来外衣,赶紧罩住衣不蔽体的女子。   那色胆包天的华老爷也是个精明的主,王澜君造下的这个阵势宏大,眼前的人他虽一个不识,但单从穿着来看都知是惹不起的。加上下面还有两名王贵大臣镇场,女子若真跳下去,砸了紫凝复出的场子,后果不堪设想。   华老爷赶紧腆着肚子道:“都是误会。既是公子家务事,华某便不打扰了。”   他匆匆一甩门,外面紫凝一曲铿锵刚毕,贵客包厢里的这场戏,也该落幕了。   “王公子,这……”范榜眼为难地指了指伏在地面上的女子,骆安然躲在他身后,不敢上前。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倒是女子哭着挣扎起身,冲着王澜君不住磕头,“冷霜原本前来寻找兄长,却误入了华老爷的包间。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冷霜失了贞洁,不如跳下去,就此一了百了!”   众人恍然大悟。王澜君急中生智,既给了那华老爷面子,避免冲突,又救了这女子。只是……   司家两名公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着:若真是素不相识,这王公子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强出头……   王澜君没想到一时心软,事情解决得顺利,却反给自己扣上了帽子。柯黛只好出面:“这位姑娘,你戏倒是演得不错。我表兄已经配合救了你,现下一切平和,你大可放手。”   冷霜又是一阵砰砰砰地磕头,细嫩的额头很快通红一片。范榜眼不由插话:“冷霜姑娘,你兄长现在何处?”   冷霜眼眶红红:“兄长终日沉迷酒色、不思进取,已有三日不曾归家,冷霜想着今日揽月山庄这般热闹,他应当会来凑一凑……”   范榜眼遗憾道:“天色已晚,姑娘家独自出门多有不妥。不如……王兄好人做到底,护送冷姑娘回去吧。”   司家两人已将冷霜当做王澜君养在外头的妾室。范榜眼这番顺水推舟,着实替王澜君保全了颜面。   冷霜倒是一脸期待地看着王澜君。“王公子”如鲠在喉,在诸位公子哥儿期待的目光下,生生回应:“王某……倒是不打紧,只是姑母有先前再三嘱咐,务必寸步不离地保证三小姐的安全。”   骆锦谦终于发挥作用,及时善后——   “王兄无需过虑,骆某可送三小姐回府。” ☆、紫烛笼-9   当晚的歌舞进行了不到一半,王澜君在范榜眼和司家公子的撺掇下,被迫送冷霜姑娘回家。她跟柯黛约好此事不许声张,晚些碰头后再一并回王家。然而直到散场,揽月山庄里外再不见王澜君的踪影。   骆安然有范榜眼陪护,欢欢喜喜地坐了他的马车走了。柯黛只好乘上骆府的车,骆锦谦与郁南承随行,三人在王家附近的巷口下了车。   剩下的一段路,似乎格外难走。   柯黛与骆锦谦在前,刻意保持着距离,不紧不慢地挪动。郁南承负手在后,默不作声地跟随。   骆锦谦身为太傅之子,少年曾跟着叔伯遍历名山,阅历与见识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柯黛听着他侃侃而谈,意外发觉这公子哥讲起人生感悟来还挺切合实际,并不如想象中一般夸夸其谈。听到骆锦谦谈到几宗出自宜县的典故,柯黛顺口接了几句,两人越聊越投机,渐渐忘了身后还有一人。   骆锦谦牢牢把控着话茬,正打算引领着柯黛从人生哲学扯往诗词歌赋,突然一拍脑袋。这一下将和谐的氛围陡然打碎,柯黛猛地抬头。   “差点忘了一样东西,这么多天了,应当物归原主。”骆锦谦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红色缨络。柯黛脸上有些发烫,烛笼玉佩带着骆锦谦的温度,握在掌心却有些烫手。   骆锦谦笑道:“三小姐果真心思玲珑。倘若骆某不曾拐个心眼,还真以为这是二小姐之物。”   柯黛将红缨顺着手指绕上:“当日与公子第一回碰面,不好说得太直白,索性打了个幌子。公子心思聪敏,自当懂得。”   面对柯黛的恭维,骆锦谦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玉佩:“恕骆某无礼,这玉佩形状特殊,倒是前所未见。即便没有南承点拨,也推断得出,应当不是二小姐之物。”   直到黑影上前,柯黛才突然意识到,后面一直还有个闷葫芦跟着。   郁南承适时发声:“玉佩倒是不曾见识过,只是从前在塞外,见过那边人家挂过这样的紫色烛笼。”   柯黛只好解释:“我嫡母的母家经营绸缎,时常到塞外营生。我在宜县时幸得家人惦记,父母常托人捎来些奇巧的东西,这玉佩便辗转到我手里。我瞧着它玉质剔透,便常常随身带着,至于形状构造,并不曾多想。上回在公主府上撞见两位,一时情急,便拿来充数了。”   “原是三小姐贴身之物,骆某应当早些归还,不应耽误这么久才是。”   骆锦谦这样一说,柯黛的玉佩拿在手上,收着也不是。别扭了片刻,无奈推托道:“多谢两位一路费心,柯黛在这里等候表兄就好,不便请二位进屋,改日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然而骆锦谦坚持要等王澜君回来,以确保柯黛无虞。好在半柱香时间不到,便等来黑暗中走出的王澜君。烛笼微光下,仍可见英气的面庞上满是晦气。   三人同时察觉不妙。柯黛迎了上去:“表哥,路上出了茬子?”   王澜君好不容易喘口气,没好气地答道:“没有。到底美人难缠,好不容易送到家门口,偏偏遇上了她那失踪了整整三日的亲哥哥,自然又是一阵哭哭啼啼。拖了好一阵,才安置妥当。”看来她今日被缠得十分头大,好在还记得冲骆锦谦和郁南承一抱拳:“真是有劳二位护送三小姐。”   “王兄多礼。”   “王兄客气。”   “夜路难走,多加小心。”   一番客套后,柯黛总算进了王家的门。她收好了烛笼玉佩,这才腾出精力来过问王澜君今夜的遭遇:“表姐,那冷霜姑娘……”   “我的天呐,那个范息倒是会做好人,姐姐我城东城西来回跑,差点没累死。”提到撩事的范榜眼,王澜君咬牙切齿,“司御史家的那两个公子跟着落井下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柯黛一声轻笑:“司家的两位分明是嫌你市侩气太重了。谁让你初来乍到的就拉着人谈生意,莫说两位公子年轻尚未接手家事,人家冲着消遣才来的揽月山庄,你倒好,把人讨乐子的兴致全打发了,不借机报复才怪。”   王澜君悻悻然:“要找乐子成啊,只要司家的路子搭好,今后那些个花街柳巷的姑娘——紫凝不算在内——无论点谁作陪,我都乐意掏腰包。”说着又不怀好意地拿眼瞄她,“哎,毁人兴头的分明是你才对。若不是你横插一脚,骆大公子的贵宾包间里,竟会没有美人作陪?”   柯黛瞳仁一缩。除却冷霜的意外,在揽月山庄的这一晚着实尽兴,她早就将替柯梦打抱不平的念头抛诸脑后了。   王澜君继续煽风点火:“他主动送你回来,这可是送上门来的机会。三小姐如此富有正义感,就不曾旁敲侧击地教训两句?”   柯黛闷闷地低头:“正如你说的,王侯世家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话虽如此,心中有如柳絮一般凌乱轻柔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王澜君还要说些什么,察觉到她神色中呈现着星点漠然,自觉闭了嘴。   两人去王氏处交付使命。天色已晚,一向早睡的王氏居然还在陪王老太太唠着嗑,看见屋外迟疑不敢进门的两人,挺随和地招着手:“三姑娘今日玩得可好?”   柯黛揣测嫡母意中所指,大概是问她是否认全了在场的亲贵,遂如实答复:“今日据说是揽月山庄的头牌登台,确实见到了不少贵人。”   果然说中了王氏的心思。她满意地点头:“都认识了哪些人?”   柯黛与王澜君面面相觑。这也太直白了吧?难不成她看准了哪家王侯,便要不知廉耻地贴上去?   柯黛悄悄拉了身边人的衣袖,王澜君从善如流,笑着上前:“哪里得空招呼?我们遇上了骆家的大公子,硬拉着去包间里坐了一晚上。”说着刻意顿了顿,“骆公子招待了几位客人,里头有司家的两位公子。前不久刚听说那位司御史升到朝堂做事,没想到家里的两位公子都还算仪表堂堂。”   王氏不太感兴趣:“那司御史在荒凉苦地熬了这么些年,圣上见他扶贫有功,当然要赏点甜头。不过他脑子僵化,拘泥古板,官至御史,约莫也就到头了。”   王澜君察觉话头不对,赶紧换人:“……骆公子还引三小姐结识了前年金銮殿上的榜眼范息。范公子可是颇得圣上赏识,近年来官禄亨通,日后必成大业。”   王氏仍不买账:“去年安侯府老太爷的八十寿宴上,骆家四小姐对范息一见钟情,这事儿我听身边的丫鬟都说过两句,在京中早就不是秘密。以后两家还是亲家,该避嫌还是得避嫌,这些话头可不能让人乱嚼了。”她眼眸一抬,犀利目光盯紧了两人,“澜君,姑母托你带着三姑娘转转,你怕不是……尽忙着自己的事了吧?”   王澜君没辙了,一句“哪能呐”赔笑应付了事,球又塞回了柯黛手里。   她竭力想着今日还遇见了什么人,声若蚊蝇:“黛儿在揽月山庄倒是见到了皇家禁卫姜统领,他跟刑部的娄尚书一道……”   “喔?”王氏面上仍是不冷不淡,话语中却笑意渐浓,“这可是正经跟宫里有关系的人,你呀,果真是个有心思的。”   一指点在眉间,王氏亲昵得令柯黛毛骨悚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不过两位大人都来捧紫凝姑娘的场子,黛儿……倒是没机会插上什么话。”   王澜君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哪里是搭不上话,隔得那么远,连模样都没看清楚。   王氏“哦”了一声,倒也说不上失望。大概是知道柯黛怕生的性子,并不曾指望她一口吃到大的,因而没有继续为难。   现下柯黛已经彻底弄清了王氏令王澜君陪她出游的意图,为了不负嫡母期望,她绞尽脑汁搭话:“黛儿听说,骆公子身边的那个男伴,从前是大内侍卫。”   王氏手上一顿:“嗯?”   柯黛找准了方向,赶紧顺着话头继续:“是一位叫郁南承的,说是把守过皇后娘娘的大明宫,有一阵子还担任了三皇子的护卫……”   王氏眯了眯眼:“三皇子?你确定?”   柯黛点头如捣蒜,将她所知的有关郁南承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清楚楚。王氏来了兴致:“骆府一直以来圣宠不衰,不想如今圣上还拨了大内侍卫过去。咱们二小姐,真是找对人家了。”   王氏心情大好,丢下两个战战兢兢的姑娘,继续陪着她亲娘说话。   柯黛退到一旁,揪了揪袖口,小心翼翼发问:“不是说郁南承去年就跟着骆锦谦了。母亲……不曾听说过?”   王澜君恨不得拍死这个缺心眼的,附在耳边道:“姑母两年没出府了,连骆四小姐跟范榜眼的八卦都是听侍女碎嘴道来。京城的这些情况,她自然不知。”   王氏终于有了倦意,抬眼瞥见柯黛与王澜君偷偷摸摸咬耳朵,大发慈悲地挥手道:“两个小辈,这么晚了还打扰老祖宗作甚?给我出去!”   两人得了特赦,忙不迭往外跑。   “等等。”   前脚刚刚跨出门槛,不得不僵直转身。   只见王氏面上若有所思:“三姑娘今晚既误打误撞,得了骆家大公子招待,我们这边也不能失了礼节。”   柯黛惴惴不安地等下文。   “明日这里的事收了尾,黛儿先不忙回府,带上我的名帖去骆府道个谢。顺道也帮你姐姐打探打探,那边婚事筹备得如何。”   “啊?”   王澜君一脸讶异。柯黛眼前一黑。   王氏这一振奋出山,还真是没得完了…… ☆、紫烛笼-10   “事情很清楚了,姑母就是想方设法要你搭上皇室的脉络,以继芙妹妹遗风,给柯家培养出第二个贵妃娘娘。”   王澜君严肃地拍了拍柯黛的肩。柯黛急得面红耳赤:“怎么办?”   王澜君同情地看着她:“三小姐跟我可不一样。澜君出身平民,不用为出人头地发愁。而你家二小姐已经许了人,柯家唯有指望你再续辉煌。”她认真地想了想,“三皇子如今养在皇后膝下,姑母派你跟那个郁南承拉拢关系,那定然是放不下外孙,想安排可靠的人接手。”   她一脸幸灾乐祸:“任重而道远啊,柯三小姐。”   柯黛跺脚:“不许再闹!”   柯黛从小长在外头,身上鲜有骄矜之气。即便两位女子年龄差了一轮,相处时间又不长,却极对性子。王澜君眼见着她真的恼了,这才好言安抚了几句:“不过这事儿姑母确实有些想当然,皇宫内院是想去就去得的?那么多高门贵女眼巴巴盼着,轮到你的时候都不知哪个年头了。宽心,宽心……”   “三姑娘收拾好了没?老身要进来了。”   门外传来张妈妈的催促。柯黛收起一脸慌乱,整了整仪容,恢复端庄安静的姿态。王澜君假装看不见她哀哀的神色,将她送上了马车。   王氏做事向来无常,前头已经派人分别去柯府和骆府报了信。柯黛在柯府亲信的陪伴下,手持王氏的名帖上门,一路畅通无阻。既是以王氏的名义察看筹备事宜,骆府主母须得亲自出面迎接。   骆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她出身侯府,血统高贵,年少时颇得当今太后赏识,常住宫中陪伴左右,直到二十五岁那年皇帝登基,才将她配给了恩师骆太傅。成婚后她共为太傅添了五个孩子,至今都是骆府唯一女主人。   骆夫人深谙人心,特地安排尚未出阁的两个女儿——四小姐骆安然和三小姐骆景然伴着柯黛。有两位同龄人亲切招呼,柯黛虽是初次登门,却着实感觉宾至如归。   骆家三母女指引柯黛逛了太傅府,详尽介绍了婚礼当日的安排。柯黛一一记住的同时,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好意思点名要见骆锦谦和郁南承。   就这么拖着到了傍晚。骆夫人自然不能就这样送柯黛走,热情挽留一同用饭。柯黛想着王氏嘱咐她的要事还没完成,就这样回去了没法交待。骆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再赖上一阵,保不准就能跟郁南承搭上话,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骆家母女带着柯黛有说有笑地往餐厅走,柯黛余光四下逡巡着,突然瞄见回廊上跑来了两个小厮。   “夫人!夫人!宫里来人了!”   在场的人齐齐一惊,赶紧加快步伐。   骆夫人绷着脸,慌而不乱:“哪位公公出面?所为何事?”   小厮跟在身后:“是皇上身边的穆公公。夫人莫慌,太傅大人和大少爷已经在厅里迎着了。”   “穆公公?”   小厮小心翼翼地瞧着所有人的面色:“听说,圣上要给大少爷赐婚……”   骆家母女脸色皆是一凝。柯黛脚步慢了一拍。   赐婚?!   骆夫人不再追问,看来心下已有数。一行人匆匆赶往正厅,柯黛刚进门,便瞧见一位中年宫装男子在主位上坐着。骆锦谦与一位老者陪在另一边,柯黛料想,那应该便是传说中最得圣上敬重的恩师——骆太傅。   “夫人到了。”   穆公公率先起身,拱了拱手。很快厅中骆家人跪了一地,圣旨在上,柯黛回避不得,硬着头皮混在人群里。   “骆府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丞相府上、梅氏嫡三女梅宛青,年方十八,贤良淑德、品貌出众,配与骆太傅府上骆锦谦为正妻,择八月初九成婚。钦此。”   旨意极短。明晃晃的圣旨捧在手里,骆家谢了恩,骆太傅与夫人面色无常地接了旨,恭敬地送走穆公公一干人。宫人前脚刚走,厅中一下炸了锅。   “八月初九,那不是哥哥与柯二小姐成婚的日子……”   骆家两姐妹齐齐看向柯黛。   听说圣旨传到时,柯黛一路被迫跟着,已觉十分尴尬。眼下骆安然与骆景然当着她的面慨然,她更是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   “圣意难违。”骆景然年长两岁,到底沉静些,“可是这婚事……”   “真的……两个都得娶啊……”有多嘴的丫头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柯黛瞥了她一眼,俏生生的一个姑娘,方才一直随侍在骆太傅和骆锦谦身边。   不知怎的,骆安然竟也有些沉不住气:“陛下金口玉缘,既是御赐婚事,都娶进门是必然的。不过一个嫡女,一个庶女……谁家会有两个正妻之说?柯梦的正室之位,肯定要让了……”   到底是年少受宠,口头没个束缚。直到骆景然推了推,骆安然才后知后觉地捂上嘴巴。   然而话已经传到了柯黛的耳朵里。   嫡庶有别。柯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难堪地背过身去,想到自己和柯梦无法回避的庶女身份,当下又被人家正经的嫡女这样赤~裸裸地嘲讽,甚至一个丫头都能对她指指点点,心头涌起一丝难过。   远远地瞧见骆太傅一行回来了,她赶紧向骆夫人辞行:“恭喜太傅大人和夫人,恭喜骆公子。柯黛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骆家也不再留她。骆夫人握着柯黛的手,意味深长地看进她躲闪的眼里:“有劳三小姐,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骆夫人的语气飘忽,似乎并不在意柯家的态度。柯黛心头冒火,一时按捺不住,索性豁出去:“恕黛儿多言,临走前斗胆跟夫人讨句话安心。前后虽有两道圣旨,但我二姐姐与骆公子的婚事,应当不受影响吧?”   方才还佯装无事的旁人,顿时将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骆景然惊讶地张口。   这话着实僭越了。   骆安然站在她母亲身边,尖尖的下巴昂着,毫不客气:“三小姐说的哪里话!圣上的意思,哪里是我们能够揣摩的?三小姐若要讨公道,不妨带着二小姐进宫,掂量掂量自己能剩几条命,再来跟我母亲说话!”   “安然!”出声是刚刚赶到的骆锦谦。骆景然赶紧上前揽过骆安然,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柯黛避开骆锦谦和骆夫人的目光,低头咬唇。骆安然一扫先前的亲和模样,不屑偏头:“小家子气。”   骆夫人不轻不重地谴责了她几句。柯黛平素一向识人脸色,此刻却倔着不肯认错:“今日本想到府上道谢,不想惹下麻烦。真是太抱歉了。”   柯黛身后的张妈妈快急疯了,见骆夫人好像皱着眉点了头,赶忙拉上不知轻重的三小姐就要走。   柯黛跌跌撞撞地走到半路,突然被人拦住:“三小姐若是这样回去,也确实不太好交代。”   骆锦谦的声音呼在耳畔,她一抬头,眼里便是他俊气焦虑的面庞。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名男子。   柯黛的心脏突然咚咚直跳,听见他扬声一句:“南承,劳烦你代劳,送三小姐一程。”   ————   郁南承调了骆府的马车,亲自坐镇车前。王氏调配的其他人仍坐着柯家的车原路返回,唯有柯黛坐在骆府车中,想着方才接旨的一幕,还有自己冲动之下的几句意气之言,心中七上八下。   朝堂之上的那位右丞相她还是知道的。当今祺贵妃姓梅,正是右丞相的长女,当年柯芙产下三皇子、荣升贵妃之位后,后宫里除了中宫皇后地位不可撼动外,就数柯芙和祺贵妃两妃并尊。芙贵妃香消玉殒后,祺贵妃大有一家独大之势。   如今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竟将两位贵妃的妹妹都配给骆锦谦做妻子,有点脑筋的都品得出这其中大有用意。   只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柯黛捋不清这里头的关系。她想起宫人宣旨时,骆家众人各异的神色。即便骆安然心直口快,但瞧她前后态度陡变,便不难推测,这么多年太傅府中耳濡目染,骆家的小姐一定知道其中奥妙……   柯黛头疼欲裂。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已令她慌不择路。这样浅薄的资质,王氏居然还指望着靠她照料三皇子……即便她有幸通过重重关卡,进了那巍巍深宫,不出三月,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   柯黛心口闷闷的。马车两遍的窗户不知为何封着,她悄悄掀开布帘,想要喘口气。外面车夫赶着车,郁南承怀中抱着一把剑,神情专注地坐在一旁。留意到不对劲,他扭头看她:“三小姐可是?”   对上他清冷的眸子,柯黛尴尬地摇头,正要缩手回去,敏锐地捕捉到郁南承瞳仁一缩。   后颈处似乎刮起一阵凉风。   身后有人!   不愧是大内侍卫出身,郁南承反应极快。他一把掀开车帘,拔剑刺向柯黛身侧。   柯黛下意识往前扑。车夫正拼命拉着缰绳,马车激烈颠簸着。身后已然展开厮打,柯黛一个不稳,直直往外摔去。   并未如预料中一般轰然倒地。凄厉的马嘶盖住了一切,脑后突然遭到重重一击。     一个闷声过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捋一捋本卷中牵涉的主要人物关系: 【柯家 吏部尚书】 柯尚书 + 嫡妻王氏 = 独女柯芙(芙贵妃,已故)-年幼的皇三子; 妾室辛氏 = 庶长子柯营 ,二女儿柯梦(嫁与骆锦谦),三女儿柯黛; . 【骆家 太傅】 骆太傅 + 骆夫人 = 长子骆锦谦,长女,二女,三女骆景然,四女骆安然; . 【王家 商贾】 王澜君 . 【梅家 右丞相】 梅丞相(右相)= 长女梅宛祺(祺贵妃),三女梅宛青(嫁与骆锦谦) ☆、紫烛笼-11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是第一个单元故事,其中关于几个家族的冲突介绍,是为主线中林汀的身世布个景,到最后一单元才会展开,在此之前大家不用纠结喔。 关于阴谋争斗什么的,不会占太多篇幅,重心还是想言各种情,哈~   短暂的晕眩并未持续太久。   柯黛在颠簸中转醒。她被人拦腰扛在肩头,面部朝下,昏昏沉沉。耳边传来沉重的喘息,柯黛意识到扛着她的是名彪形大汉,没顶的恐惧立即占据了全部。   “啊!救命——”   颈间又是一记重击。   柯黛翌时脱了力,再也说不出话。迷蒙间她感觉得到男人正扛着她玩命奔跑,后面有人在疾步追赶——应当是郁南承吧……   这人擒了她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竟是个练家子。他扛着柯黛拐进一处小巷,极悉路况的他很快就将郁南承甩在了后头。男人脚下被什么绊了绊,软软悬着的柯黛眼皮开了一条缝,只隐约瞧见他跟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低声说着话。   “后头的人还没甩掉。你快走。”   第二名男子背上一个瘦长物体,眨眼不见踪迹。柯黛脑子沉着,心下却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这是要掩人耳目,甩开紧随其后的郁南承。   马车上总共三人,出了这样的意外,车夫得回去报信,除了郁南承,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旁人追来!   察觉这个绝望的现实,柯黛昏沉的意识突然一震。   一路迷蒙,她已被扛进了一间普通的民舍——小院隐在窄巷中便难以搜寻,加上这群人刻意调虎离山,郁南承找不到她,定然要早些回去复命。待骆家和柯家来了人,她已不知被转移到了什么地方。   周围传来阵阵悉娑,她被重重地放下。   “啪啪”两下,脸颊被甩得生疼,柯黛终于彻底转醒。   “唔……唔……唔……”   三个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站在她的面前,各个神色狰狞,面带淫~笑。   即将发生的一切十分明了。   手脚并缚,挣扎只是徒劳。柯黛瞪大眼睛,被布条封紧的口中发出无力的呜咽,眼睁睁看着这群男人对她上下其手。   外衫……内裙……五月的天气带了热燥,她穿得不多,布料撕扯的声音穿透耳膜,耻辱一层层地暴露在空气中。   这些人竟要让她这样清醒地感知受辱的全过程!   她绝望看着浑身上下仅剩的一件藕色肚兜,舌尖紧紧抵在齿间……   一名男人狞笑着,伸手抚上了她颈间细凝的肌肤。   柯黛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不要!宁死也不要!   她下定决心,重重咬了下去!   “骆家四小姐的滋味果真是——啊!”   口中溢出了浓重血腥气,而覆在身上的男人却发出了一声惨叫。原本闭目的柯黛猛地睁眼,千钧一发之际有如天降的,正是先前被引开的郁南承!   方才唤她“骆家四小姐”的男人摔倒在地,正按着肩头嚎叫求饶。杀气正浓的郁南承不予理会,手起刀落,一剑将余下两名男子劈成两半!   热血溅了柯黛一身。鲜红带着腥臭,映着她半裸的透白肌肤,无比刺眼。   郁南承并没有杀掉最先动手的男子。他一脸阴沉地拽起仅存的猥琐男人,连带着他同伙的残肢断臂,一同踢到角落。   柯黛终于可以挣扎着坐起。郁南承背对着她将那男人捆好:“三小姐莫怕,这个人早晚要死,暂且留着做个人证。”   转头一瞬,郁南承愣住。方才的果断和决然一扫而光,局促片刻后,他才脱下外衫,粗粗罩住春光乍泄的柯黛。   “得罪了。”郁南承沉声侧过脸,撕开柯黛口中的布条,又替她解了手脚的束缚。   擦拭她嘴角溢出的血迹时,郁南承显然有些犹豫。男人冰凉的指尖接触肌肤,柯黛不住哆嗦着。从头至尾她都闭着眼,竭力不去想象他都看到了什么。   察觉到她的排斥,郁南承很快离得远了些,低沉的嗓音中带着迟疑:“车夫已经回去叫人。骆家和柯家的人,都会尽快赶来。”    柯黛一怔。   余悸未褪,她慢慢睁开眼,郁南承远远站在窗口,留给她笔直肃杀的背影。   汩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水汽与血气弥漫,柯黛眼中翻滚着再明白不过的绝望。   ————   柯家正堂上。柯夫人王氏端坐主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她右手边坐着强颜欢笑、努力调和气氛的骆夫人。   柯黛的生母辛氏同样坐在侧席,她不时打量主母淡然如常、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当下十指紧扣扶手,一脸不忿。   “原委始末已然明了。此事原本冲着骆四小姐而来,我家三姑娘算是代人受过,险些失了贞洁。”王氏放下茶盏,继续把玩着手中的佛珠串,语气轻淡而不容置喙,“纵有郁公子及时相助,也不能抹去黛儿受辱的事实。”   骆夫人微微侧脸,正要开口。可不等她回答,王氏已点了辛氏的名:“辛姨娘,你是黛儿的生母,这件事情要怎么处置,多少得征询你的意思。”   辛氏攥着绢帕,涨红了脸:“奇耻大辱!黛儿回来后连夜高烧,神志不清,妾身方才离开时才得好转。”她不甘示弱地看向王氏,“家丁能够那么快找回黛儿,还得多亏夫人的得力安排才是。”   “姨娘指责的是,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应当多派些随从跟着,以护黛儿万全。”王氏叹了口气,毫无愧意地拆穿她的话中话。她身边的张妈妈倒是站不住了:“辛姨娘,你可清楚自己的身份!”   王氏不跟辛氏计较,继续随意瞄向骆夫人:“我倒听说,骆府昨日可是多了一桩喜事。”   骆夫人始终段端庄得体的华贵面容上,终于挤出几丝僵硬:“柯夫人这是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   “喜事?”   王氏和颜悦色地看向辛氏:“辛姨娘还不知道呢。昨儿个皇上刚下的旨,将梅丞相家的三姑娘配给骆家大公子做正妻,日子定在梦儿成婚的同一天。八月初九那日,骆家府上可谓双喜临门了。”   辛氏一凝:“什么!”   “辛姨娘稍安勿躁。”眼见着辛氏瞪大眼睛就要抓狂,王氏懒懒地摆手示意她坐好,“这事儿好巧不巧地堆到了一起,既然骆夫人亲自登门,当然会给我们两个女儿最妥帖的交待。”   骆夫人面上露出些许难堪:“有关圣旨,先前的确毫无征兆。妹妹向姐姐担保,骆府上下全不知情。”   她干巴巴地说出这句话,自己都明白无法服人。然而令她难以置信的是,王氏竟和颜悦色地笑了笑。   辛氏眼睁睁瞧着两位主母之间的状况扑朔迷离,转念一思量,暗叫不好。折了柯黛是小事,无论柯黛前路如何,柯梦可一直是她最大的指望。自从柯芙过世后,柯尚书在朝中的地位急转直下,儿子柯营今后要想官运顺遂,还指着骆太傅府提携一把。   想到这里,辛氏赶紧将面子撂倒一旁,扑到王氏脚边哀哀叫唤:“夫人,咱们府上就剩这两个女儿,一个险些被夺清白,一个眼见着就要被夺位分,您可不能坐视不管呐!”   王氏也不躲,任凭平日里不对路子的辛氏趴在膝上。   “骆夫人瞧见了。柯府先前已经失了芙贵妃娘娘,二姑娘和三姑娘是我仅剩的心头宝。现下她们的亲娘还在这里巴巴地看着,夫人若是不给个像样的说法,柯府上下,自然不依啊。”   王氏娓娓道来,似是在诱导着什么。   骆夫人这些年出入宫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当即狂喜地意识到,王氏这是给她台阶呢。   她眼前一亮,心领神会地抬了抬下巴:“柯夫人大可放心,三小姐因着安然受了委屈,骆府必然要给柯家一个交代。那帮登徒子既然口口声声冲着我家安然而来,背后定然大有来头,骆府定要为三小姐和安然报仇,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那我们二小姐呢?”   辛氏到底聪明,很快明白了主母弃车保帅的意图,将急不可耐都写在了脸上。   骆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她给了身边丫鬟一个示意,紧接着款款起身:“妹妹与老爷一番商量,昨晚连夜进宫会见了太后。太后的意思——”   她一抬手,立刻有小厮呈上锦盒。骆夫人当着王氏的面亲自打开:“柯夫人请过目。”   辛氏不顾身份凑上去,只见锦盒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羊脂玉扳指。环内刻着宫中印记,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   王氏多次进宫,一眼认出此物。事出意料,她不禁眯了眯眼,语气中带了些许怀疑:“这当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骆夫人笑得温婉:“妹妹哪来的豹子胆,怎敢捏造宫里的旨意?这也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意思……”   辛氏喜不自禁,当下舒展面容。祺贵妃的亲妹妹又如何?柯梦有了御赐的扳指,正妻之位自然无可撼动。   王氏却还有话要说。   她亲自走下位来,对着玉扳指恭敬地行了礼:“骆大公子要娶两名正妻,既然皇上和太后点头,这先例倒也开得。只是这样一来,岂不得罪了右丞相府?”   辛氏闻言,立即收回了原本抑不住的笑模样。   骆夫人目不转睛:“妹妹昨晚进宫,恰逢祺贵妃在太后宫里伺候着。贵妃娘娘说了,儿女之间的情~事,做长辈的只需提点得当,断然不会插手。”   王氏终于满意点头:“梅三小姐多年专情于骆大公子,痴情难得,这份苦心连我这个外人看着,都心怜得紧。如今梅小姐得偿所愿,我家梦儿也有了好归宿。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亲家姐俩,今后可要多多走动才是。”   骆夫人眉眼含笑,十分信服地应着。两家主母亲热地交握双手,没有预想中的撕破脸皮,轻飘飘几句话便四两拨千斤,化干戈为玉帛。   独留角落院子里那名代人受过的庶女,以泪洗面,红着眼眶彻夜未眠。 ☆、紫烛笼-12   “三小姐,这都一天一夜了,您好歹吃些什么吧。”   丫鬟思竹站在柯黛床边,手中端着盘子,哭腔浓重。   柯黛平躺榻上,唇色发白。思竹的哭泣令她头疼不已:“先放这儿吧,我等会儿就吃。”   “真的?”小丫头怎么也不信,非要亲眼看着。柯黛叹了口气,吃力地撑起身子,思竹赶紧去扶她,接着将微热的流食一点一点地喂了进去。   思竹喂饭的动作很仔细,最后还不忘替她擦擦嘴。柯黛不紧不慢地吃好一顿,看见思竹红红的眼眶,这才气息虚弱地安慰:“你看,我吃好了。”   思竹打心眼里觉得,这一整天三小姐都安静地可怕,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任谁都得好好调整心绪。眼下三小姐肯吃东西,已是很大的进步,先前请来治舌头的大夫都说了,小姐受了惊吓后,精神状态还算平和,但一定得保证静养……   思竹想要服侍柯黛睡下,但柯黛吃了东西,精神尚可,思竹只好陪她轻声说话。   “今日母亲来时,跟我略略讲的那些事,你可曾找人打探过详情?”   思竹不过十四岁,是半年前王氏派给柯黛的贴身丫头,做事虽不如年长的家生子利索,但对柯黛始终忠心耿耿,有问必答。她老老实实地回应:“奴婢找外院的嬷嬷问过了。太傅夫人昨晚连夜进宫,一大早便亲自来咱们府上,许诺一定给两位小姐满意的交待。”   “二小姐的正室之位不会动摇,双姝并尊……还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还有三小姐您受的委屈……太傅府那边已经严惩狂徒。事情冲着骆府四小姐来,骆府上反复排查,势必要揪出幕后主使……”   ……   小丫头渐渐越说越起劲,柯黛一开始还认真听着,突然间心里生了腻烦:“知道了。我头有点疼,想睡会儿。”   小姐情绪起伏太大,思竹也不敢多问。确认她闭上眼后,这才端着空空的盘子,蹑手蹑脚地出去复命。   柯黛重新安安静静地躺着,直到四下再无动静,才睁开眼。思竹临走前吹了灯,柯黛对着漆黑的床顶帷幔呆呆端详,眼前浮现的,却是王氏今日探望时,略带落寞的眼光。   王氏脾气古怪,一直以来对她说不上特别疼爱,但好歹算是苛责中带着关怀的。如今她身上多了污点,任王氏打通多少条路子都没法送进宫里了。   柯黛心下原本作好准备,等着王氏怒其不争地羞辱。不想嫡母不仅不曾多加怪罪,还颇为怜惜地好生安抚了几句。柯黛有些吃惊,但这并未令她灰暗的心境明媚多少。   贵族圈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加上柯家出过一个贵妃,过了今日,柯府三小姐受辱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开。莫说妄想搭上皇家,就算今后许了普通人家,这场风波也够她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了。   自己跟生母兄姐根本算不上亲昵。辛氏一心惦记着柯梦的太傅长子正室之位,忙着替柯营铺路,另一方面还对柯家中堂之权虎视眈眈,哪里甘心让小女儿在这个时候扯后腿。   骆府让柯家一连搭进去两个女儿,柯府做出舍小保大的决定,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更何况,宫里都有了明确的意向。也是,她一个归来不久的庶女,怎么能跟自小与芙贵妃一道长大的柯梦比……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注定会是一枚弃子。发挥余热的最后一步,只能是帮亲姐姐将正妻之位坐得更加稳固。   柯黛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她本就纤瘦,这一病更是步履轻飘。从走路到打开抽屉,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仰头望了望横梁,爬上桌子,直到累得脱力,总算将抽出的白绫缠了上去。   就这样吧。她咬着牙。早些解脱,早些奔向下一世,生在夫妻相敬如宾的读书人家,做父母膝下疼爱的女儿,而不是被家人遗弃的庶女。   柯黛紧了紧扣节,突然回头,窗外好像有黑影忽闪而过。   许是花匠养的鸽子又飞出来了。   一连串动作流畅得可怕。柯黛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机会,毫不犹豫蹬开脚下的板凳。白绫如同毒蛇一般,迫不及待地紧缠住颀长的脖颈。   “呃……呃……”   她悬在半空,下意识想要扯开卡着咽喉的白绫。漆黑中闪着零星金光,她想起了从前在宜县那段并不难熬的日子。辛家的人对她始终礼待有加,从不加以束缚,京城这边也时不时给她捎去钱物。   倘若从小在京城长大,不见得会比在宜县的十六年自在。柯芙的最终归宿,难道不是警醒?   以她个人之力暂时的确难以解困。可逃避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死亡呢?   舅母常常夸她心思玲珑,一点即通。可从何时开始,她在强权压顶前丢掉了应有的急智,将自己困入寸步难行的境地呢?   她不是这样认命的人呐……   脑中白光闪过,柯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剧烈地摆动着腿脚,想要弄出点声响,引起外面的注意。   “嗖——砰!”   头顶传来绫罗撕裂的声音,柯黛应声而落。巨大的声响惊到了守夜的丫鬟:“小姐,您,您……”   柯黛下意识抬头,心下顿时一惊。   她撞上一对漆黑的瞳眸。   “我在更衣,别进来!”她慌忙出声,话音刚落,便又惊又怕地彻底失了力,软软地瘫在一旁。从天窗钻入的救命黑影迟疑了片刻,还是朝她伸出了手。   “多谢。”柯黛轻声道谢。温热的掌心触感粗糙,郁南承稍稍提腕,便将柯黛毫不费力地提了起来。   门外的丫鬟仍不确定地试探:“小姐,您……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不过换件寝衣,你退下吧。”柯黛回了回神,嗓音显然有力了几分。   她示意郁南承坐到桌旁。门廊上的灯笼透过窗纸渗进几丝光线,屋里并不至黑灯瞎火。柯黛自顾自地攀着桌沿,慢慢坐下,顺势翻开茶盏,浇熄了嗓子眼里跃跃欲出的火星。   “算上这次,我已经欠郁公子两条命了。”   郁南承在昏暗中稳坐不动:“郁某受骆兄所托前来探望,也算是撞了个正巧。既然三小姐想通,我也该告辞了。”   他听到她一声笑:“骆公子若真劳烦你来,大可跟着骆夫人一道。何苦挑着半夜的当口飞檐走壁?”   郁南承哑然。   “那日之事,公子不必挂心。方才生死一瞬,柯黛已经想通。人活一世,尽管无法事事顺遂,但也不能随意轻贱了性命。我……不会再寻了断了。”   不同以往,她轻柔的嗓音中少了许多怯懦。良久,郁南承才开口:“三小姐无恙就好。郁某此次行事唐突,未能保三小姐万全,其中责任不可推卸。因而已决心投身边塞远征军,此生再不会回京城。至此告辞,三小姐大可宽心。”   柯黛静默片刻,语气艰难:“你这是……何必……”   “不单是为了顾全三小姐的名誉,郁某若是不走,哪一方都不会善罢甘休。”   哪一方?柯家、骆府、甚至还牵连到皇室……气氛古怪,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坐着,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柯黛只着寸缕的尴尬场景,却谁也不点破。   最后还是郁南承没沉住气:“郁某还要回去复命,先走一步,”   柯黛绞尽脑汁也没挤出一句挽留的话。想想自己的处境,有何资格开口,最后只得讷讷道:“连累到你,我心有愧。”   郁南承似乎摇了摇头。他起身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情况,应当让你知道。”   “郁公子但讲无妨。”   “太傅大人连夜审讯,那名狂徒只说受人指使。雇主给了他们大笔赏金,承诺事成后会将他们送出京城,另有周到安排。”   “事成……是指……要将骆四小姐……”   “嗯。幕后之人尚未揪出,骆府上下全面戒严。三小姐既被错伤,也要顾全自身安危。”郁南承话里有话。   “郁公子放心吧,往后我要努力挣一条明朗的活路,不会选择轻生。”柯黛自嘲道,“让你看笑话了。两次救命之恩,柯黛无以为报,唯有……”   说着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要行拜跪大礼,被郁南承眼疾手快地扶住。   黑暗中,粗糙的掌心握住纤细的臂腕,滚烫地一触,又很快松了手。   他低低地叮嘱,语气凝重,不像是敷衍:“多事之秋,三小姐顾好自己。”   “你也是。”   柯黛费力地看着郁南承模糊的影子跃上天窗。她注视着头顶方向,却见黑影久久没有离开。   “公子……可是还有什么指点?”   郁南承再没有吱声。他敏捷一跃,终于消失在柯黛昏暗的视野中。 ☆、紫烛笼-13   一念之差下再次捡回一条命的柯黛,在床上躺了不到半个月便恢复了元气。众人讶异之余,见她自己不主动提受辱之事,自然不会蠢到触霉头。   捡了便宜的柯梦倒有些良心不安,但无论是辛氏还是柯营、甚至柯营的妻子,都劝她暂时闷声。骆府欠柯家的正积极弥补,同样的道理,柯家欠柯黛的日后慢慢偿还便是。待柯梦在太傅府站稳了脚跟,有的是机会拉妹妹一把。   三个月里,与柯黛来往最为密切的,反倒是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姐王澜君。   柯黛起初认为王澜君是王氏专程派来试探,但转念一想,她一个名声有损的小小庶女,哪里值得嫡母这般苦心积虑地对待。   凡事不能总往坏处想,指不定是王氏不愿看着柯黛走上她消沉的老路,特地安排侄女前来作伴呢?更何况柯黛与王澜君确然是极对性子,环境推波助澜,两人渐渐成了关系不错的闺房密友,每每王澜君上门陪伴,柯黛绷紧的心弦多少都能舒缓些。   八月初九,柯梦风光出嫁。骆家长子一日同娶两名娇妻,加上又是御赐良缘,骆府连着三天大摆筵席,整条街上喜气融融,硬生生掩住了暗流涌动的怨气。   自家姐姐出嫁,柯黛无视外人的窃窃私语,跟着柯尚书和王氏等人一道,大大方方地送嫁。成婚当日,骆府的迎亲队伍率先来到柯家。骆锦谦一身大红新装,坐在高头棕马上,眉眼里笑容满满,整个人格外英姿勃发。   柯黛没有见到郁南承的身影。仅有的几次接触中,他几乎都与骆锦谦同进同出。想起郁南承投身边塞军的承诺,柯黛心下多少有那么一丝不好受。   据她所知,郁南承原本计划尽快离开京城,但苦于隐匿在暗中的元凶尚未落网,骆锦谦又硬要留他到大婚结束,是以郁南承这些日子虽搬离了骆府,但仍在京城中住着。   柯府上下欢欢喜喜送走柯梦,柯黛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万事点到为止,两月前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即便心头积郁已经豁然开朗,她也不能如此高调地惹人非议。   ————   柯家送走上门道贺的亲友,已是月上三竿。原本嫁女事宜当有正妻主持,但柯梦生母辛氏积极打点,早早将一切准备妥当。王氏懒得跟妾室争这些累心累身的琐事,除了应付必要的贺喜外,照例在院子里躲清闲。   柯黛估摸着王氏快睡下,趁着夜色正浓,独自来到主母院。   张妈妈领着她进了屋。王氏已经洗漱完毕,穿着寝衣倚在床边看书,见柯黛进门有些略略吃惊:“三姑娘怎地了,挑这时候来?”   柯黛理好要说的话,踟蹰片刻鼓起勇气:“母亲可方便说话?”   张妈妈和其他丫鬟识趣地出去带上了门。王氏瞧着她神色不安,放下书本道:“三姑娘有心事?”   柯黛突然跪下,在地面蜷成一团:“黛儿坏了母亲的苦心部署,还请母亲给黛儿将功补过的机会。”   王氏没料到这姑娘直奔主题。柯黛伏在地面,听得头顶一句淡淡的:“你要怎么补过?”   彼此已然心领神会。   柯黛必须将一切想法和盘托出:“黛儿不奢望能许个情投意合的夫家,宁愿委身刑部尚书娄大人为妾。”   王氏一声讥笑:“左右三姑娘都不想委屈了自己。娄尚书可是右丞相一手提拔,如今在朝堂之上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你是何身份,又有何等姿色,当朝高官会娶你这样声名狼藉的庶女为妾?”   “听说娄尚书家中夫人身子羸弱,且几房侍妾出身都不高。黛儿只有嫁到这样的人家,才有出头的胜算。”柯黛抬头,言辞笃定而恳切,“正是因为娄大人与梅丞相来往紧密,嫁入娄府意味着接近皇室,进而可保三皇子。”   “三皇子?”王氏眼神一紧,“你果真有心相帮三皇子?”   柯黛深吸一口气。终于捅破了。   “如今三皇子养在皇后娘娘膝下,最大的威慑便是梅府出身的祺贵妃。黛儿从中周旋,纵无扭转局势之力,但多少能发挥些作用。”   柯黛只说愿意相帮三皇子,没敢戳破王氏原本打算让她嫁入皇室的用意。不过王氏显然也认为追溯无用,她紧盯着柯黛的眼睛:“嫁人作妾,你当真甘心?”   柯黛垂下眼帘,却藏不住泛红的眼眶:“如今辛姨娘与二姐姐对我都避之不及。整个柯家,只有母亲还肯信我。”   王氏前倾的身姿稍稍回仰:“既然三姑娘想好了出路,我作为嫡母,总不能看着你四处碰壁。”   柯黛安静地跪坐,接着听王氏顿了顿:“这几日府中亲眷众多,我一个人到底忙不过来,过会儿让绮翠带话,叫澜君多住几日,也多个帮手。”   ————   一切顺水推舟。十日后,揽月山庄头牌紫凝再次登场献技,王澜君带着柯黛再次大摇大摆地上了二楼。此番出门目标明确,王氏做主支了私房银子,王澜君也不跟她姨母客气,预订了宽敞的上等包厢,窗口视线极佳,舞台佳人身姿曼妙、风光旖旎,尽入眼中。   “情况不太对啊……”眼见着衣袂飘飘的紫凝已经在视线中转悠了好几圈,台下最前头坐着的仍只有皇宫禁卫姜统领,娄尚书的身影却迟迟不见。王澜君瞅了瞅柯黛的脸色:“三小姐,咱们这趟……”   算是白跑了。   柯黛心中却升起躲过一劫的庆幸。以她眼下的状况,嫁到娄府是翻身甚至扬眉吐气的唯一机会。但不拒绝日后是一回事,刻意去想却又是另一回事,虽是她自己跟王氏求出头的机会,到临了还是免不了畏缩。   “贵人事多,娄尚书公务繁忙,偶尔一两场抽不出时间。”面上还是要装出几分失落,她坐回软椅,有些泄气地打量着楼下人群,“表姐若是没有相熟的要招呼,我们便早些打道回府吧。”   王澜君如她所言,探出身子瞧了瞧,片刻后一敲窗栏:“三小姐,我说了你可千万别动怒。”   “什么?”   王澜君指指外头:“今个儿这趟,还指不定谁白费力气。”   柯黛跟着朝外面看了看,胸口顿时积郁了一口气。王澜君面前她也不隐瞒情绪:“骆家的帐还没算清,姐夫尚在新婚中,看样子过得甚是潇洒。我们不妨过去凑凑热闹。”   姜统领后几排端正坐着的,可不正是新婚十日的骆锦谦。   柯黛嘴上怨得凶,行事还是不能太过任性。王澜君出面请小二到楼下带话,两人在屋里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柯黛倚窗密切关注着楼下动向,许久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寻觅郁南承的身影。这三个月里她成日足不出户,只能想法子从精明的王澜君口中套消息,于是试探着问了句:“这骆大公子也知掩人耳目,今日连郁南承都没带在身边。”   王澜君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会意接道:“其实骆府若是真有心弥补三小姐,大可以进宫给郁南承请个一官半职,以他的身手,当一个世家子弟的护卫到底屈才。这样一来,他有了官职,配得上三小姐的身份……”   见柯黛不客气地横了她一眼,赶紧补充:“不过郁南承此次算是护人不周,才给骆府招来了这一连串的麻烦,骆府得多大心才肯给帮他寻出路。”   柯黛仍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架势。王澜君只好岔开话题:“三小姐如今是真的想通了,我说前阵子的这些事,你都不曾怪罪我。   王澜君受王氏委托陪伴柯黛,整晚都掂量着用词。一番话讲下来,却见柯黛倏然站起身:“来日方长,下次我做东。走吧。”   柯黛突然翻脸,王澜君以为自己把控不得当,赶紧补救:“三小姐,是我多话,你可千万别——”   “骆锦谦上来了。”顾不上称谓,柯黛压低了声音警告。王澜君脸上立即变了色,她不过派人带了一句调侃的“高门红帐左拥右抱,揽月楼上楚腰袅袅”,这样的话风月场上见多了,怎么就突然惹得骆大公子俊颜不悦呢?   且不说骆大公子尚在新婚期,这样捅破人家的乐子纯属自讨没趣。骆锦谦可是柯黛的姐夫,倘若二人在揽月楼私下会面,以柯黛当前的处境,招惹不起这些个闲言碎语。   柯黛套上面纱,与王澜君一前一后地出了包厢。远远瞧见骆锦谦独自踏上楼梯,两人赶紧从另一边下楼,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拐角处起了骚动。   “尚书大人到了,让茶水间赶紧备着!”   王澜君下意识停住脚步,转头征询柯黛意见。柯黛大半张脸躲在面纱后,一双水滟美目迟疑了片刻,浅浅眨了眨——   “迎上去吧。” ☆、紫烛笼-14   娄尚书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平平,若不是一身华服,平日里扔到人群中绝不显眼。王澜君搀着头戴面纱的柯黛,一步步迈下楼梯,朝着不远处前呼后拥的人群移动。   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引起男人注意,当然不是件难事。柯黛拂了拂额发,趁人不注意悄悄解松了绳扣。随着细碎的步伐,轻纱在面上轻轻晃动,隐隐印出五官轮廓,飘忽欲飞。   娄尚书一行走近了。柯黛和王澜君已经走到了楼下,正想着从如何制造巧遇了无痕迹,通往内场的走道上突然涌出一群人,大笑着拥了上去,看样子彼此甚是熟络。   “娄大人!今日你可是迟到了!”   越过满脸谄笑的人群,可见娄尚书与一群官僚客气地招呼:“娄某今日要务在身,耽搁了诸位同僚的时辰,惭愧惭愧。”他的声音湮没在众人的恭维中,一众簇拥下很快进了内场。   “只能等下次了。”王澜君附在柯黛耳边,无不惋惜地说道,“机会多得是,往后可以在他回府路上找机会。”   柯黛下意识冲旁边看了看,这一瞄不打紧——她赶紧将喉间的话生生咽下,伸手抬了抬面纱,作出一副整理妆发的模样。王澜君方才一直紧张着柯黛解面纱的动作,腾不出注意力观察上楼的另一突然人物,见柯黛这幅样子,暗中叫苦。   “人生何处不相逢。”骆锦谦拾级而下,迎上柯黛与王澜君的礼貌注视,面上丝毫不显尴尬,反笑道,“方才三小姐的面纱掉落,骆某在楼上惊鸿一瞥,这才认出。早该前来招呼,真是失礼了。”   “公子太客气。”柯黛客客气气地给他行了礼,“哦不,应当称姐夫才是。”   骆锦谦点点头:“娄尚书刚到,揽月山庄还留着更惊艳的歌舞,两位何必急着要走?”柯黛正想着那句所谓的匿名调侃要怎么收场,骆锦谦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三小姐这番疏离,不像是亲家应有的态度。”   没等柯黛说话,王澜君当机立断:“既然骆公子和三小姐都在,不知能否赏脸移步楼上,与王某一同小坐片刻。”   此话正中骆锦谦本意。他礼貌地让出一条上楼的路,柯黛硬着头皮走上去,经过他身边时,只觉得自己今日一气之下招惹骆锦谦,着实是挖坑给自己跳。   进的还是刚刚离开的那间包厢。毋庸置疑,传话的小伙计被骆锦谦给轻松收买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骆公子春风得意,该不会跟王某计较吧。”王澜君将责任统统揽下,满是玩笑过头的懊恼。但今晚的骆锦谦远不如平日里那般谦逊好对付,他对王澜君的圆场置若罔闻,只顾着吩咐侍从替三人满盏。   楼下紫凝姑娘不知舞出了什么绝技,赢得满堂喝彩。楼上包厢中却死一般地沉寂,待外头的沸腾渐趋平息后,骆锦谦吩咐侍从退下,抬头直盯柯黛:“骆某听闻前阵子三姑娘禁足柯府,近来倒是得闲。”   语气中弥散着隐隐的质问和警告。柯黛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她知道自己越界了。骆锦谦是柯梦的夫君,再怎么罔顾礼教寻花问柳,都有父母长辈问责,再不济也有柯尚书和王氏替柯梦出头,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小辈多管闲事。   他竟堂而皇之地扯出三月前之事,柯黛又气又羞,心虚地不知如何回应,暗中朝王澜君使了个眼色。但不知骆锦谦使了什么坏,见多场面的王澜君竟蹭地起身:“王某先行方便,二位随意。”   柯黛瞪着她落荒而逃夺门而出的背影,想到房中只剩她与骆锦谦,顿时失了扭头的勇气。把控全局的骆锦谦也不急着开口,慢悠悠地把玩着杯柄,等着柯黛自投罗网。   要怎么说?解释?道歉?以骆锦谦的架势,早就将她心中的小九九看穿,事后弥补无异于画蛇添足。王澜君迟迟不回,柯黛躲避着骆锦谦时不时打量的眼神,愈发头疼。原想自作聪明扔一枚警告,谁能料到骆锦谦撕开君子风范,认准了就是不给面子,偏要冷眼看着她收不了场。   柯黛受不了了。她拿定主意。   “骆公子既对婚事不满,何不呈上请辞。两桩姻缘皆爽朗应下,新婚燕尔却又将人晾在府中不闻不问。不知公子是做给柯家和梅家看,还是刻意扮给宫里……”   柯黛把话挑明,壮着胆子终于对上他幽幽视线。骆锦谦放下手中物什,柯黛等着他拍案而起,心惊胆战地等候良久,只听得他简单说了一声:“我以为,以三小姐当下的状况,应当最懂骆某的处境才是。”   柯黛惊得微微开口。骆锦谦神色严肃,毫无调笑之意:“当哥哥的做了炮灰,安然和景然的婚事,肯定是有着落的。”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却听得柯黛呆若木鸡。骆锦谦不管她反应如何,眼神掠过窗外管弦丝竹:“娄大人倾心紫凝姑娘多年,只是苦于勾栏出身无法明媒正娶。若是柯家能说服陛下赐婚,想必娄大人不会反对三小姐与紫凝姑娘一道投怀送抱。”   “你想说什么。”柯黛再也沉不住气。这个骆锦谦当真是韬光养晦,两三下便将她的意图剥得赤~裸裸。   骆锦谦仍不在意她的险些失控,口中呢喃带了些许苦涩:“我以为经此一事,至少有三小姐设身处地地明白我的苦衷。不想如今三小姐还是与世人站在一道,怪我耽误柯梦与梅宛青幸福。”   柯黛哑然。一枚柯家的弃子,有什么理由去指责骆家的另一枚弃子。   撇开豁然开朗后的震惊,柯黛硬着头皮挤出几句宽慰之言:“无论处境如何,还是得往前看。骆公子再不济也有锦衣玉食、佳人在怀,如此消沉,不免多虑。”   只要不去刻意地想从前,有什么理由要拒绝日后。这也是她三个月来一直反复劝说自己的。   骆锦谦冷笑一声:“以后?”他挺直脊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旦踏进这个局,以后的日子,可就真的不好过了。”   柯黛后脊冷汗直冒:“你有什么计划?”她察觉到他话中别有深意。   骆锦谦却在这时收回眸中锐光,缓缓坐回椅中:“三小姐莫慌,骆某跟三小姐说这些,不过是求一点惺惺相惜之感罢了。”   他的眼中多了些滑稽的无奈。柯黛觉得骆锦谦整晚都怪怪的,好不容易直奔正题,他又不愿意聊下去。她只好先岔开话题,向他打听三月前那场意外的后续。   “那日的三人中两个被南承当场斩杀,另一个吃不消酷刑,前一阵子也死了。”骆锦谦语气随意,“不过他死前留了线索,家里已经托了知府追查,早晚会给三小姐一个交代。”   “嗯。安然小姐也要小心。”柯黛也转头朝外,看着台上人影绰绰。三个月前的惊惶,此刻看来似乎已经很远了。   “安然整日被乖乖养在家中,衣食住行都有护卫密切关注,一切无事。”大概出于对骆府安保的信心,对于自家妹妹的安危,骆锦谦倒并没有那么在意。   “那……郁公子呢?从前鲜见你独自出行。”柯黛发觉他今日孤身一人,不曾如往常一般有护卫相随。   “如你所言,新婚期到这种地方,带上护卫岂非惹眼。”骆锦谦语调散漫,只在谈及郁南承时沉重了些,“南承啊,他九月启程。原本说好揪出那帮歹人的幕后黑手再走,一拖便是三四个月,现在看来大概是来不及了。”   柯黛心头愧疚再次涌起:“诸事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都应当跟郁公子道个别。”   骆锦谦点点头,至此两人各自怀揣心事,相安无话。左等右等不见王澜君归来,柯黛猜想她应当正在外头避风头,瞅着骆锦谦面色平和,她试探着说道:“耽误骆公子这会儿功夫,柯黛不便打扰,先走一步。”   她站起身,转脸的一瞬却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语调:“你真的决心要嫁到娄府?”   柯黛一顿。方才她间接默认后,骆锦谦并没有追问此事,她还当他留点薄面,点到为止。   她没有回头:“或者,骆公子有更好的法子?”   她心中竟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隐期待。然而骆锦谦只是长久的沉默。   “我真的该走了。”察觉心头冒出的邪祟念头,柯黛突然一惊。不等骆锦谦回答,她急急推门出去,一眼便捕捉到藏在木柱后的躲闪身影。她朝王澜君招招手。   “里头……没事了?”王澜君悄悄指了指屋门,不敢相信今晚煞气浓重的骆锦谦就这么放过她们。   柯黛摇摇头:“骆公子今日行程另有深意,我们还是不要惹事了。” ☆、紫烛笼-15   后头跟个催命鬼似的,柯黛拖着王澜君就走。前脚跨出揽月山庄大门,王澜君多少有点恋恋不舍:“等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盼到人,骆大公子跑出来横插一脚。”   柯黛听到这个名字便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回头,确定骆锦谦并未出现在视线中,这才拽着王澜君上了车。“王公子”嘴里哼哼唧唧:“流年不利。确定紫凝下次登台是三日后吧?”   说着她从坐垫下翻出一本小册子,“只求下次别出茬子。”王澜君瞥了柯黛一眼,“可惜了三小姐的今日这一身装束。”   柯黛不是没被她夸过,此刻心脏却砰砰直跳:“很好看吗?”   王澜君忙着翻看记录,头也不抬:“好看啊。三小姐本就跟芙妹妹有五分相似,纵使平日里简朴惯了都不失气色,更何况今日姨母特地翻出了芙妹妹从前的装扮。若是娄尚书见了,定会一见倾心、难以忘怀。”   柯黛观察着她的表情,两人关系已经算得上熟络,王澜君语气虽然慵懒,但并没有刻意奉承的迹象,方才的称赞应当是真情流露。她想起方才骆锦谦打量她的眼神,终于意识到今晚哪里不对劲。   王澜君合上册子,发觉柯黛眼神若有所思地迷离,遂伸手在她眼前探了探:“想什么呢?”   柯黛不想让王澜君看出她心绪紊乱,她犹豫着是否要将骆锦谦已经察觉之事全盘托出。“今后不用来了。”柯黛垂着眼,脑中想着的是骆锦谦嘲讽之中的点醒,“接近娄尚书还有更好的法子。我会跟母亲解释。”   心觉不妥,她还是跳过了骆锦谦。   “啊,好……”王澜君虽猜不透柯黛用意,也不多表露。两人继续碎碎聊着,突然座下一颤。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马车被迫停在原地让路。王澜君掀开窗帘,又匆匆放下。   “别出去!”她压低声音。   “怎么了?”柯黛闻言更想顺着看过去。马车刚刚经过一条小巷口,王澜君掀帘的间隙,她还来得及看见一个男人矗立在不远处。   “上回我们来揽月山庄,那个搅局的冷霜,你还记得吗?”   柯黛点头,好奇心顿起:“刚在外头看见她了?”   王澜君一脸苦唧唧:“不,是她哥哥。”   柯黛难得见到王澜君一脸晦气,立刻联想到那晚的“英雄救美”。事后王澜君不肯详谈,但想必与冷家纠缠得并不愉快。揽月山庄中的积郁暂时搁置在一旁,柯黛趁其不备突然掀开一条缝:“哪个哪个?”   反应过来的王澜君刚要阻拦,眼前身形却陡然凝住。   “回头!”冲车夫扔下一句后放下车帘,转头脸色已大变。王澜君意识到不好:“怎么?!”   “回去找骆锦谦。”柯黛观察飞速闪过的路标,算着时间,心乱如麻,“但愿他还在那里……但愿还赶得上……不不不不,停车!停车!”   眼神一晃,纤细的黑影已跑得老远。马车被迫停在路中,王澜君探头出去,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不远不近停着的高头大马上,年轻俊气的骆大公子极好辨认。她来不及追究他为何恰恰身在此处,就见着柯黛匆匆迎了上去。   骆锦谦瞧见飞速冲来的女子也是一脸诧异。“三小姐?”他翻身下马,将将扶住费力喘气的她。   两人手臂紧紧互持。柯黛抬头张了张口,方才一肚子想说的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突然一句都说不出了。   “出什么事了?”骆锦谦的热气靠近了些,“三小姐?柯黛?”   柯黛指了指小巷的方向,嗓音压低到只有两人听见:“我看到那天的人了。”   臂下手掌一顿。   “引走郁公子的那个。”柯黛闭了闭眼,黑暗中浮现出那日背着假人匆惶逃窜的男子身影,“我不能确定是他。但方才表哥说那个人是冷霜的哥哥。巧合得蹊跷。”   “你不用说了。”骆锦谦立即转身上马,“我去叫人!”   “不用急。表哥认得那一家人的住处,就算今晚截不住人也可以带路去找。”   骆锦谦拉住缰绳,双唇紧抿:“那也不能耽搁。倘若此事真是个圈套,那所谓的冷家肯定早已人去楼空。南承就住在附近,我们先去找他。王兄,劳你在这里歇息片刻。”他扬了扬下巴,柯黛回头,一脸莫名的王澜君已经跟了过来。   时机紧迫,她微微凝眉,最终咬着唇下了决心:“但要保证我表哥的安全。”   骆锦谦忙着掉转马头,朝她伸出一只手。柯黛下意识攥住,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了鞍前。前方一阵惊叫,王澜君瞪着眼睛:“三小姐!”   回应她的只有男子策马扬鞭的锐响。柯黛颤颤巍巍地伏在马背上,笨拙着抓着马鞍边缘。夜风从耳旁刮过,骆锦谦带着她拐过两条街道后,这才发觉她的窘迫,身子朝她靠了靠,保证她稳稳坐好。   他的双臂轻轻卡在腰间,柯黛没法刻意挣开,骆锦谦紧绷的胸膛就在她背后,别扭的感觉越发强烈。   “到了。”好在马儿很快停在一处民宅前。约莫是察觉到了异样的马蹄声,门后的人相当机警,几乎在两人下马的同一刻开了门:“骆兄!柯三小姐?”   门廊上点着一盏烛笼,郁南承身姿挺拔,辨出门外双双矗立的骆锦谦与柯黛时,却面露狐疑之色。柯黛下意识想要解释,然而骆锦谦已经抢先开了口。   “南承,人可能找到了。”   郁南承当即领会他话中所指,眼神一凛:“人呢?”   “三小姐的表兄能带我们找到人。我孤身出来,没带人手,只能先搬你救急。”   郁南承二话不说转身进屋,闪身出门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剑:“你去找巡街的衙差,我前去一探。”   他一身黑衣,周身散着慑人寒意,已然进入战备状态。骆锦谦也不跟他客套:“我正是此意。这些人与那晚揽月山庄的冷霜有脱不开的干系,冷家很可能是个聚众窝点,你多加小心。”   郁南承分析信息的能力极强,无需骆锦谦多做说明,三言两语间两人已达成共识。柯黛被动地紧随两人之后,眼睁睁看着郁南承牵绳跨马,微微回了回头:“那三小姐……”   “我还是跟表兄一道……”   “三小姐的安危由我负责。我们去找衙差,不会有事。”骆锦谦将柯黛往他身边拉了拉,好给郁南承让出一条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柯黛侧身看着他,总觉得骆锦谦有些积极过了头。   然而郁南承显然不打算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分心,他略略一点头,一串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巷中,高头大马很快不见了踪影。骆锦谦在前头细心地探着路,柯黛小心地跟着,尽量加快步伐不拖后腿,两人运气不错,刚出巷子便撞见了巡街的灯笼。   骆锦谦赶紧上前交涉,得知打头阵的郁南承不久前撞上他们,一批衙差已经跟随支援。确认以“王公子”身份带路的王澜君无恙,柯黛一颗心才落了地。她催骆锦谦赶紧回骆府传信增援,方才还雷厉风行的骆大公子却让衙差代劳,转身冲柯黛道:“我先送你回去。”   “不还得认人嚒?”柯黛低了头,声若蚊蝇。骆锦谦意识到她的抵触情绪,声音体贴地放缓:“有南承在,这种事用不着你出面。我们会审个明白。”   柯黛犹豫地绞着手指,不远处却传来骚动:“骆公子!抓到了!抓到了!”   骆锦谦精神一震。柯黛还来不及躲避便被拽到路中央。依然是熟悉的红鬃骏马,郁南承稳坐其上,一人一马划破夜色薄雾。   “抓到了。”黑眸扫过身形紧挨的两人,郁南承神色冷峻,“就是那个人。”   “人手够吗?”骆锦谦仍担心窝点有诈。郁南承点头:“东门守军速度很快。而且,”他顿了顿,“这几人,没那么难对付。”   两句轻描淡写下,柯黛都听得出别有隐情。骆锦谦眼睛一眯:“抓到就好。回去再说。”   ————   “这一段就这么结束了?”林汀听得津津有味,罗夏却对柯黛这段九曲回肠的来龙去脉失了耐心,“从头到尾都在讲你姐夫,娄尚书呢?药鼎呢?”     喘了口气的柯黛并不回答,只侧身替郁南承检查了伤口。林汀出于职业本能想要帮忙,被罗夏拦住。她冲他使了个眼色。   “呃,恕我直言。”林汀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柯姑娘,从你的叙述中不难判断,那位骆公子,其实是对你有意吧?”   一直闭目养神的郁南承突然动了动。林汀心虚地扁扁嘴:“你自己这么引导的,不怪旁人怎么想……”   “嗯。”面对林汀不客气的戳破,柯黛并不排斥,“他对我确实有好感。而且,在冷霜那帮人落网不久,便忍不住同我挑明了。”   猜想是一回事,当事人正面承认又是另一回事。林汀微微瞪大了眼,胸口漾起一股异样:“那这……”骆锦谦毕竟是柯黛的姐夫,这种有违天伦的感情……   “我猜,他应当是对我的姐姐芙贵妃有意。我与贵妃有几分相像,所以……”柯黛解释。   “你猜?他没跟你说原因?”   “没有。”柯黛神色很平静,“他表态之后,我便不再给他任何接近的机会。”   听得云里雾里的林汀还记得抓重点:“是郁公子没给他这个机会,还是你嫡母和娄府没——啊——”   林汀的尖叫与郁南承拍案而起的掌风一道响起。 ☆、紫烛笼-16   罗夏这回真的哭笑不得。他望着瘫在慌张的柯黛怀里、不住咳血的郁南承,连气都懒得叹了。   “讲了一番动容的废话,背地里还是让你男人养精蓄锐对付我。”罗夏余怒未消。方才郁南承一个掌风还没刮来,他及时揽过林汀后怒从心起,正要给这不识好歹的男人一点教训,却见郁南承五官地痛苦拧起,一步都没迈出便软软倒了回去。   “南承,南承!”柯黛用袖子胡乱擦拭着郁南承嘴角溢出的血迹,嗓子眼里的哭腔倒是真真的。罗夏不敢再掉以轻心,重拾剑柄指着二人,柯黛忙着呼天抢地,直到郁南承双眼终于开了缝,她这才搜寻着被罗夏揽在身后的林汀,迎上一张泪水涟涟的面庞:“林大夫,求您帮忙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林汀下意识望了罗夏一眼。他只冲她挑了挑眉。柯黛扯故事拖延时间固然可恶,但于自家娘子而言,这药鼎的出现显然弥足珍贵。眼下只看她如何选择了。   柯黛同样意识到林汀的表态才是关键,拽住最后的依仗继续哀求:“柯黛方才所言句句是真,只是家族脉络牵扯太多,不说明这些缘由,药鼎的来历也讲不清楚啊……”   原本聚精会神的聆听突然被郁南承打断,林汀的面色却平和如初。柯黛紧张地盼着她开口,只见她咽了咽喉,突然将手中的物什往地上重重一掷。   药鼎咕噜噜滚到脚边,柯黛眼睁睁看着,顿时傻了眼。   “清楚也好,糊涂也罢,反正人死不能复生。这药鼎怎么得的,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林汀耸耸肩,没来由吐出这么一句。柯黛精力在回神的郁南承身上分了一半,来不及细细咀嚼话中深意。然而一边得了首肯的罗夏已经动了杀意。   “你先出去。”他侧身低声嘱咐,“我很快收拾干净。”   柯黛浑身寒毛直立。而林汀已经懒得多费力气。她稍稍退后两步就往外走,全然无视床边缩成一团的两人。   瞧着罗夏眼中黑气弥散,千算万算,这关饶是躲不过去了。柯黛咬咬牙,狠心推开发颤的郁南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柯姑娘不必浪费口舌。”罗夏闲闲地磨着剑锋,估算着从哪边下手更利索,“我娘子好心救人,你们这番以怨报德,实在寒心。”   伏在地面的娇小身影一言不发。床榻上缓过一口气的郁南承从牙缝里挤出只言片语:“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放过她……”   罗夏顺势望向脚边蜷缩的一团,突然改了主意。   “姑娘起来吧,我不杀你们。”   走到门边的林汀诧异回头,却听罗夏话锋一转讥讽道:“拖过了今夜,整个镇子都要禁严。你们敢迈出一步,就是个死。有官差代劳,我何必沾那个血腥。”   手心塞进一团温热。罗夏低头,林汀已经牵了他的手,冷漠地说道:“夫君说得对,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们走。”   ————   两人一路走得气呼呼的。不过一转脸,小娘子可不如她夫君洒脱。   “哎,这样真的行吗?”林汀扯扯身边人的袖口,“他们若是真被抓住,我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啊。”   罗夏昂首挺胸,胜券在握:“一对流窜的钦犯,也得有人信。”   林汀才不买账,紧赶慢赶追上:“你若真有把握,下午看见通缉令后,怎么还跟我一道冒险找人?”   罗夏停下脚步,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懵然的小脑袋:“药鼎的事还没搞明白,哪能轻易放过他们?”他注视着林汀的脸色不太自在,“我们蜗居在这个偏远小镇上,接触外界的机会能有多少。好不容易来了对有点背景的解疑答惑,不使点手段,怎么逼他们吐出真话?”   林汀讪笑:“辛苦你了。”   素白的小脸上分明写着欲言又止。在他面前,她向来不擅长掩饰。罗夏也不催她,只紧牵着手快步走着。两人傍晚时分找上门,拖到现下才离开,天色已经黑了个透。柯黛的故事讲得两人头昏脑胀,罗夏见多了满口天花乱坠的保命者,并未将柯黛和郁南承这段真假不明的过往当回事。   但林汀却存了心思。渡口夜行船只的号子隐约传来,她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握紧手掌。   “罗夏。”   手心一紧,罗夏停住:“怎么?还是担心他们俩?”   “我有事要告诉你。”林汀侧脸微微仰着,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关于那个药鼎……”   “嘘。”罗夏轻声打断她的话。林汀转脸,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头立即压上另一种烦闷。   “罗大哥,林汀妹妹。”   章家医馆就在眼前,章佳人不知何时款款步出,罗夏警觉之余,不得不笑着招呼:“这么晚了,章姑娘还出门呐?”   林汀十分窝火地瞧着章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夏:“听章甫说,近日渡口有逃犯流窜,我有些不放心,想着打烊后在这附近看看。”轻柔的语气顿了顿,“倒是二位,夜色散步,别有雅兴啊。”   罗夏吐血。倒不是为了章佳人含义不明的几句话,而是他的手掌快被某人的芊芊五指给捏烂了。   “逃犯是名女子,我有武艺傍身,不足为惧。”罗夏思忖着要怎样应付,才能既不拂了合作伙伴的面子,又尽量不触碰林汀的底线,“更何况还有百两赏金,当然得碰碰运气,哈!”   章佳人只当看不见冷脸的林汀,顺杆而上:“罗大哥缺钱?”   “缺啊。”章佳人没想到会是林汀瓮瓮出声,“养店养家,以后还要养孩子,哪头不得花钱?”   罗夏低头瞧着眉目闪烁的自家媳妇,乐呵呵地接话:“是啊,还有个爱使小性子的大孩子要养活,没钱怎么行?”   夫妻俩一唱一和,章佳人瞧着心酸又不服:“以罗大哥的能耐,还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   “我乏了先回,你们聊。”没等罗夏回应,林汀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   章佳人暗喜,前几日在药栈旁敲侧击时,林汀还是一副旁观她唱独角戏的悲悯模样。今日当着罗夏的面她居然这样失态,小夫妻之间必然还是生了嫌隙!   就说嘛。这两人成婚才多久,感情基础肯定谈不上多牢靠,花渡口好不容易出了个样样拿得出手的年轻男子,哪里是林汀这样直肠子的小媳妇罩得住的?   章佳人抓住机会扮无辜,指着林汀离去的方向微微颤着:“罗大哥,林汀妹妹她……你们吵架了?”   “啊,没事。外头乱,你也早点回吧。”夜幕中的背影以惊人的速度越离越远,罗夏敷衍了两句赶紧追上去。章佳人目的达到、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转身回了医馆。   林汀一路疾驰,步履迈得不似平常。罗夏好不容易追上,她别着脸硬是不理他。罗夏心中有数,小丫头醋坛子翻了,后劲儿大着呢。他左哄右哄,脸上堆着笑:“你我二人共生死的缘分,哪里是旁人两三句就能挑拨的?顾着章家的颜面,我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由着她章佳人自鸣得意去吧,我的立场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   “我不清楚!”林汀一下抓住话柄,“你明知她心怀不轨,还对她和颜悦色!这不是撩人是什么?!”   罗夏一凝,糟了,说错话了。   “心口不一!品德败坏!始乱终弃!”   看着他不当一回事的随和样儿,林汀心头百般积郁,也不管适不适用便喷出一连串词。进屋后她越想越气,索性两三步上了阁楼,咣当一甩睡房门。罗夏差一步没赶上,对着紧闭的木门发愣。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媳妇儿?媳妇儿?”罗夏提着力度轻轻拍门,拍了半天才发现小丫头嘴硬心软,门后根本没上栓。他提心吊胆地推门进去,林汀还没忘点灯,她抱着褥子,和衣安静侧躺在榻上,只留了张后背给他。   罗夏试探着过去抚肩。呼,还好,没被甩开。林汀仍是气鼓鼓地不看他,他不禁发笑:“方才回来的路上,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闷声从被褥中传来:“你表现不好,我不想说了。”   完完全全的小女孩脾性。罗夏扑哧笑出声,伸手过去想要捏捏她的脸,不想却摸到湿湿的一手泪。   调笑意图全无,他的心立即软了。   “乖。”罗夏挨着她躺下,将软软的一团圈在自己身前。臂弯中的温热物体陡然一颤,罗夏抿着唇,将她翻身搂进怀中。   林汀任由他摆布,最终偎在他胸前,小脸仍别扭地朝颈窝里埋,无论罗夏怎么劝都不肯挪窝。罗夏只好就这么抱着,如同安抚婴孩一般轻拍着她的背:“我在呢……”   耳旁抽泣声由小渐大。千头万绪齐齐涌来,林汀被温暖地拥着,她紧攥着罗夏的衣襟,放声痛哭。 ☆、紫烛笼-17   到底还是小姑娘,林汀哭累了,饿着肚子居然就睡着了。罗夏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后背,确认怀中人气息匀长,这才敢慢慢放开。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出门,打了一盆温水。温热毛巾小心将林汀脸蛋上的泪痕一一抹去,罗夏将烛台移远了些,微光中的林汀睡得正香,细眉微微锁着。他想伸手将眉头抚平,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   心头装了太多事,就暂且放她到梦中避一避吧。   林汀身上带着什么秘密,罗夏没有半点兴趣。左右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将他们分开。但这确实是两人相识以来,她情绪爆发最为激烈的一次。   林汀是个有脾性的小姑娘,却也是个识脸色、知冷热的小姑娘。人前爱装得一本正经,不算太好相与,私下鬼点子却是连串冒。从前在寨子里,有贪便宜的邻家大婶借了他亲手打磨的藤椅、小木桌不还,林汀不算小气,但横竖不肯惯着这种风气,前后屋稍稍一走动,总有办法让人把东西乖乖还回来。两人成婚后,明面上她对他越发依赖,平日里稍有怠慢,便半真半假地撅着嘴巴不开心,但那么多琐事细细罗列下来,她没发过一次任性的无名火。   这么惹人疼的小姑娘,他恨不得捧在掌心护着的小姑娘,他怎么舍得她这样难过呢?   并无睡意的罗夏吹了灯,在黑暗中算着柯黛和郁南承可能的动向。郁南承旧疾未愈、又遭急火攻心,不养个十日八日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远行,更不用说他们忌惮着铺天盖地的通缉令,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城送死。   况且罗夏瞧得真切,郁南承性子耿直,但那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柯黛绝不是善茬。林汀临走前虽刻意表现了对这两人生死的无所顾忌,但柯黛脑筋稍稍一转便能分析出,那尊皇家药鼎,就是她与郁南承活命的唯一依仗。   怀中女孩睡得恬静。所有的风险,都交由他来承担吧。   ————   隔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两钱沙参,三钱积雪草。”章甫在林汀的严格指导下,磕磕巴巴地背着药方,“七钱川楝子,三钱草乌头……”   “不对不对。”一炷香内第四次纠正,林汀心头突突,感觉随时自己可能耐心不保,“草乌头是两钱不是三钱。重背!”   小章哭丧着脸:“一钱而已。差不了多少。再说多加一钱,增加药效嘛。”   胡扯!林汀横他一眼:“那先前你还将木防己和防己的顺序搞错,怎么解释?”   小章鬼使神差地胆肥嘴硬:“总归是炖成一锅,又不是少了漏了——哎哟!”小章忙不迭吹着被抽痛的手背,偷偷看了手中捏了根细柳条的老板娘,不敢吱声了。   “亏你说得出口,这歪理能说服得了你自己?”林汀一拍桌子,“小母鸡炖蘑菇还有个先后呢,这味药剂可是我师傅行医注解上的典例,所有药材下锅的顺序、时辰、火候,一丁点都不能错。你可知倘若防己在木防己前添加,会酿成什么后果?”   “什么?”   “补药变毒~药。”   小章吓了一跳,见林汀神色正经,不像是吓唬人,当即端正态度:“对不起林姐!我见你一早脸色就不太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才想出这个法子转移你注意力来着……”   探口风的借口十分拙劣,但考虑到认错态度还算良好,林汀决定不追究,放他继续记药方。今日药栈由她坐镇,罗夏十分悠闲地在附近串门,不仅将渡口的店铺晃悠了个遍,还缠着巡逻的衙差热切发问:“要是能抓住钦犯,赏金到底是两百两还是三百两?要交税吗?上头要扣提成吗?上头的上头要扣提成吗?上头的上头的上头……”   衙差小哥被烦得耳边嗡嗡直响,望着天空算时辰,心心念念着早些换班。   远远望见罗夏在视线中来回晃悠,林汀的心绪比昨晚安稳了不少。她低头专心配着药,余光随时关注着门外的动向,过不多久只见罗夏信步走来。   “今年真是热得早,才五月份就够呛。”罗夏一路用手掌扇风。林汀漫不经心听着,很自然地放下手中活计:“晒得是够可以。我给你拿瓶清凉油。”   说着两人进了后屋。布帘刚放下,罗夏便附到林汀耳边:“他来了。”   虽说早早做好了准备,林汀听完还是头皮一紧:“渡口贴得到处是通缉令,他怎么挑这个时候来?!”   罗夏摊手表示无解。两人在后头等了一会儿才掀帘子出去,小章正招待惨着一张脸的郁南承,记性不错地居然认出了他:“这位公子,您可是前两日来求五段灵芝的那位?”   林汀与罗夏迅速一对视。小章话一出口便识相地退了两步。他还记得那日傍晚的不快,这等一看就是惹不起的角色,还是留给老板对付吧。   罗夏也不负期望地上前主持场面,对着双眼无神的郁南承,面露狐疑:“公子看上去不太好。难不成灵芝失了药效?”   难得郁南承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嘴角僵硬地一扯,当真难为得紧,好在说话的语气还是很真诚的:“掌柜的言重。鄙人前几日进山被一条不知名的毒蛇咬了一口,自恃懂点医理,又从贵店得了神药,便不曾将伤势放在心上。不想将养了一日,行事还是不太得力,这才想劳烦您家大夫得空瞧一瞧。”   多事的小章招待这类慕名而来的求医者一向积极得很,自豪感再次作祟:“公子放心,我们老板娘妙手回春,定能医好公子!”   “鄙人在此,先谢过几位。”   林汀将账本扔给小章,无可奈何将郁南承扶了进去。郁南承只身空手前来,连把佩剑都没带。林汀引他进后屋看诊的药堂,将他躺椅上安置好,罗夏紧随其后,顺手带上了门。   “还敢找上门?”罗夏居高临下地看着躺椅上的郁南承,“当真是不怕死。”   郁南承嘴唇发乌,将将吊了一口气:“郁某就在这里,要杀要剐,二位看着办吧。”说完一脸安逸地阖上眼皮,冷静得跟终于找到避难所似的,就差没打几个呼噜。   不出所料,过了一夜,逃难的两人还是将思路捋顺了。   预料到事态发展的罗夏还是气得要跳脚:“这招有够损!仗着整条街都看见他进了我们店里,纯粹赖皮!”   林汀拦住他:“不对啊,大街小巷贴着的都是柯黛的画像,那郁南承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柯黛交待的那一堆是真是假暂且不说,这两人的来路,不是一般的有问题。   罗夏没好气:“有什么办法?只有先医好他,拘着再说。我倒要看看,柯黛耐得住几天!”   灼灼目光似乎要将榻上人烧穿一般,他恶狠狠地瞪着郁南承。另一边翻着药箱的林汀打了个冷战。   ————   郁南承中毒症状本已缓了十之七八,吐血不过是巴豆粉引发的气血虚空,林汀替他针灸引血,忙乎了一个时辰,期间小章还溜过来旁观,午饭时分便彻底清了余毒。   郁南承在后屋躺了半天,手脚虽仍使不上多大力,但精气神的确恢复了不少。罗夏寻了个理由让小章回医馆拿东西,林汀不太情愿地给郁南承喂了一点稀粥,两人面怀不善地围在躺椅旁:“眼下已无遮拦的必要,郁公子有何指教,尽早开口。”   郁南承静静眨眼,胸腹微微起伏,似是在运气。罗夏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动向,眼见他吃力地挣扎站起——“罗掌柜与林大夫宽宏大量、不计前嫌,郁某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林汀要去扶,被罗夏拦住。眼睁睁看着郁南承给他们两口子认真磕了三个大礼,林汀脸皮有些承受不住:“话说开了就好,郁公子着实……”   罗夏暗地叹了口气。小娘子到底本性纯良。对于郁南承身体力行的致歉,他则比她心安理得得多:“既然阴差阳错地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总该让我们清楚,到底掉进个什么坑里吧?”罗夏低头看着林汀玩手指,“你们可是手头沾了血的钦犯。”   言下之意很明了。这浑水,我们坚决不淌,你们也休想独善其身。   郁南承脸色一白:“我们没杀人。”   “那娄尚书是怎么死的?”   郁南承言辞吞吐:“此事说来话长。承蒙救命之恩,郁某一定会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眼下状况二位也清楚,柯黛不能抛头露面,我也不能长时间将她一人留在住所……所以,还劳烦二位陪郁某走一趟。”   罗夏与林汀对视一眼。     “为何通缉的人只有柯姑娘,却不见你?”林汀尖锐地问道。   郁南承并不回避:“因为在京城人的眼中,郁南承,是个已死之人。” ☆、紫烛笼-18   “我曾受雇骆家,柯黛险些受辱一事后,骆锦谦安排我加入西北军。但这是他预先设计用来对付柯黛的的幌子,我编制随军,一年后‘战死’沙场,人却从未离开京城半步。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郁南承都是活在京城的影子人。”   林汀听出了一些端倪,胸口幽幽泛疼:“依柯黛先前所说,她这个姐夫对她……”   “昨日你们来得突然,我根本来不及跟柯黛编造口供。她口中所言,句句属实。”事关另一个男人,郁南承不太愿意深入讨论,算是侧面回应了。   “一路逃亡,谨小慎微,加上我昏迷之时对周围的情况不甚了解,这才做出一番鲁莽举动。”郁南承言辞恳切,“恳请两位千万不要迁怒于柯黛。”   提及先前的冲突,林汀立即低头整理药箱,不为所动:“算上通风报信,这已经是第三次救你了。小店本无意惹来这番乌龙,郁公子表明了不会恩将仇报,我二人对你们的故事亦毫无兴趣。公子还是赶快养好身子,赶紧走吧。”   她漠然转身。郁南承没料到她原本松动的态度突然大转弯,翌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罗夏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跟着出去了。   郁南承后悔不迭。他厚着脸皮求上门,对方却再不肯给台阶。这夫妻俩摆明了不轻易占人便宜,但相当记仇。   可眼下这二人却是他们脱困的唯一希望。说到底,拿捏命门的还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大夫。   郁南承掀开帘子想要观察情况,却不想跟进门的小伙计撞了个满怀。   “啊啊啊啊,公子对不起!”章甫瞪着面色惨淡的郁南承,以为自己不慎撞到了伤口,慌忙道歉,“我们老板娘让我拿药过来,顺便送公子出门。公子……没事吧?”   老板娘费了老大力气医好的病人,若是被他伤了,还不得乱刀铡死他。   郁南承抚了抚胸,摇头:“无碍。劳烦小哥。”他跟着章甫走出前堂。林汀正帮其他客人称药,只有罗夏亲切地问候了两句:“公子这两日注意休息,切忌动气。”   郁南承将诊金和药钱如数交付,提着药包要走,想了想转头补充了一句:“方才在后屋打坏了林大夫的药鼎,在下会尽快送一尊新的过来。”   林汀头也不抬。罗夏笑眯眯地一派和气:“公子不必挂心,不过是寻常器件,您给的诊金抵得上一打药鼎了。”   “药鼎坏了?”章甫琢磨着怪不得老板娘看诊出来心情不太好,原来是刚换不久的药鼎又给摔了。   郁南承也不坚持:“那鄙人下次再来光顾。”   罗夏笑了:“公子说笑,药栈这种病气缭绕的地方,还是少来为好。”   ————   郁南承说到做到,当天傍晚打烊时便送了药鼎过来。罗夏瞅瞅郁南承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面庞,适时流露出几分受之有愧。林汀淡淡瞄了一眼,手上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忙自己的事。   郁南承将希望的目光投向罗夏,见罗老板很给面子接过包裹,终于释然一笑,开心离去。   章甫还在场,药栈两口子对药鼎闭口不提。捱到月上树梢,罗夏躺在榻上活动筋骨,卸下伪装的林汀别别扭扭地靠了过来:“干嘛收那东西?你还真给郁南承面子。”     她盯着他小臂上的淡淡刀疤,听他不介意地说:“面子不是给他的,是给我家娘子的。”   “什么意思?”   罗夏摸摸她光滑的面颊:“你惦记着药鼎,他们又主动送上门来。左右我们不亏,顺水推舟再好不过。”   林汀嘟嘟囔囔:“这东西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就这么抵了他们欠的人情,太便宜这俩人了。”   原来症结在这里,小丫头担心他吃亏呢。罗夏顺势揽过小脑袋:“你当郁南承来这趟是为什么,他们巴不得再欠上一个呢。”   林汀抬头,瞧见他眼里发亮。   “求你送他们出镇?哼,休想。”   “不,我确实在正经考虑这件事。”   林汀眉心一缩:“这两人是钦犯。这些年的安宁日子不容易,没必要为了……我,冒这个险。”   罗夏抚着她的额发,不置可否:“既然你在乎那个药鼎,那无论如何我都要弄到手。”   得,又绕回来了。听着他笃定的口吻,林汀心里却美滋滋的。   胸前有什么拼命拱着。罗夏眼神朝下瞄,林汀正往他怀里缩,双眼讨好地眨巴:“你想知道吗?”   知道什么?知道她的过去?罗夏反问:“那你想知道我的吗?”   切,心里明明好奇得要命,却又忍着跟她打太极。林汀扁了扁嘴:“我叫‘林汀’。”   “我叫罗——”   “——晏绫汀。”   罗夏的打趣声硬生生地折断。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名字叫晏凌汀。”林汀一字一顿,声线清晰,“我生在京城,父亲姓晏,生前是太医院的首席医正。我在家里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头顶只有温和的呼吸。良久得不到他的回应,林汀有些不安地抬头,却见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认真地看进她眼里,耳边是熟悉的沉声:“我在的。”   林汀伸手搂住罗夏的脖子。末春的夜晚还残存着几丝凉意,他将她抱紧了些。   “我不知道柯黛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但她姐姐应当确实是四年前难产暴毙的芙贵妃。”林汀呼出的热气萦绕在罗夏耳旁,热热痒痒的,“我十五岁那年,宫中芙贵妃二度怀孕,当时我师傅孙姑姑云游归来,留在太医院负责照料贵妃的身子。但不知道哪方势力从中作梗,害死了怀胎十月里始终安然无恙的芙贵妃。事后种种证据指向我父亲受人指使,连同孙姑姑一道害死贵妃。皇帝听信谗言,下令一月之内将晏、孙两家男眷尽斩,女眷流放。我师傅仓皇出逃,只来得及带上最不惹人注目的我。我和师傅一路逃至雨林崖边,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一段充满血腥与惊惶的过往,陈述却极其简略。四年来头一回讲起从前的事,林汀的声腔依然安稳平和,仿佛在诉说旁人的故事一般。罗夏低头看着不知不觉中已蜷成一团刺猬的林汀,心头当即软成了一汪暖泉。   “不管你从前叫什么,总之我媳妇一年前在天山寨子里跟我正经拜了天地,就说好要过一辈子。”罗夏的手掌贴着她的背脊,安心的温度蔓延到全身,林汀慢慢舒展开,“媳妇背负的血海深仇,就是我罗夏的血海深仇。过去我不知道这档子事儿,眼下既有线索主动找上门,无论冒多大风险,都不能放跑了。”   林汀听他讲得意味深长,一副不替晏家平反不罢休的派头,当即吓了一跳:“我只是不想对你隐瞒,可没让你找皇帝报仇啊!”   罗夏对娘子的理智啧啧称奇:“皇帝害了你全家,你还顾忌着他的安危?”   林汀怨气没处发,捶着枕头愤恨道:“我当然恨他。可我想过了,龙椅上的人都精着呢,明眼人都看得出幕后主使另有其人。敢对贵妃和皇子下手,这潭浑水皇帝暂时搅不动,就拿晏孙两家上百条人命当了替死鬼。这狠心皇帝固然可恶,但杀了他,不仅找不出真正的仇人,只会搭上我好不容易保住的一条命。”她又习惯性地嘟着嘴巴,“一点也不划算。”   罗夏没忍住笑出声。   “笑什么!”林汀没好气瞪他,“上百条冤魂!你还笑!”   罗夏搂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往上提了提:“那啥,我是觉得,经过半年的淬炼,你已经彻底进阶成一名优秀的生意人了。”他想想还是觉得好笑,“‘以命换命不划算’……这么透彻的人生感悟可不是一般人能领会到的,很到位嘛,哈!”   林汀不高兴地转脸过去。这回换成罗夏腆着脸靠上去:“处事有道,夸你呢。”   “呵呵。”林汀不吃这套,“听不出来。”   罗夏想起林汀含泪而眠的一夜,面对她此刻的敷衍,只会尽百倍的耐心去感化。两人静静地侧卧许久,平复心情的林汀终于翻了身:“罗夏,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说过,这药鼎当年遍寻不得,必有蹊跷。内壁有药物残留,分析其中成分,说不定能牵出下毒之人的线索。”罗夏不觉得这是问题,“郁南承和柯黛一时半会儿跑不掉,这几年里京城有什么变故,问他们不就成了。”   林汀眉宇间仍是忧虑:“可他们若是有意隐瞒,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罗夏自信轻笑:“人在手上,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说实话。”   林汀有意忽略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辣,但肚子里已经妥妥地安置了一颗定心丸:“那……明天就寻个理由去找他们?”   她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征询。罗夏好脾气地宽慰着,突然间笑意尽收,搂紧怀中人就是一个翻身。   “这位爱藏心事的姑娘。”他咬着她小巧光洁的耳垂,“请连同你的人一道,将你的全部忧虑统统交与你的夫君,好吗?”   林汀红着脸,不等她点头,一阵熟悉的掌风刮过,吹灭了床头的灯烛。 ☆、紫烛笼-19   罗、林二人的拜访令提心吊胆躲在屋中的郁南承与柯黛大喜过望。   “罗大哥,林大夫,请——”条件有限,柯黛还是折腾出一桌品相不错的菜肴,足显诚意。她热情地张罗布菜,忽然意识到什么,将原本打算盛给林汀的碟子挪到了郁南承碗里。郁南承低头尝了两口:“菜品简陋,好在柯黛的手艺还不错。令二位见笑了。”   菜里没有猫腻。   林汀点头,安静地提了筷子。四人沉默地吃了一阵,郁南承端起了茶盏:“郁南承以茶代酒,聊表敬意。罗掌柜与林大夫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无论能否渡过此劫,此等恩情都必当铭记在心。”   柯黛跟着敬茶。屋里氛围还算和谐,郁南承的眼中偶尔闪过警惕之色,提防随时可能的意外闯入者。   “你们什么时候走?”   对面两人没料到罗夏这么爽快地直奔主题,怔了片刻面露喜色:“我们对外面的情况不熟悉,还要劳烦罗大哥安排。”   “嗯。”罗夏在桌下握着林汀的手,泠然道,“通缉令流传到镇上不过两三日,眼下大街小巷都是柯姑娘的画像。前日柯姑娘出没花渡口,险些被认出,我建议还是躲过风声再出门的好。”   郁南承看上去有些失望。倒是柯黛松了口气:“我也是这样想,加上南承的伤势需要时间调养,不急于一时。”   “郁公子似乎心急。”林汀观察郁南承的神色,“可是有要紧的人等在下一站?”   郁南承勉强一笑:“以我们背负的罪名,凡是有过来往的都避之不及,哪还有什么人可投奔。”   “那你们打算去哪儿?”罗夏猜测,“往西南,出海?”   郁南承点头,指向西方:“确有此意。”   “不妥。”罗夏摇头,“西南边境线附近,海军驻扎密集。我建议你们往西北国境走,那里常有游牧民族出没,便于浑水摸鱼。”   “但是西北接壤处的族群民风骁勇,骑匪成群。一旦遇上,只怕我二人势单力薄,难以招架。我二人甩开追兵一路南下,遇过的险阻重重,不能不将这些风险纳入考虑。”郁南承面露难色。柯黛圈住他一条胳膊,小声道:“都是为了我。以你的身手,倘若只身一人上路,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   郁南承侧身安抚了一句。隔着一张桌子,林汀都能看到低头的柯黛已经红了眼眶。   罗夏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只当瞧不见两人的小动作:“据我所知,国境四面,东南两边都固若金汤,只有西北处有缺口。我知道你们从京城走到这里不容易,但倘若你们患得患失、固执己见,一旦落网,连累的是我和我家娘子。”他讲得毫不客气。   “罗大哥从前是军中人?”柯黛有些好奇,“对边防部署颇有心得。”   罗夏漫不经心道:“打过杂,算是吧。”   寥寥几句,令原本打算从西南出海的二人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柯黛打破沉默:“罗大哥见多识广,烦请大哥多多提点。”   “提点算不上。放你们走等于放虎归山,我不想给自己留后患。”罗夏闲闲地瞄了一眼郁南承手边,“话说郁公子的这把剑,形状倒是稀罕。”   郁南承下意识提起剑柄:“若是罗掌柜喜欢……”   罗夏摆手:“我就随口一提。听衙差说,你们带走了尚方宝剑?难不成就是这柄?”他狐疑地端详了一圈。倘若这把来自海外的宝剑便是象征皇权的尚方宝剑,郁南承随身带着,岂非太随意、也太招眼了?   郁南承苦笑:“哪能呢,尚方宝剑是皇上赐给娄尚书的,我们出逃时缺个出城的凭证,这才匆忙带上。如今早就沉在护城河底了。”   “那你手上这把——”   “半路从一家当铺买来的。”柯黛抢着插话,“罗大哥是内里行家,南承,机会难得,还不赶紧向罗大哥讨教讨教?”   郁南承欣然同意,罗夏也不拒绝。两名男子挪到了隔间研究兵器,屋里只剩下相对无言的林汀与柯黛二人。   “林大夫,那个药鼎,我……”   林汀微微抬手,柯黛立即住口。   “柯姑娘。”林汀直视着眼前那张令人难以忽视的姣颜,心中不适时地感叹,到底是出过贵妃的官家女儿,即便只是柯芙的庶出妹妹,气质也绝非小家碧玉可比,“你将郁公子支走,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柯黛挪开视线,幽幽地望向窗外:“我们与林大夫和罗大哥萍水相逢,幸得两位多次出手相助。林大夫对药鼎心存疑虑,柯黛必须毫无保留。但这其中有些曲折,着实不便让南承知晓。”   “比如?”   贝齿轻扣朱唇,片刻后轻启。“比如。我与骆锦谦,并非先前声称的那般清白。”   ————   一夜骚动。   在骆锦谦的安排下,东门城守亲自护送柯黛与王澜君回柯府。柯黛别有用心的外出由王氏私下授意,原本刻意瞒着柯尚书与辛氏。这下可好,柯家上下已经睡下大半,门房却传来贪玩的三小姐被人送回的消息,柯尚书顿觉脸上无光。王澜君自个儿灰溜溜回了王家,柯黛遭到柯尚书严厉斥责后,被正式禁足,短期内不许踏出后院一步。   不出就不出吧。柯黛乖乖回了自己房。等到天明,太傅府那边传来消息,困境自能迎刃而解。   事实也的确如此。翌日正午时分,骆夫人亲自登门探望柯黛。待字闺中的姑娘混迹揽月山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更何况这里头还搅和了尚在新婚期的骆锦谦。骆夫人是聪明人,当着王氏与辛氏的面,只道三月前的恶徒之首已经捉拿归案,绝口不提柯黛与骆锦谦前夜纠葛。   柯黛坐在王氏身边,低首垂眉,大气不敢出。想到这没来由的飞来横祸令小女儿乖巧变乖戾,辛氏又恨又心疼,待王氏送骆夫人走后,这才怒其不争道:“黛儿,你让为娘怎么办啊……”   柯黛面上泪珠滚滚:“黛儿知错了。黛儿没别的想法,只是想出门散散心,本来已经算好了早早回来,不想撞上守军抓人,给家里丢脸了。娘,你骂我、罚我吧!”   辛氏怎么舍得。更何况关于这个名节有损的小女儿,她心中另有打算。辛氏想了想道:“你姐姐初嫁,对骆府不熟悉,还要跟梅宛青争江山,想必终日也闷得无趣。你过去陪她住几天,骆府不会有异议。”   柯黛有些迟疑:“姐姐新婚十日,尚未回门,这样贸然打扰,骆府会同意吗……”   辛氏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姑娘,抓了恶徒,你的事情就算完了?陪亲姐姐这种小事,骆府敢说一个‘不’字?当务之急,要利用骆府的理亏,稳固你二姐在骆家的地位,一旦梦儿掌家,咱们母女在柯家的日子、还有你哥哥的官途,都不用发愁了。”   柯黛面上懵懂恍然,心里却一点一点凉了。   她当晚便去了王氏房中,王澜君早先已经将前夜的遭遇如实相告。王氏果然对柯黛的处境不感兴趣,只问她:“澜君跟我讲,娄尚书那头,你有了旁的主意?”   柯黛心口瞬间压了块大石头。她不敢提骆锦谦的提点:“黛儿也是昨晚忽然想到,娄尚书一直倾心于揽月山庄的紫凝姑娘,却碍于身份不能迎娶。倘若父亲能够帮衬着促成此事,这可是桩大人情……”   王氏精神一震,片刻后却又坐了回去:“娄尚书能坐到今天的位子,全凭梅丞相一手提拔。即便你父亲可以促成这桩姻缘,娄尚书肯不肯承这个面子,还说不定。”   “父亲在朝堂之上的中立,可比梅三小姐与二姐姐的争端重要的多。”柯黛小心翼翼地列出分析,“黛儿听闻皇后娘娘是左丞相之女,梅丞相身为右相,必然顾及着祺贵妃,应当不会拒绝父亲的示好。”   王氏眼光一凛:“朝堂上的事情,哪里是女儿家议论的!”   柯黛心下有数,也不顶撞,乖顺地垂下眼帘,改口说了辛氏要送她去骆府的念头。王氏不急着表态,反问柯黛:“你打算怎么办?”   “这里头黛儿看不清,只能请母亲拿主意。”   “骆夫人今日来访,意思是歹人既已拿下,也算跟柯家有了交待。不过我瞧着事情冲着骆安然,这深处的由头,他们自然不肯如实相告。”王氏若有所思,“你过去也好,手头拿捏点什么,还能帮二姑娘站稳脚跟。”   柯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在柯梦嫁入骆府这件事上,王氏处处周密考虑,热心得有些过分。   王氏眯了眯眼:“等不到二姑娘回门。明日我便回访骆府,探探口风。届时你从后门走,去骆府那个郁护卫的住处,把这里头的事情问个清楚。” ☆、紫烛笼-20   王氏的意思,现在知晓真相的人还不多,得抓紧时辰双管齐下。她正大光明登门造访,柯黛从小道迂回,赶在郁南承奔赴西北前,将这场乌龙的细枝末节摸个清楚。   这次没有王澜君陪同。柯尚书白日不在家,柯黛的禁足由王氏掌控。在张妈妈的指引下,柯黛顺利登上了停在后门的马车,惴惴不安地前往郁南承的居所。   柯黛设想中,郁南承平日性情孤僻,眼下离了骆府,理应独来独往。然而半掩的宅门里传出的声响,着实出人意料。柯黛提着礼盒,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郁公子快回吧,不用送了!”   迎面而来的清脆女声似曾相识,从屋里走出的一群人跟柯黛撞了个正着,不由都愣住了。   郁南承走在一侧,刻意与这群花枝招展的骆府侍女们保持着距离,抬头见到柯黛也有些诧异:“柯三小姐……”   柯黛庆幸事先做足准备:“听闻郁公子九月启程。先前承蒙多次照顾,特来道别。”   “切。”一名身着粉裙的侍女尖着嗓子嚷嚷,“若不是为了你,郁公子哪里需要到那种吃风喝沙的地方遭罪。”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柯三小姐倒是健忘,那样香艳的场景,这么快便能置身事外——”   “柯三小姐见多识广,不比咱们家小姐从未踏出京城半步,这样的境况,指不定见了多少次,哪还用得着旁人操心——”   “几位,郁某招待不周,还请移步。”郁南承不善言辞,赶人的话说得硬邦邦。小丫鬟们撅着嘴,十分不忿地从柯黛身边跺着脚走开,临了不忘狠狠瞪上几眼。   柯黛好脾气地让到一旁。郁南承合上了门,回头见柯黛素面浅笑,当真没有半点怒意:“公子在骆府的人缘不错。”   “三小姐莫要跟无关人等计较。”郁南承引她进屋,“她们是骆府四小姐身边的侍女,只是奉骆夫人之命送些物什,没有旁的意思。”   “平日里耳濡目染的,不然可说不出这番尖锐的话来。”柯黛想起赐婚圣旨传入骆府那日,骆家众人的针锋相对,不由苦笑一声。   她打量着屋里陈设。屋子不算大,都是平常人家的装饰,里外收拾得整洁干净,符合郁南承一贯简练的作风。   郁南承招呼她坐下:“三小姐前来,可是打听前晚如何收尾?”   柯黛点头,想起三月前的屈辱,和郁南承两次危难中的相助,情绪不掩饰地融在话中:“骆府口口声声不会让我平白代人受过,如今罪魁祸首抓到,后续却闭口不提。我咽不下这口气,只能厚着脸皮前来打扰。”   听着她愤然的控诉,郁南承眼里带了笑:“三小姐当真想明白了,郁某也不算白费力气。”   柯黛面上有些赧然,在身后不自在地勾着手指。他指的是她一时积郁、险些自尽一事。   “此事说到底仍是骆府私事,若是公子不方便透露……”   郁南承却十分坦然地摇头:“你可还记得在揽月山庄聚会的那晚,一位突然闯入包间、名叫冷霜的姑娘?”   柯黛想起,王澜君一早点明凶徒中有一位是冷霜的兄长,这里头的端倪蹊跷:“所以,那晚冷霜其实是冲着安然小姐而来?”   郁南承摇头:“她并非冲着骆四小姐,而是在场的另外一人。”   “谁?”柯黛仔细回忆。那晚除了她和王澜君、骆家兄妹以及郁南承外,就剩司家兄弟和榜眼范息。   “那个冷霜,同范息曾是相好。”   柯黛恍然大悟。戏台上的唏嘘段子,现实中不乏真有其事。这样说来,应是骆安然对范息有意,范息为了仕途抛弃未婚妻,没想到冷家人咽不下这口气,将恨意转到了骆安然的身上。   “安然小姐何其无辜。背叛冷霜的是范息,受罚的该是范息才对。”话虽如此,柯黛还是忍不住暗自叫好。但不过半刻,想到最终受罪的居然是误打误撞的自己,星点窃喜瞬间烟消云散。   “骆太傅一早打听清楚,却容了自家女儿的任性,对范息的过往充耳不闻。冷家诉冤无门,这才铤而走险。不过无论是冷家、范息,还是骆府,无一能够推责。唯一无辜牵涉的,应当只有柯三小姐。”郁南承的目光淡淡掠过柯黛有些惊诧的面容,“郁某不惹是非,但公道自在人心。”   有人站队的滋味当真爽快。柯黛心中感动,掩口笑道:“公子到底曾在宫里当差,当真什么都敢讲。”   郁南承身板笔直:“郁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倘若现下公子还是骆家的护卫,还会这般直言不讳?”柯黛观察着郁南承不动如山的神色,半真半假调侃,“若是世人都如郁公子这般想得缘由分明,我也无谓受这些束缚。”   问清了事情,柯黛顿觉神清气爽。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郁南承才送柯黛出门。   走到门前,柯黛瞥见门外挂着的烛笼,回想起先前曾与某人聊起的烛笼渊源,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突然从脑中一闪而过。   “有件事,还要劳烦公子……”   郁南承见她出声微弱,面色绯红,不由靠近了低声问:“什么?”   柯黛闭了闭眼。   “那天,我遗失了一枚烛笼玉佩。不知你有没有……”   郁南承立即领会。柯黛见他点头,还来不及松口气,却听他颇感意外道:“那日追逐时,匆忙之中的确捡到了三小姐的玉佩。郁某先前在公主府见过,知道是三小姐的贴身之物。事关三小姐名声,不敢大意,因而……一早便交与了锦谦。他不曾归还?”   柯黛摇头,心头的不安迅速扩大。三个月,三个月有多少机会……且不说婚礼筹备期骆府屡次来访,婚礼当日,甚至前日在揽月山庄会面,他都丝毫不曾提及。当真的是贵人多忘事?   “小小一枚玉佩,或许是骆公子忘了。此事不好再麻烦郁公子,我回头再请人催一催。”柯黛没有将心头疑虑表于面上,佯装不在意地冲郁南承一笑。后者不再发话,只将她送上了马车。   “西北环境险恶,你要小心。”注意到郁南承手背结痂,想到从前辛家因伤残从军中隐退的邻居,柯黛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郁南承抬头,正对上她忧心的眉眼。   “冷家落网,无论刑罚如何,于你我而言,并无实质益处。眼下柯黛人微言轻,名声有损,自身难保,只盼公子不日功成归来,能让我有机会回报这份重生恩情。”   郁南承顿了顿:“好。”   “你多保重。”   柯黛放下车帘,却有一只手在她放手瞬间把住绸布。她下意识望向前方的车夫。还好,车夫正背对着他们梳理马鬃。   男子漆黑瞳仁中凝了情绪:“柯黛,当心骆府。” ☆、紫烛笼-21   当心骆府?当心谁?   骆太傅?骆夫人?骆家姐妹?骆家那群见风使舵的家仆?还是骆锦谦?   柯黛没来得及追问,车夫回头放下车帘。郁南承安静地站在路旁,一双深眸目送柯黛走远。   柯黛啊柯黛,怕是我们很快便能相见……   ————   而另一头,获悉烛笼玉佩仍在骆锦谦处的柯黛已经打定主意,无论骆锦谦窝着什么心思,都要尽快将玉佩要回来。   通过柯梦肯定不行——她的私人物品遗落在新婚的姐夫处,即便柯梦不胡思乱想,自己都觉得这里头说不通。瞒着嫡母也是必须的,王氏对她的印象本就不佳,眼下是争取前路的好时候,不能添乱子。   通过侍女私下传话更加不妥。思来想去,似乎顺着王氏的心意尽快进驻骆府才是上策。骆府内眷就那么大的住处,总能找到机会说话。     王氏从骆府归来,原本对进骆府陪柯梦还存了些抵触情绪的柯黛坦然接受了安排。柯梦九月初回门,再回夫家时,身边便伴了乖巧的妹妹。姐妹俩一样的俏丽姿容,新妇掩不住的风韵荡漾在眉眼里,一边的妹妹身段苗条、姣容动人,下车时,惹得门房不免多看了两眼。   由于柯梦高攀太傅嫡子的缘故,骆家根本不会感恩她代骆安然受过。那位思虑周全的太傅夫人显然做足了安排,纵然骆家上下不见得多么待见柯黛,但日常侍奉的礼数一点不少。   双姝并尊的婚事办得急,没来得及给两位少夫人安排单独的住处。骆锦谦院子分了三进,两位夫人暂时分住最里头的东西厢房,倒也还宽敞。柯黛与梅宛青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时时笑容可掬的“姐姐”、“妹妹”唤着。   主子们出身尊贵,面上粉饰太平的工作十分到位,但手下丫鬟们日常摩擦在所难免。“清白有损”对一个女子的影响有多大?有柯黛这个现成的靶子,右相府里的陪嫁侍女们岂能轻易放过。   柯黛平日本分地在房中陪伴柯梦,即便偶尔出门,也刻意无视另一侧厢房中明里暗里的别样眼神。柯梦是个有见地的,心头清楚柯黛的存在是她与梅宛青抗衡的重要筹码,虽不至表露出替妹妹鸣不平的念头,但私下也含蓄地问过她,可有什么特殊需求。   需求?柯黛有些蠢蠢欲动。她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姐姐待她还是真心的,要不趁此机会,请柯梦替她将玉佩要回来?   “这阵子黛儿有姐姐伴着,已经很满足。”柯黛斟酌引导,“待姐夫这阵子忙完了回来陪姐姐,黛儿也该走了。”   柯梦眼中柔意不变:“你有事找他?”   柯黛有些扭捏:“先前救过我的那位郁公子远去西北,我想求姐夫帮忙打听点消息,别让郁公子一路跋涉太过辛苦。”   柯梦笑得暧昧:“黛儿素来纯善。前往西北既是官家安排,必不会对郁公子多加苛责。”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他出身低微,配不上我们黛儿。”   柯黛见她想岔,赶紧扭正思路:“郁公子算是黛儿的救命恩人,黛儿心存感激,并没有旁的意思,姐姐可别想多了!”   见妹妹一副快要恼了的样子,柯梦顺势安抚:“我就说嘛,咱们柯家的姑娘,看人的眼光可不能差了去。”顺嘴提了句,“那个郁南承倒是个招桃花的,我听说骆安然房里好几名丫鬟对他流露过那方面的意思。”   柯黛想起送别郁南承那日的珠翠满院,笑道:“郁公子外冷心热,稳重有加,于寻常家的女子而言,确是良配。”   柯梦跟着附和两句,眸光忽然微闪:“说到这个,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眼下你身上担了这桩子事,姐姐心里终是沉甸甸的。其实这几日有你伴着,倒弥补了不少手足时光。我想着以我一人之力,日后很可能不敌右相家的那位,而亲姐妹若是一道,必然事半功倍。我是你的姐姐,名份上不会亏待你,你姐夫日后若要纳妾……”   柯黛被她盯得紧张,连连推手:“不不不,姐姐千万别,天呐……姐姐的一切,黛儿万万不敢觊觎。”话说一半,脸色已涨得通红,满眼澄澈的惶恐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她从未生成的妄想。   “看把你吓得。”柯梦突然大笑出声,“你不愿意,姐姐又不会强求。不过是脑中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区区玩笑,别放心上。”   柯黛急急撇清关系:“姐姐同姐夫相识多年,情深意笃,哪里是一道圣旨毁得了的。梅家小姐虽然横插一脚,可感情之事怎么可能凭着娘家后来居上。姐夫是聪明人,心中必然分得清楚,日后即便有了争执,都不可能偏袒梅宛青那边。姐姐千万别多想了,好好养着心神,早日替姐夫开枝散叶才是正事。”   一席话说得柯梦眼中欣慰满满:“还是黛儿想得周到。”   柯梦解释得轻描淡写,柯黛却不敢忽略柯梦刻意掩饰的如释重负。她突然异常心慌。身边每个人都防着她,都想利用她,连对血缘的最后一丝侥幸都沦为奢望。   柯黛越发提心吊胆起来。    骆锦谦这阵子格外繁忙,她进驻骆府一个月,他白日里忙着帮骆太傅处理要事,两人甚少有碰面的机会。而对同时娶回的两位夫人,骆锦谦不偏不倚,东西厢房隔日光顾。柯黛的房间离得远,但自从柯梦打探她心事后,每逢骆锦谦到东厢休息,柯黛远远瞥见守夜听声的小丫鬟,总忍不住东想西想。   骆锦谦……他们在赏花宴上初次相遇,幽径间的青袍公子,揽月山庄丝竹声中的闪烁对视,还有夜风中身姿紧贴的纵马驰骋……   而以她女儿家的细腻心思,从骆锦谦的种种行为判断,他对她不是没有感觉的……   柯黛不得不绝望地承认,早在四个月前的公主府赏花宴上,在接受骆锦谦即将成为她姐夫的既有设定前,她已经无可抵抗地心动了。   不行,不能这样。柯黛警告自己。撇开与柯梦岌岌可危的姐妹情不谈,她挣回这条命不容易。何况已在嫡母面前立下拿下娄尚书的军令状,以她四面楚歌的处境,如此关键时刻,绝对绝对不能给自己添麻烦了。   她脑中响起郁南承别有深意的警示:当心骆府……她与骆锦谦之间的小动作,郁南承一定看出来了。   连亲姐姐都在时刻算计着她,难保这太傅府上没有其他有心人。有柯梦和梅宛青两尊大佛,加上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骆氏姐妹,骆府的大戏,怕是很快就要开幕了。   孤军作战,分秒必争。她要尽快拿到玉佩,赶紧脱身。   ————   “你真的爱上他了?”林汀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柯黛头一回倾吐这段不为人知的心事。她有些心虚地抿了唇,过了好久才坦然对上林汀,声若蚊蝇:“嗯。”   林汀想起郁南承先前说过,骆锦谦为了争取柯黛,甚至安排他成为影子人,想必最终骆锦谦还是没忍住捅破了窗户纸。她咽了咽喉,问得小心翼翼:“后来你们俩有没有……”   柯黛低了头:“没有。”   “天呐……”松了口气的林汀还是难以消化,“骆锦谦想得出让郁南承诈死,显然对你势在必得,居然肯放过?”   “我是,我是有一阵想过要不顾一切跟他走。但是……”柯黛叹了口气,“骆锦谦内心偏执,确实做出过许多极端举动。我与南承在一起,也算是偏离了计划的阴差阳错。”   林汀察觉她话中异样:“你与骆锦谦在郁南承的帮助下私奔,却被骆家和柯家抓回来了?”然后郁南承不忍柯黛受困,在柯黛被迫出嫁当日再次挺身相助,又不知被谁栽赃杀害娄尚书,两人在极度惊惶的逃亡路上情愫渐生,最终促成一对逃命鸳鸯……   联想到她与罗夏头一次跟柯黛起冲突,柯黛怀疑他们是柯梦与柯营派来的杀手,林汀不难作出这样的推断。   “若是如此,倒也无憾。”柯黛美目幽幽,“骆锦谦有过这样的设想。是我临阵脱逃了。”见林汀眼神中仍是褪不去的震惊,她有些无力辩解道,“起初我确实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说是对柯家人的埋怨也好,对柯梦的嫉妒也罢……但当我下决心确立态度时,骆锦谦已经没法悬崖勒马了。”   林汀宽慰她:“骆锦谦既有意占据主动,无论你一开始态度是否坚决,他都不会改主意。”   然而这话并不能令柯黛舒服多少。   “唉,也许吧……” ☆、紫烛笼-22   骆锦谦很快闲下来,白日里也常常到柯梦这里坐坐。有他在场,柯黛不便陪在左右,更没法开口要回玉佩。好在柯梦还记着柯黛对郁南承的“惦记”,某日特地将柯黛唤来,当着骆锦谦面前多说了几句。   骆锦谦会意:“我这里倒是有南承从前常常翻阅的书籍。三小姐若是有兴趣,我请书僮带你过去拿。”   柯黛乌云压顶。我是想跟你要玉佩,哪里是要郁南承的东西睹物思人。   心中这样腹诽着,脚下却不得不跟着前往书房。骆太傅酷爱诗书,因而在府上特辟了一块院落收藏书卷。柯黛进了书院,跟着书僮左绕右绕,绕过了一排排书架后,书僮指着一扇门道:“过去郁公子常在这里温书,里面东西还按原样留着,三小姐请随意。”   没想到郁南承在骆府的地位还挺高。柯黛不禁奇道:“府上竟如此厚待郁公子。”   书僮远远站着,笑而不语。   柯黛独自推门而入,屋内淡淡墨香,窗外一片竹塘,静谧雅致。她四下打量着书房的布置,愈发觉得不对劲:郁南承不过区区护卫,又不是骆太傅的私生子,即便受宫中委派,也不至于在太傅府上拥有这样一间独立的书房。况且这屋中笔墨纸砚,墙上名字名画,乃至书架上的精美装饰,无一不透露着所有者无可置喙的地位。   这不像是郁南承的书房,倒像是……   “三小姐。”   柯黛转身,心下一沉。屋门大敞,跨门而入的骆锦谦负手而立,似笑非笑。   柯黛心跳立即如擂鼓般大作,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姐夫怎么不陪着姐姐?”   骆锦谦走了进来,随手理了理书架:“梦儿怕你认生,让我帮着找找。”   见他缓缓靠近,柯黛本能地想要退后,但想起此行使命,眼下倒是速战速决的好时候:“现下没有旁人,柯黛倒是有事请教。”   “但讲无妨。”   “先前我丢了一块烛笼玉佩,指望着郁公子帮忙交给了你……”   “这块?”骆锦谦从怀中取出一块眼熟的物什,柯黛看清形状,赶紧上前去取。她伸长胳膊,红绳轻松从骆锦谦手中抽出,其间出人意料地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柯黛拿回玉佩,拔腿就走。   “柯黛!”   身后骆锦谦突然连名带姓地唤她。柯黛有些紧张,正欲装聋作哑,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吓得甩上手边的门——   “你就这么急着要攀上娄尚书?”   柯黛头皮发麻,生怕外面人听出端倪,关上门后才敢回头,口不择言道:“你瞎扯什么?!”   方才还在窗下的骆锦谦已经两三步跨到了面前。没等柯黛有所反应,指尖一松动,好不容易物归原主的玉佩,又被骆锦谦抢到了手里。   柯黛彻底无奈了。   “骆锦谦,那晚在揽月山庄,我以为我们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柯黛尽量心平气和,“你逛你的风月笑场,我谋我的荣华富贵,互不干涉。”   “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骆锦谦语气冰冷,“柯黛,你若是愿意,大可去我母亲处诉我的状。冷霜那场闹剧刚刚平息,你口中的话,骆府可不敢不听。”   柯黛稍稍退后,平复心情后才抬头。这一刻她有些难以置信,先前曾令她点点心动的温润公子,也会拥有这样一幅厌恶神情。   她顿时软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去啊,你去啊!只要你多说一句,我立刻将你的野心公诸天下。”骆锦谦的话中含了十足的怨忿,“我倒要看看,搭不上娄尚书这条线,你柯黛还能有什么后招!”   柯黛逃避的同时,只觉得逻辑越发凌乱。双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骆锦谦这般步步紧逼的,是在难为她,还是在难为自个儿?   “公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柯黛弱弱对抗,“其实那日若不是你提示紫凝姑娘这一捷径,我……还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接近娄尚书……”   “我后悔了!”骆锦谦目光炯烁,“那日不过是一气之下才给你提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柯黛越咀嚼越觉不对劲,她糊里糊涂地摇头:“看不太出来……”   骆锦谦突然晃着手中的红绳:“我对你的感情,你也看不出来吗?!”   脑中轰然炸开,柯黛吓得转身就走。临走前还不忘拽过被骆锦谦甩在半空中的玉佩。绳子旋转速度很快,柯黛猛然大力一扯,指节间都泛了疼。   “柯黛!”   骆锦谦追上去,柯黛早就蹿了个没影。远处书僮还遵守他的命令守在书架旁,莫名地两方张望。骆锦谦收住脚步,经过书僮时沉声嘱咐:“以后东厢那边,给我跑勤快一些。”   书僮当即目不斜视:“小的明白。”   ————   他说了!他真的说了!   柯黛一路脚程飞快。   就这么在自家门上,毫无征兆地说了!   还骗她进他的私人书房,骆锦谦啊骆锦谦,好大的胆子!   什么好感啊杂念啊都扔到九霄云外,柯黛脑中除了惶恐,只剩早些离开骆府的渴望。   王氏派她打探的内~幕,她早在郁南承处了解得清清楚楚。如今玉佩到手,又惹上骆锦谦表露心迹,趁着柯梦和梅宛青为夫君撕破脸皮的势头隐约不定,她还是赶紧避避风头。   柯黛隔日便向柯梦告辞。柯梦有些奇怪:“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糟了,昨日刚去骆锦谦的书房逛了一圈,今日就急着要走,柯梦不起疑心才怪。柯黛想起柯梦先前的误解,灵机一动:“昨日在书院借了两本书,想着回去静下心好好研读,过阵子归还时再来陪姐姐。”   “哦,先前还说对郁南承无意,你呀……”柯梦只当她取了郁南承的私物想要珍藏,戏谑道,“黛儿晓得轻重,这点小事,姐姐就不干涉了。”   柯黛腼腆地笑,暗暗祈求郁南承在大西北多历练几年,待她顺利嫁入尚书府后再回京城。   奇怪的是,自她落荒而逃,骆锦谦随后正常地回院休息,即便在众人面前打了照面,也不曾有任何逾矩的表示。柯黛只当他心存畏惧,心想待她回了柯家,同骆锦谦断了联系,他很快便会打消这一荒唐念头。   这份情愫的小火苗,还是早些掐死在萌芽状态的好。   柯黛狼狈地回了家,将所知的情况如实汇报给王氏。王氏满足了八卦心,照例夸了柯黛两句。柯黛乖乖受赏,却听嫡母又扔下一句:“宜县那边来了信,你瞧瞧。”   宜县?那不是辛氏的老家?为什么会给柯府主母来信?柯黛颤颤接过信件,展开一看当即懵了神:“母亲,这……”   “辛姨娘惯会踢皮球。辛家先前应当给她捎了不少消息,均是有去无回,这才给我来了信。”王氏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到底是对三姑娘有十六年养恩的,不能让外人觉得柯家忘恩负义。”   柯黛心中一紧。亲娘辛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眼下是哥哥柯营争取出路的好时机,辛氏才不会让辛家扯了后腿。而王氏与辛姨娘素来水火不容,才懒得接过辛家的烂摊子。   “那母亲的意思……”   “于情于理,这事儿都轮不到我做主。你父亲那边公务繁忙,还要想办法跟娄尚书套交情,就不要去分他的心神了。”   柯黛心中百般不情愿。辛家来信的意思很明白,舅舅在宜县生意失败,眼下日子捉襟见肘,要到京城投奔。柯家先前承了他们养柯黛十六年的情,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辛氏不愿理会,王氏嫌自降身价,这么一大家子,就这么甩给了她。可这哪里是她一个深闺女子接待得来的。到底是养了自己十六年的舅舅家,又不能置之不理……   “这样吧,等人到了,我让陈管家帮你一手。”或许是柯黛可怜兮兮的表情让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王氏思忖片刻道,“不过你得记住,辛家不过普通人家,过去柯家给他们的好处也不少。养恩这种可大可小的事,三姑娘不用太过挂心,日后多多关注娄府的动向才是正经。”   王氏似乎觉得这样安排足够给面子,她还能说什么?   面对王氏强硬的态度,纵然心中百般别扭,柯黛还是得硬着头皮应下:“好。” ☆、紫烛笼-23   无论骆锦谦的突然告白、还是即将到来的舅舅一大家子,都被柯黛搁置在了一旁。被骆府牵连的意外表面上算是翻了一页,王氏有时携柯黛出席一些聚会,耳边照例刮过一些风言风语,渐渐也听得麻木了。   这一耽搁便是五个月。次年三月开了春后,继续安居深闺的柯黛迎来了命运中尤为重要的一群人——自宜县远道而来的舅舅家,终于拖家带口地来了京城。   王氏乖戾性情发作,不许辛家人踏进柯府一步。辛氏虽也不太待见得寸进尺的娘家人,但见主母这般不留情面,心中存了不忿,暗自将柯黛拉到一边,给她拨了人手之余,不忘叮嘱对待辛家人大可敷衍了事。   无论是嫡母还是生母,都是不怕花钱怕费神,用钱打发人的态度出奇一致。柯黛手里捏着王氏和辛氏不约而同甩给辛家的安家费,掂了掂数额,想想辛家日后很可能层出不穷的讨要,还是扣下了一部分。   到了约定的日子,柯黛在城门附近等到了风尘仆仆的舅舅一家。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上只有大舅辛强一家五口,不见辛家老太爷和其他人的踪影,柯黛有些诧异。   “上了年纪的人安土重迁,本来说好了你外公外婆跟着我们一道来,临了他们却不肯,硬要跟你二舅一家守着老宅子。”舅母戚氏撞见柯黛征询神色,抢着解释。辛强一手牵着十岁的儿子,哼哼哈哈地符合。   柯黛心中有了数。从前在宜县时,无论是外公还是二舅全家,都认为她是柯家的弃女,不愿腾出口粮多养这一张嘴。当时她只知道唯有大舅家热心照应,不曾往深处想,瞧眼下这番动作,八成还是大舅母高瞻远瞩,早早地料见了柯家如今的飞黄腾达。这不,到了儿女婚配的年纪,便适时地前来攀亲了。   辛强和戚氏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除却十岁的小儿子息裕好奇地四处张望外,二十岁的大儿子丰裕和十七岁的二女儿葱茏都有些怯怯地瞧着清丽高雅的柯黛,不敢靠近。   两年不见,从小的玩伴们面对自己已经如此谨小慎微,柯黛心头除了一丝抑不住的优越感外,积郁终是消了些许。人往高处走,辛强和戚氏为了下一代谋前途的立场并无过错。更何况他们原本将翻身的希望寄托在柯府,并不曾刻意给她增添麻烦。   瞧着巴巴等着安排的五口人,柯黛暗叹了口气,还是领他们到住处去了。   “三小姐,咱们……就住这儿啊……”提着大包小包进了一处民宅,戚氏环视着屈指可数的三五间房,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木讷的辛强不善言辞,但失落神色上也写明周遭环境与想象相去甚远。   柯黛身边站了辛氏院子里一位姓孟的管事妈妈,听了戚氏的抱怨,当即不客气地发话:“辛嫂子说这话,可真是枉费了咱们二夫人的一片苦心。你瞧瞧,这里可是京城!这片地段寸土寸金,两个巷子拐过去便是集市,随便摆个摊子,哪怕躺着都是从早到晚捡钱的份儿。这偌大的京城里,多少平民百姓世世代代烧香拜佛,求都求不来这么好的宅子!”   戚氏赶紧赔笑:“妾身嘴贱胡言乱语,姐姐千万别意会错了。”   孟妈妈拿眼瞟她:“柯家可是皇亲,三小姐千金之躯亲自接你们这家子,那可是给足了面子。让外头人知道我们柯府的小姐抛头露面,像什么话。小姐,左右人是接到了,咱们也该走了。”   孟妈妈一拿腔,戚氏脸上立即带了讨好。柯黛瞧出她肚子里还藏了话,从头到尾甩手旁观的她吩咐孟妈妈到马车上先等着。戚氏跟着她进了屋里,见柯黛态度还算亲和,这才敢开口:“三小姐还真打算让舅舅一家住这儿啊?”   柯黛装傻:“这儿跟宜县的宅子差不多大小,又没有旁的亲戚往来借住,舅舅一家五口人,住着应当还算宽敞吧。”   戚氏吞吞吐吐:“可是你丰裕表哥要参加明年的春试,得有块僻静的地儿读书。葱茏表妹也到年纪了,不能再跟我们挤一个房。息裕过几年也成大小伙子……这两年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要办个嫁娶婚事的,巴掌大的地方,哪里舒展得开啊……”   柯黛耐心解释:“丰裕表哥既然志在科举,自然要静下心来正经准备。这一年里你跟舅舅先安心扎根,我嫡母在前头给你们盘了一家店,虽说是小本生意,但足够糊口。手头有了资本,还怕换不了大宅子?”说着从手袋里取出一把钥匙,“长安街第六家上商铺,我去看过了,是个人来人往的好地方。”   戚氏眼睛一亮:“柯夫人帮我们盘的?”紧接着急急问,“那……房契也归我们吗?”   柯黛很想翻白眼,却只能抑着性子:“房子和商铺都是我嫡母母家名下的。这阵子你们的生意都会有王家帮衬着,只要舅舅舅母肯用心经营,日后在京城的日子,自然衣食无忧。”   “王家啊……”戚氏有点失望,嘀咕道,“我听说柯夫人许久不管事,二小姐又嫁了好人家,还当辛姨娘熬出了头,以为这些都是她布置的呢……”   “不管是辛姨娘安排,还是嫡母授意,总归是柯家的意思。”戚氏见风使舵的本事见长,柯黛想着赶紧找个由头,把她这些得寸进尺的苗头给压下去,“我嫡母肯授意母家出手,已经很给面子。舅母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你们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还得看人脸色过日子。那些个不该讲究的事,在王家人面前可千万别乱提。”   戚氏点头如捣蒜:“我懂,我懂。”说着眉毛一挑,“怎么样,三小姐听我的话,跟柯夫人搞好关系,日子过得够滋润吧?”   柯黛支支吾吾。两年前的确是这位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大舅母点醒她抱牢王氏这课大树,可是自己这些年的波折经历,又怎么好跟她一一道来呢?柯黛含糊了几句,戚氏见她语焉不详,只当她这这两年的确顺风顺水,满意地直起身子:“妾身别无所求,也就指望着沾沾三小姐的光,打发打发日子了。”   柯黛笑了笑,跟戚氏一同走出屋子。辛强正在院里收拾器具,柯黛当着戚氏的面往他手里塞了钱袋:“黛儿这两年得了些打赏,差不多全在这里了。丰裕表哥读书耗神,息裕和葱茏也是长身子的时候,平日里多买点好的给他们补补身子。”   辛强接了沉甸甸的钱袋,混沌的眼珠总算透了点精神:“这么多啊!都给了我们,三小姐可怎么办。”   余光瞥见戚氏紧攥着跃跃欲试的手腕,柯黛有些好笑:“我平日里都待在府里,用不上这些。舅舅一家大老远地来京城,吃穿用度都得花钱,这点子心意,就当是黛儿孝敬您的了。”   戚氏拉了拉辛强的衣袖,眼里笑意满满:“三小姐念着旧情,你还不收下。”再抬头眼神里又带了期待,“三小姐如今身处上流,要是官家有什么做事的机会,可要替你丰裕表哥打听着。”   “这是当然。”柯黛不想再纠缠,随口应付。戚氏还想叮嘱什么,察觉到柯黛态度渐渐客气疏离,念头一转,从善如流:“真是劳烦三小姐和柯夫人了。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靠着柯府接济,如今得了照拂,一定会好好做生意,绝不给夫人和小姐丢人。”   辛强也跟着一个劲儿地弯腰:“改日收拾妥当了,再登门道谢。”   戚氏是个聪明的,两口子绝口不提辛姨娘。柯黛跟丰裕葱茏道了别,又捏了捏息裕肉嘟嘟的小脸,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柯黛出了门,跟着孟妈妈回柯家复命。辛氏认为小女儿情面把控得当,尤其是不需要她烦神这一点,满意得紧;而王氏那头则对辛强一家的后续毫无兴趣,不过在金钱上她并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眼见着辛氏已经摆明了不会再管这群穷亲戚,最后被坑的还是柯黛,动了恻隐之心的王氏便让下人给王家传了信,一切甩手给母家。   于是第二日,柯黛不得不早早出门。把控着王家商号的王澜君已经等在了家里,迎上去见她一脸不快,十分周到地嘘寒问暖:“事情姨母都传人来说了。怎么,你那舅母让你难做了?”   柯黛摇头:“提点到位了,让他们知道自己承的是王家的情,表现得还算本分。”说着皱了眉,“只是除了我那表哥考取功名外,我瞧她另有所图。这个时候拖儿带女的投奔,日后辛强的三个子女嫁娶,怕是少不得找我麻烦。”   “店铺那边有我照应着,不用你烦神。”王澜君体贴地安慰她,“你也是够纠结的,一边怕麻烦,一边又念着旧情。日后要在尚书府上下周旋的人,老为着这么点人情心软怎么行?”   王澜君说到了点子上,柯黛有些犯愁:“到底是养了十六年的,若是搁在你身上,你要怎么办?”   王澜君的说辞倒跟王氏辛氏不谋而合:“这不难办,关键看你狠不狠得下心。又不是白让他们养活,这些年柯家可是少了他们半点抚养费?更何况人家又不是个不求回报的,喏,这一家五口要在京城享福,有得你报恩的。”   “还是我太仁义了。”柯黛默默检讨,“待我嫁离了柯府,这幅担子索性移交给辛姨娘。当着我父亲的面,不怕她不肯接。”   “说来说去还是惦记着家人。”王澜君掩口取笑,“三小姐别怕,今后的事你大可放宽心。我今日从街上回来,倒是遇到了一位熟人。”   “熟人?谁?”   “你们家柯二小姐的夫婿,你的姐夫骆大公子。”王澜君说着有点兴奋,“这骆大公子倒是个热心的,以后你亲娘若是不肯给她亲哥哥担责,推给你姐夫也是一样的。”   数月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柯黛刻意掩藏的记忆被狠狠拽出。心跳在漏了半拍后,缓缓地加快跳动,她屏息观察着王澜君:“你……跟他说什么了?”   “不过随口聊了聊辛家的事。别忘了,辛强是你的舅舅,也是柯梦的舅舅。”王澜君以为自己旁敲侧击地帮了柯黛大忙,“这二小姐嫁得这么好,不揽点担子也说不过去啊。”   柯黛听着不对:“骆锦谦答应了你什么?”   王澜君懒洋洋地划了一行账目:“姨母不是给了辛强一个铺位嚒,骆锦谦答应承包下个年度的货源。对了,还说到辛强两个儿子念书的事儿,他也给一并介绍到城东的书院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捋一捋本卷中牵涉的主要人物关系: 【柯家 吏部尚书】 柯尚书 + 嫡妻王氏 = 独女柯芙(芙贵妃,已故)-年幼的皇三子; 妾室辛氏 = 庶长子柯营 ,二女儿柯梦(嫁与骆锦谦),三女儿柯黛; . 【骆家 太傅】 骆太傅 + 骆夫人 = 长子骆锦谦,长女,二女,三女骆景然,四女骆安然; . 【王家 商贾】 王澜君 . 【梅家 右丞相】 梅丞相(右相)= 长女梅宛祺(祺贵妃),三女梅宛青(嫁与骆锦谦) . 【宜县辛家】 辛强 + 戚氏 = 长子丰裕,女儿葱茏,次子息裕 ☆、紫烛笼-24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支线要说明的: 这篇文一共有四卷,也就是四个支线故事。 “紫烛笼”这一卷呢,一是为了讲一段错位爱情,二是铺陈京城的大背景,因此主要通过柯黛的陈述,林汀和罗夏属于事后帮忙捋顺,并没有直接插手回忆中的感情纠葛。 无论是【紫烛笼】卷,还是后面的三个故事,林罗二人在全程参与支线人物感情进展的同时,也要面对他们之间的一系列问题:例如,林汀的灭门之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千里筹谋、借他人之手揭开真相,最后堂堂正正回京城为族人洗清罪名……这才是本文贯穿始终的主线,还有花渡口各种邻里互动,戏份十分充足,并不会出现支线喧宾夺主的情况~   “城东那家书院不是翰林院一位大学士开设的?”柯黛顿觉不妙,“辛强的儿子资质平平,骆大少的颜面这么不值钱?”   “二小姐御夫有方,保不准这是她的主意呢?”王澜君没多想,“照骆锦谦对辛家人的上心程度看来,保不准二小姐今年能抢在梅宛青前面生个儿子,这日后的地位……啧啧。”   柯黛满脑子都是骆锦谦会不会另有企图,王澜君这么一说,她才想起他跟柯梦也算是多年情深,赶紧掩饰道:“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辛姨娘听说了作何感想。”自己亲娘可恨不得将辛家的一切人事撇得干干净净。   王澜君不在意:“二小姐多半也是为你考虑,毕竟她能跟骆锦谦修得正果,靠得还不是……”   柯黛眼神一黯。那场阴影注定要尾随她一辈子了。   回家路上柯黛越琢磨越不对劲。依辛氏的作风,辛强一家的事肯定会瞒得严丝合缝,在骆府忙着打天下的柯梦又是从何知晓呢?倘若骆锦谦真的首次从王澜君口中探得消息,事先根本没跟柯梦通气的他为何如此爽快地作出承诺?   骆锦谦应该不是这么给自己揽事的人啊……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柯黛惴惴不安了三天,最终还是按捺不住 ,决定亲自去长安街看看。马车停在小巷口,柯黛慢慢往宅子挪步。辛家大门紧闭,里头听不出什么声响。柯黛敲了敲门,等了半天终于盼到动静。   “表姐来了!”葱茏探出一个脑袋,随后扭头冲院子里嚷着,“爹,娘,是黛表姐来了!”   然而并没有人出来迎她。柯黛心一沉,跟着葱茏进了屋。辛强在此安家不过两三天,厅里还是空落落的,一张简桌、一把木椅横在视线中,尤为突兀。辛强与戚氏在一旁低头哈腰地鞠着手,卑躬屈膝的身形里满是过犹不及的讨好。   “骆公子不仅相貌堂堂,为人心善又周到,同我们二小姐果真是天定良配……我家丰裕和息裕的前程有了依仗,一切都拜托公子了……”   柯黛下意识朝那端坐着的男子看去,正对上骆锦谦笑意蕴藏的眼眸。   ————   柯黛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一切跟你无关,骆锦谦全是看在柯梦的面子上,才接手了这捧烫手山芋。   然而这些需要反复强调的道理,往往并不能说服自己。   “真是有劳姐夫了。”柯黛注视着缓缓斟满的茶杯。骆锦谦在对面茶座,欠着身子替她满上茶盏,周到而礼貌。她一肚子怨气根本没处撒。   两人身处长安街茶楼,临窗而坐。小二刚送上一壶上等龙井,清谧香气打着旋儿钻进口鼻。柯黛把玩着茶柄,不冷不热地问:“我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骆锦谦坦然摇头:“这点小事,我这个做丈夫随手代劳了,无需她挂心。”   柯黛一声讥笑。绕圈子这种行当,骆锦谦可比她老道。   “那就多谢了。”她决定学着对方,按兵不动,“辛强是柯家的亲戚,能得骆大公子亲自照拂,这可是通天的情面。待回去我便回了母亲,过阵子再到府上跟姐姐商讨,要如何才能报答了姐夫一番苦心。”   柯黛起身作势要走。骆锦谦果然中招,拦在她身前:“三小姐急什么。辛强日后要做生意,骆某有些想法,还想征询三小姐的意见。”   柯黛漠然退后两步。窗户纸已经捅破,两人这么近距离交流,实在别扭。   “有能耐的姐夫帮衬着,柯黛何必班门弄斧。”   骆锦谦却另作他想,竟噗嗤笑出声:“黛儿,你是在吃醋吗?”   柯黛一阵恶心,打掉他横在眼前的手臂:“劳驾,借过。”   骆锦谦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执拗着不肯让步。他越纠缠,柯黛越想脱身,一人拦着,一人闪躲,又不能有肌肤接触,动作渐渐激烈起来。眼见着两人越贴越近,柯黛一急,再发话嗓子眼里竟带了哭腔:“冷家一事后,我能腆着脸皮活到现在着实不易,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骆锦谦一怔。柯黛抓住机会闪身,却仍被他眼疾手快地拽了回来。   “放手!”他攥着她的手腕,手心滚烫,柯黛慌了神,几乎吼出声,“放手!”   她的力气哪里挣得过一名成年男子。骆锦谦的声音头顶压下:“嫁给我不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吗?尚书府那么有吸引力?一定要去讨那个龌龊小人的欢心?”   柯黛脑中一片空白,羞耻心令她本能地抗拒:“娄尚书龌龊,那你呢?你对自己妻子的妹妹纠缠不清,算什么君子!”   “柯黛,不管你信不信,你在我梦中徘徊了十年。”骆锦谦口中话语越发不着调,“宁安公主府第一次相见,你知道当时我有多么震惊嚒?!我原以为柯梦跟我脑海中的身影已经足够相像,不想午夜梦回了那么多次的女子,竟有一天果真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放开!”   柯黛拼命挣扎,骆锦谦却着了魔似的红了眼。这是一个临窗的小间,随时有人闯入,更何况窗户外头便是喧嚣的大街,难保没有多事的眼睛捕捉到这疯狂一幕。柯黛又急又羞,骆锦谦的话落在耳里,她只觉得十万分的荒谬:“什么午夜梦回,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遇见你,是上天的安排,这是上天的安排……”骆锦谦跟魔怔了似的,反复念着几句,手臂上的力气似乎松了松,柯黛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一个不顾形象的猛力,她弯腰狠狠撞向他的腰间。骆锦谦脱了手,往后趔趄了几步,柯黛逃也似地飞奔下楼。直到冲进熙熙攘攘的大街,各处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回荡着久违的安全感。她沿着路牙慢慢走着,努力平复心绪。   “姑娘要看看镜子吗?象牙珍珠镶玛瑙边的,船队刚送来的西洋货。”柯黛走进一间胭脂坊,循着掌柜的声音无意识走去,低头打量着铜镜中的女子。   美目水漾,脸颊绯红。哪里是惊惶过后的模样,更像是芳心萌动后褪不去的情潮。她苦笑着梳了梳鬓发,掌柜适时地夸赞两句:“姑娘如此绝艳倾城,定是已经许了好人家。这么好的样貌,寻常妆扮哪里配得上?我家的梳妆用品,连宫里的娘娘都常常派人出来订制,姑娘选几件……”   柯黛抬头,似是在核实对方口中所言的真实性。掌柜瞪圆笑眼,极力扮演真诚。   “这套镜梳,我要了。”   ————   “他之前真的梦了你十年?”林汀满脸的匪夷所思。世界上居然真有这种事情,只是这样一来,骆锦谦的偏倒也说得通了。   柯黛点头:“世间万事,有因有果。我猜,他应该是幼时见过我的长姐,记忆中存了这么个影子,稍加扭曲就成了我的模样。这颗种子扎根太早,一年一年拖着,理智如他也拔不去了。”   林汀只剩唏嘘的份:“也不知我家罗夏以前梦到过什么女子……”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盯着柯黛精致的脸蛋,瞧得她有些不自在:“林大夫,你这是……”   “你这幅模样,也难怪骆锦谦念念不忘了。”林汀若有所思,“假使我从十岁起,夜夜梦中帅哥作陪。再回归现实,哪怕是罗夏,我也要瞧不上了。”   柯黛被她逗笑了。正要接茬,听见外面有人扬声道:“怎么就瞧不上了?娘子,你是要抛弃我了吗?”   柯黛起身给两人开门。罗夏手中转着郁南承那把古怪的剑,睥睨着眼光闪躲的林汀:“我哪里不好了?娘子,你可得解释清楚啊。”   柯黛替郁南承理了理衣领:“如何?”   “罗大哥果真见多识广,给我讲了这剑的渊源。我们运气不错,居然误打误撞地得了一把海外来的好剑。”   柯黛顺势望向一边,那头林汀正跟罗夏大眼瞪小眼,两人智商瞬间退化十岁,谁都不肯让步。   “你跟林大夫说得怎么样了?药鼎的事解释清楚了吗?”   柯黛眼中有片刻迟疑。林汀那边气压敌不过罗夏,听见郁南承发话,赶紧撤退帮柯黛打圆场:“刚说到要跟娄尚书结亲,就被你们给打断了。”   “哦。那我不打扰,你们继续。我去给你们洗点瓜果。”郁南承好说话地应了一声,带着门又出去了。罗夏留在屋里,搬了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我也想听听。”   林汀推他:“女儿家的事情,你听什么。”   罗夏一头雾水:“不是讲药鼎吗,怎么扯到女儿心事上去了?”   这厮装单纯很有一手,林汀只能无语。以罗夏的眼力见儿,不会没看出郁南承是刻意回避。他分明是八卦心起,兴致勃勃地过来凑热闹了。   柯黛倒是不介意。万事开口难,话茬已开,接下来的一切顺畅许多:“没关系。就快要讲到了。”   “啊?”椅子太矮,罗夏劈着两条长腿原本就不舒服,一听这话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合着过了这么久,你们都在聊闲天?”   “听你的吧。”林汀一脚踢过去,被他灵巧地躲开,“这么多话呢……”   罗夏这才收起了嬉皮姿态,端正坐好。目睹了二人打闹全过程的柯黛安静地坐在一旁,动人的眉眼里尽是艳羡。 ☆、紫烛笼-25   接下来的几个月,用柯黛的话说,是一段内心风起云涌的挣扎期。   骆锦谦不再收敛锋芒,辛强家的一切要求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戚氏原本对辛氏对他们不闻不问的态度还心存畏惧,见太傅长子如此尽心,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凡事不再征询柯黛的主意。   事情很快传到了柯梦的耳朵里。一日王氏着了凉,柯梦回府探望,顺道去了柯黛房里。   柯黛惴惴不安地坐到姐姐对面,想起骆锦谦提到的梦中情节,甚至不敢去看那张与她五分相似的面容。   “辛家那头还好吗?”柯梦笑得温婉,“我这个做姐姐的真不称职,担子都推与了你。黛儿可别责怪。”   柯黛谨慎作答:“姐姐太见外了,其实舅舅那边黛儿也有阵子不曾过问……母亲让我绣一幅屏风,黛儿忙着跟绣娘讨教。前几日倒听王家表姐提过一句,应当还好吧。”   “你姐夫成日绕着翰林院忙进忙出的,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公务,昨日才弄清楚,原是忙着替辛家的丰裕引荐。”柯梦垂眼啜茶,“其实母亲娘家给的商铺位子已经很好。黛儿,你同辛强说说,小本生意足够养活一家子。野心太大,别一不小心吃撑肚子……凡事量力而行啊。”   明明是姐妹私话,却一句“舅舅”也不肯提。也是,柯梦自小在京城锦衣玉食,如今又嫁了太傅府,怎么肯正视自己的庶出身份。   她是柯梦的亲妹妹,不是骆府的丫鬟,更不是向穷亲戚传达命令的传声筒。   心中有根风雨飘摇的黏丝,终于扯断了。   明明有父有母,明明都是庶出女儿,凭什么偏偏是她,要在遥远的穷乡僻壤寄人篱下,日日担忧抛弃之苦。好不容易盼到幻想中的承欢长辈膝下,却因一场飞来横祸,连翻身都来不及,就被流言和唾弃压得喘不过气。   就连心底的那份难以言说的骚动,都被道德约束得死死的。   她是庶女,柯梦也是庶女!她遭人羞辱、命悬一线时,柯梦什么都没有做,便平白坐上了太傅长子正妻的位置,甚至与祺贵妃的亲妹妹分庭抗礼。   可骆锦谦喜欢的是明明她柯黛!骆安然还欠着她一条命!柯梦坐享其成的这一切,难道不应该是她的吗?   柯黛静静注视着言辞优雅的柯黛,不甘的火苗越烧越旺。而柯梦习惯了妹妹一贯的唯唯诺诺,竟不曾发觉她应声时的敷衍。   而辛强家那边,当戚氏发觉骆锦谦不知为何许久不露面,终于想到要带葱茏前来试探时,柯黛已经彻底改了主意。   “你表妹已经年满十七,骆公子原本说好介绍的那位年轻管家,后来也没个信。妾身寻思着,葱茏若是有幸跟在三小姐身边,姐妹之间多个照应……”   柯黛笑得淡淡的:“没关系,表妹跟着我就是。”   ————   柯黛打定主意,骆锦谦若再来犯,她索性半推半就,再无顾忌。但事与愿违,自从柯梦出手阻止骆锦谦干涉辛家事宜后,即便柯黛不顾王氏的反对,时不时拉上王澜君到辛强的铺子附近闲逛,都再没有寻觅到骆锦谦的身影。   令人头疼的是,柯家针对娄府那方的努力,已经初见端倪。王氏私下请了媒人说项,提到柯黛曾与揽月山庄的紫凝姑娘有过萍水之缘、甚至有意结为异性姐妹,从此娄尚书在朝堂上对柯尚书的态度明显热心了起来。   骆锦谦说不定已经走出了执念。柯黛有些失落,又有些如释重负的庆幸。她错过了一逞心中之快的最好机会,可在家族威严面前,她终究还是懦弱的。   这样终日低沉地耗到七月,终于耗到了柯梦的生辰。太傅府上大摆筵席,柯尚书与王氏带着柯黛及柯营一家前往赴宴。   柯黛得了骆府特殊关照,有幸跟梅府的嫡出小姐坐了同一桌。她望见对面的骆安然,骆家四小姐欢笑如常。冷霜一家落网后,范息名声尽毁,早就在京城销声匿迹。   骆府却将一切撇得干干净净,整个京城都在风传范榜眼瞒着自己婚约在身,为图富贵追求骆安然,幸好骆四小姐慧眼识人,一眼看出范息人品低劣,由始至终不为所动。   晚宴进行到一半,众人纷纷到主桌敬酒。“姐姐有孕了?”柯黛瞪着眼睛瞧着柯梦微微隆起的小腹,眉宇间又惊又喜,“上回怎么不说?黛儿屋子里净招待了些什么茶水!”   “上次回娘家时不足三个月,胎像还不稳固,哪敢四处宣扬。”柯梦抚着肚子偎在骆锦谦怀中,一脸幸福,“黛儿宽心,姐姐没那么娇气的。”   王氏倒是一脸意料之中:“我们柯家的姑娘,都是有福的。”随后嘱咐身后的邹妈妈,回去要将柯芙多年前产下三皇子后,宫中赏下的那套锦缎送给柯梦。   梅宛青也在主桌上坐着,神色平和,得了柯梦允许,还时不时好奇地去探她隆起的小腹。两位夫人相处融洽,骆锦谦俊秀的面孔上洋溢着男人的满足,撞见柯黛探究的目光,还冲她礼貌地举了举杯。   柯黛两三杯花酿下肚,内心有些蠢蠢欲动。骆锦谦人前礼数从来做足全套,失控往往都在落单的情况下发生。柯梦怀了孕,无论男女都将是骆锦谦的第一个孩子,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地位都有了保障。   如果柯梦将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精力是不是会从骆锦谦身边挪开些许?柯黛脑中有些晕乎,眼睛却亮晶晶的。   “莲心,我身上有些起凉,你去我房里拿条披肩来。”柯梦轻轻一句话立即惹得主桌上齐齐变色,七七八八嚷开了:“梦夫人有孕在身,怎能着凉。”“梦儿快回房休息,身子要紧。”   “可是长辈们都在……”柯梦面色为难。众人自然不会介意,柯梦在莲心的陪同下先行回房。过不多久,梅宛青也扶着额说自己乏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戏谑她保不准也已有喜在身。骆夫人心情大好,也准了梅宛青回去休息。   “时辰不早了。多谢太傅大人和夫人的盛情款待,下官一家多有叨扰。”四下宾客都退得差不多,柯尚书也推手告辞。太傅夫妇相当给面子地要送亲家出门,柯黛紧随其后,走在前头的骆夫人想起了什么,突然转头:“这几日梦儿嚷着无聊,若是方便的话,三小姐一同留下做个伴吧。”   “我?”柯黛纳闷了片刻,王氏想了想居然也允了:“怀了孩子的人,容易生些稀奇的脾性。梦儿也是许久不见娘家人,既得亲家母体谅,黛儿你便留下陪陪姐姐。”   “嗯,好……”柯黛乖巧地跟着侍女换了路线。大哥柯营的妻子怀孕时也叫过自家妹妹作陪,柯梦有孕不能同骆锦谦同房,今晚她大约要在卧房邻间伴着了……   “三小姐,这边走。”侍女打着灯笼领路。柯黛的侍女思竹年纪太小,在别人家容易出茬子,因而被她打发回了柯家。柯黛走在夜风中,随口跟这唯一的小丫鬟搭着话:“你是骆夫人房里伺候的?以前倒是没见过你。”   侍女答得干脆:“奴婢在书院做事,近日夫人将房里的人调了大半到梦夫人那边,大公子便派奴婢去夫人院子里伺候。”   “骆……姐夫啊。”唇间带着淡淡酒香,柯黛险些失言。小丫鬟沾染书卷气多了,有问有答倒是老实,竹筒倒豆子似的正将自己的来历交待个清楚,突然停住脚叫了声:“大公子!”   微醺的意识醒了大半,柯黛踉跄了两步。   “柯三小姐……”侍女要去扶,面前人却示意她走开。柯黛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身影在骆锦谦映着火光的瞳孔间越发清晰,赶紧端正地行了礼:“姐夫。”   “文意,你扶着三小姐。”文意搞不懂主子在想什么,只能乖乖照做。这下变成了骆锦谦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而柯黛也发觉道,脚下小径开始渐渐偏离原本的路线。   骆锦谦不说话,文意不敢吱声,柯黛又装醉,三人一路沉默地走着,居然到了骆府书院外头。绕过大门和红砖墙,骆锦谦将她们带至一扇侧门旁,取出钥匙开了门。   “嘎吱。”   一路乖顺的柯黛拧了拧眉,停在门槛前一动不动。文意在一旁拼命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三小姐,上回你拿了南承的两本书,归还时少了两页。”夜潜书院,骆锦谦解释得理直气壮。   柯黛下意识反驳:“不会啊,我明明归置好了才——”   “就是少了。”骆锦谦十分笃定,“三小姐不信,大可以进来清点。”   芝麻大的小事也能放心中惦记着。更何况整日未曾提及,偏偏此刻突然想起。柯黛才不信,倘若真是郁南承的那两本书出了错,他会为了给她留面子,才忍到四下无人时开口。   她忽然很想放声大笑。骆锦谦领她来书房,走的是偏门,作陪的还是从前书房的小侍女。司马昭之心,何须掩饰?   “好啊。”柯黛悠悠眨了眨眼,“既是郁公子留下的东西,还是早些确认妥帖了吧。不然柯黛也不能安心。” ☆、紫烛笼-26   院里没有点灯。她跟着他穿过隐约的树影,开了门,脚步稳健地走过一排排书架。文意识趣地不再跟上。   不知是谁先主动。柯黛落入一个火热的怀抱,接着紧紧地攀住他有力的肩膀。   明明是个书生,臂膀却那么宽阔有力。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骆锦谦忍不到更僻静的角落,就在放置记录簿的桌台旁,他突然将她拦腰抱起。紧接着一手拂去碍事的纸笔,迫不及待地将怀中人压到身下。   柯黛上半身横躺在桌面上,脑中昏昏的。身子很烫,又很飘忽。粗糙的手掌在浑身上下摩挲,颤抖而急切。她想起上次那令人作呕的恐怖经历,陡然有一瞬间的清醒。   可是在她胸前埋头苦干的那人,他发间的清香是实实在在的。反抗的意念荡然无存,她果真是堕落了。柯黛疑惑地眨了眨眼,无意识地将他的脖颈揽了揽。虚空中的一把火,燃得更加尽兴了。   书架那一头似乎有星点光亮。这么晚了,会有谁来书院?   “有人来了。”她听到了悉娑的脚步,突然害怕起来。骆锦谦还伏在她身上耍赖,嘴里嘟囔着什么,不肯起来。   “有人来了。”她急了,使劲推他。   骆锦谦迷瞪着眼睛,不情愿地挪到一边,慢吞吞地系着松散的腰带。   “找到了!柯三小姐!大……大少爷!”   慌张闯入眼帘的第一人,是一名小厮,她认出是曾带她来骆锦谦书房的书僮。   第二个,是惊讶捂口的梅宛青。   第三个,是柯梦绷紧的苍白面容。   发话的是柯梦的丫鬟莲心。文意呢,守门的文意呢……柯黛觉得自己一定魔怔了,都这个时候,还找什么文意?!   不知所措的丫鬟、嬷嬷……开始不过五六人,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成了,成了。一切都成了。   ————   “没下药?真的没下药?”王澜君不太死心地追问,“这事儿肯定是有人坑你。就算你跟骆大少在书房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凑热闹。”   关注点不太对啊。柯黛有些意外地瞄了这位毫无血亲关系的表姐一眼,她站在王氏一方,此刻难道不应该斥责她恬不知耻的下贱行径吗?   “太傅府官方通报,我和骆大少都被下了药。”柯黛异常平和地回答,“不过我是自愿的。他也是。”   她懒洋洋地躺在卧榻上,抚着高肿的脸颊,若无其事地瞧着王澜君苦唧唧的神情:“得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你啊。就算不想嫁娄尚书,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   对于她的误解,柯黛只是耸肩:“这下不想嫁也得嫁了。”   姐夫私通小姨子,这对于书本网的太傅府来说可是天大的丑事。骆夫人雷厉风行将消息压下,柯家隔日立即奏请了宁安公主出面做了大媒,原本还有待商榷的婚事,立即钉了案板上。   当然不是让柯黛与骆锦谦喜结连理。而是让她同揽月山庄的头牌紫凝一道,嫁与娄尚书为侍妾。   柯黛被柯家严格禁足,门外十二个时辰有人把守,出嫁前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心如死灰倒是说不上。豁出去之前她就想好了,只要能恶心到利用她做牺牲品的那帮人,也不枉她炮灰一回。更何况柯黛心中还有一把最大的筹码——无论怎么声名狼藉,她仍是王氏用来接近皇室最可靠的帮手。   加上虽然柯黛的名声无关紧要,可是骆府不可能不顾及骆锦谦的颜面。所以不仅柯家不会不要她,骆府也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   趁此机会,她给骆柯两家留下一堆烂摊子,再甩手嫁入娄府,投身下一轮纷争。正好,正正好。   她神情中带着自暴自弃的淡然,看得王澜君有些不忍:“你若是真的对骆锦谦有——”   “没有。”柯黛否定得笃定。王澜君糊涂了:“那你方才还说自愿……”   柯黛转脸,笑得春风满面:“表姐呀表姐,男女之事,又不一定两情相悦才能做。你瞧京城中那么多秦楼楚馆,夜夜笙歌,不都是寻求刺激、各取所需嚒?”   毫无忌惮的惊人之语吓得王澜君退后几步,口中喃喃:“你疯了……三小姐一定是遭了刺激,脑袋不太正常……”   就让王澜君以为她疯了吧。不然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初入柯府时恪守本分的柯黛怎会变得这般放.荡。     王澜君走后,柯黛对着窗前的镜子仔细端详。被柯梦和柯尚书扇的几巴掌,着实疼得钻心。但距被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推搡进柯家的门,十日已经过去,她仍觉得那晚的经历如同做梦一般。谈不上多么美好,但内心的确是畅快的。   总算肆意任性了一回。瞧着仍未消肿的面庞,柯黛心中升腾起扭曲的自怨自艾。   一张这么好看的脸。柯芙能嫁入皇宫位居贵妃,她最好的出路却只有糟蹋在娄府,怪可惜的。   ————     “柯黛,柯黛……”不远处有焦急的低低耳语。   柯黛侧身睡着,闻声睁眼,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她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深眸,黑暗中的场景似曾相识。   惊呼卡在了喉咙里。郁南承?!他不是人在西北吗?   “穿上衣服,跟我走。”   这人两次救她于水火。柯黛毫不迟疑地披上晨衣。郁南承提着她的腰,脚下用力,柯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人已经跟着郁南承跃出了柯府。   身后的一切还在沉睡着。柯黛抬头盯着郁南承紧绷的下颌,担忧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郁南承迅速看了她一眼:“我们去渡口。”   “渡口?”   “城门夜间禁严,只有从渡口走。”   走?去哪儿?   柯黛听得糊涂,想要挣脱,却被他误以为跟不上速度,箍在腰间的臂膀反而扣得更紧。一番七拐八拐,柯黛被推上一匹黑马,不过几声轻啸,人已经到了河边。   柯黛从马背上滑落,突然领悟了几分。   “是他派你来的?”柯黛指着乌篷船旁的男子,上气不接下气,“他让你来接我?”   郁南承肃容不改,骆锦谦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南承,辛苦你了。”   “成人之美,南承义不容辞。”   柯黛听得一阵恶寒,心中的不安迅速蔓延。他们瞒着她做了什么?   眼见着郁南承转身要走,柯黛冲上前去:“你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耍弄我的信任!”   她说得咬牙切齿。郁南承转头,眼中划过一丝惊愕:“不是你们……”   “黛儿,不要难为南承了。他为我们付出了很多。”   骆锦谦深情款款上前,很自然地侧身搂住她,却被雷击一般的柯黛疯狂挣脱:“你疯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走?!”   已经开始远离河岸的郁南承突然停住了脚步。   柯黛两三步追上去:“你搞清楚!骆锦谦在骗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骆锦谦当真被情.欲迷了眼睛。苟且私.通是一回事,可引诱太傅之子抛妻弃子,还是皇家亲眷,她有三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黛儿,你不要有后顾之忧。一切都安排好了。”骆锦谦又上来劝,“何况事已至此,我们已经在这里,你就不要……”   柯黛却对他熟视无睹,只直勾勾地等着另一人的回应:“郁南承,我求你,带我回去。”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郁南承终于开口,盯紧她乞求的双眸。柯黛拼命点头,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骆锦谦。   骆锦谦有些气急败坏,又只能无奈地拍了拍身子:“柯黛,你想好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柯黛答得绝情:“我就算不嫁娄尚书,也断然不会嫁你。”   “好,好!”骆锦谦不怒反笑,“我不管那晚你究竟作何想。但今日你一出来,我便给柯府去了信。”他一脸自断后路的决然,“柯黛,你只能跟我走了。”   柯黛瞠目结舌。连郁南承都惊愕地张口。他有这样的后招!   “别怕,我送你回去。”柯黛还没来得及点头,郁南承已携她上马,以比来时好几倍的速度策马狂奔。一路夜风呼啸,柯黛瞳孔顿缩——柯府内墙已经点了火把!   郁南承寻了离柯黛住处最近的僻静角落,翻过院墙后将她粗鲁地塞进窗户。柯黛连滚带爬地钻进被褥,不多时门外果然传来惊呼:“小姐!三小姐!你在吗?”   “有事吗?”柯黛不情愿地将往脑袋从薄被中探出,“睡得好好的,干什么……”   思竹和赶来的邹妈妈一行人看清了睡眼惺忪的柯黛,总算松了口气:“就说我们三小姐不会……”   柯黛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嘟嘟囔囔地翻了身。下人们习惯了她最近的脾性,确认她人在屋中便带上了门。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等了许久,柯黛确信不会有人突然闯入,这才蹑手蹑脚跑到窗下:“郁公子……郁南承……”   “我在。”窗外轻声应和。柯黛将窗扇推开,一道黑影飞身入内。上一回她想要悬梁自尽时,他也是这么摸黑进了她的屋子。   腕间后知后觉地传来疼痛,应当是匆惶爬进时碰伤的。柯黛不敢点灯查看,只听对面人低声发问:“你真的决定要嫁娄尚书?”   “嗯。婚期定在腊月十八。”   “是个好日子。”   “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柯黛觉得自己矫情得要命,干出了这些品性沦丧的勾当,还好意思说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先前明明有机会,你为什么不肯跟骆锦谦走?”郁南承反问,“他是真心待你。”   他似乎并不知道柯梦生辰宴会那晚,她与骆锦谦在书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她现下正被禁足。可即便如此,柯黛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即便理智如他,竟也能这般天真:“他是骆家独子,逃了也迟早被抓回来。”   抓回来,就不止禁足这么简单了。   郁南承静了一会儿:“我帮你们,你们大可放心脱身。”   柯黛翌时无语,决定不跟他在这件事上多做牵扯。她反问道:“那你回京城干嘛呢?单单为了促成骆锦谦的私奔大计?”   郁南承言简意赅:“我没走。大家以为的郁南承,已经死在前去西北的路上了。”   柯黛想起,顿觉荒谬:“骆锦谦费劲心机地留下你,不会就为了……”   郁南承笃定地点头:“就是为了你。”他说着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以为你跟他心意相投已经很久了。”   这都什么事啊!柯黛惊魂甫定,过了许久才消化了骆锦谦战线超长的谋划,直呼不可思议:“他说惦记了我十年,我以为只是玩笑……”   郁南承只是默认。   柯黛郁闷地揉了揉手腕。郁南承垂下眼观察她的动作,半天才悄声问道:“是擦伤了吗?屋里有没有药酒,我帮你上点。”   柯黛咽了咽喉。她说了一句做梦都想不到的话——   “郁南承,你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柯黛这个人设,确实比较扭曲~ ☆、紫烛笼-27   罗夏这回真的摔下椅子。   “你在河边被骆锦谦下蛊了吧?”罗夏不可置信,“情蛊?媚毒?”   反观林汀淡定了许多,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柯黛自嘲:“说不准啊。回想起来,那一阵我的很多决定都乱得毫无章法。”   “不,你只是压抑太久,爆发的潜意识让你作出了强烈的反抗和攻击。”罗夏很会抓重点,“然后……他就要了你了?”   这么羞羞的事情,难不成还让人姑娘描述细节啊……林汀赶紧用眼神警告他。罗夏罕见地不为所动,而柯黛的点头则令她彻底不知如何圆场。   “这样啊……”罗夏若有所思,扭头探听厨房那边的水声,按这个阵势郁南承大概已经洗了十几盆瓜果,“小子平日里装得道貌岸然,关键时刻倒是不掉链子。”   “罗……”林汀听得脸红。柯黛却轻松摇头:“那时我的想法特别简单。我因冷霜之事受辱在先,京中早就流传我非完璧之身。娄尚书为了紫凝才勉强接受我,我的名节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与其白白地扑了水花,不如给救我两次的南承。”   林汀眼里亮晶晶的:“你早就知道他喜欢你?”   柯黛笑得暧昧:“男人对女人有意,女人怎么会瞧不出来呢?”言辞间漾了美人的自信,“他屡次出手,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君子大义?”   “说得也是,其实郁公子的心思一早就表现得明白,他还自以为掩饰得挺好。所以说,男人最迟钝了。”林汀总结得意有所指。罗夏想起被林汀扑倒的新婚之夜,自觉地不吭声了。   他迟钝?哼哼,明明是某人自投罗网……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吧。”柯黛模棱两可,“无论我还是他,总之都遂愿了。”   ————   柯黛从昏睡中恢复意识时,很明显地感觉得到伏在她身上的热量。腰腹仍隐着酸痛,她仰着面,抽出一只手臂搭在额上。   郁南承有了反应,迅疾得仿佛一直醒着。   “怎么会这样呢?”她在他耳旁一声叹息,声音里带了鼻音。   “柯黛,跟我走。”郁南承开口,硬邦邦的第一句话有些突兀。难道这是男人们事后约定俗成的惯例?柯黛无意识地摇头:“我跟娄府婚约已定。若是我临阵脱逃,牵连的人太多。”   她虽然对柯府上下无感,但也断然不能让无辜的人背锅。旁的不谈,她身边的侍女、嬷嬷,乃至嫡母王氏,与她的困境都是毫无关联的。   郁南承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你后悔吗?”后悔一早主动请缨,要淌娄府和梅丞相的那滩深水吗?   然而许久等不到身下人的回应。他终于翻身而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揉着眼睛,声腔疲倦而敷衍,“我考虑考虑……但是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不想让你失望,郁南承……”   “柯黛,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柯黛听起来有些迷茫。她呆呆地盯着漆黑的床顶,只觉得这样瞒着众人为所欲为的感觉,着实很畅快。   受了这么多年的礼义熏陶,到头来却一念崩盘。她想她是彻底没救了。   “你快走吧。”她叹着,“天亮被人发现就糟了。”     郁南承真的走了。柯黛半梦半醒地眯了一会儿,却始终睡得不太.安稳。不知从何时起,她感觉有奇怪的淡光正隔着眼皮刺激着神经。   那是什么?柯黛猛地睁眼,窗外已经点了一只紫色的烛笼,隔着窗纸散发着淡淡柔光。   她费力地回忆着,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郁南承曾提过塞外常常见到紫色的烛笼。有什么寓意呢?   一夜雨露的象征吗?倘若果真如此,塞外民风竟开放至此?那跟青楼艳红的灯笼有何区别?   柯黛苦笑一声。那枚形似的烛笼玉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枕下。   ————   虽说“三小姐私逃”乃是虚惊一场。但第二日,柯黛的院子还是加紧了安防,原本在厅中值夜的侍女转移到了卧房外间。   柯黛适时地将葱茏纳入值夜的人选。两人自幼.交好,作为夹在中间的女儿,葱茏在家远不如两个兄弟受父母重视,对柯黛反倒有强烈的依赖感。如今柯黛顺着戚氏的意思将她收到自己身边,于葱茏而言,恰是欢天喜地的解脱。   而郁南承那头,两人不知从何时达成的共识,几个月里他频频深夜来访。有昏昏欲睡的葱茏在外间滥竽充数,柯黛倒是不担心。每一次郁南承沉默地来,破晓前又沉默地走,两人偶有言语交流,但绝口不提骆锦谦这个人。   柯黛不知郁南承是否仍唯骆锦谦马首是瞻。她猜想男人都有占有欲,郁南承总不至于无私到跟骆锦谦分享床帏之事。她开始倒是问过他,渡口那一晚违抗指令将她送回柯家后,他与骆锦谦的主仆关系是否如常维系着。郁南承只告诉她,骆锦谦一直拿他当兄弟看待。   柯黛有些不屑。郁南承被忠孝义洗脑太久,一朝尝了骆府善待的一点甜头,便感动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郁南承也不争辩,拥了她便浅浅睡去。   柯黛识趣。郁南承容忍她,不代表他没有底线。或许,骆锦谦曾施与他的恩泽,就是他心里的一道底线。   “先前你在我窗下挂过紫色烛笼,这里头有什么意思吗?”柯黛问他。   “没……只是想起你有一枚类似的烛笼玉佩。塞外的人家常常在年关时挂上这个,象征平和与安宁。”   “挺好看的,寓意也不错。以后我这里要是方便就挂上一盏,算给你捎信。”   于是每每葱茏轮值,除了在她的茶水里掺上安眠散,柯黛会额外在自己窗外挂上一盏淡淡的紫烛笼,接着安心等待郁南承夜深人静时的如约而至。缱绻一夜从初秋绵延至深冬,最后竟一同迎来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一晚,郁南承照旧无声潜进漆黑的卧房。他站在窗前,借着外面的银光小心抖落斗篷上的积雪。柯黛衣着整齐,朝他缓缓走来。   “你记得半月后是什么日子吗?”她不等他回答,“腊月十八。郁南承,我要出嫁了。”   “今天点着的,是最后一盏紫烛笼。”柯黛从腰间摸出温热的玉佩,塞到郁南承手里,“你要是愿意,留着这个,权当念想吧。”     “郁南承?”他靠窗而立,久久不曾动弹,柯黛迟疑地轻唤他的名字。莫不是外面太冷,给冻坏了吧?   郁南承很快反应过来。他将手里的物什塞到了怀里。指尖轻触,她的手指同刚刚递给他的烛笼玉佩一般温热。   “柯黛,你要保重。”   ————   罗夏又忍不住插话:“你这女人也是缺德。要断就断个干净,还留什么念想,这不明摆着嘱咐人对你念念不忘嚒……”   林汀:“……”   柯黛:“……”   林汀:“不要跟他聊情趣和情义的区别,不是每个习武的男人都懂……” ☆、紫烛笼-28   出嫁前夜,大雪簌簌。天刚蒙蒙亮,王氏身边的管事嬷嬷邹妈妈便带着喜娘忙活起来。   柯黛一夜睡得异常安稳,平和得仿佛这场婚礼跟她毫无关系——其实确实无需她烦心,规矩和步骤有喜娘一路提点着,她只需要乖乖配合梳妆打扮。出闺房、上花轿、行大礼、进新房,宾客的喧闹与贺喜在耳边嗡嗡作响,最终隔绝在娄府新房的门外。   隔壁院子里的是从揽月山庄接回的紫凝,前几日王氏正式收她为义女,好以柯黛义妹的名义一同从柯府出嫁。在同一屋檐下共住了几天,柯黛跟紫凝打过几次照面,卸了浓妆的紫凝柳腰纤细,披着厚重的冬装都掩不住骨子里的娇媚。柯黛忍不住感叹,这样勾人魂魄的尤物,也难怪娄尚书流连忘返了。   “表姐一日不曾进食,现下屋里没有旁人,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红盖头外传来细声细气的试探。   柯黛听出是陪嫁的葱茏。她坐在床边,低头盯着视线中唯一的绣鞋,感觉腹中空空的确有些难受:“其他人都出去了吗?”   葱茏有些艰难地开口:“尚书大人去了紫凝姨娘那边,本来留下伺候的几位妈妈推说累了一天,新房里的东西又不能动,便三三两两出去寻吃的了……”   葱茏是个直心眼的小姑娘,表姐新婚第一日便受冷待,她是真心替她不值。然而柯黛对此全然无感。嫁一送一,她本来就是紫凝的附赠品。那年过三十的娄尚书今夜放她一马,她只觉庆幸。   “表姐!”见柯黛突然掀开盖头,葱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柯黛晃了晃眼,适应了满屋的红烛亮光,这才看清葱茏难过的神情。她心下一软,安慰道:“来日方长,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说着起身挪了挪步,打量着新房的布置。同列尚书之位,娄府的陈设与柯府相差无几。柯黛环视着喜气洋洋的新房,视线被堆在一旁的嫁妆吸引了。   “那个箱子,是母亲给我备下的吗?”柯黛指了指靠边的一个小木箱。   葱茏点头,两人合力将它打开。梳妆镜、发簪、绣帕……都是品质极为普通的妆奁,临行前王氏特地加进行装中的,居然是些寻常物品。葱茏不觉好奇:“表姐,这都是什么啊?”   柯黛仔细清点了箱中物件,接着默默物归原位:“这是从前芙贵妃留在家里的物什。”   “芙贵妃!”葱茏睁大眼睛,在她心目中这是位贵不可言的天女,“夫人竟将贵妃娘娘的东西转赠于表姐……”   “母亲有心了。”柯黛没有多说什么,鼻子却有些发酸。失了独女的王氏将扶持外孙的指望寄托在了她身上,但其实无论她还是王氏,都十分清楚,这曲线计划的实际可行性并不高,但王氏还是选择了搏一搏。冷僻孤高的王氏,其实心里已经有几分将她认定为女儿的意思了。   柯黛吃了葱茏递来的糕点,过了一会儿思竹带着娄府的侍女进来伺候新姨娘洗漱。柯黛从柯府只带了思竹和葱茏二人,自然依仗她们多一点。娄府侍女们捧来的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透光睡衣,柯黛瞄了一眼便心生恶寒,思竹懂她喜恶,当即打发她们出去,随即从陪嫁的箱子里翻了件棉绒的寝衣给柯黛换上。   “今日尚书大人在紫凝姨娘那边休息,那件真丝的先搁置着。”思竹细声细气地安抚她,“小姐明日便用得到了。”   “你们两个,该改口了。”柯黛往床褥里钻,想到了规矩便提醒她们。丝被柔暖,触及皮肤的一瞬,一身的倦意倒是消了大半。思竹与葱茏对视了一眼,见柯黛神态端正,只好别别扭扭地应着:“是,姨娘。”   “什么时辰了?”下意识望了望窗外。酒席已散,奏了一日的丝竹声早已消停。娄尚书在紫凝那边,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这洞房指不准能闹到破晓。   “快子时了。”   “都子时了。”柯黛怔了怔,“委屈你们在这里陪着我了。”   “姨娘哪里话。奴婢们服侍本就——”   思竹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响动。柯黛额边神经突然跳了跳,她还来不及掀被下床,房门被人粗鲁地推开。   思竹惊呼出声:“骆公子!”   柯黛心下一紧。怎么会是骆锦谦!   娄尚书满面通红,眼神迷离,脚下打着软,显然喝过了头。骆锦谦扶着他费劲地跨过门槛,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见房中三人呆若木鸡,他当即不耐烦地指责:“看什么看!还不过来伺候着!”   柯黛庆幸自己没有穿那件自欺欺人的寝衣。她下床后要去扶娄尚书,却被骆锦谦不客气地推开。他招来几名侍女:“大人在紫凝姨娘那边吐了一轮,那边忙着收拾,先到你们这边过夜。”   思竹和葱茏这才明白。柯黛闻着他二人身上皆是满身酒气:“怎能劳驾骆公子?”   骆锦谦不理她,只招呼侍从将骆锦谦往床榻扶。柯黛压下心头不安:“大人应当泡个澡,这么睡了明早必然头痛。”   众人置若罔闻。柯黛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远远不及一个过来吃酒的骆锦谦。思竹按捺不住,提高嗓门:“这里奴婢们伺候便好,骆公子这里请。”   骆锦谦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思竹小脸紧绷,目不斜视。柯黛以为骆锦谦要开口训斥,他却诡异一笑:“我与大人素来交好,放心不下才跟来。倒是骆某多事了。”   旁边一名嬷嬷好不容易腾出力气,闻言狠狠瞪了思竹一眼。柯黛见状赶紧将思竹揽至身后,尽可能地轻声细语:“妾身不知骆公子来访,衣衫不整,叫公子看笑话了。”   那嬷嬷这才意识到,只着亵衣的柯黛就这样站在骆锦谦面前是多么地不妥,赶紧冲骆大公子送上笑脸婉言谢过。骆锦谦拍拍衣服上的褶皱要走,柯黛提心吊胆地亲眼见他跨出了门,这才彻底舒了口气。   “我家大人就交给黛姨娘了。奴婢还要去另一位那边瞧瞧,黛姨娘切勿忘了明早还要敬茶的。”嬷嬷脸色冷冷的,接着恶狠狠地转向思竹和葱茏,“你们两个是姨娘带来的,对娄府的规矩还不熟悉,更要谨言慎行,莫要丢了我们娄府的脸面!”   思竹和葱茏偷瞄着柯黛的脸色,连连称是。   终于送走了鸡飞狗跳的娄府众人。柯黛打发思竹和葱茏出去守夜,关了门远远看着红帐中拱起的被褥发愁。她实在没有办法跟这样一个人吐得浑身污秽不堪的男人同床共枕。   柯黛当即决定在藤椅上将就一夜。侍女们临走前将烛火吹了大半,床头立着的那对龙凤红烛泣血微弱燃着。   就这么烧着吧……柯黛放弃了动剪的念头。屋子里弥漫了男人身上的酒气,柯黛走到最角落的窗前推开一角,凌冽的冷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   柯黛费力地固定好角度。转身的一瞬又是一阵寒风直直吹向床前,两点微光最后挣扎了几下,还是无声无息地隐入黑暗。   柯黛借着走廊外的光坐上了躺椅。四周升腾起一股异样,屋里明明点着炉火,她忽然觉得浑身寒毛直立,冲着窗外颤颤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帷帐后的娄尚书突然翻了个身,掩住了窗框的吱呀作响。   随着角落窗户迅速地开合,柯黛看见了一群令她头皮发麻的黑影。   “唔——”   寒光出鞘,她甚至来不及出声呼救,已经被人捂了嘴巴迅速扑倒。明暗不定的光线中,这群黑衣杀手训练有素,直奔床榻。“噗噗噗”几声清晰可闻,床上的娄尚书尚在昏睡中,就这样失了性命。   “死了吗?”   “死了。”   “你手上这个呢?”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柯黛耳边顿了顿。   “晕了。”   郁南承!柯黛立即紧紧闭了眼。   “嘘——”   偏偏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思竹的轻声:“姨娘,新婚夜不作兴吹灯。奴婢帮您点上吧。”   屋内血气混着酒气弥散开,黑衣人屏息凝神,同时停止了动作。   片刻后葱茏过来劝思竹:“姨娘已经睡下了。折腾了一天,别扰了姨娘休息。”   柯黛听见思竹跟着葱茏走向外间。黑衣人们不敢松懈,一名杀手轻声问郁南承:“公子说这屋子里的机关在哪里来着?”   郁南承应是给他们指了方位。又是一阵几不可闻的悉娑,黑衣人们取了想要的东西。外间守夜的人丝毫不曾注意不到这星点动静。   “拿到了,快走。”   装睡的柯黛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她悄悄睁开一条缝,其他杀手正从角落窗口小心地鱼贯而出。蒙面的郁南承落在最后,他一把横抱柯黛的同时,迅速捏了捏她垂在身侧的手掌。   柯黛再次闭眼,随着郁南承将她从窗口递出,身周的暖融立即转为冷冽。   室外没有血腥的杀意,却充斥了彻骨的寒冷。 ☆、紫烛笼-29   柯黛感觉自己被人背着,接着腾空而起。她不敢再睁眼,生怕旁人察觉。新房里炉火很旺,因而她只着了薄薄的寝衣,如今渗入骨髓的寒意逼着她将舌尖抵在两排牙齿之间,微微打着颤。   能与郁南承并驾齐驱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避开了娄府严密的守卫,在寒夜中疾行。就在柯黛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风声总算减缓。她被人放到了地面上,听见身边几人冲着同一方向道:“公子,人带来了。”   如此剑走偏锋,柯黛能够想到的只有骆锦谦。   然而她并没听到那位“公子”的即刻回应。耳边突然剑风凌厉,紧接着是“噗噗”一连串的倒地声。   柯黛浑身冰凉——骆锦谦还留了一手,要杀这群人灭口吗?   郁南承岂非在劫难逃!   “让我带她走。”她突然听见郁南承急促地喘着气,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刚刚袭击了同伴,“你走不远的。只有我可以。”   柯黛闻着令人心慌的血腥气,郁南承的声音总算令她安定下来。可与此同时,另一个可怕的念头迅速充斥了她的意识——郁南承借刀杀人!   骆锦谦鬼迷心窍,计划今晚杀了娄尚书后劫人出逃。可他万万不曾想到,最后会被他最忠心的护卫摆了一道。   “你……居然动手了。”男声中带着惊异,果然是骆锦谦。   “对。”柯黛睁开眼,看见郁南承弯腰捡起了什么——好像是一个从娄府带出的包袱,“你现在离开,我保证今夜五条人命都与你无关。大家都能全身而退。”   “好,好。”骆锦谦指着面前的男人咬牙切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郁南承,你小子藏得够深!”   “柯黛不会愿意跟你走的。就算她心甘情愿,何况太傅大人也不会放过她。”郁南承语调平稳,“你我都不愿柯黛嫁入娄府。为今之计,只有我来代劳。”   眼看着就差最后一步,骆锦谦当然不甘心:“你们这一走,柯黛就成了杀人犯!”   郁南承顿了顿:“你原先的安排不也是如此。”   “你懂个屁!”骆锦谦有些气急败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知道几分?我手上有东西,他们不敢追!”   郁南承眼光一闪:“你手头有什么?”   骆锦谦自知失言,讥讽道:“你永远不会知道。”   柯黛不能再装睡。她一动弹,正在争执的两名男子立即发觉了她的动静。郁南承抢先一步扶起她:“你怎么样?”   柯黛双唇冻得发乌,却不肯接骆锦谦急急递来的暖袍,只一昧环着郁南承的胳膊,企图汲取一点暖意。“求你……让我跟他……走……”她浑身哆嗦着,艰难说出这句话,上下牙不住地打颤。   郁南承也发觉她浑身冻得冰冷,当即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骆锦谦看着他们默契的互动,突然一声大笑:“哈!我当我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都在替他人做嫁衣!”   郁南承约是心中有愧,不再吱声。面对骆锦谦威逼的眼神,柯黛按捺不住:“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平日里的那些个琐事,亲力亲为的从来都是南承!”   “他告诉了你多少?”骆锦谦问她,“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你派人杀了娄尚书,只为将罪名嫁祸于我,好逼着我不得不选择跟你出逃。”柯黛倚着郁南承,又多了几分底气。她心下一横:“还真是多亏了南承。你若再拦,我便将杀人的罪名坐实!”   “好啊!”骆锦谦居然潇洒地张开双臂,“来啊!你让郁南承来杀我啊!”   腰间一紧,柯黛下意识去看郁南承。他躲开她的目光。柯黛有些失望,关键时刻,他还是狠不下心!   “他不动手。”柯黛呵了口气,突然眼角上挑,妩媚一笑,“我动手。”   “黛儿,你……”骆锦谦盯着胸前的剑锋,眼神难以置信地在柯黛和骆锦谦之间徘徊,“为了郁南承,你狠心至此!”   “我不是为了他。”柯黛瞥了一眼扔在一旁的剑鞘,狠狠一咬牙,“我是为了我自己。”   她出手奇快,惊愕中的骆锦谦根本来不及躲避。利剑刺破他的前襟,冰凉却在触及肌肤之时陡然停住。   柯黛的手腕被身边人牢牢攥住。“柯黛。”郁南承语气中带了恳求,“别杀他。别。”   “郁——”   骆锦谦还来不及松口气,面前冷光一闪,郁南承将剑身掉了个头,剑柄沉沉直击脑门。   “砰。”   “郁南承!”柯黛慌张查看郁南承握着剑锋的手心。借着月光,她清楚地看见他掌上的血痕渐渐渗开。柯黛心疼地用袖子去擦,却被郁南承拦住。   “帮我把剑鞘拿来。”   柯黛忙不迭照办。郁南承随便扯了块布条绕着手掌匆匆捆上,接着将剑身小心地插好。柯黛缩着脑袋注视着这把费了好大力气从郁南承身后抽出的重剑,小心提议:“能不能换把轻点的……这个带着会不会太重了……”   她已经接受了要跟他一同离开的事实。   郁南承手上一顿,随后继续将重剑背至身后:“这个时候要出城,必须带着这把剑。”他解释,“这是皇帝赐给娄尚书的尚方宝剑。”   柯黛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要拿这个?”   “再接……你之前,骆锦谦吩咐我们去了趟娄府的书房。”郁南承讲得飞快,“还在你的新房取了些别的。”   柯黛听着“新房”一词无端地别扭:“别的什么?”   郁南承摇头,一手拉过柯黛开始狂奔:“得在娄府发现出事之前出城,不然就再也走不掉了!”   不远处停着一辆装载行装的马车,骆锦谦果然做足准备。郁南承杀了一同前往娄府的同伴,却仍不忍对骆锦谦下手。他们将昏迷的骆锦谦携至城门附近的隐秘处放下,好让他能在天亮前自行醒来。   已从户籍上除名的郁南承不能露面,他躲入车中,由柯黛一手高举尚方宝剑,声称奉旨秘密出城。刚出城门不远,两人便将烫手的宝剑掷入水中。   自此,京城的一切均成过往。二人开始了长达五个月多的逃亡生涯。   ————   “所以,药鼎也是骆锦谦让郁公子拿的?”罗夏反复观察手中的药鼎,“看来有关芙贵妃之死,骆锦谦和娄尚书都是知道点什么的了……”   柯黛点头:“我和南承先前都不明白骆锦谦要这药鼎有何用。不过结合林大夫讲述的渊源,确实可以将这一系列人事都串起来。”   她起身,从柜中又取了一个包袱:“南承从娄府带出的,除了药鼎外,还有这几本账目。”   罗夏随手翻了翻,林汀赶紧凑过去:“这是……行贿账目?”又往后阅了几页,“娄尚书的,还是……”   柯黛接话:“是梅丞相的。”   诸事了然。   “娄尚书身处梅丞相阵营,因此留了他受贿的罪证自保。骆锦谦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企图夺了账目防身。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到了你们的手里。”罗夏叹道,“你们杀了刑部尚书,又误打误撞捏了右丞相的把柄,难怪追兵穷追不舍了。”   “骆锦谦的消息来源,跟他府上那位夫人有关吧。”林汀推测,“梅宛青是梅丞相的三女儿,怎么可能禁得起骆锦谦旁敲侧击。依我看,梅丞相暗处对娄尚书或许也相当头疼。”   罗夏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你忘了那紫凝姑娘裙下的两大恩客,除了娄尚书外,还有皇宫的禁卫统领。那姜统领可是跟左丞相一向交好……”   “保不齐倾心紫凝只是个幌子,这不同阵营的两人交流情报是真。”罗夏啧啧称奇:“这种细节都捕捉得到,不愧是我家娘子。”   柯黛也笑说:“林大夫对京城局势的分析比我要清楚得多。”她又想了想,“我在京城生活了不到三年,南承早我许多年进宫当差,对这些个纷争的肯定了解得更详尽。我让他来陪两位聊聊。”   林汀自知失言,再说下去肯定要暴露身份。于是待郁南承推门而入后,她赶紧示意罗夏将话题引向别处。   “所以你们一路逃了一、二、三……”罗夏掰着指头数,最后摊出手掌,“足足五个月啊。”   柯黛也有些感慨:“五个多月,居然也就这么过来了。”她转头望向郁南承的目光多了几分柔情,“我三年前怀着一腔憧憬回到京城,怎么也料不到日后这许多的风波。”   “到底京城不适合你。”林汀观察她的表情中夹杂了不少遗憾,“再多的荣华富贵都换不来郁公子这样一心待你的有心人。”   柯黛受教地附和:“林大夫说得是。京城于我而言,着实不是个好地方。只是我就这么贸然走了,不知柯家是否受牵连,我的嫡母王氏,虽然平日里诸多挑剔,但确实是真心为我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在【第26章(紫烛笼-23)】末加了本卷各家人物的简单说明,有捋不清的童鞋可以移步看一看~~ 下一章应该就是本卷的最后一章老~届时会将各个家族的人物再贴一遍,顺带着捋一捋柯芙之死牵涉到的人事~ ☆、紫烛笼-30   罗夏一个没忍住:“柯姑娘,你是不是傻。你那嫡母分明想弄清她女儿的死因,这才拿你当前哨,到各种高门贵府打探。你第一次去公主府那天,她怕就存了让你接近骆锦谦的心思。”他接过郁南承切好的香瓜,毫不客气地啃了一口,“王氏好歹是养过贵妃的命妇,你跟骆……咳,骆锦谦对你心存不轨,王氏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罗夏差点咬了舌头。他险些忘了柯黛在郁南承面前一直扮演着贞洁烈女,一直瞒着自己曾一时迷失、与骆锦谦有过的短暂暧昧接触。   柯黛一愣,她从前倒是没往这方面考虑。她想了想,又说:“也许吧。独女死得蹊跷,我嫡母不甘心也属人之常情。我又是个低微的庶女,怎么利用都不为过分。只是没想到后来出了这么些事,居然真的让我误打误撞拿到了这么关键的东西……”她看了看放在林汀身边的药鼎,“倘若药鼎在我嫡母手里,以她的能耐,兴许已经揭开了贵妃死亡的真相。”   “对了,你们从娄府取出那包东西里头,账目肯定已经被梅丞相压下,可药鼎却是写在通缉令里的。”林汀见她暂时还不能接受嫡母并非诚心相待的说法,也不点破,转而说起了骆锦谦原想赖以保命的两样物品。   柯黛又是一怔,同郁南承对视了一眼。他们是真的不曾考虑到这一茬。   “既然宫里光明正大地公布我们拿走了芙贵妃的药鼎,说明娄尚书留着它,是得了允许的。”郁南承眉头渐渐舒展,“会不会,娄尚书其实是秘密奉旨查案?”   林汀眼前一亮:“对得上啊!”所以娄尚书可能早就发现了药鼎里头的端倪,但他却与左丞相的人越走越近,难不成……   “难不成除了账本以外,这药鼎也跟梅丞相有关?”   “你指梅丞相下毒?”柯黛脑筋转得飞快,“不!是他的女儿祺贵妃!这、这不是没有可能啊!”   后宫争宠,暗害手段屡出不穷。奈何平日里祺、芙二人关系和缓,且事发后祺贵妃将一切撇得干干净净,因而至今不曾引火上身。   “宫里重视这个药鼎,可能是因为里面包含了线索。但与此同时,真凶一定也关注着它。”林汀另有打算,“柯姑娘,你之前提到过,太医院医正之首的晏家,有人逃了出去?”   柯黛思路豁然开朗:“对对,孙家和晏家逃了两个人,但据说都掉下悬崖摔死了……晏家和孙家男眷尽斩,但女眷尽数流放塞外……我倒是听说晏医正的二女儿误打误撞地被那边某个首领瞧上,如今地位怕是不低。”   罗夏猛地抬头。   “对上号了。”林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全然不曾被柯黛爆出自家二姐的消息影响,“真凶没料到晏家有人崛起,眼下自然不希望药鼎落在晏家二女儿手里。”   柯黛糊涂了:“追回药鼎不单单为了查案,还有毁灭证据的用心?”她打了个寒颤,“假使祺贵妃先前一直遍寻药鼎不得,娄尚书一死,宫里不得不将先前一直秘密调查的药鼎公开。祺贵妃得了药鼎踪迹,索性借着皇榜追寻……”   柯黛张口结舌。她没想到原先只是三人的情感纠葛,而后不仅搭进去好几条人命,现下还牵扯到这样的宫闱机密!   “行了行了,越扯越远。这些你们能想到,难道皇帝就不能?”罗夏打断这两人天马行空的联想,“京城远在千里之外,当下还是考虑考虑柯黛和郁南承以后要怎么办吧。”   郁南承当机立断:“还是如罗大哥建议,我们往西北去吧。”   柯黛自然无异议。林汀见他们达成一致,便道:“花渡口鱼龙混杂,等这几天过了风头,我帮柯姑娘稍作易容,从渡口坐船出去吧。”   柯黛与郁南承感激地点了点头。   ————   有了林汀的巧手装扮,混出花渡口倒也不难。易容后的柯黛着了宽松的布衣布裙,面色被涂得微黄,生生收敛了七分艳色。   临行前夜,林汀和罗夏又来到柯郁二人的住处。行装拾掇妥当,资金充足,柯黛还算个懂事的,没劳烦药栈两口子再涉浑水。心底从未彻底卸防的罗夏对柯黛的机灵劲儿感到满意。   “明天你们到渡口见机行事。我就远远看着,倘若你们被拦截,我会抢在官兵之前动手。”罗夏半真半假地警告。   郁南承郑重抱拳:“多说无益,感谢记在心底。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都定然不会给二位添堵。”   另一边林汀却将一个小包袱往柯黛手里塞。柯黛诧异地打开,除了几味配好的应急药品外,竟是那尊携了重大秘密的药鼎。      “这……林大夫不留着?”   林汀摇头:“这药鼎,还劳烦你们一路带到西北。”   柯黛很意外。她不要查明真相了吗?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就算奔赴京城伸冤,还没踏进城门兴许就被人暗算了。替师父洗冤固然重要,但也不至于就这样搭上性命。你先前说那晏家二姑娘嫁了有权势的人家,眼下东西送到她的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用处。”   柯黛恍然大悟:“我明白。我们一定会把东西带到,林大夫放心吧。”   “没关系,自保最重要,尽力就好。”林汀莞尔,“再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晏二姑娘得了药鼎,一定待你与郁公子为座上宾,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也能有个了结。”   听上去是互利互惠的好事。柯黛若有所思地收好药鼎。   第二日傍晚,罗夏站在码头跟几个挑夫插科打诨,远远注视着柯黛和郁南承乘坐的客船驶出了河口。回药栈时,林汀正指挥章甫整理柜台,见他走近不由埋怨:“又去哪儿了?想着法子偷懒。”   罗夏摸头:“老杨非要扯他们村那些个家长里短的,比女人还磨叽……”   林汀大怒:“你说谁磨叽?!”   察言观色的章甫赶紧合上最后一块门板,在老板娘伤及无辜前麻溜地撤了。他前脚还没踏出后门,前厅里早就偃旗息鼓,林汀埋头对账:“总算告一段落了。”   罗夏“嗯”了一声,检查好门锁后走到她身边,轻轻揽过腰肢:“想见二姐姐吗?”   林汀合上账本,转身搂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点头:“想。”   本以为生死相隔的至亲,却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意外得到了行踪。她恨不得立即长了翅膀飞到西北。   在柯黛面前用漠然掩饰的渴望,此刻全写在了明眸里。罗夏专注地问:“二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二姐姐性子很明快,做事利索,还是我们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林汀唏嘘,“没准正因为如此,才被那边的大人物瞧上,保住了一条命……这个看脸的世界啊。”   罗夏又忍不住捏她的脸:“是啊,当年在崖边要不是看准了这小模样标致,不出三年铁定出落成美人,我才懒得做好人。”   林汀心里甜滋滋的,却故意朝他翻白眼:“当年要不是看你形象还算凑合,我这么讲究的人,才不跟你将就过日子。”   罗夏哑然失笑:“哎哎哎,那会儿是谁抱着我大腿,哭着喊着家破人亡、无处可去、非黏着不肯走来着?”他探着耳朵,“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劳烦这位姑娘稍作提点?”   林汀板着小脸,双颊红彤彤地鼓着,眼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想到四年前机缘巧合的初遇,两人都有些感慨。   “说到好看,柯黛到底是贵妃的妹妹,能让太傅家的公子念念不忘,也能让清心寡欲的皇家护卫舍弃信念,着实算得上绝色。”林汀突然转念想到了别的,“关于她这个人……你怎么看?”   这是一个陷阱。罗夏直起腰板正了正脸色,决定不予评价。   “正经的,我不吃醋,说实话。”林汀偏偏催他,“就说她是不是好人吧。”   好人?这种非一即二的论断?罗夏眼神古怪起来。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是个好人吗?”   “呃……”   林汀原本只想逗逗罗夏,她喜欢看他小心避雷的小动作。被这么一问,她也说不出口。柯黛自述的三年里,她经历的每一次转折,关键时刻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林汀看来都是有悖伦常、不可思议的。   无论是挑逗骆锦谦后自食苦果、莫名其妙同郁南承的一夜雨露,再到被迫扔下整个家族出逃,都是按部就班长大的林汀无法想象的。毕竟她这辈子最厚脸皮的一件事,也不过是在雨林中认准了罗夏这根救命稻草。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回归京城不过三年,便在无意中掀起了皇城贵族圈的腥风血雨。   最令林汀想不通的是,柯黛前后利用了骆锦谦和郁南承,似乎至今都毫无愧意。娄尚书一死,她与郁南承的命运再也无法分开。可瞧着她对郁南承的感情,好像并不如后者对前者那般认真笃定。   想起那个少言寡语、可吊着一口气也要保全柯黛的冷面男子,林汀有点替郁南承不值。   “柯黛不是个好姑娘,”林汀钻进她夫君怀里,当即下了定论,“你看她跟郁南承的互相扶持,也只是为局势所迫。大凡有更好的出路,她是不会跟郁南承走的。”   郁南承在药栈露面的第一晚,曾因误服药物吐血昏迷,见过柯黛情急之下举措的罗夏却有其他想法:“倒也不至如此冷血。至少骆锦谦与郁南承之间,柯黛还是做出了选择。”他耸耸肩,“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骆锦谦都不比郁南承差。”   林汀想想也对:“倘若她真的一心为己,就不会还顾及着跟她嫡母的约定,坚持要嫁给娄尚书。眼下她跟郁南承的感情尚处萌芽期,不过……边塞那么远,慢慢发展吧。”   罗夏见小娘子一脸苦恼地天人交战,既想给柯黛定罪,又忍不住替她开脱,正要循循开导,却见林汀两只眼珠子突然瞪得老大:“他们要是半路被抓了怎么办?”   林汀开始后怕:“柯黛那么贼,万一拖我们下水……”   “怕什么?空口无凭,由得她说?”罗夏全然无畏,“大不了也学他们,收拾细软往边塞跑。郁南承带着女人都能走这么远,我还能不如他?”   林汀扑哧一笑,脑子里想的却是柯黛的故事。由最初的唯唯诺诺,到后来一心为自己图谋,这场蜕变的结果,似乎也不能以单单一句“自私”来概括。   等一等……若是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柯黛捏造的……   这么想会不会太恶毒了?林汀浑身一哆嗦,再对上罗夏惯有的戏谑眼神,心头突然一暖,接着什么都懒得想了。   管她呢。反正无论是对柯黛还是郁南承,这样的结局都不是一场悲剧。   【紫烛笼?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我们来捋一捋与柯芙之死有关的人事关系。 【右丞相一党】 祺贵妃(有谋害柯芙的嫌疑),娄尚书(奉旨查案,发现药鼎端倪) . 【左丞相一党】 皇后(与祺贵妃水火不容),皇宫禁卫统领-姜统领 . 【太医院涉事】 医正孙氏一家,医正之首晏家(即林汀一家)。 . 这些人事在最后一卷会出现,届时林汀重返京城,揭开柯芙死亡背后的明争暗斗。 ☆、孤星破-1 作者有话要说:  新一卷开始啦。独立的故事,除了主线人物外,跟【紫烛笼】木有关联~   四月末春,一日傍晚阴云密布,绵雨不绝。繁城西边的一条小街上,胭脂香在春日的细雨中渗开,每家每户门前都点着红艳艳的灯笼,一个个紧密地串着,延伸到看不清的尽头。   “姐,快看那个!”   “哪个?”   姚曼敏感地望向窗口。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路口,正犹豫着下一步的去向。身边来来往往,均是成双成对的寻欢者。   “这个行不行啊。”思颜催促着。自从一个月前被迫接待了一名不速之客,她们已经很久没干活了。   “还挺挑。”姚曼看见一个身着粉裙的浓妆姑娘扭到男人的身边,又嘟着嘴回去了。她细细打量着男人的穿着,稍作估量:“一个人来的。去吧。”   思颜兴奋起来。姚曼打量着她的装扮,一身淡蓝碎花布裙,束着团髻,十足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尤其苹果脸上一双葡萄般的水润眼珠,可真具欺骗性啊。   “等等。”姚曼叫住已经跨出门的思颜,“我去。”   这种看似斯文的中年男人,内心压抑着对野性魅惑的渴望,对思颜这样的小姑娘约莫是不感冒的。   没费多少时辰。思颜刚在桌上摆好茶水,就见着姚曼挽着那名一直挑挑拣拣的男人回来了。       “姐姐回来了!”眼见着一团蓝色迎面冲来,男人吓了一跳。一边的姚曼及时拉住思颜:“多大人了,还这么冒失。”   “哟,姐妹俩啊。”男人看清思颜的水润眼眸,调笑着望向姚曼,“一起玩,还是……”   “今晚曼儿伺候爷。”姚曼娇笑着将男人往楼上推。不知是否无意,拉扯间红绸外衣的扣子滑落了几粒,男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片香艳的白嫩。   这女人里头只穿了件肚兜!男人屏住呼吸,眼睛都直了。   “爷,好好玩啊!”思颜送上一杯茶,接着笑着欠身引路。男人下意识一饮而尽,跟着掩饰笑笑。姚曼冲思颜使了个眼色,暗自一提气,将脚下有些打软的男人送上了楼。     楼上只点了一盏红烛灯。屋里弥散着淡淡的熏香,雕花窗、月纱帐清晰可见,楼下女子娇笑和丝竹声隐约入耳。一关门,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搂住身侧佳人。   “别急别急。”柳腰在男人掌中乱蹭,姚曼喘着气,笑着用食指拦在男人的唇上——怎么拦得住,男人一个发力便将她拦腰抱起,姚曼就势贴上胸口,双臂牢牢攀上男人脖颈。   纤足踢落绣花鞋,纱帐顺势而落,相拥的两人陷落锦被,放肆翻滚。   “美人哪里来,从前没见过你。”男人呼出的热气喷洒在颀长的脖颈间,惹得对方一阵颤栗。   “曼儿前月初到宝地,爷可愿做曼儿的第一个男人……”柔声媚语,勾得男人三魂六魄全都聚到了下半身。   “曼姑娘……好名字……”男人将她狠狠压在身下。两条长腿立即如藤蔓一般缠上身子,两人瞬时紧贴在一起。   “美人,美人……”男人直起身,只恨不能两三下除了自己的衣衫。身下女子长发披散,一双媚眼直勾勾地望进眼里,红唇似笑非笑。男人翌时血气上涌,低吼一声,就要褪下里裤——   “爷,吃白食怎么行。”   冰凉的匕首抵在颈间。正解腰带的男人一愣,颤颤回过头。思颜不知何时进了屋,一脸无辜甜笑:“打扰爷和姐姐的雅兴了。不过咱们价钱还没谈呢。”   男人戒心顿起,立即没了兴致。正要转身下床,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再低头,看清姚曼白皙的双腿仍紧紧缠在自己腰间。男人立即被香艳美景冲昏了头,一时竟忘了眼前的小女孩手中还持着来者不善的匕首:“啊,放心,不会亏待了曼姑娘……”   目光在思颜娇嫩的面庞上流连,手却已经伸向咫尺之外的诱人起伏。   咦,怎么扑了个空?   男人诧异转脸。只见方才还媚意涌动的美人,已瞬时换了一张冷漠面庞:“爷还是先清账吧。”   一个手刀毫不留情地挥向男人颈间。一声闷哼,男人倒在了厚实的锦被中。   “姐,快点。”思颜收拾着男人落在床下的财物,不住催促,“要是让家里那个知道了,肯定得念叨三天三夜。”   “知道了。”姚曼心头一阵烦,还是加快了穿衣的速度,“老家那边怎么还没来信?不会把我们给忘了吧。”   思颜摇头,突然兴奋地叫出声:“赚大了!姐!瞎蒙瞎撞的,还真的让咱逮着了!”   姚曼扭头,认出她掌心躺着的翡翠价值不菲,顿时舒心笑道:“可算齐了。”   两人将昏迷的男人扔在床上,熟练地清理现场,迅速离开。眼下夜幕初至,两人一路遮遮掩掩,跨越大半个县城,总算回到了南郊的居所。   听到推门声响,屋里立即传来长吁短叹:“饿啊,这是要饿死人啊……”   “靠!”姚曼一声低咒,“忘了给他带吃的了。”   “我记着呢!”思颜调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块油纸包好的烧饼,“刚从王家摊子上顺的!”   姚曼舒了口气的同时,脸色也沉了下来。她和思颜姐妹双姝的美人计向来好使,这几个月不知套牢了多少公子哥,不想一个月前遇上这姓庄的煞星,看上去衣着讲究、身板瘦弱,手脚功夫却不掺水。一趟下来没捞到半点好处不说,这厮还借口自己四海穷游,能省一点是一点,厚着脸皮赖上她们蹭吃蹭喝。   “王家的啊,怎么不去武家买?武家的烧饼才正宗!”庄沐飞嫌弃地看了油纸包两眼,余光迅速从姚曼黑气弥散的面庞上掠过,“算了算了!”他指了指后院,“给你们煮了点粥,将就吃吧。”   姚曼这才阴转多云。思颜乐颠颠地跑了出去,很快端来两个冒着热气的饭碗:“算你小子良心!”   “怎么说话呢,叫哥!”   思颜不买账:“我就一个姐姐,哪来的哥哥?”   两人一如既往地拌了两句嘴。庄沐飞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姐妹俩就着小菜喝粥:“哎,你们今天把摊摆哪儿了?转了一圈都没遇见你们。”   姚曼闷头喝粥,没有想要搭理的迹象,思颜只好现编:“早上出摊以后,听说西边有集市,我跟姐姐赶过去凑热闹,忙到现在才回。”   “那就好,我当你们又堕落到重操旧业,瞎担心了一天。”庄沐飞果真是饿坏了,专心啃着烧饼,也不追问,“对了,桌上有你们的信。”   思颜眼睛一亮。姚曼已经抢先一步拆了信封:“谁送来的?”   “一个小孩,不认识。只说给姚曼的。”   不用问了。思颜从姚曼阴霾渐散的神色里判断出一定是她们一直苦等的:“老家总算有消息了?!”   “嗯!”姚曼使劲点头,眉眼舒展,“终于能回去了!”   庄沐飞好奇地伸长脖子,被姚曼毫不留情地搡了回去:“看什么看!”说着将信敏捷地递给思颜。   “终于要走了。”喜出望外的思颜略略看了,不禁长叹,“出来这趟可真是不容易。”   庄沐飞不以为意:“你们俩都沦落到仙人跳的地步了,既然老家这么好,干嘛不早点回去?”   然而姐妹俩沉浸在即将离开的喜悦中,无心理会他的嘲讽。   “是啊,总算解脱了。”姚曼拿眼瞟着墙边的男子,“总算摆脱这个吸血鬼了。”   庄沐飞理直气壮地叉腰:“我吸血鬼?拜托,就你们耍的那点把戏,要是没我拦着,惹到地头蛇都不自知!”   姚曼难以置信地一声冷笑。思颜赶紧打哈哈:“劳庄公子费心拯救,不过我们姐妹就要走了,以后这屋子里的事也帮不上忙,您得自个儿打理了。”   庄沐飞哼道:“既然你们要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说着提起脚边没几件行装的小包裹,“小爷我也得往下一站了!”   姚曼难得正经看他一眼。行李都收拾好了,这是有备而走?   “哟。”思颜还在调侃,“敢情您还是看我们姐俩的面子,不是为了蹭吃蹭喝才赖着不走?”   姚曼泼冷水:“思颜你可不要小人之心。庄公子人帅心善,年轻有为,看我们做点小本生意不容易,这才大发慈悲保驾护航,要不谁乐意成天在这么间小黑屋里憋屈着。”   “呸,我是看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在外闯荡不安全。真不识好人心!爷现在就走!”   庄沐飞真的恼了。他拎起包裹夺门而出,瘦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小巷里。思颜有些愣神,她没料到他真的就这么走人,姚曼倒不在意:“走了也好。我还担心他要吵着一同回老家,这下省了不少麻烦。”   思颜低头玩手指:“要是一起回老家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根本不缺钱,不在乎多一张嘴,再说庄沐飞身手也不错,还能介绍给东家一起做事……”   姚曼听清思颜的嘀咕,挑了挑眉:“怎么,你对他动心了?”   “是又怎样?”思颜大方承认,“人长得好看,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还算体贴,看吃穿用度是个有家底子的,年纪又只比我长一岁。各方面条件都适合,我确实挺喜欢他。”   姚曼耸肩,表示并不排斥:“他不是说自己住锦绣镇的花渡口嚒?这趟结束之后咱们拿回身契,你再去找他不就行了。”   思颜乐得抱住比她高了足足半个头的姚曼:“姐!你说真的啊?”   姚曼翻了个白眼:“见过这么多男人,怎么就栽这个无赖身上了?”   思颜吐舌:“他要不无赖,就我这出身,还真配不上呢。”   “赶紧收拾吧。既然他已经走了,我们明天也早点上路。”   “嗯。”思颜应了一声,“姐,信上说到哪里集合?”   姚曼展信,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繁城,东港海口。” ☆、孤星破-2   锦绣镇的七月从来不似外头烈阳流火,可毕竟正值盛夏,林汀发觉自己的疑心病又开始躁动。   比如章佳人最近鲜少来药栈暗送秋波,她怀疑对方遭遇屡次碰壁后,正蠢蠢欲动地酝酿新一轮攻势。   比如跟镖局的谢师傅近几次打照面,老谢似乎比从前趾高气昂了不少,结账还价也理直气壮得多。镖局不巴结罗夏帮着走镖了吗?官府的山贼清扫计划貌似一如既往并无卓著成效啊……   就连章甫——往日里有求必应的机灵伙计,这两日也频频走神,使唤他做个什么事,总要叫两三次才应付一声。越发不把老板娘放在眼里。   不好,局势控制不住了。   忧患意识影响下的林汀揣不住心思,终于虚心求教自家夫君,探寻破解之法。   厨房里的罗夏咣咣咣地剁牛骨,一心二用地听取了娘子的分析,深吸一口气。   “章佳人跟着她娘去她娘的娘家探亲去了,说九月回还是十月回,记不太清。”   听着有点绕口。林汀困惑又敏感地眯了眯眼。   “章甫工作时间见缝插针地冲对街的小妹送飞吻,真当我坐柜面后头打盹?”   哦……   “那镖局又是怎么回事?”   “咚!”   一个发力不稳,刀刃生生插.进砧板里。林汀懵圈地瞧着罗夏费力拔出菜刀,一反常态地愤然:“还不是他们少东家游历归来,说要重整镖局。你没听老谢把那小庄夸得,才走过几座桥、见过几个人,就号称广交天下豪杰,还要到县里发展家业。我就不信,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能耐成这样?”   “哎。”林汀想起罗夏吹嘘自己十八岁那年闯荡过的事迹,小心戳他,“你年纪也不大啊……”   罗夏才不管,全神贯注地对付那块硬邦邦的牛骨,完全拿它当那位素味平生的小庄了:“老子早晚要去会会!”   这个“早晚”来得很快。当晚林汀煮了牛骨汤后查账,发现镖局漏给了三支跌打药膏的钱。联想到白日里罗夏的情报,老板娘细眉一锁,第二天便拽着罗老板上门讨债去。   罗夏生怕细皮嫩肉的媳妇晒化了,手里举着一把遮阳的油纸伞。镖局院门大开,老远便瞧见没出镖的镖师们居然齐齐在院子里列队。   林汀探了脑袋:“大夏天的,顶着烈日蹲马步……镖局要接什么大单,这么往死里练。”   罗夏也觉得奇怪。两人一进院子,便瞧见老谢站在屋檐下叉腰挺胸,还不时冲着庭院里那群苦命的年轻镖师挥着蒲扇:“屁股往下撇!大腿水平!小腿不要歪,不要晃,不要抖!哎!!”   一名形如小山的魁梧汉子轰然倒下。   罗夏揽着林汀,两人贴着墙角挪动,小心避开面如菜色的青壮年们。“这么上纲上线。”罗夏瞅了老谢一眼,“谢师傅身为镖局骨灰级元老,不亲自上前示范?”   老谢挺了挺身板,不为所动:“阿翔到屋里喝点水,休息会儿!来……”   “谢师傅,今天就到这里吧。”罗夏还想继续挑逗,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女声。林汀也跟着一愣:这一大票精壮镖师里,怎么还混了个姑娘?   再循声一看,这才发现院子里角落阴凉里摆了一张太师椅,一名瘦高的女子正缓缓站起。老谢见状,急吼吼地往那边蹿:“姑娘,您慢点儿!”   如此狗腿献殷勤。罗夏吹了声哨:“老谢,你之前可没说,你们镖局的少东家是个女的!”   “瞎嚷嚷什么!”老谢狠狠一瞪,搀着那姑娘毕恭毕敬地走上台阶,“这位是姚姑娘,我们少东家的师父。”   这么年轻的女师父?林汀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女子一身白裙,秀气面庞上血色淡淡,脚下带着飘忽,再瞧谢师傅生怕给人摔碎的谨慎样,似乎这位姚姑娘先前遭了好一番伤筋动骨的罪,如今大病未愈,尚在疗养中。   院子里得了特赦的镖师们四散纳凉,惟独谢师傅搀着女子缓慢前行。人到眼前,女子还算客气地冲药栈两口子招呼:“姚曼。”   “姑娘快坐,快坐!”将姚曼移交给一边的小侍女,老谢马不停蹄冲进屋里收拾座椅。   噫。林汀背过身去,冲罗夏咬耳朵:“还少东家的师父……不知道的肯定以为这姚姑娘是他儿媳妇……”   罗夏大大咧咧地跟进屋,直接一脚上去:“老谢,你们东家人呢?找他有事。”   老谢安顿好姚曼,没好气地转身:“当家的不在,眼下我们少东家说了算。”   “少东家?”就是那个被吹得能上天的小庄?罗夏来了兴致,“人呢?”   “等着。”老谢扭头走了几步,朝屏风后头就是一声大吼,“少东家!”   罗夏下意识帮林汀堵上了耳朵。林汀则打量着安坐在主位上的姚曼,她似乎不曾被老谢中气十足的一嗓子震慑到,自顾自调整衣裙。   没等多久,里屋便传来回应。屏风后闪出个二十岁左右的蓝衣青年:“谢叔,有事?”   谢师傅冲药栈两口子努了努嘴,这两人已经十分熟稔地坐上了客席:“花渡口七号药栈的罗老板,还有他媳妇林大夫。”   “原来是七号药栈的罗老板。回家不到半月,倒是常听谢叔提及。”青年十分礼貌地欠身,“在下庄沐飞,见过罗大哥,罗大嫂。”   庄沐飞长得眉清目秀,跟罗夏印象中黑脸老实的镖局庄老板全然不是一个画风,讲话礼节却滴水不漏。罗夏起身回了礼,心里给镖局接班人打了个及格分。   而一边的“罗大嫂”却突觉气血乱窜。自打到花渡口以来,人人尊称她“林大夫”,亲昵点的直接唤“林姐”、“林汀妹妹”……“大嫂”是个什么鬼!   庄老板果真生了个自来熟的儿子,庄沐飞那头已经跟罗夏寒暄上了:“罗大哥大驾光临,有什么用得上小弟的,尽管开口。”   “哦……”一向滑头的罗夏突然张口结舌,“那个,我此行前来,是为……嗯,讨债的。”   实在说不出口。他原本只想看看云游四海归来的镖局少东家是何方神圣,至于为了三支药膏钱上门讨债,那是女人才干得出来的事。   庄沐飞一脸真挚不改:“家父前几日携家母下乡探望祖父,镖局的事我又是刚刚接手,难免出了疏漏,让罗大哥见笑了。”说着迅速起身,“烦请罗大哥告知欠缺额数,小弟即刻补上。”   这小子怎么讲理得这么慎得慌……罗夏卡壳了。   “庄老板言重了,不过是三支跌打损伤膏。”林汀及时上前,一本正经地续话。庄沐飞还没回应,一旁主位上始终安静饮茶的姚曼却笑出了声:“这么毒的日头上门,我当是拖欠了三块金疙瘩呢。”   姚曼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向这边,凤眸闪过几分戏谑,似是并无敌意。   林汀转身:“姑娘此言差矣,我家调出的膏药,除了常见的活血化瘀的方子,还混合了天星草、何首乌、雾草、尼麻、药莲……这些名贵草药只长在云峰的山崖上,采摘难度极高。”   她一口气报出几十种不重样的药材,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连罗夏心下都开始嘀咕,这样一来,以他先前“薄利多销”的策略,自家药膏的价格是不是压得有点太低了?   姚曼同样被唬住了,神色却依旧漠然:“我就是随口说说。沐飞,欠债还钱,赶紧跟人结清了吧。”说完被侍女搀起,缓缓踱进里屋。   庄沐飞付钱很爽快。林汀却执意掏出单子要跟他对账,一看的确是少算了三支药膏。庄逸飞有些不好意思:“大嫂不用清点了。邻里乡亲的都信得过,您说多少,就是多少。”   上道!这小庄真上道!比他抠巴巴的老爹会做人!罗夏对庄沐飞的好感值立马蹭蹭上涨:“听老谢讲,刚那位的是你师父?气场很足啊,我还以为老庄不在,哪儿冒出个庄家大小姐当家。”   庄沐飞立刻摆出一副苦唧唧的面孔:“哎哟,我巴不得她当家呢。”   林汀有些吃惊地抬眼。小庄不光做人圆滑,待自己师父也很掏心掏肺嘛。   “这不是追好久了……死活追不上。”   姐弟恋!还是师徒恋!   有八卦听!!!   无意间捅出这么劲爆的话题,罗夏已然按捺不住:“怎么认识的?先看上人还是先拜的师?有一年了吗?死缠烂打还是循循善诱?”   不对,庄沐飞显然不是个一根筋的傻小子。不过初次相见,至于一下子把这么私密的事都给交待了?林汀咽了咽嗓子,趁着罗夏喘气的间隙插言:“你追你师父这事儿,告诉过几个人?”   庄沐飞满眼真诚:“整个镖局、还有附近的邻里街坊差不多都知道。这次我千方百计磨着她跟我回来,就是想借众人之力,争取短期内……一鼓作气,一举拿下!”   罗夏狂竖大拇指,恨不得立刻称兄道弟。庄沐飞被他勾着肩膀,白净面皮上显露几分羞赧,再摸摸脑袋,忍不住嘿嘿一笑。   旁边的林汀心下却汹涌澎湃。不会看错的,眼下镖局少东家故作羞涩的模样,跟自己计划慢慢套牢罗夏那会儿一个德行…… ☆、孤星破-3   八卦心将彼此的距离立即拉近了。   姚曼身份不简单,居然是荆风堂分舵主的干女儿。据庄沐飞交待,他在一年多前的一场绵绵春雨中与姚曼邂逅。彼时姚曼在上级安排下,到一个陌生的城池进行生存训练,他周游旅途中丢了钱袋,不得已抱上这条大腿。   过了一个多月死皮赖脸蹭吃蹭喝的日子,姚曼忍无可忍,庄沐飞终被赶走,继续踏上自作自受的旅途。不想半年前两人居然又在锦绣镇百里外的玉泉县遇到。不过那会儿庄沐飞已经锻炼出丰富的生存技能,暂时摆脱了穷困潦倒的窘况。   得知姚曼居然跟颇有威名的荆风堂沾亲带故,庄沐飞想起离家前老庄的耳提面命,顿觉这是振兴家业的好时机,于是又缠着姚曼做了她的跟班。   半年里频繁接触,庄沐飞对姚曼的印象本就不错,时间一长便起了鬼祟心思。姚曼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前一刻还装正经撇清关系,后一刻却收拾了行装,跟着庄沐飞到这山间的锦绣小镇,十分敬业地帮忙训练起镖师来。   这死缠烂打的故事,怎么听着都跟自己和罗夏的际缘很像。   林汀使劲瞅着一脸无公害的五好青年庄沐飞,心想脸真是个好东西,若是章甫做出这等不知羞的事情,她定然要狠狠鄙视的。   “姚姑娘的身子是怎么回事?看样子伤得不轻啊。”罗夏适时表露和谐邻里的关怀。   庄沐飞叹了一声,言语间带了满满的心疼:“一年前被失控的马车冲撞,碾过了全身。要想恢复从前的身手,没个三年五载的怕是不行了。”   全身碾压……姚曼肯带着这样病歪歪的身子,屈尊光临山沟沟,庄沐飞这回十拿九稳了。   ————   有了这样一番铺垫,三天后庄逸飞将缓行的马车停在路边,搀着姚曼小心翼翼地踏进七号药栈,也就不足为奇了。   罗夏自然要作势谦虚一番:“若论行医,章家医馆比我家林汀经验丰富的多。姚姑娘受的不是小伤,经不起半点纰漏,小庄老板何不去章老那里求医?”   “大嫂声名在外,罗哥无需过谦。”庄沐飞意味深长道,“更何况都是邻里乡亲,章老那水平,大家心里有数。”   然后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开始莫名其妙地傻笑。   后屋里,林汀替姚曼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越发觉得不对劲:“姚姑娘,你这伤真的是被车辗的?”   哪里是全身多处骨折后遗症这么简单。   姚曼面色从容,一只成色通透的玉镯已经伸到林汀眼底:“瞒着他。”   言简意赅,想必从前有庄沐飞在场的求医也是如此。林汀也不多问,从容收下手镯:“好。”   林汀替她核了从前的药方,按方抓药后又额外塞了一个小小的药包。不待姚曼吃惊,她压低了声音:“加了几味神经愈合的引子,你先吃几天看看。”   姚曼眼里多了几分感激:“多谢。”   两人掀了帘子,老远便听见男人爽朗的笑声。外头候着的庄沐飞正跟罗夏比比划划,聊得相当投机。   “我就说谢叔回来以后殷勤得不对劲。原来是在你这儿吃了瘪,窝着一口气呢。”   罗夏扭头见着姚曼出来了:“我也纳闷自你回来以后,他怎么得意得跟中了疯牛病似的。原来是镖局搬回了这么稳固的靠山,再也不用惦记我这个备胎了。”   两人又同时大笑。   “有劳大嫂,这阵子要常常叨扰了。”庄沐飞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扶着姚曼上了马车。罗夏意犹未尽地目送他们远去,林汀已经走到柜面后头:“你跟庄沐飞倒是很对路子。”   “小子够滑头,不过性子也直接,会做人。”罗夏舔了舔聊得发干的嘴唇,“比跟章家打交道痛快多了。”   “瞧出来了,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不过他那师父,可是个有城府的。”   “喔?”   “她跟庄沐飞说自己受伤是车辆碾压所致。其实是被人动了手脚。”   罗夏一时没听明白:“你怎么知道撞她的车被人动了手脚?”   林汀一脸高深莫测:“跟车没关系,就是‘手脚’。”   罗夏越听越糊涂。   “最重的伤在手脚上——”林汀加重了语气,“她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   大夏天的,淡淡一句话令罗夏忽觉手脚冰凉,仿佛那把断了姚曼后路的锥子正滴着血,直直逼近自己的手腕。身为一名武士,他清楚地明白,姚曼这辈子都只能纸上谈兵了。   他想了一会儿:“这闲事,要不要管?”   林汀不情不愿:“看看再说。庄沐飞不是有迁居玉泉的打算,他能惹着那么大个帮派分舵主的干女儿,就自然有化解的能耐。就算有什么仇家上门,也波及不到我们。”紧接着抱怨了一句,“不过柯黛和郁南承那种走钢丝的人物,我是不想招待第二次了。”   “麻烦啊,你越不想招惹,越急着投怀送抱。”罗夏语带双关。林汀听他话里有话,一颗心悬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罗夏跟庄沐飞聊得那么投机,他脑子一热答应了人家什么?   替姚曼报仇???   正式受聘为镖局的首席镖师???   不是没可能啊!!!   罗夏慢吞吞地说:“庄沐飞跟我讲,姚曼训练镖师时只能传授口诀,不能比划。我就答应他,可以帮忙去做格斗示范。”   林汀抡起手里的秤砣。   “等等等会儿。”罗夏作势要躲,“他还告诉我,玉泉县里有我们要的几味药,都是大户人家收藏的珍品,他可以带着我们去求。”   林汀听见他报出一直遍寻不得的两味药,正是自己调理身子、罗夏修复筋骨的神引。“几味药就把你给卖了。”放下武器的同时,她仍不安地认为庄沐飞正把他们步步往坑里引。   “我们迟早都是要出去寻药的。庄沐飞要做好人安排行程,由得他咯。”   “你信他?”在花渡口住了半年有余,周遭邻里都算知根知底,但除了罗夏,林汀对其他人还是打心眼里地不放心。   “信不信他倒在其次。”罗夏自信地扬起嘴角,“爷只信自己的拳头。”   ————   自己跟夫君一向走的都是绵里藏针的路数,连柯黛那种深宅里淬炼出的小狐狸在他们面前都玩不出什么花样。这次居然差点被交道不深的镖局少东家摆了一道,林汀心里很不甘心。   她决心也要让庄沐飞吃一次瘪。   镖局跟药栈合作向来良好,庄沐飞又跟药栈两口子是同龄人,既许下日后同行的诺言,来往渐渐密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一日庄沐飞带着姚曼照例来做理疗。林汀施了针,留她一人在屋里静养。罗夏跟庄沐飞在厨房处理一块号称是玉泉县城最大养殖场培育出的精品猪肉,庄沐飞的刀工跟嘴皮子一样溜,正兢兢业业地示范如何切肥割瘦。   林汀拉了拉罗夏的衣角:“姚曼今年二十二,庄沐飞二十。无论是年龄差还是初遇的场景,都跟我们很像哎。”   姚曼这对差两岁,他们差五岁;庄沐飞当年纯属偷懒抱大腿,而他们可是在生死线结缘。这叫很像?   多年默契不是白培养的,罗夏能看见她一肚子坏水咕嘟咕嘟。他警惕地朝她瞟:“所以?”   “你说我们俩对置换一下,是不是正好。”林汀突然转向庄沐飞,“我跟你,你师父跟我夫君。单论外在条件,是不是很搭?”   罗夏端着海碗喝水,直接呛了一口。   “咳、咳……”怎么回事,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冒出有违伦理的香艳场景!!   庄沐飞麻溜地剁着肉馅,眼睛都不眨:“你做梦!”   林汀不服:“我就顺嘴提个假设,这样搭配不好吗?”   庄沐飞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饱含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大嫂一定没有经历过追男人的艰辛,所以才说出这么轻浮的话。”   林汀一反常态,十分不林汀地追问:“小庄老板意思是我不懂珍惜?”   罗夏无语地听着庄沐飞居然认真地跟林汀一问一答:“我追我师父这半年里承受的压力和打击,旁人都无法感同身受。我师父心比天高,要想征服她,比横渡天山仙湖都困难。”   林汀坚持不懈:“等你追到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天捧在掌心了。”说着瞥了罗夏一眼。   罗夏要不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演戏的险恶用心,还真觉得她像在看墙角一双破烂的木屐。   林汀这招立竿见影,庄沐飞已经放下屠刀作深思状:“从人性的角度出发,确有几分道理……”   林汀趁热打铁:“你这一路上遇到过的漂亮姑娘肯定不在少数,为什么最后盯着姚曼不放呢?按你的说法,不过是萍水相逢,最多欠了几顿饭钱,又没有同生共死,怎么就偏偏认定了她呢?”   庄沐飞被问住了。 ☆、孤星破-4   “你看,你身为镖局少东家,这辈子不可能缺钱,人又生得这么俊气(庄沐飞下意识用沾了肉渣的手摸了摸下巴,又很快缩了回去)。”林汀循循善诱,“什么样的姑娘追不到手?你对发展家业这件事也并非执着,就算她姚曼是什么……荆风堂分舵主的干女儿,也不至于你以身相许吧。”   林汀总结道:“所以,其实你只是爱上了这种求而不得的偏执感觉,而不是真的喜欢她。”   “对……对什么对!”庄沐飞反应很快,“大嫂!你这是误导!”   “没有啊。”林汀一脸无辜,“我只是陈述事实。你方才也同意了的。”   庄沐飞发觉自己说不过这个女人:“罗大哥!你管管大嫂!”   “我俩随便聊聊,搬他出来干甚。”林汀笑眯眯的,看得庄沐飞遍体发寒,“承认吧,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钟情于姚曼。”   “不不不不不。”这理论太可怕了,庄沐飞脑袋甩得飞快,“不带你这么颠倒黑白的。”   目睹了林汀全程瞎扯的罗夏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将林汀推出厨房:“照顾好姚姑娘。这边油火气重,你就少掺和了。”   林汀悻悻走掉,留下庄沐飞心有余悸:“罗哥,大嫂是个人才……你这么些年可真不容易啊。”   “有什么不容易的。”罗夏大义凛然道,“罗某人素来坦荡,男女之事上不怕娘子追根究底。”   庄沐飞只能拜服。他想了想,不太死心:“罗哥,你成亲之前,真的就没有……”   庄沐飞不信。罗夏比他大了四岁,跟林汀相遇时刚好是他这个年纪。按谢师傅的描述,身怀一身绝技的高手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女人?   然而罗夏极真挚地回答:“真没有。”   嘶,还真没有啊……庄沐飞的视线下意识往下挪,语意不明:“噫……”   “小子往哪儿看!”罗夏拧着他的脑袋,当下警告,“你当世界上所有男人都跟你似的,三条腿都管不住?”   林汀不在场,男人之间说话越发肆无忌惮。罗夏本以为庄沐飞要跳起来辩解,不想这镖局少东家突然脸一红。   “噫……”这回轮到罗夏。装什么纯啊真是。   “罗哥,我大嫂看人可真准。”   眼见着庄沐飞凑上来,脸上还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讨好,罗夏警惕地退后两步:“你想说什么?”   “罗哥,拜托你跟大嫂说说,千万别在姚曼面前提这些。我怕她多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夏松了口气:“放心吧,林汀她有数。”说着又忍不住鄙视,“让你过去流连花丛,忙着擦屁股的时候知道累了?”   庄沐飞苦着脸:“倘若是真过去的那些,倒也就算了。”   “……合着还有到现在都还纠缠不清的?”   “哎,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最开始我看上的不是姚曼,而是她妹妹……”   噗。罗夏又被呛了一回。   纵观罗夏浪迹四海的微观生涯,他见过因各式各样的原因而走到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有一见钟情的,有随遇而安的;有听凭父母的,有青梅竹马的;有矢志不渝的,有人鬼殊途的……   假惺惺的渣男不是没有,但达到庄沐飞这种程度的理直气壮和道貌岸然的,尚属首次。   罗夏可以想象这颗情种脑子里的九曲十八弯,老庄养的什么儿子啊!   目视着眼前一张俊秀真挚的小白脸,罗夏强忍将其扫地出门的冲动:“那你怎么没跟她妹妹在一块儿?”   “我也想啊。可是半年前再遇上,姚曼告诉我她妹妹已经回老家嫁人了。”   还好意思一脸遗憾。   罗夏对庄沐飞的好感度当即怒降。他决定听从林汀的建议,认真考虑与庄沐飞同行前往玉泉县城的可行性。   ————   “又是姐妹争宠啊。”听了罗夏愤然的转述,林汀倒是不以为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偏好撞到一块儿不足为奇。柯黛和柯梦不就曾一同看上骆锦谦?”   她忍不住轻轻一拍桌子,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实在精妙。   罗夏被她的理论吸引过去。他想起早先林汀戏弄庄沐飞的那套歪理:“你今天这些点子,都是从哪儿搬来的?”   林汀得意道:“这小庄老板知世故、心思鬼,但是好在性子直。平日里多问姚曼几句,摸中命门不是什么难事。”   “姚曼肯跟你聊这些?”罗夏发觉自己真是大大低估了自家娘子的人格魅力。   林汀尖俏的下巴一扬:“我帮她调的那几味药,可比荆风堂老大夫开的方子管用多了。”说着伸胳膊去够桌子那头的书,“你也别太敏感。男女之情原本就是一门玄学,庄沐飞轻飘飘一句移情别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罗夏走了几步帮她取书,接着饶有兴致地听她从女性特有的角度进行剖析。   “庄沐飞这个人,他认为不重要的事情,就习惯草草交待。旁的不说,这阵子拜托我们打理姚曼的身子,从车接车送到咨询忌讳的菜肴膳食,事无巨细,他哪件不是亲力亲为?”林汀微拧着眉翻开一页,“姚曼又不傻。庄沐飞要不是真心待她,她肯跟着回来?”   罗夏心下生出几分纳闷:“你先前还极力反对我跟他来往过密,这么快就对他改观?”   林汀哗哗翻书:“既然夫君已在劝诫中走上正轨,妾身也可放心了。”   又耍嘴皮子。见她头也不抬地看书,罗夏也凑过去:“在看什么?”   “姚曼说再过半个月就要走。我们跟他们过去,一来一去耽搁不少日子,约莫秋天才能回来。自打到了这边,我们就没出过远门,玉泉好歹是个县城,我抓紧时间整理个单子,多带些药材回来。”说着叹了声,“但愿今年冬天你的腿能好受点……”   罗夏心头一热,忽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这趟出去,要不要易个容?”   林汀毕竟还算是戴罪出逃,万一被人认出……   她自己却不在意:“那会儿我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这四年相貌变化大,不要紧的。”   罗夏忍俊不禁:“说得现在已经七老八十似的。”在他看来分明还是那个端庄水灵的小女孩。   林汀吐舌,放下书来抱他:“现在嫁人了。是小女人了。”   罗夏低头便瞧见她笑盈双眸和水润唇瓣,忍不住俯身去啄:“是,小女人。”   ————   半个月过得很快。姚曼按照自己熟悉的门派训练,给镖局做了一点整改。   药栈两口子私下商讨,一致认为就庄家镖局里那三瓜俩枣的,根本不需要费这个劲儿,庄沐飞无非是找个理由捆绑姚曼,眼下邻里乡亲都带着见了一圈,姚曼再想反悔,可就难了。   庄沐飞的回程计划得十分周到。荆风堂那边担心姚曼受不住路途颠簸,特地安排了水路接送。林汀和罗夏提前一天在渡口见到了由庄沐飞出面、荆风堂出钱安排的舫船,禁不住感叹: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船上共有两间睡房。罗夏很自然地认为,应当是自己跟林汀一间,姚曼单独一间,委屈庄沐飞跟船员挤船舱。谁知小庄老板另有计划:“虽说水路不若陆路颠簸,但是夜间难免浪大难行,劳烦大嫂多多照看姚曼。”   林汀能说什么。最终罗夏腹诽着同这奸商挤一张床。一年来习惯了温香软玉在怀的罗夏,被迫整夜都背对着一个硬邦邦的大老爷们,内心一万个不爽。   偏偏这小子还不识相。耳边是隐约的水声,罗夏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身后突然传来贼贼的声音:“嘿嘿,罗哥,想不想我大嫂?”   罗夏抱着被子,很想翻身掌嘴。转念一想,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庄沐飞弯弯绕绕的感情路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照着那天林汀的激将法,逼他跳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没好气地翻身平躺:“当我跟你似的,离了女人就不能活?”   “罗哥,你又来了。”黑灯瞎火中,罗夏都能想见庄沐飞的急扯白脸,“不就是从前多结交了几个姑娘,哪是你想得那样,到处寻花问柳、坏人名节……”   罗夏听着这话里十足辩解的味道:“怎么,前几天不还号称情场浪子。这会儿想翻盘?”心下却暗自笃定,自家娘子的分析还是对的,庄沐飞也就过过嘴瘾,实战经验不见得就比从一而终的他丰富多少。   一旁的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哎呀罗哥,我就想跟你交流点寂寞的心得体会,怎么老往旁的地方扯。”   罗夏觉得好笑:“寂寞?”老子跟你这种毛头小子不一样,老子有媳妇,成天黏糊不够,实在没机会品味劳什子“寂寞”。   “一墙之隔啊,看不到,摸不着。”庄逸飞朝半空中伸出一只手。罗夏听他话中不甚唏嘘,跟着打趣:“人姚姑娘都跟你回家了,你还急什么?”   “哎,这女人的心思压根没法琢磨。她才不在乎什么风俗传统、人情脸色,一个哄不好,保不齐就反悔了。”   罗夏想起姚曼漠视一切的眼底,随口说道:“姚姑娘也就是性子冷了点,做事还是比你小子靠谱的。”   罗夏这番损他,庄沐飞却不生气:“借罗哥吉言,但愿今年能赶在年底回家摆酒。”   年底?这么快?黑暗中罗夏眉毛一挑:“哟,你小子,还真动了情啊。”   庄沐飞却迟迟没答话。   “庄沐飞?”罗夏心想,不会这么容易就把真心话给挖出来了吧,按照剧本,接下来应当是庄沐飞挖心挖肺交待如何在姐妹花间抉择取舍的情感历程时段……   “罗哥,你说现如今像我这样,深夜只为一个女人辗转反侧、绞尽脑汁只为搏她一笑的、真诚、踏实、且内敛的美男子,是不是特别少见了?”   ……   ……   ……   “给老子睡觉!”   “好……” ☆、孤星破-5   无独有偶,这边罗夏正懊恼着大晚上为什么要陪一个男人叽歪,那边林汀早就不动声色地展开刺探。   跟船的侍女帮姚曼洗漱拾掇,林汀无意识地倚窗吹夜风,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影都不知道。   “林大夫,这阵子劳你烦心,耽误药栈生意了。”   林汀从恍然中回神,素颜长发的姚曼一身白色寝衣,正冲她浅浅地笑。她以为影响了姚曼休息,连忙关窗:“对不起,忘了你不能吹风。”   姚曼拦住她:“没关系,河风吹着舒服,透透气也好。”   林汀还是将窗户合上了一大半,跟着姚曼睡下。侍女替她们吹了灯,林汀睡在外侧,呆呆地看着从船廊上渗进的灯光,等着倦意袭来。   “林大夫也睡不着吗?”   林汀惊讶地转身。原先还在闭目养神的姚曼侧着身子:“白日里睡多了,现下反而清醒得很。”   林汀:“要不陪你出去看看风景?”   姚曼摇头:“河岸边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好看。”她想了想,“咱们聊聊天吧。”   林汀有些意外。她们自花渡口相识已有一个月,但大部分的接触发生在安静的诊室内,因而到目前为止两人关系也仅仅是不太生疏而已。   “好啊。”林汀索性翻身面对着她。屋子里暗暗的,五官神情一概看不清楚,连对方阖没阖上眼皮都分辨不出。姚曼兴起要聊天,林汀努力罗列着对她仅有的了解,尽量往聊得开的方向扯:“这几日跟姚姑娘同眠,倒让我想起幼时偷偷溜到姐姐被窝里嬉闹的情景。”   姚曼应当是笑了:“林大夫家里几口人?”   “我有两个姐姐,很早就出嫁了。”林汀顺嘴问,“姚姑娘也有手足的吧?”   “我有两个兄弟,跟我一样都是很早就被父母送出来做事,上回碰面还是年前。在外面倒是有过要好的姐妹,不过很久不联系了。”姚曼语气淡淡的,约莫也就是顺着话头讲,听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   林汀想起庄沐飞曾追求过姚曼“妹妹”一事,神思陡然清醒了许多。姚曼既说自己没有亲妹妹,那么那位曾被庄沐飞看中的,应当就是她要好的闺蜜了。   林汀觉得宁可聊点假大空,也比触雷要好:“姚姑娘凭着女子之力,年纪轻轻打拼到如此地位,着实不易。”   姚曼声音有些低沉:“刀口舐血,赚得都是要命的钱,也就比流落街头好过那么一点。”   林汀心下一紧,脑中闪现的是罗夏浑身上下深深浅浅的伤疤:“我夫君从前也……”   “罗大哥有武艺傍身,歹人多半进不了身。”姚曼也不绕弯子,“不过哪个高手不是从最低点摸爬滚打。罗大哥从前定然也少不了吃苦。”   林汀伸手,在枕边摸到了姚曼的手指。她宽慰地捏了捏:“祸兮福之所倚,姑娘今后虽不能耍枪舞剑,但少了打打杀杀的心思,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瞧我夫君如今安心打理生意,每天都过得踏踏实实的。你有庄公子,不需要再为生计分心。”   姚曼这次轻笑出了声:“你说得对。”稍稍顿了顿,“庄沐飞……再考察考察。”   听她话里带了甜,林汀稍稍放下心来,跟着打趣:“庄公子就差没走街串巷敲锣打鼓,你再考察,不怕他憋出内伤来。”   她讲得暧昧,明知对方看不见表情,还是忍不住挤了挤眼:“想不到姚姑娘也有这样一面。”   姚曼在黑暗中吃吃地笑,笑声低低的,却不刻意压制。   林汀觉得姚曼虽然为人淡漠了点,但也不算难相与。如今又在她面前展露罕见的小女人一面,林汀的客套顿时卸下不少。   第二天一早船上人出现在甲板上,汉子们哈欠连天,姚曼和林汀这两个平素弱不禁风的一反常态元气满满。庄沐飞见着两个面色红润的姑娘有说有笑地走出门,顶着眼周两圈黑上前问候。林汀越过他,笑嘻嘻地冲着船头人招呼:“夫君,昨晚休息可好?”   她不出所料地看清了罗夏的黑脸:“甚好、甚好!”   庄沐飞捕捉到他话中的咬牙切齿,赶紧高声唤人张罗早餐。姚曼跟着去了餐间,甲板上只剩药栈两口子。林汀蹦蹦跳跳地上前,被罗夏一把抓住:“当心掉水里!”   吹着晨风,林汀心情莫名地好。一夜不安稳的罗夏内心极度不平衡,酸溜溜道:“哟,林大夫精神很饱满嘛。”   “庄沐飞怎么扰你了?”林汀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神色,“打呼?磨牙?说梦话?”   “爷行走江湖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磨叽的男人!”罗夏气打不一处来,“非拽着我倾诉衷肠,絮絮叨叨了大半宿,总结这些年的情路历程。还要向我取经,婚后遇到矛盾如何化解,婆媳关系如何处理……我X!”   林汀咯咯笑到停不下来:“我家夫君不像是这么逆来顺受的人啊。”   “当然。”罗夏一个“还是娘子懂我”的眼神赞许,“我就跟他扯呗。他之前说漏嘴跟姚曼的妹妹好过,我就揪着不放,非要他把‘移情别恋’的来龙去脉捋清楚。这小子也是能讲,明明是一段露水相逢,偏偏形容得……噫……”   罗夏一张脸跟吃了酸柠檬似地缩成一团,情感通过扭曲的五官传递,表达十分具象而透彻。林汀不得不靠着他,好一阵才喘过气。   罗夏搂着许久不曾笑得如此舒心的小娘子,两人傻乐了半天,林汀拉拉他的袖口:“哎,咱们小声点儿。”她想起左右打量一阵,这才低声说,“姚曼跟我讲她根本没有妹妹,估摸心里忌讳着这事儿呢。”   这也不意外。罗夏跟着压低声音:“我还真觉得他俩这事儿挺悬。庄沐飞嘴上说对姚曼别无二心,可一提到那个妹妹,足足絮叨了大半宿。以这小子的花花心肠,要他一下子收心,难。”   罗夏一番添油加醋,林汀的立场有些动摇:“不是吧,庄沐飞也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姚曼还是很上心的……呃,我昨天还劝姚曼尽早归降得了,要真如你所说,我可别多事害了人家。”   罗夏意味深长:“你想想柯黛试图勾搭她姐夫的事儿……这可是活生生的教训啊……”   林汀打了个冷战,她替姚曼抱不平:“可姚曼跟柯梦不同,眼下占据主动权的分明是她,而不是庄沐飞。”越说越乱,索性白了罗夏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能不能安分点!”   庄沐飞惹的情债,跟他有啥关系……罗夏有苦难言,一肚子的不满化作一声长叹:“不管了,要再跟这厮促膝长谈一夜,我可受不了。今晚换房!”   “姚曼不可能同意跟庄沐飞同居一间的,总不能真让他去挤舱房吧?”   两个人在船头嘀嘀咕咕半天,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吼:“热腾腾的早饭还吃不吃了!不吃可喂鱼了啊!”   林汀和罗夏同时回头。庄沐飞叉腰站在船那头,中气十足地招呼。罗夏冲他招手,眼见着他闪回了舱房,还在吹风的两人却一阵静默。   先开口的人声音弱弱的:“我们这么讨论人家的事情,是不是不太好……”   “庄沐飞人品如何,姚曼肯定比我们清楚,还轮不到咱们说长道短。再说小庄老板也不是玩弄感情的人,谁没个前任过往的,这么贬低人家真是……”   “这画舫还是人家的呢,到了玉泉之后开支大头也是人家出……”   “真是在章甫那边听得家长里短多了,碎嘴的毛病一时改不回来……”   “嗯,一定是这样。我们尽快调整回来……”     面面相觑的两人互相检讨了一番,约好今后绝不再僭越刺探旁人隐私,短期内必须做到目不斜视,耳不旁听。   最重要的是,金主的面子,不能不给。 ☆、孤星破-6   接下来的旅程一路顺遂。玉泉县远在数百里之外,画舫上众人不赶行程,借着休整的由头频频靠岸游玩,半个月后,一路河风由缓转疾,在瓢泼大雨中终于艰难到达玉泉县港口。   罗夏撑着一把伞,林汀躲在他臂弯下,不停往头顶张望着:“偏过去点,你肩头全湿了!”   伞面太小,罗夏顾着林汀,自己一大半都在雨里。颤颤巍巍地过了通往岸边的踏板,娇小的林汀还算清爽,罗夏半个身子都浇了个湿透。两人就近逃到一处草棚下避雨,罗夏抖抖基本报废的纸伞:“多少年没见这么大的雨了。老天看在我们好不容易出趟远门的份上,真是给脸。”   林汀刚要说话,目光却被码头上的尖声吸引了过去——   “姑娘当心,姑娘!你们几个,还不快过去!”   一名撑着伞的嬷嬷立在低洼处,脚腕以下几乎快要泡在积水里,难得她还能不顾形象、上蹿下跳地指挥随行人员。林汀和罗夏一愣,几名年轻壮汉在船头冒雨上上下下,原本只能勉强供两人并排行走的船板,眨眼间宽得能通马车。   “靠。”罗夏拧了把袖子上的水,忍不住骂了声,“早知道不急着下船了。”   林汀比他冷静:“早下晚下没什么区别,这阵势又不是为了迎接咱们。”   两人说话间,目视着一众人争先恐后地涌上宽敞的踏板,一张又一张的伞面密密相连,在河岸和画舫之间连成一条挡雨通道。通道那边只能看见几个人头从舱门出来,过不多久,与画舫相连那一头的伞阵开始散开。顺着人群,林汀和罗夏清楚地看见姚曼被举着伞的人群簇拥着,登上了一辆相当气派的马车。   药栈两口子突然卡了壳。   林汀盯着雨中岿然不动的汉子们,弱弱道:“我们先前漏了很关键的一点啊……”   罗夏懂她的意思。他们深居一隅,对荆风堂这个门派了解甚少。但罗夏是混过帮派的,很清楚这帮有组织有纪律的地头蛇的影响力不会亚于当地官府。而姚曼身为分舵主义女,今日冒雨接人的派头里便足以窥见,她很得这位分舵主的赏识。   姚曼是个人物,得她青睐的庄沐飞更是。   “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以后说话做事都得当点心了。”罗夏唏嘘,料想跟这两位插科打诨的闲适日子是一去不回头了。   两口子在草棚下齐齐失了神。姚曼一行撤退后,他们意外地看见庄沐飞带着人停在原处,脚边堆着他们的行李,正冲这边招手。   “惹不惹得啊?”林汀一下子没了主意。她脑子里蹦出的,竟是药栈初初开张时,罗夏挂在门外的那块嚣张牌匾——“王侯贵族,敬请止步”。   来前只当是搭了邻居的顺风船,谁料到打交道的会是背景如此雄厚的人物。对一切权势敬而远之的林汀只恨事前不曾做足打算,当即打了退堂鼓。   罗夏一手按在她肩上:“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有我呢,别怕。”   他的声音同他的手掌一样平稳有力。林汀稍稍安心了些。   ————   临晚终于等到雨停,药栈两口子跟着庄沐飞到他的住处暂居。罗夏收拾着东西,心中憋闷。   好不容易熬过船上的半个月,庄沐飞这个烦人的还要继续在眼前蹦跶,让不让人跟媳妇亲热了!   他腆着脸皮跑到林汀身后:“庄沐飞独住,空间本就不大,我们在这边打扰人家不太好吧?”   林汀眨眨眼:“有什么不好?他自己托大要招待,我们若是推却,岂不是便宜了这小子?”小老板娘算得很精明。   罗夏咬牙,贴在她耳边说了两句。林汀双颊顿时涨得通红。   “流氓!”耳根子都红透了,小娘子呜咽了两声,“你忍一忍不行吗……”   “你告诉我怎么忍?”罗夏刻意将坚实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我们另寻住处吧,好不好……”   “大嫂这阵子照料姚曼辛苦,荆风堂那边言明要设宴重谢。”好巧不巧,偏偏这时庄沐飞从屋外探头,一进门便不幸撞见罗夏恶狠狠地怒瞪。   “怎么了我……”躲开眼神攻击,他小心挪到林汀身边,“姚曼捎信,马上派人接两位到庄园居住。哎?屋里很热吗,大嫂这脸红的。”   “住庄园?”林汀错愕。一名乡野大夫,竟有这么高的礼遇?   她立刻想到了姚曼不愿为外人道的伤势。正犹豫着,罗夏那边已经应承下来:“太好了,刚还商量着叨扰太久不大好,毕竟你这地方太小,施展不开。”   施展不开……林汀很想瞪他一眼,但手背一碰脸颊依然烫烫的,最终还是臊得没敢抬头。   ————   姚曼做事当真爽快,赶在夜幕来临前将药栈两口子接手了过去。放下行李后林汀便去道谢,姚曼只说自己从前遍访玉泉名医,都不如在林汀手上调理得舒爽,借着她在玉泉寻药的机会,索性再赖着她一阵子。     林汀回房,苦着脸将这则不幸的消息通报夫君:“完蛋了,就不该管这桩闲事。瓮中捉鳖,人家不放人了……”   荆风堂分舵主的私人庄园坐落在城郊,姚曼在里头占了一座三进的院子,仆从不多,但个个垂眉低首、安静本分,很对姚曼的性子。姚曼特地给两人安排了最里头一进的厢房,嘱咐旁人不许随意打扰。   罗夏对清雅的居住环境甚是满意,见小娘子愁眉苦脸,一看就是迫害妄想症又犯了,赶紧宽慰:“人家纯粹看上了你的医术,不至于强留。”   林汀苦着脸,还是不放心。   “一路我都观察了,这庄园又不是铜墙铁壁,安心住下。我们明日便外出寻药,东西到手尽快辞行。”   他既然这么说,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林汀摇摆了半天,还是选择妥协。   毕竟她悄悄算了账,不同于山脚下基本自给自足的锦绣镇,玉泉县城生活花销的确不菲……   怀着私心说服了娘子,罗夏终于度过了心满意足的一夜。   第二日,荆风堂那边果然来了人。林汀在姚曼房里行诊,独留罗夏在厅里候着。庄沐飞就在这个时候掺和了进来,他跟在一位青年男子后头,向罗夏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大少爷。这位是林大夫的夫婿,罗夏罗大哥。”   分舵主的长子名唤黄睿,白净程度不逊于庄沐飞。罗夏想着这荆风堂好歹是武林门派,怎么领导层都长得斯斯文文的。他作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跟黄大少点头哈腰,庄沐飞怪异地看了他两眼,忍着没说什么。   不多久林汀伴着姚曼出来。黄睿忙起身迎接:“这阵子有劳林大夫照料义妹。听说林大夫医术精湛,放眼玉泉县城无出其右者,义妹幸得林大夫诊治,黄某代表全家老小,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姚姑娘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小女子不过做些修补,不敢邀功。”林汀讪讪地客套两句,赶紧躲到罗夏身后。不想这厮居然莫名其妙露了怯,两人拉拉扯扯一路退却,缩着缩着便缩到了角落里。   这下不仅是庄沐飞,连黄睿都察觉出不对:“两位既是义妹的恩人,便也是黄某的恩人,自当尽心招待。两位只当在自己家,万万不要拘礼。”   庄沐飞也帮着说一嘴:“大少爷为人宽和,罗哥和大嫂尽管放心住下便是。”   黄睿侧头打趣道:“我义妹没发话,倒让你小子抢了先。人还没归你呢。”   厅中众人都忍不住笑。姚曼脸上也泛了暖意:“大哥说他便是,莫要拿我打趣。”   黄睿乜她一眼:“哟,这就偏帮上了。也是,你这里如今谁说了算,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讲得直白,连林汀在旁边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全场惟独庄沐飞笑得最为神采飞扬。   黄大少没什么架子,解释说原计划分舵主本人亲自设宴招待药栈两口子。但外面出了急事,因而委托他前来代劳。   这荆风堂果真对姚曼如此看重。   林汀和罗夏连连感谢,表示分舵主身份尊贵,他们不过无名小卒,这般隆重礼遇甚是惶恐。但黄睿坚持要将有恩必报的武士精神贯彻到底,约好十日后的彩灯节一同前往游河赏花灯。   说话间隙,黄睿对罗夏倒是产生了几分兴趣:“昨日听庄老弟提及,这位罗兄弟也是练家子,称得上高手中的高手。什么时候方便,跟我门下的弟兄们过两招,也让这帮没出过山门的开开眼。”   罗夏瞅瞅他那一折即断的身子骨,嘿嘿一笑:“不过几下花把式,不敢跟荆风堂的前辈们比肩。”   黄睿叹了句:“我这义妹从前刀枪棍棒无一不精,只是眼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汀,“姚曼的身子,千万拜托林大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午还会有一更啦啦啦~~ ☆、孤星破-7   林汀暗地里打了个寒颤。庄沐飞只当姚曼先前不巧遭到马车冲撞,这位黄氏义兄却是知道什么的。   黄睿一走,罗夏便提出跟林汀去城里的药铺转转。姚曼要派人陪同,罗夏婉拒,最后抢了庄沐飞来时的坐骑,两口子莽莽撞撞地踏上了进城的路。   马背上的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黄睿的出现意图明确,一位“隐世名医”,一名深藏不露的高手,庄沐飞算的一手好筹码。   他们看在镖局是近邻的份上,才对庄沐飞的事情上了心,他不打个招呼便将他们纳入扩张版图,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姚曼掌管分舵相关事务,她身体欠佳,自庄沐飞半路杀出后,许多事情便索性.交由他出面。庄沐飞口口声声叫着姚曼“师父”,但瞧着他对姚曼院子的熟稔程度、在黄家庄园里还跟黄睿几乎平起平坐,便知他在荆风堂的地位着实不低。   从街头晃荡,到成为荆风堂的中坚力量,庄沐飞白手起家,花了不过区区半年而已。   女人容易受蒙蔽,即便是姚曼这样精妙聪颖的女子,都躲不过漂亮男人的花言巧语。更何况庄沐飞远非空有皮囊。林汀叹了一声:“庄沐飞这个人,果真不能轻信。”   罗夏却不打算就这样善罢甘休。   “要占我们的便宜,没那么容易。”罗夏哼了一声,“承蒙他庄沐飞牵线搭桥,既然我们已经入了荆风堂的眼,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林汀听得心里毛毛的:“咱们买了药材,过几天找个理由就回去吧。既然已经看穿了他的意图,及时止损即可。像今天这样刻意露怯不是挺好的,无谓闹得两败俱伤。”   “这里头还有姚曼呢。”罗夏随手,“庄沐飞看出我在黄睿面前装傻,晚些时候肯定要解释。看着吧,骑虎难下,这小子想掌控我,还嫩了点。”   他话里凉意嗖嗖。林汀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   ————   林汀和罗夏在城里几家颇有规模的药铺里转了几圈,补充了些在花渡口不太好采购的药材。最后只剩两味数年来一直遍寻不得的奇药——也是庄沐飞声称可以帮他们到玉泉世家求得的珍品药材,他便是以这两味药为筹码,将他们哄来玉泉的。   傍晚罗夏回到黄家庄园,姚曼和庄沐飞吃惊地发觉向来跟他寸步不离的林汀竟不见踪影:“罗大哥一人回来?林大夫呢?”   “我跟林汀合计了一下,总是寄住在姚姑娘这里也不是办法,这趟进城顺便找了住处,事情办完随时可以回去。”罗夏声音瓮瓮的,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怪异,“我将马匹归还给小庄老板,顺带着取行李。”   姚曼一怔,随后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开口:“可是有人为难两位?罗大哥但讲——”   庄沐飞也急着搭腔:“两位若是觉得住在庄园拘束,不嫌弃的话不妨到我那里挤一挤。”   罗夏摆手:“两位不必多心,如果姑娘需要,林汀不日还会登门看诊。”   “罗大哥。”姚曼面上浮现几丝真切的焦急。但罗夏离开的意愿强烈,她再三挽留不得,只好吩咐人去收拾了他们的行李:“不知姚曼哪里做得不够好,只希望罗大哥和林大夫直言指出,我也不想落个苛待恩人的名声。”   罗夏笑:“姚姑娘安心养身子。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罗夏一定尽力。”   天色渐晚,姚曼要留饭,罗夏推说林汀还在住处等候,她只好安排了庄沐飞一路送行。这次罗夏倒不曾推辞。两个大男人同骑一马,还带着不算轻巧的行李,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小庄老板,你的指望可要落空了。”   路上走得好好的,耳边突然传来的一句戏谑,庄沐飞寒毛直立,马匹当即放缓:“罗大哥,你这话,小弟怎么听不懂呢?”   “呵呵。听不懂最好。”罗夏坐在他身后,双臂胸前交叉,闲适地吹着晚风,“我一说要走,你家姚曼连辆马车都不给安排,你还指望你们分舵主对我和林汀亲眼相加?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多少也有点想当然。”   罗夏的话并着晚风一道灌进耳里,后背冷汗干了一层又一层,凉飕飕的。庄沐飞听见自己的声音隐隐发颤:“罗大哥,我……我……”   “我什么我,我认识的庄沐飞可没这么怂。”罗夏不吃他这一套,“声音抖得太假了。你在黄家人面前也是靠糊弄上位吗?停,停下!”   庄沐飞麻木地拉了缰绳。马蹄停住,罗夏却不急着下马。   “人姚曼已经遭了不少罪,偏偏还遇上你。”罗夏语带和蔼,“看在邻里乡亲的面上提醒你,骗人感情的事少做,既然决定要在道上混,多少给自己积点德。”   “这马就当你送我的了。滚回去吧!”   肩头被人不客气地推了两下,庄沐飞爬下马背,立在路口呆呆望着绝尘而去的马尾,突然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   林汀在客栈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夜,最后是被轰隆隆的捶门声吵醒的。   “罗大哥!大嫂!”隔着门板,挡不住庄沐飞兴奋异常的嚷嚷,“快开门啊!”   “庄沐飞?不是说打发了嚒?”林汀揉着眼睛,含糊不清地问,“他怎么来了?”   “靠,这一大早的。”习惯早起的罗夏正在窗边练晨功。见着林汀已经不情愿地穿好衣服,他十分粗暴地上前开门:“喊魂呢喊!”   庄沐飞正可劲地敲门,没提防差点摔进门来:“嘿嘿,罗大哥,早上好啊……大嫂!”   庄沐飞激动地挥手,林汀只好眯着眼睛点头,没漏掉他下一句话:“我来接两位吃早茶。玉泉当地的早茶花样大有来头,比咱们那儿的可正宗多了。”   罗夏低了低头,眼神十分危险:“你他妈是听不懂我昨天的话吗?”   庄沐飞比罗夏矮了那么一丢丢,但对视时目光澄澈,毫无惧意——“我来接罗大哥和大嫂,去品香楼一道吃早茶。”   理直气壮,真诚感人。   “算了。”林汀叹了口气,不争气地投降,“劳烦庄公子移步楼下稍等片刻,我们随后便来。”   “我听大嫂的!”   得了林汀首肯,庄沐飞大功告成,不用罗夏赶人,笑眯眯地转身下楼。罗夏黑着脸坐到床边:“就这么迁就他?”   一顿早饭就买通?太没腔调了。   林汀反问:“你昨天是怎么说的?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功地将此人羞辱一番,且加以感化了?”   罗夏沉默。按方才的状况看,显然并没有。   “走吧!”林汀麻利地洗漱梳妆,正精神奕奕地对着铜镜,等着罗夏给她插花簪,“下楼见识见识,小庄老板还要给咱们卖什么药。”   ————   “大嫂吃云片酥!”   “大嫂吃猴头干!”   “大嫂吃玲珑饺!”   ……   “大嫂尝尝这碗云棉面!品香楼招牌菜,入口即化,余香留齿。”   “谢谢。”林汀小心接过庄沐飞手里透光的剔透玉碗,生怕不小心打碎了赔不起,“味道当真不错!”她惊喜地品了品,随即给一边岿然不动的罗夏也盛了一碗,“夫君你尝尝!”   “不尝,不饿。”   林汀无奈地看了对面的庄沐飞一眼。对方已经识趣地转脸向窗外四处看风景。   “哎,我说真的,尝尝。”林汀靠过去,压低声音,“我在京城都没吃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相当嫩滑,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罗夏面色稍稍一变。身形晃了晃,还是不愿挪动。   林汀贴在他耳边:“我看了这里的价目,可贵了。就让他请这一顿,咱们买不买账再议。”   “……既然我家娘子都发话了,我就勉为其难尝一口。”   庄沐飞忙不迭将筷子双手奉上,一脸喜出望外:“罗哥慢点!”   “闭嘴!当心你的唾沫星子!”   庄沐飞老实坐好,盯着罗夏铁青着脸将几根面丝送进嘴里。   “罗哥觉得如何?”   “一般,跟我从前历练的时候吃的玩意儿味道差不多。”   “罗哥打拼多年,见多识广,人脉广、能力强。”庄沐飞讪笑,“肯定少不了山珍海味。”   “没有,就草根和树皮。”   “……”   “好了好了,我有点撑。”林汀打圆场,“小庄老板到底有何贵干?一大早扰人清梦,不会就为了一顿早茶吧?”   庄沐飞瞅了一板一眼喝豆浆的罗夏一眼,没敢出声。   “有事说事,别玩花样!”罗夏终于抬头,怒声怒气。   “我……”庄沐飞正襟危坐,嗓子眼里刚挤出了一声,眼神一转,突然跟中了邪似地蹿了起来。   “怎么——喂!”   林汀一声惊叫。眼前一晃,方才还一脸虔诚端坐在对面的庄沐飞已经飞奔下楼。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夏一摔筷子,要找个地儿撒火。林汀回神之余,赶紧将他手里的碗抢过来:“摔筷子不许摔碗!”   长眼睛的都看出这是品质上好的玉碗,可贵可贵,也可脆可脆了。   “怕什么,庄沐飞做东,让他放点血也好!”   林汀正色道:“对他的人品不能有指望。你怎么知道他从前没吃过霸王餐?”   罗夏立即噤了声。两排大牙磨来磨去,腮帮子鼓了好久才恨恨说道:“我饶不了他!”   林汀朝窗外看。庄沐飞速度倒挺快,已经窜出了品香楼,正跟路上一名女子激烈地比划着什么。   等等,那背对着他们的清瘦女子,不正是姚曼? ☆、孤星破-8   不会是捉奸吧?林汀满脑子都是戏台上百唱不厌的狗血话本子。窗外,姚曼始终背对着他们,看不见表情,倒是庄沐飞面上带着激动。林汀眼睁睁看着姚曼云淡风轻地安抚了一阵,庄沐飞情绪终于平复,领着姚曼上楼来了。   这又是什么戏码?   姚曼顺着楼梯上来,一眼看见腰板挺得笔直的罗夏,和他身边一脸温笑的林汀。   “姚姑娘也在?”林汀眼睛弯成月牙儿,“我就说小庄老板没这么慷慨,这顿早茶到底还是劳烦姚姑娘费心了。”   庄沐飞:“……我在你们心目中就这么个猥琐形象吗?”   林汀应付得很敷衍:“原先倒不是,眼下……”刻意顿了顿,“说不准。”   庄沐飞嘴角一抽。他预备了十万分的诚意,夫妻俩却不吃这套。林汀笑得耐人寻味,庄沐飞心里别提多悔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两口子真是记仇的主!   林汀想要趁热打铁,但发觉姚曼的脸色不知为何苍白得可怕。   大概是楼下争执有些激烈的缘故。   林汀关切地问道:“姚姑娘看上去不大好。我以为两位要在楼下吵起来,吓了一跳。”   她没漏掉庄沐飞神色微变,姚曼却依旧温吞吞的:“方才以为遇见故人,后来才知认错。让两位见笑了。”   “姑娘还是平心静气的好,无论遇见什么人,都要稳住心绪呀。”   仍旧是姚曼抬了眼:“许久不见的一位姐妹,半年前回老家嫁人,刚瞧见一名身段甚肖的女子,一时花了眼,以为她进城来了。”   哦哦哦哦,是庄沐飞先前动心的那位啊!   林汀对姚曼印象颇好,秉持着不给人添堵的原则从善如流:“一大早的姑娘便出门,想必是有事要办。倘若不急的话,坐下歇歇吧。”   姚曼依言入座,刚刚坐定便端了茶碗举着:“虽不知庄沐飞如何冲撞了二位,既平白担了‘师父’的名头,姚曼在这里先替他赔不是了。”   如此冰雪聪明,从容大气。亏啊,简直亏啊……瞅瞅庄沐飞看向姚曼的复杂眼神里,夹杂着感激和点点不舍,林汀打心眼里替姚曼抱不平。   罗夏淡漠道:“我夫妻二人只是为行动方便而已,二位实在多心了。”说着起身,“承蒙山庄众人指点,我和娘子今日要去孟大师府上求药。倘若有幸一切顺利,不日便会离开。二位他日回乡摆酒,赏脸记得分我们一盏。”   他作势要走。庄沐飞终于开了窍:“罗哥!且慢且慢!”   “何事?”   “你们点的那两味药是孟家寻来的珍品,有市无价,平常人出面怕是无法轻易购得。沐飞在当地好歹也混了个脸熟,容我回去打点打点。”   “不麻烦了。”   罗夏不打算让步,林汀却如释重负。她挽着罗夏的胳膊,仰脸恳求道:“你现在仗着年轻,还能熬过几个寒冬,再过几年身子骨若不养好,断然折腾不起。珍品觊觎者诸多,可遇不可求,就请小庄老板带我们走一趟吧。”   庄沐飞也只敢跟林汀对话:“大嫂放心,两位在这里小坐。待我回去取了名帖,即刻拜访孟府。”   “名帖?谁的名帖?”林汀装天真。   “我的名帖。荆风堂给孟家送过几幅画,孟老讲究人情往来,总会给点面子的。”姚曼淡然的嗓音适时传来。   事成了。林汀眉开眼笑:“如此便太好了。”   ————   姚曼有其他事务要办,由荆风堂的人陪着出了品香楼。她一走,罗夏终于换了脸色,乜着眼睛道:“小子,多亏你了。”   庄沐飞心虚地不知如何接话。另一边林汀却长长舒了口气。   她这些年寻的这两味药材,均是抑寒暖身的奇药,天下难寻,若仅仅是平常的医患关系,姚曼断然不可能帮他们出面求药。   不过有了庄沐飞一掺和,那可就不一样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夫债妻还嘛。画舫上同床共枕的半个月不是白待的,至少让林汀确信了,姚曼心里已经死死认定庄沐飞这个人了。   虽然……除了皮相方面,她瞧不出吃软饭的庄沐飞有什么可取之处。   人啊,食色性也,处事超脱如姚曼都不能幸免。再看看可攻可软萌的自家夫君,林汀顿时觉得自己的眼光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一点也不觉得这番夫唱妇随有什么不好。本来嘛,庄沐飞耍心机在先,他们便来个堂堂正正的借花献佛。她的夫君可是征服山河大海的人,庄沐飞那点走南闯北的把戏,自当一眼识破。   ————   庄沐飞号称“我们大少爷救过孟老爷子的命,哪怕要的是异域奇珍,都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然而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庄沐飞带队,荆风堂五名弟子撑场面,结果孟府的椅子还没坐热,几人便被客气地请了出来。   孟府管家倒是言辞恳切:“凭荆风堂跟我家老爷的交情,于情于理两味药都应双手奉上。但碰巧前日有北边的一名军官来求,老爷已经婉拒,倘若今日给了庄公子,传到那军官的耳里……我家老爷一辈子本本分分地吟诗作画,这档子人物,着实惹不起啊……”   孟老爷子的亲儿子就是玉泉城守,这得多大的官才能威胁得了孟家?更何况荆风堂对这类风声很敏感,最近也没听说什么大人物来玉泉,这推辞也太马虎了吧。   管家意识到此话信服力太低,赶紧补充:“不过其他同类的引子,药房里应该还是有的。庄公子需要尽管发话,小的马上取来。”   庄沐飞没辙地看向两位惹不起的正主。罗夏不太甘心,林汀倒是抢先一步顺承下来,报了几味单价不菲的药材:“多谢先生了。”   出了孟府的门,林汀不无遗憾:“若是能请到黄睿出面,指不定还能争上一争。”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这种跺一跺脚玉泉都能抖三抖的人物,是不会买他俩的帐的。   罗夏同样认为希望渺茫,但他不想再次打击心怀憧憬而来的娘子:“其实这趟也不算无功而返。好在药材又不是什么画作孤品,不可能只长一株,日后我们到其他地方走走,指不定还能撞上。”   其他地方?多远的地方?一路撑到玉泉,已是她体力的极限了。   林汀不想令罗夏担忧,只乖乖点头:“好。”   ————   虽然想要的最终还是不曾到手,但看在庄沐飞积极将功补过的份上,罗夏的态度多少随和了一些。   “若真如孟府管家所说,孟家不愿相帮,全因拂不去那位军官的面子。那待此人离开玉泉后,咱们再去上门去求,孟家总不能再编胡话搪塞吧?”知错就改的庄沐飞真切挽留,“何况几日后便是玉泉的彩灯节,黄大少也曾相邀游河,两位权当出门散心,好歹过了节日再走吧。”   要不是他提及,林汀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茬。思忖片刻她还是决定泼冷水:“指不定黄大少就这么随口一说,咱们也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不不不,彩灯节游河是玉泉几大世家的传统。黄家有自己的船,好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都来蹭个热闹,更何况是得了黄睿亲口承诺的。”   庄沐飞这么一说,闲来无事的林汀和罗夏决定暂留几日,见识见识被玉泉众人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彩灯节后,再走不迟。   庄沐飞也就是小心思太多,为人还是不错的。初秋的气候又的确舒爽,在他的极力弥补,药栈两口子在玉泉吃吃玩玩,乐不思蜀。看重皮相的林汀对庄沐飞的印象又开始不争气地渐渐转好。   彩灯节当晚,官河上驶过一艘艘华丽画舫。两岸彩灯环绕,河堤上人群熙攘,欢声笑语。林汀化身船上角落里的一个小点,前前后后瞅了两眼,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林汀在京城住了十几年,父亲又是进出皇宫的,这种被渲染得言过其实的游河引不起她的兴致。罗夏更不用提了,他一个大男人本就对花花绿绿的不感兴趣,四海游荡什么新奇好玩的民俗没见过。一手揽着同样打哈欠的媳妇,长腿晃悠着,只求长夜漫漫,早些过去才好。   目睹了这一幕的黄睿站在不远处,似是无意地冲他们招呼:“两位是见过世面的,小城的节日不放在眼里。”   彩灯恍惚,林汀眼光一闪。   这黄大少,还不死心呢。   罗夏假笑:“罗某不敢当,只是看花了眼。”   林汀转身,又见姚曼和另一华服女子牵着一名小女孩走来。   “听说姚妹妹请来一位神医,入秋以来小女常常腹泻不止,不知这位女大夫能否赏个脸,帮忙诊治诊治。”   姚曼介绍:“这位是二表嫂。”   腹泻?这阵子虾蟹吃多了吧?寻常大夫便能瞧好的毛病,劳动她简直大材小用。更何况瞧着姚曼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林汀猜想这位二表嫂应当就是庄沐飞口中“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了。   她当即傲娇起来,有意不去看那小女孩,含糊其辞:“妾身才疏学浅,小儿病症这块不太了解。这位夫人还是到城里寻位对口的大夫比较妥当。”   一旁察言观色的姚曼及时解围:“林大夫专攻内调,此番外出手头又没有医术典籍方便翻阅,表嫂还是不要为难了。”   黄家二表嫂不好糊弄,她显然不信林汀这么能耐的大夫会不通基本医理。然而没等她发话,一名丫鬟已经急急地过来叫人:“大少爷,姑娘。船那头出了点茬子,三小姐让我传话,请两位过去呢。”   正派大小姐恭恭敬敬地唤“小姐”,姚曼就只能叫“姑娘”。   林汀不断提醒自己,别人的事情她无权指手画脚。但在如此微妙的处境下,姚曼还坚持选择庄沐飞,而不是能助她站稳脚跟的其他男子——譬如实权在手的黄睿,真是……   问世间皮相为何物,直教人一门心思念念不忘。   小庄,感谢你父母吧。 ☆、孤星破-9   游河游得是兴致缺缺,林汀盼着赶紧靠岸走人。然而黄睿与姚曼被叫走不久,画舫前行的速度明显减慢了。   “咦,怎么回事?船怎么不走了?”   “前面的那几艘是谁家的画舫?好漂亮……”   “……那是谁家的船?敢横在我们前头?”   众人的疑惑声渐渐传开,前头又走来一名管家:“前面是一位军官的船队,人刚从外地来,不懂规矩。主子们正在前头交涉,各位稍安勿躁。”   “外地的军官?”跟他们抢药的那位?罗夏一把搂过林汀,耳语道:“走,凑热闹去。”   ————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热闹好看。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这么点小摩擦撕破脸皮。正如管家所说,那几艘画舫是城守接待军官所用,其中一条不知为何掉队,还拦住了黄家船只的去路。林汀和罗夏赶到船头时,对面正蒿桨并用,船夫们手忙脚乱地试图扭正航向。   “小插曲而已,大家都聚在这儿,回头船要翻啦。”庄沐飞的脑袋从两人肩头之间戏谑冒出。   罗夏瞥他:“怎么不陪着姚姑娘?”   庄沐飞指指远处的几个背影:“人家族内部交流,我掺和什么。”   这时候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罗夏呵呵一笑,话里有话:“姚姑娘既要哄好黄家,又要抽出精力应付你,那么一副病歪歪的身子,真是难为她一个女子了。”   庄沐飞识趣闭嘴。   “快看,那边有人出来了!”   废话,这么特殊的日子驶在官河上的画舫,里头怎么可能没人。话虽如此,几人还是顺着指向朝那边看,影影绰绰的帘幕间,果真走出了一名曼妙女子。   “挺漂亮的。”林汀注意到女子高高盘起的发髻,“看来是一位夫人。”   “思颜?”庄沐飞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她怎么会在这里?”   “谁?”林汀一时没听清,“你说谁?”   “姚思颜!”庄沐飞冲着那边喊了一声。女子已经拖着长裙,步至另一侧,对他的呼喊毫无反应。   罗夏纳闷地重复:“姚思颜?”   “姚曼的妹妹啊。”庄沐飞很认真,“我没跟你们说过,我刚认识姚曼那会儿,她是跟她妹妹在一块儿的。”   两口子当机立断,不约而同地挡在了庄沐飞面前。   “哎哎,你们干嘛?”   “教你做人啊兄弟。”罗夏俯身拍肩,放低声音,“且不说姚姑娘还在场,你这番见异思迁,实非君子所为。”   庄沐飞无语:“见到故人打声招呼,你们这么紧张作甚。再说思颜已经嫁了人,我还能怎样。”   呵,“还能怎样”。林汀义正辞严:“嫁不嫁人都与你无关。合着按你的意思,如果姚思颜没嫁人,你还想效仿娥皇女英不成?”   罗夏满是正义的眼光牢牢锁定,庄沐飞寸步难行。   “你们……行,听你们的还不成嘛!”   这么一搅和,那女子已经再次闪身进了舱,消失不见。庄沐飞有些泄气,又不敢冲这两人发火,回头一见姚曼正朝这边走来:“在聊什么?前头堵了,你倒是挺开心的。”   “前面怎么样了?”庄沐飞还没缺心眼到口无遮拦的地步,顺势作关切状。   姚曼扭头确认了进展:“哦,他们的船夫是新手,我们的人过去帮他们掉头,很快就能继续前行了。”   “前面的军官,就是去孟家求药的那位吗?”   罗夏突然开口。姚曼茫然地眨眼:“不清楚,我去问问。”   姚曼待身边人果真好脾气,当真不辞辛苦地去问黄睿了。两口子正好揪着庄沐飞进行思想道德建设:“无论那人是不是姚思颜,你都不许上去招呼,明白吗?”   庄沐飞哭丧着脸:“大哥大嫂,我错了。我保证,除了姚曼以外的任何女人,都入不了我的眼。”   半真半假闹了阵,姚曼很快回来:“说是西北军的一名中郎将带了几名夫人游玩。私服出行,难怪事先没个风声。”   所谓夫人……也就是几名宠妾吧。三人神经皆是一跳,眼光不约而同地往旁边瞟。   “师父,你跟他们家……夫人熟吗?”   庄沐飞贼心不死。   姚曼奇怪地看他:“你想问什么?”   “……我就是觉得,其中一个人,看起来,挺眼熟的。”   庄沐飞小心地指了指对面。姚曼无视他的引导:“西北大老远来的,我怎么会认识?”她抬了抬眉,“你故人?”   “不不不,罗大哥刚才说看着像镇上一位姑娘,我帮他问问。”   “小庄老板。”林汀正色,“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而罗夏连话都懒得说,牵过林汀,要离庄沐飞远点。   一个潇洒地转身,身子却突然一晃。挨着的两条画舫均不受控地摇摆起来。   林汀“哎呀”一声,罗夏心中一紧,忙不迭将她往自己怀里拉。步伐凌乱,他一不小心带到靠近船侧的庄沐飞。倒霉的小庄老板趔趄两下,迈着小碎步直奔河心。   “哎哎哎,庄公子掉下去了!”   身周被慌乱的尖叫包围着,人们蒙头逃窜,林汀与罗夏根本没法站稳。晃荡中罗夏好不容易瞄准一处栏杆,将媳妇牢牢圈在自己两臂间,双手把着杆,这才敢观察状况——   对面的画舫上更不太平。不知为何,他们的船身摇晃的幅度更大,帘幕后的人们都被纷纷震了出来。两条船上叫嚷声此起彼伏,直接结果便是——   “噗通。”   “噗通。”   “噗通。”   ……   河面河岸一片乱。   好在人们很快反应过来,一批积极的救人组织起来,一时间到处都是扑棱棱的拍水声。两口子见缝插针朝河中张望着:“庄沐飞呢?他会水的吧。”   “之前不是吹嘘过五岁就能横渡花渡口,官河不是海沟,应该没问题……”   罗夏话音未落,旁边已经传来哭腔:“姑娘!姚姑娘也掉下去了!”   噗。林汀先是莫名想笑,突然想起秋夜已经起了凉意,河水这么一激,她受得了吗?!   林汀四下捕捉,很快锁定熟悉的人影:“庄沐飞!姚姑娘在你左手边,快过去救她!”   庄沐飞得令,可劲地划向指定目标。   林汀却急了:“姚姑娘!错了!错了!”   罗夏也禁不住吼:“姚姑娘昏头了,你们倒是——”   众人定睛一看。姚曼不知哪条筋搭错了,甩开正要上前的庄沐飞,朝不远处另一名正在扑棱的女子游去。   一阵晚风好巧不巧凑热闹,林汀刚被吓出一身冷汗,风吹过只觉脊背发凉,她下意识往罗夏怀里躲了躲。   “没事没事,看样子姚姑娘也是会水的……”   落水者虽众,但由于施救及时,大多在第一时间被船上和河岸两旁的围观者们捞了上来。河心涟漪渐缓,顾不上翻船的危险,两口子跟着挤上吵闹的船头,姚曼已经送上一名浑身湿透的女子,自己正费力地攀着船帮。   托着她上船的庄沐飞急急询问:“呛水了吗?快进舱暖一暖!”   姚曼却不管不问,自顾自朝船板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扑去:“思颜!思颜!”   林汀和罗夏对视一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   鬼知道这个姚思颜从哪里冒出来的。   军官船上的船夫果然是新手,船头掉着掉着居然险些侧翻,加上船上人惊慌失措四下乱跑,小半人落了水。黄家画舫略受波及,连姚曼和庄沐飞在内七人落水。   体现邻里相亲相爱的时候到了。一家姓焦的粮仓大户就住在附近,荆风堂和城守贵客的面子都是要给的,一众落水者们迅速往焦宅转移。   唯一的问题出在姚曼这里。她不受控地打着颤,偏要拽着呛水的姚思颜不肯撒手。   庄沐飞也认出姚思颜,惊讶之余还是更担心姚曼的状况,跟哄小姑娘一样地劝着:“思颜在这里,又不会一下子跑掉。外边冷,你看思颜脸上冻得都快脱色了,我们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再一起守着她,好不好?”   一时间林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姚曼听了庄沐飞的絮叨竟乖乖点头,两人身子紧挨,她任由他牵着走路,只坚持要跟微微转醒的姚思颜坐同一辆车。   然而姚思颜自有随从照料,庄沐飞没法子,一番沟通后带着姚曼也跟了上去。   现场由遁后的黄睿处理。他径直走向河岸上的林汀和罗夏,抱歉道:“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出这种乱子……时辰太晚,估摸着附近的大夫们一时赶不过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有劳林大夫……”   “没关系,救人要紧,妾身自当义不容辞。”   林汀心下有打算。那什么西北中郎将的家眷也落了水,趁乱让他们承她一个情,保不准药材的事就此尘埃落定了。   更何况那姚思颜还是庄沐飞和姚曼的大熟人,这层关系,不攀也得攀上。   一个时辰前还觉得这游河真是乏味无趣的林汀已然暗自庆幸,今晚这船翻得正是时候。 ☆、孤星破-10   焦家摆出十足诚意,将府上客房悉数供出。一团混乱中,在姚曼的坚持下,她终于如愿跟姚思颜分到了单独的一间。   林汀和焦家寻来的大夫一道,给落水的倒霉蛋们做了简单的检查。情况不算严重,男子们换下湿衣便行动自如,娇滴滴的姑娘们在暖炉旁哆嗦着,热乎乎的姜汤灌下去,即便头疼发热的也要隔天才发作。林汀最担心姚曼,她本就带着病根,如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蜷在榻上,林汀要给她把脉,她却受惊一般指着别处:“林大夫,我不要紧,你去对面看看思颜!”   林汀转头瞧了瞧。隔着一层纱帐外,姚思颜是一众人中呛水最严重的,也已初初转醒,正躺在另一侧的床上安静服药。她的神智似乎还未完全恢复,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林汀告诉姚曼:“她没事,就是有点受寒。姚姑娘,还是让我看看你的状况吧。”   “好……”   姚曼垂下眼,终于恢复往日常态。   如此状况林汀也不敢多问什么。施了诊便自觉出去。庄沐飞和罗夏都候在外头:“怎么样?!”   “姚姑娘会水,加上施救及时,暂时没什么大碍。待明早再看看。”   林汀语气不太确定,庄沐飞有些急:“河水这么凉,她当真不曾冻着?!”   林汀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惊。罗夏见状,立即凶巴巴地挡在娘子身前:“落水的那么多人不都活蹦乱跳的,就你家姚曼金贵!”   庄沐飞这才想起还有一位熟人在里头:“那……那姚思颜呢?”   罗夏横在面前,庄沐飞想起两口子先前的警告,有些不敢提这个名字。所幸林汀不曾恐吓或打趣,相当正经地回答:“她就是呛了水,没什么问题。”   “噢,那就好……”庄沐飞松了口气,退后两步。   “三位,小的要进去送东西,麻烦让一让。”   三人给送热水的仆从让了位,林汀也终于回过神:“姚姑娘似乎很在意那个姚思颜,她们究竟是同乡还是姐妹?”   “应当是自小交好的闺中密友。”庄沐飞开始回忆,“我一年前在繁城遇到她们,那会儿姚曼带着思颜出来找活计,干的都是些……哎,也是身不由己。我掺和进去后,她们开始摆摊做小本生意,后来我一气之下离开,不过一年光景,思颜回乡嫁了人,姚曼也算是熬出了头。可是谁能想到思颜竟嫁了这么个人呢……”   他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林汀安慰他:“中郎将好歹是个挺大的官,至少跟从前餐风露宿相比,可保衣食无忧。她做了这样的选择,旁人又何必——”   她瞬时噤了声。庄沐飞此刻的眼神仿佛在瞧一个陌生人。   “你们不了解姚思颜。她活泼、伶俐,性子跟姚曼不同,但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孤傲决然。她断然不会为了所谓的一时安稳,而去做一个卑微的侍妾。”   庄沐飞倚在廊上,思绪随着记忆忽远忽近地游离。林汀不打算争辩,已经游到唇边的那句“姚曼不还是一样认作黄家的义女”被生生咽下。   跟随性的庄沐飞相处久了,说话做事似乎都有些越界了。   三人在屋外沉默半晌,却听屋里爆发一阵哭喊。    “姐姐!”   里头一屋子的姑娘,罗夏正犹豫要不要推门,庄沐飞已经率先冲了进去。   屋里已然乱了套。汤汤水水撒得满地都是,姚曼扑在姚思颜的床前,两人紧紧相拥,含糊不清地呜呜叫嚷,激动得跟再世重逢似的。   林汀和罗夏瞠目结舌。故人巧遇,也不带这么把持不住的。   唯一还能把控情绪的只有庄沐飞了。不过他也好不了多少,心系姚曼的他闯进门见到哭哭啼啼的场景,上前也不好不上前也不好,只能看着侍女们将两姐妹强行分开:“姚曼,思颜,你们……”   “姐姐!姐姐!”认出眼前人的姚思颜彻底失控,“谢天谢地,你还能走路……”她泪汪汪地翻过姚曼的手,“手,你的手……手腕还好吗……”   林汀心下一颤。   “姐姐对不住你,思颜……思颜,你居然还活着……”姚曼的声音在姚思颜的哭腔中压抑着,可对话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了旁人的耳朵,“前几日看见的是不是你?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思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初万万不该丢下你,思颜,思颜……”   姚思颜披着长发,拼命摇头:“不,不!姐姐你太傻,为何还要折回寻我。若不是为了我,姐姐何苦受那番罪!思颜才是罪该万死!   手指来回抚着姚曼腕间的淡痕:“没想到你我姐妹此生还能重逢,思颜不敢再有妄念。”   姚曼抚着姚思颜的脸颊,忍不住啜泣。姚思颜伏在她的肩头,眼神不经意瞟过别处。   “庄沐飞?!”她猛地支起身子,指着门边一声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姚曼还拥着姚思颜不肯撒手。林汀联想到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料想他应当是不知如何解释,正考虑着要不要多事当这个和事佬,庄沐飞已经上前试图缓和气氛:“思颜,好久不见。”   “啊……是……”姚思颜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呆呆地望着他,“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庄沐飞。”   庄沐飞温和一笑:“如今我拜在你姐姐门下,我俩一起共事。”   “哦……你俩,在一起?”姚思颜指了指庄沐飞,又指了指渐渐松开她的姚曼。庄沐飞点头,绞尽脑汁地想要多说些什么:“嗯……思颜你嫁了中郎将,怎么也不捎信请我喝杯酒?”   “嫁人?”姚思颜一脸茫然,脑子显然还是乱的,“我……我没嫁人啊。”   没嫁人?!那这侍妾的身份……庄沐飞和旁观的林汀罗夏皆怔在原处。   庄沐飞下意识看向姚曼,眼神中最初的震惊,渐渐转为蕴了不知名因素的疑惑。然而姚曼始终低头,揉着眼睛端坐在床边,显然并没有替自己辩解的打算。   “好了好了,两位姑娘久别重逢,我们大老爷们杵在这里偷听像什么话。”罗夏及时解围,推推搡搡将庄沐飞强行拽了出去。屋门重新合上,林汀慢慢走近仍在抽泣的姐妹俩:“让旁人都撤了吧。更深露重,你们二位又受了寒,好生休息……”   不等这两人回应,林汀已经招呼侍从们离开,留下满屋子的狼藉,和一对满脸泪痕、暗藏心事的姐妹。   ————   一个时辰后,荆风堂和城守派来接人的马车均已在焦府门外就绪。林汀和罗夏有心见识那位中郎将究竟何许人也,因而跟庄沐飞一道,待在姚曼和姚思颜的房前晃悠着不走。   庄沐飞负手在庭前来回踱步,罗夏看着心烦,却不得不将脾气压下。林汀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思索着,他们猜不透庄沐飞此刻情绪,不好随意发话。   倒是这厮转悠了一百圈后,闷头闷脑地来了一句:“这一年思颜过得很苦。”   他们已经从中郎将的随从口中得知,姚思颜并不是中郎将的侍妾,而是他半途从人牙子手上买下的舞姬。今夜误梳的夫人髻,也是为了满足主子的喜好。   林汀心生怜意,想要上前劝慰几句,角落里却走出一队人来。   “姚思颜在里头?”带头的中年女子绷紧面孔,“让她出来。”   庄沐飞攥着拳头上前,林汀和罗夏看着他几步窜上台阶,却又蓦地停住。   中年女子不曾注意到庭院中的他们。她冲着屋子喊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便转身吩咐撞门。庄沐飞终于按捺不住。   “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姑姑?屋子是焦家的,这样冲撞,怕是不太好吧?”   女子回头,看清庄沐飞的装束,态度还算亲和:“奴婢们应孟大人贵客的指派前来接人,还请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庄沐飞前脚踏在花坛边上,看上去倒是闲适:“你们接人不打紧,不过荆风堂的曼姑娘也在里头休息,想必孟大人叮嘱过你们——”   “谁在吵。”   庄沐飞尚在慢条斯理地周旋,屋门应声利落大开。姚曼草草裹了外袍,纤长身形跨出门槛,眼神冰冷。   中年女子居然认得姚曼:“原来是曼姑娘。老身这厢有礼了。”   听口气两人从前打过交道。姚曼微微颔首,姚思颜却在这时好死不死地跟着跑了出来:“姐姐,啊,姑姑……”   女子神色忽地一凛:“曼姑娘的屋子,也是你进得的?!”再转身已带了不耐烦的戾气,冲着几名粗实婆娘挥手,“把姚思颜抓回去!”   “我自己会走,放开!”姚思颜甩开旁人,恼火地踏门而出,却被姚曼拦住。   “我跟这位妹妹算是老相识,烦请姑姑回了大人,今夜我带思颜姑娘回府叙旧,明日自当完璧归赵。”   清泠的嗓音不容置喙。然而孟府的姑姑只是一声冷笑。   “我们下人混口饭吃不容易,还请曼姑娘行个方便,莫要为难我们了。”   林汀紧张地看着,就怕一不小心姚曼发了怒,庄沐飞拉着罗夏跟这群疯婆子打起来,那算怎么回事。然而姚曼态度远不如她想象中的强硬,留人遭拒后,竟板着脸闪身让出一条路,由得姚思颜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走。   “这……他妈……什么鬼……”   罗夏终于忍不住破功。林汀何尝不是云里雾里,两人的视线尾随姚思颜走出庭院,收回后才发现角落里对背着他们的庄沐飞隐隐不对劲。   他们注视着他再也克制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姚曼,这是怎么回事!” ☆、孤星破-11   “你问我吗?”   姚曼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黑发挽成的长辫顺着左肩垂下。   “是,我……你跟思颜关系好,我,向你打听打听……你若也不清楚就算了,我就……随便问问……”   庄沐飞意识到莽撞,结结巴巴嗑完一句,深吸一口气。。   “怎么回事?你问我怎么回事?”   姚曼的语气中竟充满了怜悯。   庄沐飞眼中满是不解:“你的妹妹被卖到人牙子手里,沦落成军官的玩物,你会……全然不知情?”   姚曼站在高处认真地想了想,悠悠开口:“倘若我说知情,你要杀了我泄愤吗?”   “你……”庄沐飞字字句句艰难,“姚曼,你怎么了……”   与其说姚曼面色平和,不如用“木然”更加贴切:“对不起,我也确实不曾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思颜。我现在很乱,我要休息一会儿……”   “好好好。”庄沐飞发觉异常,不敢再追问。他扶着她的肩走下台阶,经过林汀和罗夏时还不忘停一停:“本应招待两位,眼下——”   “无妨无妨,照顾姚姑娘要紧。”罗夏大度地放他们走。眼见着两人依偎着出了门,林汀拽罗夏的胳膊:“哎,那姚思颜,到底怎么回事啊。”   罗夏耸肩:“姚曼都说不知道,这里怕是没人清楚了。管那么多干嘛,左右与我们无关。”   “怎么就无关了。”林汀白他一眼,“姚思颜是那名中郎将的宠姬,若是她能说服她主子放弃打药材主意的念头,咱们再求姚曼到孟府出面,东西不就得手了嘛。”   罗夏对药材的执念不深,是以经林汀提点才想到这一层:“也是噢……无论什么年头,枕头风最可靠了。嗯,所以姚思颜这条线怎么搭比较妥当?”   “通过庄沐飞?姚曼?”   算了,姚思颜一露面,这三人的关系眼见着就要捋不过来了。   “姚思颜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两人苦苦冥想,最后还是林汀小心地抬头,“我看她似乎不是自愿留在军官身边的,如果能帮她脱了奴籍……”   军官手里头抢人?听起来有点难度,不过这种事儿罗夏从前也没少干啊。   “让她跟了庄沐飞会不会好点?”罗夏的顾虑显然不如林汀多,继而脑洞大开,“庄沐飞对她明显还放不下,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就太对不起姚曼了!毁人姻缘日后是要下地狱的!”林汀断然否定,“不行不行,怎么绕回去了,刚说他们三个已经够乱了,咱们别过去添堵。”   罗夏无奈:“按当下思路,只有这个法子了。”   “那还是算了吧。”林汀思索了好一阵,最终不得不泄气道,“慢性.病,即便不能根治,总还有其他引子吊着。缺德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罗夏心下其实还有些不舍,但只能妥协。   ————   主意既定,两口子第二天便去向姚曼辞行,没想到扑了个空。   “去庄公子那儿了?”两人很纳闷。姚曼院子里的管家嬷嬷也不太理解:“姑娘昨夜受凉,不好好将养着,一大早便跑出去,拦都拦不住。”   “姚姑娘可曾交待所为何事?”   对方摇头:“姑娘只带了车夫,什么话都没留。”   林汀和罗夏很快便联想到了姚思颜。只是姚思颜被孟家强行带回,姚曼此刻去找庄沐飞,难不成是……商量劫人?   按姐妹俩昨晚相认的失控架势,不是没可能啊!   罗夏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去跟庄沐飞道个别,兴许还能赶上中午的船。”   他心下有数,一边是西北军官,一边是荆风堂,中间还夹个玉泉城守,好奇心再重也绝对不能过问了。   大事面前林汀无条件服从。两人又匆忙赶到庄沐飞的住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院门虚掩着,没有半点人声传出。罗夏上前敲了敲拉环,随后慢慢推开。   “庄沐飞?”   “小庄老板,在吗?”   林汀套着罗夏的胳膊,两人谨慎地步进庭院,刚踏出两步便住了脚。   “你别怪姐姐,真的。”女子的哭腔浓重,“她也是没有办法。”   “思颜你别急,坐好,坐好。”庄沐飞在劝,听声音还算冷静。不过片刻,哭声果真渐止。   为什么姚思颜会出现在这里?   姚曼干了什么事别无选择?   林汀和罗夏对视一眼,很容易想到了一处——   姚曼缺钱,遂将姚思颜卖了?   这也太扯了!   “不会的。昨天这姐俩不是哭哭啼啼地讲了,她们一同被歹人抓了,姚曼先逃了出来,没来得及救姚思颜。”林汀贴在罗夏耳边道,“庄沐飞心里本就记挂着姚思颜,这下索性将她的遭遇全都扣到姚曼头上。”   她心里觉得庄沐飞简直蠢透了。险境当头,自然能逃一个是一个,何必强行套上道德枷锁?且不说姚曼与姚思颜不过只是闺中密友,这一年她自己显然也不好过,即便亲密如夫妻,不都有大难临头各自飞之说?   不过她和罗夏不是这样的……林汀偷偷抬头看自家夫君的侧颜,眉眼间敛着满满的安全感。   四年里她一直很心安。   “没这么简单。”罗夏低头捏紧林汀的手指,接着冲着里屋高声道,“庄沐飞!”   “砰。”   他的声音被极其猛烈的撞门声完全盖住。林汀和罗夏吃惊看向前方,瘦高女子款款走出,眉眼淡然,毫无方才开门的气势。看清他们,竟还能扯出一丝笑:“二位,这么早。”   “姚曼!”   “姐姐!”   屋里两个人追上来。姚曼已经自顾自地走过庭院,庄沐飞愤怒又不解,两三步拦住她:“姚曼,你一大早来我这里,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将思颜塞给我。你不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吗?”   姚曼嗓音如冷眸一般清淡,甚至含了几分好笑:“我说了,思颜的遭遇我全然不知情,你偏偏不信,还指望我说什么?”   “好。”庄沐飞指着她,“好。所以你当初果真是为了一己私利,将自家姐妹往死里逼!”   “不是这样的!”思颜冲上来,“不要这样污蔑姐姐!”   “那是怎样的?”庄沐飞匪夷所思地来回扫视这姐妹俩,“你们倒是说啊?”   “我……我……”思颜双颊涨得通红,哽咽了半天只挤出只言片语。   庄沐飞对她彻底不抱希望,转而质问姚曼:“那你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说思颜嫁了人?!”   “我以为思颜已死,不希望你再记挂。”姚曼坦诚得可以。   庄沐飞一声冷笑:“只怕不仅仅这样吧。思颜如何堕入魔窟,你从头到尾不曾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姚曼终于沉不住气,“庄沐飞,你是我的未婚夫,现在揪着思颜的事,让我给你交代。庄沐飞,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她的声音里夹着颤。庄沐飞听了她的坦白,脸上一片木然:“好,你不肯说,我去问旁人。孟府上定然有知情的——”   “庄沐飞!”   姚曼突然语带威胁:“你不要逼人太甚。”   “是谁在逼谁?”庄沐飞慢慢转身,眼里尽是失望,“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思颜年轻、嫉妒我跟她情投意合,所以设计害了她。”   林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庄沐飞知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老家住址。”庄沐飞面上悲恸浮沉,“你若是嫌弃思颜累赘,完全可以托付给我,没必要这样害她……只有这个解释,你为了抢你妹妹的心上人,将她推入火坑,还一手制造了你我二人的‘巧遇’……哈,巧遇……”   林汀和罗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庄沐飞的脑回路果真清奇,姚曼为了他陷害自家姐妹?他哪儿来这么大的自信?   可他的的确确已经陷入了这样的执念中,无法自拔。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方才还在慢条斯理替自己分辨的姚曼,此刻却突然失去了反驳的勇气。   她低着头,眼皮垂着,似乎不敢接受庄沐飞咄咄逼人的审视。   “你不要说了!”姚思颜受不了地一声喝。她上前推开庄沐飞,企图将姚曼拉到一边。然而手指刚刚碰上外衫,姚曼却如同受惊一般迅速移到别处:“我……先走了……”   她匆匆落逃,庄沐飞却不肯就此放过。   他突然醒悟过来,两三步拦住她,方才还身处暴怒之中的男子,转眼间已转换了平日惯用的耍赖脾性:“姚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   姚曼的语调却也恢复了波澜不惊:“思颜嫁人一事确实是我杜撰。一切都出自我的私心。庄沐飞,这就是我的解释。”   庄沐飞,这就是我的解释。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大大方方承认后,侧过身子要走。庄沐飞杵在原地,态度强硬地不让她离开。不知所措的姚思颜仍在一边抽泣:“姐姐,姐姐……”   “行了,别吵了。”罗夏听得头大,“先捋一捋,缓一缓再……”   “好……我懂了,你先走吧……让我想想……”庄沐飞打断想要打圆场的罗夏,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姚曼得了特赦,逃也似地出了门。林汀立在当场十分尴尬,只好挪到夫君身侧,   “对不起罗哥,让你看笑话了。”庄沐飞喘了口气,“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今早姚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思颜带出孟府,那边肯定会过来要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重入火坑,荆风堂不肯帮忙,小弟唯有求大哥看在同乡的份上,搭把手……”   罗夏的视线移到姚思颜怯生生的面庞上。紧接着回答十分干脆:“不帮。” ☆、孤星破-12   庄沐飞完全反应不过来:“……罗哥?!”   “你小子不是在玉泉吃得很开,说两句好话,再贴点钱财,人会给你的。”罗夏拍拍他的肩,“再说我和林汀已经订了中午的船,船票很贵,还不让退。”   他甚至冲远远躲着的姚思颜友好一笑,学着姚曼的样儿,丢下呆若木鸡的庄沐飞,牵着自家媳妇堂堂正正地走出院门。     林汀问她很有腔调的夫君:“为什么不帮?”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庄沐飞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罗夏的回答十分理所当然:“咱们此行最终目的是求药,昨晚还想让姚思颜帮忙周旋,转眼间她就背弃旧主。我要是还帮庄沐飞出力,岂不是跟那军官彻底结了梁子?就为了这几个月的交情?不划算不划算。”   翻脸不认人的罗老板,头摇得比后巷娃娃手里头的拨浪鼓还猛烈。   “你想得好明白。”林汀心有戚戚焉。罗夏看人一向比她准,更何况她内心对那姚思颜也没多少好感:“我们真的要赶在中午走吗?”   “赶紧回去吧。”罗夏看了看日头,“太久不问世事,我果真太想当然了。”   谁想到邻家小子能扯出这么多破事,他打定主意,以后就跟林汀在花渡口老实待着,除非江山易主,不然绝不轻易瞎蹦跶。   林汀乖乖跟上。来回奔波已近正午,两人回客栈收拾行李,连计划中最后一顿悠闲的午饭都省了,揣了两个馒头便急急往渡口赶。罗夏的脚步越快,林汀心里越慌,最终受不住地拉他:“中午赶不上,傍晚还有一趟,不用这么急。”   罗夏转身,这才发觉她脸色不对劲。刚刚才疾行一阵,体力充沛如罗夏都觉得后背起了潮,此刻林汀脸上却血色全无。她扶着腰,有些艰难地呼气:“我……我有点受不了……”   “林汀!”罗夏着慌地抱住她。小娘子还有力气摇头:“没事,歇会儿就好……”   “好好好。”罗夏心疼地将林汀搀到路边的茶寮里。日头正好,缓过气的林汀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罗夏不敢放松地观察她的面色:“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万一荆风堂跟那军官争执起来,”   林汀不知从前罗夏经历了什么,以致今日如此风声鹤唳。她默默放缓了喝茶的频率。一只纤手主动包住罗夏紧攥的半个拳头:“我们很快就离开,回我们的小药栈。不怕。”   不怕。罗夏冲她勉强一笑,内心后怕的浪潮渐渐退散。   坐了大半个时辰,在罗夏的一再确认下,林汀再三保证只要速度放缓、她绝对没有大碍,两人这才重新上路。渡口说远不远,自责的罗夏还是雇了辆马车,一路担忧地箍着怀里的林汀颠颠摆摆,今后不出远门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玉泉没有直达锦绣镇的渡船,漫漫水路需要不断地换乘。罗夏算着一路即将的颠簸,回想来时荆风堂气派平稳的画舫,只恨自己平时不求上进,没能攒下多多的钱,给娘子提供更舒心的生活。   贫贱夫妻百事哀。一直以来,在生死一线上摸爬过的两人对物质要求均不是太高,当下他们虽不至穷困潦倒,但有钱总不是件坏事吧?   倘若腰包鼓鼓,就不用被庄沐飞那点小恩小惠诱拐到玉泉,林汀也不用咬着牙受这等折腾。   “以后还是不要出来了。”林汀悠悠发话。罗夏看她,心下忐忑。花渡口一家糖铺的老板娘就常常挥着笤帚,骂她家相公敛财无妨,该不会林汀触景生情,也升起此意吧?   罗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他笃定地认为,这是他该受的。   “一出门就原相毕露,从前没见过你这样贪财的,眼里的银子都要漫出来了。”林汀柔柔娇嗔,“以后就在花渡口守着你,带出来也是丢人现眼。”   罗夏笑容舒展开,只恨身处人来人往的码头,没法将这知冷知热的小娘子搂进怀里转上几圈。   林汀也笑,暖笑照得人心漾漾。   “林大夫,罗公子!可算等到两位了!”河岸边迎来一名肉乎乎的年轻男子,竟是姚曼院子里的一名小厮,“小的奉我家姑娘之命,在此等候二位。”   罗夏眉眼一敛,凉意渗进眼底:“姑娘……有何贵干?”   “我家姑娘在府上恭候,两位放心跟小的来。”   “劳烦小哥传话,罗夏和娘子急着回乡,不便上门叨扰——”   胖小厮上气不接小气:“姑娘说,姑娘说……只要你们去见她,你们想要的东西,她愿双手奉上。”   ————   看样子姚曼事先做好了准备,并非临时起意。   她上午才跟庄沐飞翻脸,现在又要拖她们下水干嘛?   林汀脑子稍稍一转,很容易又绕到姚思颜那边去了。   荆风堂的马车就是比临街雇的稳当。林汀坐在车里,弯弯绕绕的思绪已经忍不住扭曲成形,开始仔细分析姚思颜的条条框框。她拉过罗夏,要跟他细细商讨。       “我觉得这个姚思颜吧,相当不简单。你看她在庄沐飞面前摆的那副柔弱劲儿。”林汀的主观臆断相当浓重,“明摆着卖惨呢。昨晚我给她把脉,再瞧她脸上颜色,这一年不可能过得有多差。旁的不论,就姚曼那差一口气就吊不上的气色,根本没法跟她比。”   先入为主。眼下姚思颜在林汀心目中的形象,跟妖艳贱货差不了多少。   “也不是妖艳……那什么,你看她也并没有非常好看,不过仗着身段灵活些罢了。”心思被夫君看穿,林汀有那么一点不自然地要为自己辩解,“姚曼的五官也很周正啊,而且眉宇间的那股气质,尤为风情,有些男人很吃这套的,你说对不对……”   罗夏忍不住笑:“林大夫,人家不过许了你两味药材,值得你就这么无条件偏帮啊?”   林汀腮帮子不服气地鼓着,像两个浮动的小气球:“我就是偏心了,怎样?”   罗夏指节按上去,小心地戳戳点点:“假如,我说假如啊。假如当年真是因为姚曼从中作梗,才导致庄沐飞跟姚思颜的事儿没成,那又该作何评说?”   林汀瘪了气。   “而且别忘了,姚曼对庄沐飞不够坦诚是事实。她手脚尽断的背后竭力隐瞒着什么,庄沐飞至今都被蒙在鼓里,姚思颜和黄睿倒是清楚,却缄口不谈。”   罗夏轻轻笑。十五岁至今,她身边只有他一个男人作伴。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   林汀和罗夏进了院子。姚曼没有设案堂前,而是选了后院的小竹林。人在池塘旁一樽石凳上端坐着,旁边便是一条通往墙外的石溪,清幽雅净。姚曼手上一杯冷茶端着,已经冒不出一丝热气。   见他们进来,她不过略略抬眼,指着手边亭中的位置:“两位坐。”   罗夏坐下,不跟她客气:“幸得姚姑娘许药,姑娘有何指教,不妨直接点明。”   “我想,请你们帮一帮思颜。”姚曼啜了口茶,“昨晚我从思颜处得知,她颇受中郎将宠爱。以庄沐飞那点本事,没人帮衬着便去要人,只怕不但讨不到好处,反倒激了人家。”   果然还是绕不开姚思颜。   “西北军中郎将,可不是说惹便能惹的。”罗夏笑,“姚姑娘打得一手好算盘。姑娘如今依附荆风堂,不愿挑起争端,便想到这个坏人让我们担了。”   “倘若罗大哥愿意出马,必然有万全胜算。”姚曼放下茶盏直直看他,“这并非我的个人委托。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林汀有些忧心,却不能发声。   姚曼既挑明了他的能耐,罗夏也应得痛快:“行。答应我们的东西呢?”   “药材,暂时还不能给你们。”   罗夏低头理了理衣褶,笑容不减:“姚姑娘空手套白狼,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人却稳稳地坐在位上,没有半点离开的迹象。   姚曼叹了口气:“不是不愿意奉上。而是无论如何周旋,那军官一日不走,孟府都断然不肯交东西的。”   “我跟孟老说好,中郎将前脚踏出城门,两味药材即刻完好无损地转交到我手上。”见罗夏还是不置信地轻笑,姚曼从手上褪下一枚扳指,“我知道罗大哥不爱财,但这枚扳指乃是干爹所赠,抵得上半个荆风堂分舵的支配权。暂托罗大哥代为保管几天吧。”   罗夏摇手拒绝:“信物长眼,远不如真金白银踏实。”   林汀推了他一把。   姚曼会意:“是我疏忽了。姚曼在荆风堂打拼时日不多,一点积蓄还是有的。只要罗大哥点头,这院子掘地三尺,日光所到之处,任君挑选。”   “姚姑娘混得不错,黄家就这么一座宅子,都能分得一亩三分地。”   面对罗夏的调侃,姚曼照旧淡淡一笑:“我权当罗大哥同意了。”   “不急。”   罗夏不按套路出牌,姚曼咬了咬牙:“还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   “姑娘有所不知,罗夏从前行走江湖,脑袋拴在腰间晃荡,旁人看着以为有几分潇洒。如今成了家,性命早就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即便卖命,也得有掂有量的。”罗夏起身,在林汀眼里顺势落下宽慰一笑,“姑娘让我贸然冲撞位高权重的军官,事先打听个来龙去脉,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姚曼吩咐不远处的侍女将茶盏撤走。   ——“你想知道什么?” ☆、孤星破-13   ——“你想知道什么?”   后院里唯有石溪旁的三人。   “姑娘心下有数。”   “你愿尽几分力?”   “要看姑娘愿意倾吐几分了。”   对面静了静。   还是罗夏打破沉寂:“今天早上,是你将姚思颜从孟府带出的。”   “是。她昨夜受凉,我担心没人照看。”   “中郎将那边何时会出来寻她?”   “最多……拖到今晚吧。”   “眼下日头还早。”罗夏指指头顶,“不耽误姚姑娘讲故事。”   姚曼低声道:“罗大哥这是不依不饶了。”   罗夏对她的示弱不买账:“主动权全由姑娘把控。”   姚曼凤目微斜:“林大夫就在此处,罗大哥讲话也是全然不忌讳。”   这里头还有她的事?林汀微微张口。她应,还是不应?   “你们随意聊。”思虑再三还是得给自家夫君撑场面,“我……也就随便听听。”   夫妻俩态度坚定,姚曼苦笑道:“罗大哥的要求合情合理。只是庄沐飞那头,我不想他在过去的事情中有太多牵扯。”   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固执地要瞒着?就算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   “我又不是做情报生意的。姚姑娘放心。”   侍女终于换了热茶上来。这回姚曼一饮而尽。   “我与思颜,的确自小认识,但远非同乡之谊。”   见林汀和罗夏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姚曼咳了声,侧着耳朵想了想,似是在整理思绪。   “我与思颜均出身微寒。先前跟你们介绍家里父母兄弟均健在,其实我印象中已经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我七岁起被卖入奴籍,几经易手,九岁被拐入一户姓方的人家私设的炼狱集中营。方家在东海坐拥七座海岛,私下从事朝廷违禁的生意,亟需一支忠心不二的死士队伍。他们每隔几年将从全国各地诱拐来的百十来个小孩关在地下,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思颜。”   ————   姚曼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日。一扇嘎吱作响的铁门,宣告劫难的正式开始。   地牢里臭烘烘的刺鼻,耳旁嗡嗡作响,不知是其他孩子的吵闹,还是饥渴带来的耳鸣。姚曼头昏脑胀地蜷在一角,倚着坚实的泥墙,总算有了些支撑。   “姐姐。姐姐。”耳边有清冽的女声从嗡鸣中隐现。姚曼抬头,一个圆脸大眼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望着她,用脏兮兮的手指戳着手心:“姐姐,那个……你还吃吗?”   “哦……不吃了,你要嚒?”其实姚曼这句话讲得并不是很情愿。被关在这里数日,每天只有一顿米粮供应。守卫将盛了食物的篮子往地窖门口一撂,人刚刚转身,孩子们立即一哄而上,那些跑得慢的、力气弱的、年纪小的落在后头,除非哪天东家大发慈悲多撒了食,否则只能舔手指。   姚曼在一众七八岁的孩子中算是有点力气的,每回争抢好歹都能有所斩获。不过她这两日身上开始发烫,有些脱力,连昨日剩下的一点窝窝都没吃得下。   “谢谢姐姐!”小女孩捧着所剩不多的窝头,急急往嘴里塞。旁边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又嫉妒又害怕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姚曼有气无力地问她:“你没抢到吃的吗?”   “嗯。”小女孩可怜巴巴地,“我一天没吃着了。”   姚曼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搭话。地窖里凉意重,她衣衫单薄,烧成这样也是迟早的事。她看着向她讨食的小女孩还有几分聪明劲,招手让她靠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乖乖地:“思颜。”   “吃饱了吗?”   老实摇头:“没有。”   姚曼使劲坐起身,冲着周围那群五六岁的小男孩道:“你们想吃东西吗?”   一群小鸡啄米。   “我教你们,待会儿……”几人围着姚曼听她一阵嘀咕,随后似懂非懂地点头,各自散回原先的地方。姚曼朝铁门方向远远瞧着,放饭的时辰快到了,已经有不少孩子早早地围在门边,抢占先机。   她虽然食欲不振,但不代表滴米不进。眼下的体力肯定支撑不了一番饿虎扑食的争抢,但有了这群小鬼,保不齐还能争一争。   “退后!都给我退后!”   门外一阵刺耳的锣声,要放食了。守在最前面一圈的几个大孩子眼中绿光直冒。躁动迅速扩散,原本对这顿饭不抱太大希望的几个年纪最小的,开始按照姚曼的吩咐,集中往人群中拼命地塞。   ——“最前面的你们争不过,也不要妄想去争。没见前天那个直接蹦上去抢食的?你们若是不想跟他一样被摔死,就千万不要在力气大的面前耍小聪明。”   ——“你们要看准食篮的量,估摸着到哪一圈会被抢完,就等他们拿了食物回来施绊子。要找那种没同伴的,一人负责绊倒,一个人上去抢食,其他人立即去踩那个倒下的,让他没力气反抗。”   若能踩死,最好。   ——“这里每天都死人,犄角旮旯里伤几个落单的不会惹眼。只要抢他三个,我们今日的伙食就有保障了,懂吗?”   他们当然不懂。但这几个小孩整整一日不曾进食,饿得发慌,如今有个每天都能吃饱饭的大孩子指点,自然言听计从。   哗哗啦啦的开锁声。门打开了。   排山倒海的轰隆立即充斥大脑,姚曼扶着滚烫的额头,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眨巴。看这阵势,这几个小的还是指望不上。   借着地牢外的火光看清今日食篮不如往常一般放置在门口,而是高高地抛进地窖中央后,她有些后悔将最后一点口粮迷迷糊糊地让给思颜了。   到处都是叫嚷和推搡。全乱了。她自以为另辟蹊径的小动作缺乏实践意义,完全没法施展。   守卫怎么还立在门口?他们都在喊什么?她的意识随着视线开始模糊……   “姐姐,姐姐!”   又是一阵吵闹。姚曼费劲地睁眼:“思颜啊……你不去争食,过来干嘛……”   “姐姐,快走!留下的一半人都要死!”   思颜用尽全力,在姚曼耳旁喊叫。一个“死”字在意识中炸开,姚曼一个激灵,挣扎起身。   “走!”   留下的一半都要死……这是一场逃杀……   姚曼完全搞不清楚情况,她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挤入人流——每个孩子都站在风口浪尖上摇摇欲坠,每个人都只有一半的生机。   冲撞、踩踏……潜在的求生意志令她本能地往前挤,所有的推搡疼痛都成了麻木。腰间的布料被思颜紧紧攥着,姚曼带着她,不知从多少人身上踩过。她只记得手脚并用爬出地窖的最后一刻,身后铁门轰然闭合,几乎震破耳膜。   倘若不是一只柔软的小手支撑着,姚曼几乎要轰然倒下。   “姐姐,我们出来了!姐姐!”   身子被人晃着,姚曼眼缝间的微光晃悠,思颜口中不停地“姐姐”令她尤为心烦:“思颜,你再晃,我就真的——”   “让开让开,都跟着上去。”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在心口,姚曼一阵重重的咳嗽,几近昏厥的意识陡然醒来。思颜泪眼汪汪地上去搀她。   “快走吧,姐姐。我们快走吧。”思颜低声催促着。甬道里的火把亮得不似平常,姚曼只敢在凶神恶煞的家奴脸上匆匆一瞥。她不敢想象,一步之遥外的那群同龄人,性命即将就此戛然而止。   她不敢想象,如若没有思颜提醒,她也会在这样的神志不清中被活活烧死。   “好。我们走。”她撑起最后一点力气,跟上前方队伍。身后的哭喊在火海里渐渐平息,姚曼亦步亦趋地走着,右手攥紧了救她一命的那个孩子。   热浪蔓延,手心手背都是滚烫的。   ————   方家在火海中筛掉了一半行动迟缓的孩子。在经历了后续无数严苛训练后,终有三十余人活了下来,成为与方家签订血契的死士。   姚曼与思颜是这批人中最为默契的一对搭档。小小年纪结为生死之交,姚曼自然认定了思颜这个妹妹。她得知思颜出生起便流落街头,没有姓氏,便邀她跟自己同姓。思颜自小不得疼爱,对这个赏自己口粮的姐姐颇有好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在方家原本的计划里,这群密训人士应在危险线路上押运重要货品时发挥作用。但负责训练的主管发觉这些人的特性渐生分歧,诸如姚曼与思颜,手脚功夫虽然说得过去,但及笄后均出落得水灵动人,仅作武用实在可惜。   此时熬过重重考核的众人早已不是当年挤在地窖里抢窝头的小孩了。方家对这群杀出重围的能人们礼遇有加,有一阵姚曼甚至觉得,除了奴籍被人掌控在手里外,日子过得甚是潇洒滋润。非任务时段他们可以成家,可以在海岛外置业,方家甚至承诺,到了四十岁,倘若他们愿意离开,自会提供一笔安家费,绝不强留。   待遇如此优厚,即便身边早已没了时时刻刻的眼线,哪有人会想着出走。   乐观如思颜,甚至认为方家海岛就是她的福地。她幼年在骂声中艰难过活,方家先期培训虽然苛刻,但不仅逼着她习得了赖以活命的本事,还保她多年衣食无忧。天神手中的这块馅饼,就这么美滋滋地砸到了她的头上。   姚曼虽然心知方家如此优待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四十岁往后任君去留也纯粹出于不想养闲人——至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又有一批孩子正在落难,如此循环,可保方家死士代代无穷匮也。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招十分受用。   与其为了那一份名存实亡的奴籍与势力遍布天下的方家对抗,不如安心卖命几年。   毕竟身为女子,她与思颜将来所面临的生存压力,比其他伙伴要小得多。 ☆、孤星破-14   撞上庄沐飞那会儿,这群人接受委派,替方家四下搜罗一种眼下被炒得火热、名唤“安田玉”的玉石。姚曼和思颜不懂寻宝,也不擅鉴石,因而落在她们肩头的任务,便是在人群中筛选将安田玉制成玉佩随身携带的目标,伺机下手。   男人靠窃,女人靠骗。虽然捉摸不透东家的动机,不过姚曼又不要做东家,按吩咐行事便是。上头一番商讨,决定将队伍化整为零,姚曼和思颜被分配到繁城单独行动。   出没章台柳巷的男人们防备心降到最低,是下手的绝佳场所。姚曼清冷高挑,思颜清纯动人,姐妹双姝的仙人跳一坑一个准,三个月下来将繁城的倒霉男人们俘获了个遍,收获颇丰。   可惜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饶是犀利冷静的姚曼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姐妹俩首次栽在庄沐飞手上时,姚曼将这男人剥皮抽筋的心都有。   “大哥,大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思颜讨好地绕着帷帐团团转。庄沐飞一手将姚曼翻身禁锢在床板之上,一边警惕地盯着思颜:“少跟我耍把戏,兜里的匕首扔过来!”   “不敢不敢。”思颜哆哆嗦嗦地配合。   “你倒是挺识趣。问问你姐姐,怎么不讲话。”庄沐飞问被他死死扣在身下的女子。   思颜沉重地望过去,姚曼安静地伏着,掷出的字句也都硬邦邦的:“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有什么好说的。”   她没有求饶的打算。思颜恨不得跪下来给这两人一并磕了:“这位大哥,求您了,我们姐妹俩出来寻个活计不容易,给条生路吧……”   “放你们?瞧这上手的熟稔程度,坑过不少人了。”   思颜眼见着就要哭出声来:“大哥,前些日子我姐姐得了伤寒,尚未痊愈,您有气冲着我来,我就这么一个姐姐……”   眼眶圆润,泪眼婆娑。   这招百试不爽。庄沐飞果然动了恻隐之心:“年纪轻轻的好逸恶劳,放着那么多正经活儿不干,歪门邪路是这么好走的?”他嘟嘟囔囔地挪下床,手里还攥着思颜的匕首,防范滴水不漏。   不过也没人腾得出心思报复。姚曼是真的受了凉,思颜扶她起来后重重地咳了两声。   庄沐飞听到后又多话:“够敬业的,生病还出来揽活,也不怕病气传染——哦,你们打劫的,没那份菩萨心肠。”   姚曼没理他。若不是体虚心急,以她的身手,会栽在他手上?   软话还得思颜来说:“谢谢大哥高抬贵手。若是有正经路子,谁愿意做这些下三滥的事?刚进城那会儿,我们到大户人家帮佣,受了多少白眼,还险些被官老爷们占了便宜。我姐姐气不过,为了救我遭了一顿毒打,还是逃不过被人赶到街头。”   “编,继续编。你跟你姐姐都是练过的,谁能欺得了你们啊?”庄沐飞眯眼甩着手上的匕首,讽刺道,“走投无路,那你们倒是老老实实卖身呐?要人钱财,又不肯等价交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大哥说得在理。”思颜讪笑,“这不是老天特派大哥空降,给我们个印象深刻的教训,指引我们日后……嗯改邪归正。”   庄沐飞又不傻。思颜的敷衍他当然不信。直觉告诉他沉默的姚曼可信度更高,果然她平复了片刻,冷冷抬眼:“思颜,你跟他说这么多作甚。”   “你们看上我什么?腰上这块玉吗?”庄沐飞将玉佩摘下,如愿看见姚曼与思颜齐刷刷亮了眼,心下对思颜杜撰的来历反倒信了七八分。   “你们眼力不错啊。只可惜——”他刻意拉长音调,“现下还不能给你们。”   姐妹俩双双泄了气。   庄沐飞终于大发慈悲放手。姚曼艰难地起身活动手脚,思颜苦唧唧地望着庄沐飞,见他并未反对,才敢上去查看姚曼的状况。   “你们住哪儿?”庄沐飞冷不丁来了一句,自顾自地打量着独栋小楼,“这房子应当不是你们的吧?”   “十两银子一天租来的。我们住南郊。”这次是姚曼瓮瓮答话,思颜帮她穿衣,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拧好。   “哦。还能住人吗?”   两人没听懂,相视眨眼。这是拐着弯骂人?   “我意思是,还能再住得下一个人吗?”庄沐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小爷我没地方住了,借你们的地盘待一阵,有问题?”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看清对方陡然放大的瞳仁。   “你是要……”姚曼试图品味他话中深意。   “别想多了,就跟你们讨个落脚地儿。”   姚曼思路阻塞,完全不能理解。还是思颜反应快:“好好好,大哥您说了算。”   ……   “也不白吃你们的。喏,玉佩拿去,权当租金了。”   思颜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庄沐飞甩给她的玉佩。卡壳了。   “成交。”   姚曼穿好衣服起身,稳坐床边,漆黑的眼里终于有了点波澜。   ————   庄沐飞是真的旅途穷困,在姚曼和思颜处讨了一个月的便宜。而她们瞒着庄沐飞,表面上听从他的建议改摆小摊经营生计,实际上照例四下挖坑就走。   算着约定的日子快到了,姐妹俩紧赶慢赶继续坑蒙拐骗,好歹凑足了预期的数量。上头传来了集合的消息,庄沐飞只能走人,临走前居然很守承诺地丢下那枚安田玉。   对于他毫无留恋的离开,姚曼没什么感触,思颜却比她想得要多。姚曼是个爱清静的,这一个月里思颜跟庄沐飞拌嘴吵架她向来堵着耳朵不参与,但他们偶尔含笑一望的眼波,却逃不过姚曼的眼睛。   庄沐飞这混球,分明是第一眼就看上思颜了。   思颜也承认得很大方。本来嘛,十八.九岁的年纪,从谈情说爱到谈婚论嫁,也就缺了一次适当的推波助澜。姚曼也没意见,庄沐飞给她们留了老家地址,她寻思着倘若思颜真的对这小子念念不忘,等这次任务结束跟方家报备了,便去锦绣镇一趟,帮着思颜将其一股拿下。   庄沐飞离开的第二日,日头刚冒出个圆润的边儿,姐妹俩背上几个月来的收获,按信上指定的集合地点,往繁城的东港码头赶。他们此行三十几人,散落在数十个城池,方家挨个接人,姚曼与思颜登船时,见到了往日十几个同伴,均是灰头土脸,满脸惨淡。   进了舱,两人当着队长的面卸了货,挨个清点数目。   “一百零一个,不错啊,超额完成。”队长很意外,“还是姑娘们靠谱,先前接到的好几对,还没你们的一半多。”   “左右这趟脸是丢大了。”舱门推开一名男子,大摇大摆地挤进来,“两位妹妹,商量件事儿——你们多出来的一块算我的行不?”   居信鸿是除队长之外,这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俩也是当年地牢中,强强联手占山为王的头一批人,是以在队中威信很高。   连他都没达标?姚曼表示怀疑。居信鸿见她眼神不对,指着队长嚷:“别看我,他上船的时候不也垂头丧气的。”   姚曼和思颜愕然:“这玩意儿……南边很少见?”   即便有庄沐飞从中作梗,她们在繁城的搜罗也还算轻松啊。   居信鸿一脸晦气:“孟川穷乡僻壤的,怎么跟繁城比。早知道应该跟着你们赖在这儿。这下可好,铁定要扣工钱了。”   队长一边小心地将玉佩归类放好,一边没好气地训他:“行了啊,你哪趟油水少捞了?”   “是啊,鸿哥,虽然咱们干的是些不上台面的勾当,早早替日后打算也属应当。但老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多少要收敛些。我昨晚刚听说,孟川西边的矿山,是记在你名下的吧?”门外又一声响亮的女声,“日后离了东家,我索性直接给你干活得了。”   辨清来人,姚曼细眉微扬,倒是思颜笑嘻嘻地过去挽过来人的胳膊:“段秋,你上船几天啦?”   “你们上一站,也就三天吧。”段秋来回打量思颜和姚曼,“这几个月是真过的不错啊,给你养得唇红齿白的。再看我们这帮人,哪个不是一副纵欲过头的样儿。”红唇一撅,“你俩抽签动了手脚吧,挑了个最养人的地儿。”   “宁兴距繁城不过几里地。”姚曼叉着胳膊,漫不经心,“段姑娘在宁兴,不也珠圆玉润了三圈。”   段秋身段玲珑有致,颇显风韵,平素最讨厌旁人说她丰腴。姚曼这一击直奔要点,段秋也不跟她客气:“你妈——”   “我妈死得早,有事跟我说。”姚曼倚着门框自顾自拢发,“你跟杨家兄弟分到一处,看气色,无愧这一路如鱼得水。人兄弟俩辛勤耕耘,实实在在滋润了你一个。”   段秋跟思颜同龄,人漂亮,爱热闹,和谁都闹得来,但惟独跟姚曼极不对脾气。也怪姚曼当年不懂事,仗着自己年长,没少在段秋碗里抢东西给思颜,段秋记了仇,闷着心上,暗地里苦练拳脚。她在这方面也确实有天赋,一众人里她脱颖而出,夺魁出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姚曼揍了个鼻青脸肿。   梁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结下了。   段秋顺手抡起脚边木凳,姚曼侧身一躲。咣当一声,凳子顺着门框而下,留下浅浅的凹坑。 ☆、孤星破-15   “停,不许打!”思颜立在两人之间,颇具威严地展开双臂。然而舱内的两个男人忙着数落玉块,无心理会女人之间的硝烟战火。姚曼伸手摸了摸刺手的凹槽,语气不急不躁:“你发起火来,真是不讲情面。”   段秋鼻子里一哼:“彼此。”   屋子里唯一紧张兮兮的思颜放下手臂:“见面就掐,下回能不这么吓人?”   “这得看姚曼姐。”段秋揉了揉手腕,“队长,什么时候开饭?一大早的活动筋骨,快饿昏了。”   队长直起身子,探头瞧了瞧逐渐远去的码头:“等再驶远些,你先回房歇着。”   姚曼顺嘴问:“下一站去哪儿接人?”   “接到你们,直接回海岛。”   别说姚曼姐俩,居信鸿和段秋闻言都很意外:“昨晚不还说继续往北,把姜平他们也都捎上吗?”   队长单膝蹲在船板上,肩膀一耸:“凌晨刚来的消息,大概家里有事,急着用这批玉吧。”   众人都很敏感。他们这支队伍,行事隐秘,组织严明,除却特殊情况,几乎都是集体行动。还未确认其他同伴的安危便直接返程,尚属首次。   姚曼嗅到一丝不安:“确定是上头传来的吗?”   居信鸿也认为不妥:“既然得了信,怎么等到姚曼问你才说?”   “放心吧,都确认过了,印信和记号都对得上。”队长掸掉手掌的灰尘,“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跟掌舵的确认了航线。真的大半夜把你们一个个叫醒,不扔我下海才怪。”   解释合情合理。众人接受了这一微妙变故,居信鸿帮着队长将装满玉块的箱子固定到隐蔽处,随后各自回房拾掇。   他们乘坐的船被伪装成货轮,出了港口直接入海。船上几天百无聊赖,除了跟同伴交流此行收获外并没有其他消遣方式。思颜活力十足地到处串门,姚曼几乎只在开饭时分出没,顶着散发姗姗来迟,懒到眼睛都只睁开一半。   “我说姚曼姐,你最近害喜反应蛮激烈的嘛。”   姚曼哈欠连天地从思颜手里接过干净碗筷,顺手倒扣到对面段秋头上。   “我操。”   头上扣了顶木钵,容色灼人的段秋张口叫骂,一如既往不计形象。   “乖。”姚曼将海碗取回,对着光嫌弃地看了两眼,转身顺手从憋着笑的居信鸿手里换了个,“几天没洗头了?”   段秋眉眼一横,长腿一蹬,白皙手掌大张,怒冲餐桌而去。掌风还没来得及落下,桌面突然重重一颤。紧接着每个人都听见了舱外的风啸。   姚曼和段秋还在怒目而视,其余人已经忙着给自己挑个固定的地儿:“别瞪了,进暴风眼了。”   这片海域上常年游走的暴风,便是方家七座远洋海岛得天独厚的屏障。老天下手不掂量,鲜少有不要命的船只会开到这里。黑云当头,海雾浓浓,一行人中只有队长知晓安然穿越的方法,他急急忙忙出去领航。而剩下的人根本毫无劝架的说服力。   “这条路走了太多次,死不了。”姚曼盯着对面,双唇启合得甚是恼人。   段秋更嚣张:“姚曼姐都不怕,我怕什么。”   对杠的时辰挑得绝妙。   “多大仇……”居信鸿叹了一声。思颜早就跟着旁人蜷到角落,躲稳当了赶紧朝姚曼招手:“姐!别闹了!过来!”   姚曼嫣然一笑,嘴角还没落下,段秋已经出手。拳头直冲眼眶而来。   “你们俩疯了,还真打啊!”   居信鸿话音未落,耳边又是一阵闷声轰鸣,舱内物什齐齐一斜。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浪冲破窗楹涌入,从头到脚浇了对峙的两人一身。   船身剧烈摇摆,众人将将稳住身形。不妙的预感席卷整个空间。   “什么情况!”   “弃船!”   舱外队长的怒吼夹杂在海浪声中。“过来几个人,帮我搬箱子!”   段秋早就溜得没影,夺了船帮上的浮圈第一个下水。居信鸿艰难地走过摇摆的船板,冲船头吼:“怎么了?!”   “撞船了!”   不用解释。大家都看清了迎面撞上的那艘大船。   意识坠入冷冽。众人绷着脸,噗通噗通,纷纷入水。   这船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   有人要劫货!   行动极其有序。第一批人下了水,队长指挥剩下的将舱中几个藏着玉块的箱子掷入水中。   水中人得了箱子,迅速向下潜游。暴风迷雾辨不清方向,水下的暗流指引却别有洞天。   “小心埋伏!”队长又吼了一声,一个猛子也扎了进来。   率先入水的几名男子如人鱼一般,在水下灵活自如。确认水中并无异样,众人立即列队,四人一组,每人手中牵牢拴着箱子的粗绳。   事发突然,但船上十二人仍无一掉队。   劫货的险情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但是在方家海岛附近的暴风眼……   队长可劲地在前带路,姚曼同思颜排在队伍最末。她集中全部精力闭气,游出了一段后,小腿突然传来一阵抽搐。   糟了。   “姐姐怎么了!”思颜最先发现异样,用眼神询问。见姚曼仰脸示意,思颜立即抓牢她往上浮。   即便受过特殊训练,但长久不换气,姚曼支撑不了多久了。   拴着同一箱子的段秋和居信鸿也跟着浮了上来。刚出水面,姚曼大口重重喘气,一只手还浸在水中努力地拿捏小腿肌肉。   “暴风走得好快。”段秋指着远去的黑色旋风,隐约还能看到倾倒的大船,与他们相撞的那条则已不见踪影,“姚曼姐怎么了?”   姚曼只问:“其他人继续往前了吗?”   “给他们打手势知会了,不过应该也撑不了多久。”段秋又要入水,“我跟他们说一声,风暴走了,赶紧上来换气。"   “别去!”   姚曼还来不及点头,居信鸿突然喝止。   “为什么?”   “船撞得有问题。”居信鸿甩掉眼皮上的水珠,脸色极其不好看,“入水前我看了一眼,两条船规模相仿;这么短的时辰里,船不可能彻底沉没——我们的船翻了,他们怎么没事?角度和力度把控得这么好?”   “他们是算准了——”   “不,或许更糟。”姚曼面色煞白,“当时风浪很大,两条船东倒西歪的,光靠一条船根本不可能对准。”   思颜脸色一变:“我们中有内奸控船,那水下——”   “砰——”   突如其来的水花从不远处的海面下炸开。四人再也无暇分析,拽着箱子拼命往远处游。   “绳子丢掉吧!”   “不行!我们不能散了!”   段秋倒是考虑周全。事实证明浮在水面的箱子也确实不累赘,而四人先前探出海面喘息间,大部队已经游出了一段距离,波动顺着海面很快追上四人,挣扎无果,他们只能攀着浮动的箱子,心惊胆战地等待一阵又一阵的波浪平息。   没人再敢往水里扎。   没人敢提救人。   身体随着木箱起起伏伏,无神地看着水面泛开的淡淡血晕,他们已经失去了等待同伴尸体上浮的勇气。     “……会是谁炸的。”   “不知道。”居信鸿沉痛道,“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什么意思?”   “我们四个还没死,那艘船会放过我们?”   其余三人齐齐变色:“快走!”   “什么人敢在方家的地盘作乱?”段秋艰难地划着水,有气无力地问。她和姚曼忙着怼没来得及吃饭,体力耗得飞快。   姚曼小腿刚抽完一轮,状况更加不济,索性抢先占了箱子,借着浮力往前。   居信鸿却考虑到了更严峻的一面:“只怕不仅仅是作乱了。”   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哗水声。他们这群被方家秘密养着的,这些年干的都是冒风险的行当,但由于事先筹谋得当,见血的冲突却发生得极少。   方家势大业大,就算藏得再好,总有眼红的会盯上的。   骗他们先行,炸他们的船……   “前面有岛礁!”思颜眼尖看到了一片凸起,几人远远望着那一道奢侈的异色。目测的距离并不乐观,但到底还是让他们盼到了一丝生机。   “别急着去,只怕这一片都被人占领了。”居信鸿顾虑重重。同伙已经死伤大半,状况不明,他们侥幸躲过一劫,举步维艰,实在不敢乱闯。   “浮到附近看看吧。若是周遭没有船只,就先在海岸边避一避。”   思颜的建议被采纳了。然而当四人耗尽全部力气攀上海岸岩石,精疲力尽地瘫在阳光下,根本没人腾得出精力核查敌情。   姚曼仰面瞪着刺眼的太阳,眼角晒出泪来都一眨不眨。   “这要怎么办啊。”   还是居信鸿最先挣扎起来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一支信号烟。“要点吗?”   依然无人应声。这片海域如今谁说了算,刚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几人谁都不愿往深处想。   最后还是居信鸿发挥了领导功力:“算了,现在点了容易打草惊蛇。等上头来寻,再说吧。”   段秋附和:“十五日后倘若无人接应,我们便自己扎船离开。”   段秋的设想不是没有根据的。他们脚下踩着的不仅仅是一座岛礁——有海滩有树林,是一座像模像样的海岛——虽然徒步绕一圈不过一个时辰,傍晚时分涨潮又被海水淹掉了一半土地。   地理位置靠近暴风眼,难怪至今无人居住。   依段秋所言,离岛倒是不难。只是这一带风云难测,天灾人祸随时可能扎堆光临,他们最终决定在这座避风港上老老实实待几天。   就地取材捕了几条海鱼,味道一言难尽,好歹填饱了肚子。四人赶在夜幕降临前,到树丛中捡了枝条。既要驱赶蛇虫,又怕引来敌人,他们只敢在海岸边点上一堆小小的篝火。   按照居信鸿的安排,第一晚两两分组轮流值夜。当姚曼从沉睡中突然惊醒时,不远处翻滚的身影令她一时惊愕,转念却又见怪不怪。   “比在船上有意思吧?”男人的沉声有些含糊不清,嘴唇似是贴着女人的耳朵。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段秋禁不住地嘤咛,“太刺激了。”   “往后我带你去孟川,那座矿山就是为你买的。”居信鸿将赤着身子的段秋搂坐到腰间。段秋滑得像条鱼,自他臂弯间扭着,很快两人又紧紧贴到一起。   “好啊……你可不许反悔……嗯……”   细作不是居信鸿,也不是段秋。姚曼放下心来,翻了个身,在轻轻浅浅的喘息声中继续迷糊睡了。 ☆、孤星破-16   第二天姚曼从遥远的海浪声中醒来。   亮光钻进眼缝,她猛然意识到不对——说好下半夜她和思颜值夜呢?!   姚曼蓦地坐起。顾不得脑袋还有些沉甸甸的微痛,她朝旁边瞧——不远处睡着居信鸿和段秋,保持距离的两人穿着整齐,姚曼隐约怀疑自己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做了场春梦。   思颜端端正正地坐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摆弄,听见沙砾摩挲声扭头:“姐,醒啦。”   姚曼小心地绕过段秋:“怎么没叫我?”   “你累得昏睡不醒,我一个人能行的。”思颜顺手给她递了颗深红色的果子,“洗过了,没问题,吃吧!”   “谢谢。”姚曼跟思颜一并坐着,又忍不住瞥了身后一眼,“俩人睡得比我还死。”   思颜不足为奇:“白天游,半夜浪,可不累茬了。”   “你也看到了?”姚曼悄声问。思颜舔着唇边的果汁,点头:“这样也好,至少证明这两个人没什么问题。”   十几年的默契不是白培养的,想到一块儿去了。姚曼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啃完了果子站起身:“我去叫他们起来,光靠我们俩盯着海面可不行。”   四人意见达成一致:暂时留在这座海岛上等待救援。岛上不缺野果,不加调料的海鱼令人反胃,四人吃着烤后仍腥味浓重的鱼肉,恶心得吐了一轮,但为了维持体力,不得不捏着鼻子强迫吞下。   嘴里能淡出个鸟窝。   神经紧绷地等到第十天,终于还是思颜率先发现了远处的异样:“快!有船!有船!”   其他三人迅速顺着她的指向张望。思颜的眼神是全队最好的,他们眯着眼睛观察了半天,果然在海平面上辨出一根渐渐放大的桅杆。   “准备好嘞,姑娘们。”居信鸿赤着上身,顺手操起一根削尖的枝条。姚曼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砂石磨得粗糙的手掌,发力握了握。   战斗力还是足的。   居信鸿再次从箱子中取出了信号烟。四人屏息凝神,耳边“嗖”地一声,红色烟雾冲上了天。   ————   运气是真的很不错。   率先跳下船的是原本繁城下一站要接应的姜平。船头和海岸两边人同时认出对方,姜平显然大松一口气:“你们真他妈命大!”   岸上四人却不说话。居信鸿松松地持着尖利的树枝,赤脚迎向姜平:“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老家生意做大了,被人盯上了呗!”姜平大大咧咧地甩开居信鸿手里的武器,“放下放下!我空着手呢,你怕个啥!”   “操!”居信鸿唾了一口,“你一个人带队?”   “老家派了几条船,都分散在这一片搜罗了。”姜平企图绕过居信鸿,伸长脖子同姑娘们招呼,“姑娘们都没事儿吧?姚曼姐!”   居信鸿粗鲁一搡:“都什么时候了!解释清楚!”   “不都四肢健全的,急什么。”姜平不满地揉着脖子。见居信鸿快要气急败坏,才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好吧好吧,说实话,见到你们,我真高兴得不得了。”   “毕竟搜海的这几天,大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其他人呢?”   居信鸿干巴巴地开口,言语间不抱任何希望。而姜平也确然没有给他惊喜的意思:“死了八个。飘在同一片,被绳子缠到了一块儿,有部分没捞着全尸,不过身份都确定了。”   都死了。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居信鸿身后的三人咬着唇,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有沉重,有恐慌,有不可思议。   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居信鸿面无表情地低头,脚趾间掐着沙土,没多久呼出一口气:“行,上船再说。”率先大步绕过姜平,“带酒肉了没?这岛上的东西真他妈作呕。”   姚曼、思颜和段秋三人相互打量了满身凌乱的对方一眼,也跟着居信鸿走。还没踏出两步,前面怒气冲冲踩着砂石的人却突然停住。   “姜平,你跟我们说实话吧。”   姚曼刚刚轻松了片刻的呼吸陡然一滞。紧随居信鸿之后,她们同时注意到了船上下来的几个粗壮男子,手上拖着哗啦作响的链条。   “不是,鸿哥。”姜平吞吞吐吐,“老家那边的意思,发现活的,得……”   居信鸿退后几步,眼里透着危险的光:“直说。”   “别别别。”居信鸿气势上来,姜平忙不迭解释,“就是走个过场啊哥。死了这么多人,这肯定是有内应啊。无论是谁活下来,盘查都是免不了的……我们几个没上船的都被问了两三轮了……”   他讲得颇为无奈。居信鸿的脸僵着,竭力克制。   “鸿哥,算了。”最后还是段秋上前拍肩,低声道,“这也不是姜平能做主的。”   居信鸿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征询那对一言不发的姐妹俩的意见:“你们怎么看?”   繁城港口收到假情报、遭到偷袭的同伴生死不明……即便终于盼来心心念念的援救,漂流到荒岛上奇迹生还的四只惊弓之鸟对姜平的到来还是放心不下。思颜不说话,只朝姚曼身边挨了挨。   姚曼对上居信鸿的眼睛:“段秋说得对。老家的规矩,没必要让姜平难做。”   她伸出手,任人松松地绑了。居信鸿瞧见确实如同姜平承诺的一般,捆绑不过是个形式,这才放缓态度,默许姜平给他套上手镣。一行人在海岸深深浅浅地走着,临了姚曼看了一眼蔚蓝无边的海面,又转头打量过去十天赖以生存的荒岛。   “姐姐。”思颜在身后催她。   “没事,走吧。”   姚曼踏上了船板。此刻她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跟脚下即将重新漂流入海的船只相比,身后粗糙的砂石踩着反而更加坚实。   ————   在船上,姜平给他们解释了来龙去脉。不知道是哪方势力盯上了方家搜罗的这批安田玉,因此破解了他们的印信,诱使队长在繁城便带着战利品提前返航。暴风眼中的沉船也是有意为之,逼迫众人匆惶中弃船逃走,他们趁机夺玉。   “没想到队长思虑周到,居然让大家带着箱子一起跳海……没想到也正是因为如此……”姜平听了段秋简短的回述,不甘心八条人命死在“行事周密"上,“他们想要财,不见得要命啊。”   “干的就是卖命的活,说这些没意义。”居信鸿粗暴地打断他,“谁搞的鬼,查出来了吗?”   姜平摇头:“我在港口等不到船,联系老家之后,两边才知道出了事。”   姚曼坐在桌边,疲惫不堪地揉着太阳穴:“这么说,这帮人的胃口倒也不是很大。”   其他人同时看她。   “提前返航的不过十二人,就算北边搜集难度大,单我们这几个集来的玉块,也不会超过总数的六成。他们若有野心,完全可以等我们全员返航再行动。”   段秋沉吟片刻:“传假消息让我们突然返航,防护措施必定不如全员状态下完备,偷袭更容易得手。他们应当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好了。”姚曼靠上椅背,盯着顶上深色船板,“先前泡在海里的时候,我们就下了十二人里有细作的结论。既然确定死了八个,那有嫌疑的,也就在我们四个当中了。”   霎时寂静。   “不不,姚曼姐。”姜平打圆场,“那八个里头也保不齐有金蝉脱壳的。咱们甭胡思乱想,剩下的事,让老家去查。”   姚曼抬眼看他。   “查什么?队里每个人身上都有印记,你自己都说已经确认身份。姜平,认识这么多年,没把握的话你是不会乱说的。”姚曼懒懒缩回椅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疲倦,“查来查去,最后不还是这四个。”   “姚曼。”她语带颓靡,居信鸿试图遏制,“你少说两句。”   “我他妈真是看不惯你这幅样子!队长他们死得不明不白,你急着把脏水泼给谁呢!!”   段秋突然一跃而起,一杯温茶浇在姚曼脸上。   “段秋!”   思颜越过桌面要跟段秋掐,两人刚交手就被居信鸿箍住胳膊。姜平目瞪口呆地看着。   “闹什么?!”   “段秋句句往我姐身上引,还不许反击了?”思颜被居信鸿别着,挣了两下,双眼溜圆,“我跟我姐是什么人,大家都清楚!鸿哥,你可不能包庇她!”   “呵。”段秋一声讥笑,夸张地掰着手指,“还说不是泼脏水?是是是,大家都清楚,不是你,不是姚曼,更不可能是鸿哥,最后只剩我了?”   思颜愣了一瞬,语气顿时软了不少:“我……可没这个意思。”   居信鸿没法子,只好向姚曼求救。   被莫名其妙泼了一脸水的姚曼破天荒没发脾气,只摊了摊手,眼神里茫然得纯粹:“我说什么了?惹得段姑娘花容失色?”   一身海腥味残留的花容段姑娘又要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姜平赶紧宣布散场:“怪我怪我,急急下了定论。出事才十来天,那八个人的身份肯定还有待商榷。而且单论咱们几个的私交,我也觉得暗害同伴这种事,姚曼姐和阿秋肯定做不出的。”   “别。”姚曼盯着角落出神,“你还是别急着掺杂个人情感。省得日后打脸。”   “晦气。”素来不合的两人好不容易坚持了十天没吵没闹,最终还是破功,段秋跺着脚走了。居信鸿看了椅中安坐不动的姚曼一眼,也跟着追了出去。   留下思颜和姜平安抚:“段秋这是……她跟队里人关系都好,死了那么多兄弟,她神经敏感也属正常。你一句无心之言,落在她耳里倒成了指认她是细作。姐,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计较。”   “段秋这脾性,早晚得好好锉开。”姚曼硬邦邦地掷出一句话。   往年的摩擦都是小打小闹,这回她是真的有点恨上段秋了。 ☆、孤星破-17   一路沉闷。八名同伴的游魂仿佛如影随形,素来寡言的姚曼自不多说,即便是习惯了热闹的思颜都低落许多,进进出出无精打采。   两日后船只靠岸。临下船前姜平给他们卸了手镣,迎接他们的倒不是想象中的严峻审讯,而是如姜平一般好言相劝的伙伴们。   “别担心,象征性地暂时禁足。上头不让咱们几个插手,只能等吩咐。权当休息几天了。”   余下众人如是安抚。   姚曼内心并没有什么不满。与队长他们相比,他们这条命保得幸运又蹊跷,上头的疑心起得合情合理。经历了这样一番突如其来的惊险颠簸,她也更希望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静静睡两天。   诡异感是从撞上岛上侍从躲闪的眼神开始,蓦地升起的。   姚曼等人平日里居住的这座岛屿是方家名下诸岛中最小的一座,但结构复杂度不逊于其他主岛。这群替方家卖命的人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方家安排了几名侍从常驻岛上,算作分配给他们的照应。然而众人常常任务在身,一年到头三百多天都在外头奔波,这座小岛上为数不多的侍从反而成了方圆几十里的海上最闲适的一批人。   回到岛上的两日内,负责送餐的朱蒙已经三次打翻茶杯。饶是腾不出心情理会身外事的姚曼都忍不住瞥他:“你慌什么?”   朱蒙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对不起姑娘。前些日子在锅炉房不慎烫到,总禁不住手抖。”   姚曼见他腕间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离开。朱蒙如释重负,刚转身却又被姚曼叫住:“今天外头来人了吗?”   朱蒙毕恭毕敬:“没有。”   “这么确定?你去看了?”姚曼作势要起身眺望。朱蒙赶紧补充:“奴才的爹这两天在码头轮值,若是有人过来,定然要通知小的提前做准备的。”   “哦,朱大爷守着船坞?”   “海上出事之后,群岛排查严密,咱们岛上只剩一两艘渔船,其他都被安排撤走,以防……”   “行,我知道了,你忙吧。”   姚曼关上门。她拿起竹筷,这才发觉指节竟同朱蒙方才一般止不住地颤抖。   出事了。老家一定是出事了。   朱蒙说话时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往常她对朱蒙一家人算不上亲和,但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她问得巧妙,他答得也巧妙。从头至尾她没有提及方家,而朱蒙的回答也完美避开了这一点——   离岛的船全部撤走了……谁下的命令?   没有人可以离开……一旦有访客,会是什么人?   积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团在一起,悄无声息浮上水面。姚曼平复心绪,慢慢将桌上的饭菜吃完。   用餐前验毒已是多年习惯,并没有察觉出异样。他们四人回到这里后,吃穿起居一切如常,没有被采取任何限制措施……姚曼思索着,脑中渐渐剥离出一条思路。   ————   姚曼这顿晚饭吃得有点撑,揉着圆鼓鼓的肚皮思忖再三,还是打算叫上思颜一同去海边走走。然而她穿戴整齐去了隔壁,敲了两下却毫无回应。   “姚曼姐,找思颜吗?”   姚曼转身。庭下站着的是院子里同住的另一名女子,名唤华荣珠。姚曼点头:“晚餐有些积食,想让思颜陪我出去散散心。”   “思颜下午被段秋叫过去了,不嫌弃的话我陪姐走走吧。”   姚曼平和的面上看不出任何为难的情绪:“有劳你了。”   “姚曼姐客气。”   华荣珠热情地挽过姚曼的胳膊。黄昏日落,太阳慢吞吞地往海平线下沉,两名女子沿着海边的芦苇丛也不紧不慢地走着。姚曼与思颜、华荣珠虽然同住一个院落,但她除了和思颜亲近外,跟谁的关系都是淡淡的。   跟同队的大部分人被拐入方家时年岁太小、记忆寡淡相比,当年差一步命丧火海的惊悸在姚曼心头多年萦绕不去。她打心眼里不相信与方家有关的任何人。   姚曼埋头走路,并没有同身边人对话的意向。华荣珠习惯了她冷僻的性子,一臂之外很随意地跟着。姚曼沉默地拖着时间,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船坞附近。   “姚曼姐,我们该回去了。”华荣珠突然伸手拉住她。姚曼这才抬头,下意识打量四下空旷的环境,话里带了点鲜有的迷糊:“怎么走到这儿了……天已经这么暗了,咱们回去吧。”   “好。”   两人转身原路返回,经过芦苇丛时却听里头不太对劲。两人尴尬对视一眼,只当又是耐不住寂寞寻刺激的野鸳鸯。走出没几步,华荣珠觉得不对劲,猛地折回来,对着苇丛喝道:“谁!滚出来!”   姚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左手自然地负在身后,两只手指却借着暮色探入腰带,眨眼抽出时,指尖已经悄然夹了一根竹筷。   华荣珠还警惕地立在苇丛前。夜风寂寥,一声警告后苇丛里翌时失了动静。华荣珠等了片刻终于失去耐心,俯身抽出了长靴外的匕首。   “再不出来,可别怪老娘没耐心。”   姚曼握着长筷,脚步声几不可闻,悄无声息地潜到华荣珠身后。   “别别,是我!”   一个黑影从苇丛中连滚带爬地跌出,身形甚是狼狈。华荣珠定睛一瞧,竟是衣衫凌乱的居信鸿。   只听她话锋陡然尖利:“还有其他人吗?!”   “有有有,段秋也在……”居信鸿慌张地系上外袍扣子。他似乎很忌惮资历并不如他的华荣珠,收拾衣服的间隙抬眼瞥了对方紧绷的面孔。就在这一刻,他对上暮光中一双锐眸。   “快!”   华荣珠辨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辣,面色大骇。耳边袖风刮住命脉,她下意识弯腰想要躲开偷袭,身体却在第一个动作开始前戛然而止。   一根笔直的圆筷直插头顶。她的速度怎么敌得过姚曼。   华荣珠甚至来不及张口。姚曼后退两步,注视着身前女子瞪大眼珠缓缓瘫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居信鸿对姚曼及时出手十分满意:“上岛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船全撤了,连块木板都不留。”他问她,“你什么时候察觉不对的?”   姚曼摇头:“回头再说。”目光往居信鸿身后绕,“段秋呢?”   “姜平安排了那么多人盯着,我一个人溜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哪还顾得上她。”居信鸿反问,“思颜呢?”   姚曼不作声。   “不说了,他们派华荣珠监视你,眼下等不到她,这层纸也就捅破了。”居信鸿抓住她的胳膊,“来不及回去捎段秋和思颜了。趁着最后一艘渔船还没撤走,我们得抓紧!”   “我尽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解释,“我去找了思颜,没想到被华荣珠截了胡。”   好在居信鸿不介意。他当然不介意。“能跑一个是一个,她们对他们没用处,留下不危险。”   居信鸿弯腰,费力掰出华荣珠手中的匕首。两人合力将华荣珠的尸体扔进了幽深的苇荡中,确认四下无人后往船坞冲刺。   想起他方才的话,姚曼一边加速一边追问:“你知道他们要什么?”   居信鸿头都不回:“不就是那个箱子。内层的锁在你手里。”   姚曼摸了摸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   乌蓬里,朱老大爷佝偻着背,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   “朱蒙啊,你去岸上,把我的锄头取过来。”   朱蒙很奇怪:“他们不是把这些都收走了?怎么还准咱留着?”   “我趁他们不注意,往泥里塞了一把……说变天就变天,总要留点防身的。虽然……哎,快去吧。”   “好的。爹,藏哪儿了?”   “就贴着第一块木板下面。你手伸进去就能摸到。”朱大爷嘱咐,“要快,我日前偷听到,那帮人日落就要到了。”   朱蒙应着,穿过乌蓬跑向船的另一头。他跑得很急,船身周围暗黑的水纹都跟着晃荡开。   “爹,你确定是这边吗?”朱蒙趴在踏板上,干脆两只手都伸了下去,却一无所获。朱大爷苍老的声音夹在海浪声里,有些焦急:“就在下面,没错的,我前几天还摸到了。你再往里探探。”   “哎,好。”朱蒙手指在滑溜溜的海泥中使劲探索,小臂已经沾满了污泥,“爹,真的没有啊!”   朱大爷急了。   “怎么会没有呢!”   船身又开始摇晃。瘦弱的背影从乌蓬中钻出。   “你是不是找错地了,你……”   “爹。是不是这儿啊?”朱蒙整个身子紧贴踏板,脖子拧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压低嗓音冲他爹叫嚷,“再拖下去要被逮着了。要不这锄头不要了……爹?”   朱蒙眯着眼,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寒意。   他还来不及转动眼珠看清来人,一把锐器已经卡在喉头。喉间划过海水的冰凉,还有带着腥气的黏滑。   居信鸿一脚踩在朱蒙的背上,手中的锄头终于从他脖颈移开:“朱老头,开船。”   ————   “所以你就是这么丢下了姚思颜?”   一段回忆停停走走,姚曼讲得不太顺。罗夏察觉进展到最关键的部分,姚曼的叙述越发干涩,最终选择了叫停。   姚曼点头:“我原以为自己给方家干了这么多年,生死早就随缘。却不想最关键时刻的决定,却下得毫不犹豫。”她一声自嘲,“我还不如居信鸿。”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林汀安慰她,“大凡见惯了生死的,反而会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当时你也顾及到了姚思颜,但华荣珠中途插.进来,你也确实没办法。”   “是啊。”姚曼幽幽看过去,“你说得对。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丢下她的。”   林汀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功夫是谁废的?”罗夏见姚曼面色和缓了许多,示意她继续,“你跟居信鸿,最终还是没逃得出去?”   姚曼嘴角一抹苦涩的淡笑:“还不如不逃。” ☆、孤星破-18   居信鸿坐在船头,将锄头抵在划桨的朱蒙颈后。蓬下的姚曼面无表情,从华荣珠处夺来的匕首在手上把玩着,朱大爷缩在不远的一角,丝毫不敢动弹。   担心岛上有人察觉,他们只敢在船板上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姑娘,姑娘饶命啊……”眼见着小船已经离岸好一段距离,朱大爷颤颤发声,被姚曼冷眼拦了回去。   “朱大爷,别出声。”倒是居信鸿转头笑了笑。朱大爷浑身一哆嗦,这居信鸿一会儿“朱老头”一会儿“朱大爷”的,态度难辨,还不如冷冰冰的姚曼感觉踏实。   从离开船坞到现在,不等两人逼问,朱家父子已将他们知道的尽数交待。同姚曼猜测的一样,果真是密训队内部分崩离析,以姜平为首的十几人不知从哪里拉来一波帮手,趁他们在外搜寻安田玉的几个月内,彻底血洗了方家诸岛。这片海域,老早就变天了。   姚曼想不通,这场变故是从何时开始策划的。毕竟方家根基牢固,虽说不乏觊觎者,但即便出了内奸,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一股势力便可以扳倒。   她问前面:“他们先前有拉你入伙吗?”   居信鸿转头:“没有。姜平是个多疑的,大概看我们这几个平日里跟队长关系密切,索性不冒这个风险。”   姚曼倒不这么认为。但她的确后悔平日里过于独来独往。她不站队,在姜平看来,便是默认偏向队长和方家那一方了。   “两位,你们……不跟姜少爷一起的啊?”   朱蒙发觉脖子上的威胁落下,壮着胆子问。居信鸿拍拍他的背,朱蒙浑身一个激灵。   “放心吧,跟我走,保证你们父子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哦……”朱蒙大概是被吓迷糊了,居信鸿口中每个字都要反复咀嚼后才敢确认。远方小岛上的灯光越发渺小,居信鸿开始轻松起来。   姚曼忍不住:“先别急着放松。万一碰上暴风怎么办。”十几天前借着暴风的契机,八条人命可是折在人家手里了。   “怕什么。”居信鸿十分闲适,“我知道怎么过。”   姚曼陡然起疑:“你怎么知道?!”   居信鸿转头轻笑:“凭我和队长的关系,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想想又补充一句,“都这个时候,我俩就别相互猜忌了。我跟你保证,我跟姜平,真不是一伙儿的。”   出人意料的,姚曼并未质疑,只是念了一句:“我当过风暴的法子瞒得有多紧。泄露给了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看样子,姜平一定也知道了。”   是啊,这天底下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了一世呢。   居信鸿想到葬身海中的多年同伴,难得地噤声了。他盯着岛屿渐渐远离的巨大黑影,海风中突然传来一声呢喃:“不对啊。”   昏昏欲睡的意识陡然清醒:“你说什么不对?”   话音未落,船身骤然剧烈震颤。居信鸿和朱蒙同时回头,只听一声巨响,乌蓬已经被一个佝偻的身子瞬时顶破。但他身侧的人反应更加敏捷。姚曼扬手一挥,一个黑乎乎的长条落入海水。   “当心朱蒙!”   “噗通!”   姚曼几乎不曾费力,将砍去一条小臂的朱大爷踹入水中。来不及在晃荡的船中站稳,她急急看向船头,居信鸿速度奇快,窜起身子躲过朱蒙挥来的一桨。朱蒙错过先机,不过三两下便被居信鸿控制住。   又是毫无防备的惊魂一击。姚曼稍稍舒了口气,却再也不敢松懈分毫。她站在另一头稳住船身,看着居信鸿将朱蒙押到船中央。   姚曼慢慢上前,扶起被水花浇熄的油灯,重新点亮。   微光下的居信鸿绷着脸,眼睛不敢离开朱蒙分毫:“你刚刚说什么不对劲?”   不用解释了。朱大爷的偷袭揭示了一切。   姚曼与居信鸿在仓皇之中百密一疏。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朱蒙父子跟他们处境一致,都是被姜平等人所缚。却不想父子俩一早投靠了姜平,根本无需刻意脱身。   “再不说实话,我保证你不会跟你爹一样痛快。”刀锋滴血,姚曼在朱蒙额头上蹭了蹭,似乎在比划着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下手。闻见父亲的血气,朱蒙齿间控制不住地打颤,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你小子很会套话啊。”居信鸿顺势甩了朱蒙一巴掌,“还问我们是不是跟姜平一伙儿的。现在知道了吗?啊?”   又是一巴掌。   “他娘的还偷袭。你倒是练个两三年再来跟爷斗啊。”   姚曼也想起了白天朱蒙滴水不漏的回话:“他虽然投靠了姜平,但是对内部状况不甚了解,不确定我们俩到底是哪一边的。”   不过眼下,他们也算是用行动交待了。   “两位饶命啊。我、我也是……”   “行了行了,老实交待,姜平勾搭的到底是什么人?”   到这个份上,朱蒙什么话都撂了:“我也就是听说,是、是驻军……”   “军队?”两人一愣,瞬间了然,“怪不得。”   姚曼忽然觉得异常窝囊:“那我们还跑什么啊?!”朝廷要动方家,实力高下立判。他们这种皇权眼中如蝼蚁一般的小喽啰,如此慌忙作逃,岂不是跟朝廷作对?即便姜平追不上他们,这条小破船一靠岸,被沿海驻军收拾了还不是小菜一碟?   姚曼气得甩手:“那姜平瞒着我们作甚?”   又是朱蒙哆哆嗦嗦说话了:“大概……大概他们眼里,两位都是亲近方家的人吧……”   两人没精力理他。顶上开洞的乌篷船停在原地许久,进退两难。   “现在怎么办?”   居信鸿硬着头皮:“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回去?!”姚曼被他大胆的念头惊呆了,“华荣珠和朱老头都死在我手里。你——”   姚曼死死盯着他。居信鸿被她瞧得心里发慌:“你不会还以为……我是内奸吧。”   姚曼脸上明白地写着“不是没可能啊“。   居信鸿叹了口气,也不为自己开脱:“我要是奸细,想夺你手上的钥匙,还需要费这么大劲?那会儿在荒岛上就下手了。”   “我们走得不远,现在悄无声息地回去,姜平他们肯定发现不了。他们连岸边都只安排朱蒙父子值守,就是不想引起我们注意。只当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装聋作哑,等他们问你拿箱子内层的钥匙,直接乖乖给了——咱们给谁干不是干啊。”   姚曼横他:“你捋得这么明白,那你还逃?”   “屈居人下那是下下策。这不是逃不掉,没得选了。”居信鸿催她,“姚曼,咱俩是朋友,你要是坚持跟那帮人怼,我绝对站你这边。”   姚曼哼了一声。居信鸿从来擅长见风使舵笼络人心,信他才有鬼了。   可是她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没捎上思颜的牵挂偏在此时又破土而出:“我们要是真这么溜了,思颜和段秋肯定得……背锅……”   她自己都认为这个借口太荒谬。哈,放不下思颜?劫船逃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带上妹妹一起走?   然而居信鸿见她态度动摇,意识到目的快要达成:“对对对,索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他——”   姚曼下意识看向居信鸿,接着无声地指向蹲在一旁的朱蒙。   他们逃走又反悔的过程,这人可是什么都听见了。   居信鸿只将手掌在颈间横了横。   杀。   ————   离岛容易上岛难,眼下姜平的援军快到,加上已经知晓岛上暗中眼线密布,姚曼和居信鸿提心吊胆按原路返回,总算有惊无险地摸黑上了岸。   “我们前后走。”姚曼说,“两个一同出现,被人看见一定疑心。”   居信鸿同意:“行。我把船拖苇丛里藏着,估摸你到地儿了,我再回去。”   “要是有人问起华荣珠,就往朱蒙父子身上推。”这是两人商量好的,“这么多人里头到底有几个死心塌地服他的,姜平自己心里肯定也没底。”   姚曼绕出芦苇荡不远,便见到两两三三的人影。她泰然自若地招呼,最终回到居住的院子。   天已经黑透了,小院三面厢房还是暗着的。自己和华荣珠的两面自不用说,思颜被段秋叫走还没回来。   一切寂静如常。   她提着一口气推开门。“嘎吱”。   借着月光,看清屋内摆设没有任何异样。看来他们还没发现华荣珠失踪。   屋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大概是闷在屋里几天,许久不曾透气了。姚曼走到桌前,摸到碟子里的火柴,想要点灯。   一丛小小的火苗从掌心蹦出。她小心地护住。   不对。视线……不对!   姚曼猛一抬头。一个直挺挺的僵硬物体从天而降。   眼前骤然放大的,是华荣珠倒挂的脸。     姚曼心脏一缩,急速后退两步。   随手丢开的火柴正中油灯,照亮一片。不知何时起,桌上已经积了湿乎乎的一滩……全是血。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七夕快乐…… 虽然本章氛围不太符…… ——来自单身狗的怨念~ ☆、孤星破-19   贯穿内外的震颤。整个人脑子都是空的。   身体比意识抢先一步转身,她躲过了埋伏在身后的当头一棍。但窗外层层迭起的黑影告诉姚曼——她没机会了。   ————   她被押到原先的一间杂货间外。仍然身着方家行头的守卫全副武装,粗暴地打开一扇屋门:“进去!”   姚曼跌进屋里。墙壁上点了油灯,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她再不用费心思索:这里关着的都是谁,接下来会怎样——   鼻间有干草的味道,耳旁飘着女子压抑的抽泣。   以及男人们畅快的闷哼。   空气中陌生的糜烂气息令姚曼浑身寒毛直立。她下意识想逃,然而身后的那扇门就在此刻砰然闭合。   双手间镣铐紧锁,脚腕也被套上了锁链。她,逃不出去了。   最可怕的不仅于此。她的突然闯入引起男人们的注意,可更多的只是略略瞄过一眼,便饶有兴致地继续逗弄被他们围在中央的那个女子。   男人们的身形遮挡住实现,那女孩想要哭喊,但嘴巴似乎被封住,只能发出挣扎的呜咽。姚曼贴着门框,想将自己蜷缩到最小。尽管她心里很清楚,躲不掉的。   那个倒霉的女孩子过后,接下来就是她了……她这样绝望地想着,男人们没入淫.笑的呼吸声越发沉重,她恐惧地辨出那女孩竭力发出的呜呜呼喊。一、二、三、四……五个男人,那女孩受得住吗?她还能活下来吗?   就算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吧……   姚曼忽然想看清那女孩的面庞。她虽然手脚并缚,但力气尚存。她脑子里萌生一个念头:与其听女孩痛苦地承受,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然后她抬头,从两个男人的轮替间,看见了衣不蔽体的思颜。   ————   小院里长久地静默。   罗夏偏头看去,林汀脸色煞白。从姚曼描述屋内淫.糜状况起,他们已经有所预感,但当思颜的惨状真正从她低沉的嗓音中脱落成型时,林汀心里还是蓦地一沉。   罗夏伸手,将她指节尽显的拳头握到自己手里。   “所以,姚思颜,是被那五个男人侮辱了吗?”   林汀尽量放低声音确认。   姚曼摇头。   ——“不。不止五个。”   ————   姚曼全身的血液冲上大脑。她站起身,举着被捆绑的双手,就要向前扑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屋门突然应声大开。姚曼猝然转身,在看清最前面那人的一刻,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是你。”   段秋身后站着几名曾经一同奋战的队友,他们举着火把,绷着脸对屋内的状况置若罔闻。她走了两步上前,火光映着她立体勾勒的五官:“姚曼姐。”   姚曼盯着她:“为什么。”   段秋温柔地笑:“你说思颜吗?都是为了你啊。”   不等姚曼反应,她冲屋内一声大吼:“兄弟们,歇一歇!”   几个男人极听从她的指令,一阵悉悉索索,已经勉强套了衣服。段秋客气地给他们让位,直到最后一个男人的喘息消散在门外,她才问姚曼:“不转头看看吗?”   不看看思颜吗?   姚曼盯住她玩味的双眸:“你有气,冲我来。”   段秋又笑。姚曼咬住牙。   “我偏不。”她可恨地歪过脑袋,“太便宜你了。”   她咯咯笑个不停,仿佛要将积蓄多年的怨气释放在嘲笑中。姚曼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有一瞬间突然学着段秋的样,绽开一个极诡异的笑容。   “没有用的。”她带着怜悯,轻轻说,“你拿思颜来刺激我,没有用的。我策划着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半点没有捎上她的打算。”   身后传来响动。姚曼稳稳直立,忍住不回头。思颜一定听见她的话了。   然而段秋根本不买账。   “好啊。思颜你不在乎,让我想想。”她真的作势仰头思索了一阵,“对了姚曼姐,我本来是要告诉你,就在刚刚,东南驻军登岛了。”   果真是繁城海域的东南驻军,朱蒙临死前到底交待了点实话。姚曼淡淡一声:“恭喜。”   “你当真泰山崩顶色不变啊姚曼姐。”段秋上下打量着姚曼,啧啧赞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不出对付你的法子。”   “何必浪费这个精力?”姚曼计算着如何引诱她走近一些,眼下距离太远了,她手脚紧缚,无法突袭,“你早就赢了,段秋。”   段秋睁大眼:“是吗?!”   如此夸张的表现,哪里有半点说服。段秋仍在立得不远不近,姚曼找不到任何偷袭的机会。她屏住呼吸,听见段秋哈哈大笑:“既然姚曼姐认输,那索性让我赢得更加彻底一些吧。”   接着转头一抬手:“快,请几位官爷过来!”   心中的不安迅速喷发,聚成压顶的阴云。姚曼瞳仁一缩,终于变脸:“段秋!”   话音未落,肩上一疼。是段秋身后一直站着的那名男子,将她一脚踹翻。   姚曼甚至没有力气起身。她费力偏头看向远处蠕动的影子——思颜还活着。   她要跟思颜一样了吗?   她的恐惧很快得到解答。耳边传来段秋的柔声:“姚曼姐,别怕,他们不会碰你的。”   姚曼盯着她戾光四射的艳眸,终于全线崩盘。一个又一个士兵自她身边经过。他们鱼贯而入,默契地不发一言,姚曼只听得见他们激动地松开束缚。   她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她已经听不见思颜的挣扎了。她眼里只有段秋得意的笑容。   恨不能生啖其肉。   “姚曼姐,这光景逛窑子都看不见的。你盯着我干嘛?转过去看看嘛,你看啊,看啊!”段秋强硬地将她的脑袋拧过,“你看啊!这是你害的,你害你妹妹这么惨……”   “段秋,你给我们一个痛快吧。”姚曼眼珠血红。听她终于将这句诉求说出口,段秋扭头:“来人,按住她!”   姚曼被迫仰面躺地。她要跟思颜一样了……真的要跟思颜一样了……   “思颜!你看好了!”段秋突然朝着忙碌的士兵间扬声,“你姐姐不肯看你,你可要看着啊!”   “啊!!!!!!”   剧痛从右腕间炸开,贯穿全身。   “段秋,你跟姜平有什么计划,我、我绝不会挡路……”   然而此刻的示弱已经激不起半点波澜。   “姚曼姐,当年我们在孟川西山训练,刚进林子,你便将我的包裹抢给姚思颜。你的思颜身子弱,基础差,明明死在山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可你偏不信邪,说要让思颜吃好喝好,跟对待主子一样贴心地护着。可我饿了整整十天!十天里我吃的什么,喝的什么!你知道吗!”   “姚曼姐,你的功夫在队里数一数二地好。当年咱们第一堂拳脚课,我想跟你请教,被你一脚踢开,最后居然被师傅当成出其不意出招的典例,花了整整一堂课讲解,你还记得吗?”   同男人们畅快的闷哼和女人痛苦的呐喊一道,段秋的声音温柔得如同跟情人低语。   姚曼一怔。思颜脸上的封条被撕开了。   “段秋,你放开我姐!放开我姐!不要不要唔……”   姚曼扭头过去,覆在思颜身上的士兵,又换了一个……   右腕汩汩一片红。姚曼如愿察觉意识逐渐涣散,直到——   “啊!!”   左腕。瞳孔乍然放大的一刻,她看见自己的筋脉从下而上,被生生挑出。   “废了你的手,你还想抢什么?”   姚曼开始痛苦地翻腾。淫.乱挣扎的叫声灌在耳里,思颜沾满草芥的脸若隐若现,她分不清腕上疼,还是心里疼。   “给个痛快吧。”   姚曼低声嘶叫了一声。她不是不屑于低头,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会如此卑微地对一个人说话。   “好。”   段秋答应得很痛快。全身的痛楚蒸腾,姚曼稍稍舒气,竟隐隐期待匕首扎穿胸口那一刻的来临。   “啊——!”   钻心的疼痛同时从两侧脚腕窜出。姚曼瞪大了眼。   不远处的思颜……被剧痛刺醒的一瞬间她看得清楚,那些丑陋男人还在思颜身周上下其手,起起伏伏。   她歇斯底里,浑身发抖。   “段秋,你……真的可以……”   脑中却莫名其妙浮现繁城刚刚过去三个月的画面。她跟思颜真正独处的三个月。   还有那个叫庄沐飞的男人。当初若是让思颜跟他走了该多好……   她们太天真了,一国之大尚且能易主。方家树大招风,纵然方家愿意给他们容身之处,也得看看外面虎视眈眈的人答不答应。   脑子里一团又一团,画面切换得杂乱无章。应该让思颜时时跟自己待在一处的,今晚明明是个好机会,不该听居信鸿乱七八糟的胡说,本来走得掉的,明明可以走掉的。   她忍不住又翻滚,翻到一半又瘫回原处。   她没有力气了。眼前的一片血红的模糊,意识却仍旧异常清楚。   要死了。她要死了。 ☆、孤星落-20   “就是这样。”   林汀下意识去看姚曼的手腕。手心背扣,长袖轻掩,荆风堂给她配了上好的祛疤膏药,但是被生生割断的筋脉,却是再也接不回来了。   她轻轻问:“然后呢?”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必定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惨剧,还能指望什么可启齿的然后?   果不其然,姚曼的声音干巴巴的:“延续了三四天,疼久了也就麻木了。后来屋里又多了几个被俘的方家女眷,也算是给思颜分担压力了。”   话中诡异的打趣令林汀毛骨悚然。   罗夏问她:“你怎么活下来的?”   “段秋没打算让我这么快死。我越痛苦,她越痛快。她派人给我止了血,吊着一口气,让我眼睁睁看着思颜遭罪,却怎么也死不了。”   “东南驻军到了之后,岛上的人都要清走。段秋依附姜平,除了借机报复我之外,其实没什么实权。军队撤走的时候带走了思颜,半死不活的我跟其他被屠宰的方家人一道,被扔进石坑里乱葬了。”   罗夏思路很完整:“是居信鸿救了你。”   姚曼没否认。林汀发觉自己有些跟不上这两人的脑路,好在姚曼很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   “还是他老成,察觉不对便在芦苇丛里躲了半天,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在军队里。待东南驻军撤走后,又将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林汀替她抱不平:“当初在海上折返害你受罪的是他,自顾自躲起来的还是他。现在他人呢?”   姚曼淡笑:“命中注定的东西,迟早会来,居信鸿逃不掉的。”   ————   姚曼被拖上船时,基本心如死灰,听凭生死。感觉到身下的小船晃荡入水,她费力地抬头:“你怎么躲得过去的?”   “那帮守卫吗?”居信鸿指指远处的火光,“就他们那点警觉性,日头一落,能拦住几个?”   姚曼不敢苟同。但她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毕竟眼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居信鸿的出现简直不可思议。驻军虽撤,但到底留了人马把守。若非她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简直要怀疑居信鸿也是姜平安排潜伏在她身边的一份子。   “好了。”居信鸿将这艘藏在芦苇丛中的船推入水中,紧接着也上来。姚曼有气无力地看他:“你想好要去哪儿了?”   “去繁城。繁城码头算是最近的一站了。”居信鸿扭头看气若浮丝的姚曼,“你得扛住啊。靠岸就能帮你找大夫了。”   姚曼不抱希望地闭了眼。身体中的倦怠越发浓重,能不能挺过这一路,仍然是个谜。   居信鸿怕她就这么睡过去,划着桨没话找话说。   “这么多年我只当是小打小闹,没想到段秋真的对你恨之入骨。”   姚曼原本已经昏昏欲睡,提及这个名字,蓦地瞪大了眼睛。   “人心隔肚皮,姜平的小九九,不也没谁看得出来。”她动了动抽痛的手腕,心里想到的,却是不久前丢下思颜的那个夜晚。   她又闭了眼:“算是报应吧。”   居信鸿仍然不服气:“我他妈也是窝囊,上了这么个女人的当!”   “呵。”姚曼艰难一笑,“那我岂不是更活该,人家在我面前叫嚣了十几年,我愣是没放在心上。”   居信鸿见她气息越发微弱,赶紧叫停:“行了,你省点儿力气吧。回头说着说着别过气去了。”   姚曼闭嘴,心想倘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睡去了,倒也挺好。   居信鸿虽然说了让姚曼休息,划了一阵后还是忍不住嘟囔:“靠了岸咱们找个靠谱的东家投奔,把姜平和段秋这帮人的下落打听清楚了。”   姚曼远没有他心态积极:“随缘吧,说不准遇上暴风,我们俩就此葬身海底,也算是给队长他们陪葬了。”   居信鸿琢磨着她态度不太对劲:“段秋把你弄成这样,还害了思颜,你就不恨她?”   谁说她不恨?手脚上隐隐的痛楚,连带着思颜挣扎中的嘶吼,都压抑在心底,扯一扯就疼得翻江倒海。   “权当我自私,你们眼里我不一直这样吗。”姚曼终于厌倦了这段对话,“这些都留到以后再说吧。假如我能活下来。”   ————   按姚曼从前的作风,她跟居信鸿之间并没有亲密到愿意交付信任的程度,但眼下她半死不活、受制于人,加上他们真的运气很好地没有遇到暴风。小船在繁城靠了岸,居信鸿拖着吊着最后一口气的姚曼,拜到了荆风堂总舵的门下。   也就是从这时起,姚曼才突然领悟,居信鸿愿意拖着她这个累赘离岛的真正意图。   “既然你们手上有安田玉。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可保你们躲过东南驻军的搜查。”   姚曼被荆风堂的大夫救治,总算是有惊有险地熬过了一劫。她听着居信鸿复述总舵主身边师爷的问话,只想苦笑。   “我知道内层箱子里的安田玉早被你偷梁换柱,藏在那座荒岛上了。总舵主言明派船去拿,只是那么大的一座岛搜罗起来颇为费劲,只看你愿不愿意前去指认地方了。”撂底牌时居信鸿吞吞吐吐,有些紧张。   铺垫了多日,在这儿等着她呢。姚曼心中百感交集。荒岛那十天她私心作祟留了一手,借着掌控内层钥匙的优势,将里头的真货偷偷换成了石块。她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还想象过姜平等人满怀希望地撬开内锁后的表情。   然而还是没瞒过城府颇深的居信鸿。   姚曼的反应比居信鸿预想的要平和,她只是万分疑惑:“方家要安田玉,荆风堂也要安田玉。这玉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效用?”   居信鸿含糊其辞:“我先前也是偶尔听说,朝中有位贵人偏好安田玉,这些人都是投其所好吧……”   姚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这副身子,还有什么好争的。你救了我的命,荒岛上的那点儿玉块又算得了什么。”   居信鸿喜出望外:“你真的愿意带路?我这就去回话,再等一个月启程可以吗?待你身子养好点儿了。”   姚曼打断他:“好不容易有处容身,拖着到底夜长梦多。我已无大碍,还是早日动身为好。”   ————   又要驶入那片血色海域了。   荆风堂是知晓姚曼与居信鸿二人的来路的,姚曼虽然手脚尽折,但居信鸿身手修养仍在,他们又有大量安田玉献上,这样的人要投奔,荆风堂自然乐意收纳。   考虑到他们招惹的毕竟是朝廷驻军,更何况还有从前共事的伙伴参与其中,一旦被不慎认出十分不利。荆风堂派人前往东南驻军处打探,传回来的消息却令居信鸿喜出望外。   “都……死了?”   姚曼感觉浑身轻飘飘得像做梦。姜平策划了那么多年的谋.反,段秋不久前还在她面前颐指气使,他们居然就这样葬身鱼肚?那可是军队的战船,怎么可能说翻就翻?   “不会是什么金蝉脱壳的计划?”姚曼不信,“姜平诡计多端,他会甘心就这么死了?”   “放心吧,错不了。朝廷为了收服方家,折进去一条战船、两名军官,讣告都贴到城墙上了!”居信鸿信心满满,“他姜平主意再多,能瞒得过朝廷?海上暴风向来难以把控,方家那么多条人命,怨气聚集,也难怪百年难得一见的龙卷风都赶过来伺候。”他话里有明显的幸灾乐祸,“我说咱们这一路风平浪静,原来这群混蛋抢在前头帮咱们受了。暗害自己人,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那思颜呢?”姚曼急着问,“她也在里头吗?”   居信鸿遗憾地摇了摇头:“方家出来的人都在那条船上了,你也别太难过。”   过去每每想到思颜被军队带走后即将面临的遭遇,姚曼不止一次地说过,与其这样挣扎苟且,她只希望段秋良心发现,给思颜一个干脆的了断。可当血淋淋的事实真的摆在眼前,姚曼发觉她内心的惶恐竟胜过了悲伤。   她在原地怔了片刻,又慢慢坐回去,“又不是第一次丢下她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姚曼超出寻常的冷酷成功封住了居信鸿的嘴。姚曼自嘲地想,亲手将思颜推向悬崖两次,我当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姐姐了。   “我只是遗憾,这么利落的死法太便宜段秋了。应该让她给思颜磕三百个响头,再将她一片一片千刀万剐,最后扔进粪坑里,留她一口气亲眼看着自己被毒虫啃光四肢血肉!”   姚曼故作狠毒地咒出一句,转头正撞见居信鸿仍停留在方才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心下陡然升腾起一股警觉的异样。 ☆、孤星破-21   林汀往罗夏身边不易察觉地挪了挪。   太狠了,这年头的女人都太狠了。   罗夏比她更快反应过来:“在荆风堂站稳脚跟之后,你跟居信鸿开始内斗了?”   姚曼纠正:“顺序需要调换。准确来说,是除掉居信鸿之后,才算在荆风堂安身立命。”   林汀忽然后悔听姚曼讲这些。什么云淡风轻、漠视旁人都是假象,清瘦慵懒的皮囊下,却有一颗见惯杀戮而不为所动的心。   罗夏不动声色:“为什么?”   姚曼唇角一抹淡笑:“这不难解释。有居信鸿在前面挡着,在荆风堂的眼中我始终是个寄居的废人,毫无掀动波澜的能力,只能顺从居信鸿的脸色行事。”   她黯淡许久的眼神逐渐发亮,分明在说:她姚曼怎么可能依附他人而生存呢?   “你证明自己除了功夫以外的能力不就行了。荆风堂又不单单需要蛮干的,以你的脑子,足以跟居信鸿平起平坐。”   姚曼难得歪了歪脑袋,觉得好笑:“你觉得以居信鸿的猜忌心,能看着我跟他平起平坐?”她重新坐正,“与其等着他想起来对付我,不如先下手为强。瞧,我现在活得多好。”   “黄家在这里头功不可没吧。”罗夏冷不丁一句,“为除居信鸿,你和你们分舵主达成了什么共识?”   姚曼平静地看他:“这点小技俩,瞒不住罗大哥。”罗夏不置可否,又听她波澜不惊地叙述,“当时在总舵主身边,有两名分舵主要人。黄舵主刚开始看中居信鸿,欲委以重任。我不过稍加挑拨,怂恿他暗中跟另一位分舵主接洽,果然,那边许了更好的条件。”   左右逢源的墙头草,荆风堂的人可不吃这一套。   “不用我费神,居信鸿投奔荆风堂的第三个月,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青楼。”姚曼眼波平和,“别看我,我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两个分舵、甚至总舵主,哪一方都有可能。总之黄家权衡利弊,发现我虽然手脚失力,但女子的身份反而能收敛锋芒。黄舵主偏好韬光养晦,更何况,孱弱的身体令我无法支撑野心,对任何人都够不成威胁。”   罗夏只觉得绝妙:“刻意示弱。这一招,姚姑娘使得精妙。”   姚曼笑得谦和:“后来我也回想过,其实在人心暗涌的荆风堂,最危险的从来都是最冒尖的那茬杂草。因此打一开始起,我就是比居信鸿占优势的。他急于出头,不小心越了底线,是他自己行事不慎,怨不得旁人。”   她眼底一片坦然。而林汀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罗夏咳了一声:“后来你遇到了庄沐飞,又是怎么想的?姚思颜死而复生,难不成姜平和段秋也活过来了?”   “一开始也没怎么想。”姚曼低头,看不清神色,“那会儿我一直抱着思颜已死的念头,庄沐飞算是活着的人中唯一与思颜有关联的,留他在身边,也算满足我一点私心了。”   “至于思颜,军队遇上风暴时她独自一人被召到另一条战船上。靠岸后几经周折,就被卖到了如今这位军官的手里。”   对待庄沐飞的态度她不肯说实话,罗夏也不逼她:“既然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姑娘容我考虑考虑。”   “时辰卡得紧,拜托罗大哥务必允诺。”姚曼焦急地探了日头。罗夏却依旧不紧不慢:“既然是交易,总得讲究个你情我愿吧。”   林汀心惊胆战地看着罗夏。他居然在这个女魔头面前挑衅?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啊。   姚曼哑然失笑:“罗大哥的意思,是要加价了?”   罗夏摆手:“姚姑娘肯对我们推心置腹,在下也确然没有乘人之危的道理。”他想了想,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庄沐飞那边,姑娘真打算一直瞒着了?”   姚曼点头:“思颜需要人照顾,我不可能将她一辈子留在身边。他俩原本就相互惦记着,眼下局势顺水推舟,我何苦从中作梗。也算是……我对思颜的一点补偿吧。”   虽然心知姚曼咬死了嘴硬,但听她讲得这般理所当然,林汀还是耐不住突然对庄沐飞产生了同情。   罗夏也不知揣度了什么,权衡片刻答应了下来:“姑娘都说到这份上了,我马上动身。你们等消息就是。”扭头冲林汀道,“你在姚姑娘这边乖乖等我。”   当着姚曼的面又不可能食言,此话一出,林汀心里七上八下的。罗夏是个行动派,林汀送他到了黄家宅子门口,刻意避开旁人后急急叮嘱:“我从前真是错看姚曼了,姚思颜受辱、居信鸿的死,分明都与她脱不了干系。你看她那副坦坦荡荡的样,全无做错事的自觉,这才叫可怕。”   “是啊。”罗夏好整以暇,“军官手底下要人可不容易,所以我暗示她得加钱。”   林汀:“……我在提醒你,卷进这件事很危险!”   “可是回报很诱人啊。”罗夏挤挤眼,“放心,我跟庄沐飞一道去。我脚程快,万一惹到人家我抢先溜走,留庄沐飞在那边善后就是。”   情势紧张,林汀愣是被他逗笑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姚曼开出的价码,的确难以拒绝。   那可是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药材啊……待回了花渡口调方煎药,喝了之后罗夏立马元气大涨,自己体内寒气锐减,两人守着药栈相亲相爱,从此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如此林汀禁不住心神荡漾,仰头看罗夏胜券在握的眼神也有了底气:“你千万要记得小心啊。”   夫妻俩的意见迅速达成一致——就算出事也有庄沐飞担着呢!   ————   罗夏单人匹马去了庄沐飞的住处。果不其然,这小子生怕中郎将的人找上门来,将门锁得死死的。罗夏也懒得费力气叫门,直接翻墙而入,在院子里落脚时正好撞上举着菜刀的庄沐飞。   “是我!罗夏!把刀给我放下!”罗夏哭笑不得,“这么多年功夫白学了?你举这么个钝刀能砍到谁啊?”   看清是他,庄沐飞眼皮一翻,手腕一垂,就差没颓然瘫坐。罗夏仔细打量他一番,显然庄沐飞一整天都被心思焦灼着,以至半点风吹草动就要上来玩命。   罗夏忽然有点佩服他。   罗夏问:“姚思颜呢?”   庄沐飞指着屋里示意:“我担心思颜昨晚受凉发热,让她在屋里睡下了。”   紧要关头姚思颜能睡得着?罗夏嗅到了点什么:“你当真不打算给她送回去了?”   “在那军官手底下只会受尽屈辱,从前思颜只身一人苟且偷生,如今有我在,大可以搏一搏。”庄沐飞神色意外地认真,“思颜已经够可怜了,她姐姐不要她,我要是再丢下她不管,也太说不过去了。”   没聘没娶的,怎么就说不过去了?搏一搏,要是没有姚曼和老子,你小子难道不是只身一人,拿什么搏?   姚曼之前不愿就姐妹俩与庄沐飞相处的时光深谈,罗夏琢磨着就在那一个月里,庄沐飞对姚思颜实打实地动了真情。   感人。   “那姚曼那边你要怎么交待?”   庄沐飞不说话了。   “得,你们这三个人关系太乱,我懒得管了。”罗夏不耐烦地挥手,“还指不指望我帮你一把?”   从他飞下墙头起,庄沐飞就暗暗等着这一句话,当即喜出望外:“罗哥你答应了?”   “啊,是啊。”罗夏大咧咧地应,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不白帮啊。”   庄沐飞一个劲儿地点头:“罗哥放心,条件尽管提!”   罗夏狡黠眼光一闪,什么叫吃了上家吃下家,咱这就是啊。   “我年纪大了,到了冬天动不动就腰酸背痛的。回花渡口之后,以后药栈搬送药材之类的重活儿,你家镖局得揽了。”   严阵以待的庄沐飞长舒一口气:“我当是什么难事。一句话,罗哥尽管招呼!”   罗夏还是忍不住多嘴:“不是,你对这个姚思颜,怎么就这么上心啊。”   庄沐飞转头看向屋里,眼里带了眷恋:“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从前跟姚曼在一块儿,也甚少想到思颜。但当她真的出现在面前后带来的那种冲击,是怎样都抵抗不了的。”   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罗夏不太懂。不过他也不需要懂。从前混江湖时这种多方交涉的活儿没少做,既然两边都许了好处,他干起老本行来自然得心应手。   “走吧。”罗夏重重捶在庄沐飞的肩上,“帮你救回佳人!”   ————   于罗夏而言,赎人的过程真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上门要人,还是人家军官偏爱的舞姬,那头当然不答应。军官不缺钱,不缺权势,于是罗夏就提出跟他过了几招。   军人尚武,行事也爽快,中郎将见自己及众手下出手百次,竟赢不了一招。交手过程中罗夏点到为止,两方均毫发无伤。他许了厚重的赎金,话说得圆滑不拂人面子,中郎将稍稍权衡,便放了人。   庄沐飞捏着姚思颜的身契,一路再三道谢。罗夏此行看似简单,但若换了他前去交涉,单论中郎将那五大三粗的块头,杵在面前整个人的气势就输了七八分。遑论实战过招、以拳头服人了。   说到底,取代不了的实力才是硬道理啊。 ☆、孤星破-22   药栈两口子当天自然没赶上返乡的客船。为了姚曼承诺的药材,他们不得不又在客栈逗留几天,耐心等待那位西北军中郎将度假离开。   听夫君转述了要人的全过程,林汀一颗忧心款款落肚。但当罗夏告诉她姚思颜如今终日留在庄沐飞的住处,林汀还是有些不解:“姚曼这么苦心积虑地瞒着,难道姚思颜不会跟庄沐飞讲吗?”   “讲什么?讲她不单单是个清倌,讲她一度沦为军妓,讲姚曼并不曾出卖她?”罗夏随口说道,“最初姚曼丢下她是事实,姚思颜肯定有气。如今看到自己姐姐又跟她喜欢过的男人在一起,姚思颜反应过来,心里不堵着才怪。”   林汀戚戚然。这三人的纠葛始末一揭开,她都不知道该站哪一队了。   瞧瞧她发愁的样,罗夏又忍不住想逗她:“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早先是谁跟我讲,少掺和到姚曼的事里头的?”   “好好好,你见识得多,阅历深沉。我年少无知,老是因为一点甜头就站不住立场。”林汀悻悻地不服气,“其实我就是搞不清庄沐飞到底怎么想的。就算他喜欢姚思颜,也不过源于那一个月的接触,后来姚曼跟他相处了多久,怎么姚思颜一杀出来,他还是念念不忘呢?”   罗夏意味深长:“不明白了吧?感情上的事讲究先来后到,尤其对于庄沐飞这种自以为有点小聪明的来说,大凡真的来了、扎了根,他当时不一定察觉,更不知道这辈子都走不掉了。”   林汀很认真地汲取老江湖的人生经验。所谓先来后到,对姚曼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在乎思颜胜过在乎庄沐飞,所以甘心将未婚夫拱手让人,就是这个道理。   等等。   “先来,后到啊……”林汀若有所思,“我记得你说过,从前见过好些漂亮姑娘?”   埋头拾掇行李的罗夏还未意识到危机的来临:“啊,漂亮的太多了,不过有一个叫宋初影的,啊那真真是极品,我到这边以后还真没见过比得上她的……哎哎哎,你别多想啊,她可是我老大的女人!”   一转身撞见林汀眯眼,罗夏心中大叫不好。   “老大的,女人啊……”林汀倒是慢条斯理的,“某种意义上来讲,柯黛也算是郁南承——他老大看上的女人吧。”   ……   隔天清晨,罗夏起了个大早,面朝窗外,负手而立,神情严肃。   深吸一口气。   “啊!林汀!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打拳的号子里,我劈柴的节奏里,我——”   “罗哥!”   一声欢呼打断了楼上中气十足的朗诵。窗口很快探出一个头:“小庄老板?这么早啊!”     庄沐飞呆呆地仰脸:“大哥大嫂好兴致啊,刚罗哥是在颂诗还是……蛮顺口的。”   林汀笑容可掬:“我俩闲来无聊,逗着玩呢。小庄老板有事?”   这位年纪比他小的大嫂总令他有点发怵。庄沐飞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没等到罗夏露面,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跟林汀说吧。   “昨天罗哥帮了小弟大忙。既然你们不急着回家,这几天就给个面子,让小弟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林汀刚要跟他客气,下一句话令她陡然收起笑意——   “左右思颜到玉泉之后也不曾四处转悠,不如趁此机会大家熟络熟络,也省得我再另外安排哈哈。”   这小子到底会不会说话啊!   躲在屋里的罗夏只能暗暗祈祷庄沐飞好运。   果然霸占了窗台的林汀皮笑肉不笑:“看样子小庄老板同时顾着几头,开销甚多。不劳您破费,我们要观景,去找姚曼姑娘就行。”   眼见着庄沐飞笑意收起,林汀十分畅快地合上了窗户。哼!   罗夏站在身后:“哟,这就站队了?”   林汀把头一昂:“对!”   庄沐飞在人姐妹间摇摆不定,大有始乱终弃的态势。不管姚曼以前做过什么,单从女人的角度,这个私心她都妥妥地抱了!   先来后到先来后到……林汀满脑子都是这个词。按这个道理,于自己而言,姚曼也是先来的,她偏向姚曼这一方,也不为之过。   至于那个姚思颜,虽然她熬过这么长时间的凌.辱很可怜,但是……姚曼到底也不是故意害她,人都有私心,尤其在生死面前都会下意识自保。莫说她俩只是自幼.交好,并非真正的血亲,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林汀想起了自己远在边疆的二姐。当年大难临头,孙姑姑只来得及救出她一人,好好的一家人不还是各自飞了?   ————   事态好像就这样成了定局。没有争执,没有吵闹,一切都在无形中协商妥当,庄沐飞默默地不再出现在荆风堂的地盘,重获自由的姚思颜终日待在庄沐飞的住处,只字不提与姚曼相会之事。   庄沐飞是真心感谢罗夏,和姚思颜一道向药栈两口子发出邀约。但林汀认为他们既然收了姚曼的好处,就没必要在姚思颜面前粉饰太平,除非——   “我……帮姚思颜看病?”林汀宛若吞下一枚毒丸,“姚姑娘,你可想好了。”   姚曼全身有如佛光笼罩:“整个玉泉县找不出医术比林大夫更精湛的。思颜这一年受罪不少,还请林大夫帮她好好瞧瞧。”   林汀暗自嘀咕,你这个妹妹大概没你想象得这么小白兔。只是她话里如此真挚,倒叫林汀不知所措。于是在庄沐飞郑重承诺今后药栈的重活镖局全包、还不要劳务费的前提下,林汀勉为其难地与罗夏一道出席了姚思颜的接风宴。   罗夏生怕她闹脾气,桌下一直不动声色地捏着她的手。林汀心里苦笑。姚曼都不介意了,她一个外人有什么好梗的。   姚思颜穿着简单的素裙,看上去瘦瘦小小,脸上也是怯怯的。不过眼睛里倒是水漾漾的格外有神,她跟在庄沐飞后头,悄悄往药栈两口子身上瞄。林汀在心里叹了一声,跟姚曼常年爱搭不理的态度比,倘若换作是她,都要更亲睐姚思颜一些,更何况是一眼定高下的男人们了。   她暗下决心,今后无条件对罗夏温柔、温柔、再温柔一点。   庄沐飞准备了一桌子的菜,众人筷子还没动几下,果不其然,小庄老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看诊的请求。   姚思颜放下碗筷,乖巧地看他们。林汀很自然地端详了她几下,脸型是讨喜的偏圆小脸,只是双颊并不饱满,泛红的眼眶也是一副随时能哭出来的迹象,这一年一定见惯了旁人的颜色,哪还有庄沐飞与姚曼描述中的活力可言。   林汀的心不由软了下来:“好吧,不过这里条件有限,思颜姑娘莫要嫌弃就是。”   林汀带姚思颜进了内屋。庄沐飞屁颠屁颠地陪着,给姚曼看诊的时候可没见他这么殷勤,愤怒的小火苗又死灰复燃,林汀真恨不得甩他两个白眼。   “小庄老板,我要帮姚姑娘宽衣,你留下……不太方便吧。”   意图积极表现的庄沐飞讪讪带上了门。前几天落水时林汀已经给姚思颜看过一回,底子还是不错的,比姚曼那种内外空虚的状况要实在很多。她忙着刺探几个要穴,琢磨着要怎么见缝插针地搭话,姚思颜突然开了口:“林大夫,我姐姐的身体可好?”   林汀有些意外,想想还是说实话吧:“好好调理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是她的手脚筋脉,你知道的,接不回来了。”   姚思颜“嗯”了一声,迟疑了片刻:“我的事……林大夫都知道了?”   林汀没留意方才说漏了嘴,索性一笑:“不然姑娘以为,单论我们跟小庄老板这点子交情,我夫君凭什么出面跟西北军的中郎将要人?”   姚思颜很平静:“我知道了。多谢姐姐。”   林汀和她同龄,这个“姐姐”应当指的姚曼吧。这个姚思颜,眼下说话的方式倒是像极了姚曼。   “一个两个都苦心积虑瞒着,你们姐妹俩倒是一路人。”林汀懒得再绕弯子,“你的状况,想必也不想让庄沐飞知道吧。”   姚思颜没说话,看上去并非抗拒这个话题,只是咬了咬下唇。   林汀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但想想自己跟罗夏好歹出了这么多力,多问几句也不算越界……吧……   “我先前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姐姐一身的伤,从头到尾都不肯给庄沐飞透露半句。现下倒有些端倪,你猜她是为了推脱当年丢下你的责任呢,还是为了保全你在他心中的完美形象?”   姚思颜垂眼:“没什么好保全的。我在军中的遭遇,沐飞想必都清楚。”   林汀忽然觉得自己挺残忍的,但姚曼下了多大决心、好不容易营造的和谐场面,总不能因为姚思颜心软的一句话给毁了吧?   她忍不住出声提点这个傻乎乎的妹子:“姑娘切莫妄自菲薄。姑娘依托中郎将的几个月清清白白,至于有些事想着难受,姑娘须得早早丢却,小庄老板什么都不会知道。”   姚思颜抬头,大眼睛有些懵:“这样不好吧……沐飞早晚要知道的……”   合着你们姐妹俩在焦家唠嗑的那一夜尽叙别情,旁的什么都没串通好啊!林汀没辙了,瘪嘴道:“既然姑娘执意,索性我把一切也跟庄公子挑明了,毕竟姚曼姑娘的筋脉,还需要有人照料呢,老是这么遮遮掩掩的,也不是回事啊。”   她作势收拾东西。果不其然,姚思颜急了——“别。”   林汀低头看向她拉住自己的袖口。很快姚思颜的手撤了回去。林汀叹了口气。   “思颜姑娘,我没必要为难你,更没闲心从中作梗。庄沐飞应该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左右是你们姐妹俩的事,我实在没立场多这个事。”   “不过你们姐俩能不能商量好了,至少统一一下口径,好歹自圆其说。不然小庄老板面前,我们两口子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人。” ☆、孤星破-23   林汀把她跟姚思颜的对话转述给了罗夏。她心下忐忑,生怕他发火,怪她多事。   从前罗夏不是没跟她怄过气的。只是一个不正经怄,另一个也不正经气,两人都是讲道理的,是以遇到矛盾化解的效率也高。但是姚曼这一茬子,连林汀自己都认为,管得太宽了。   罗夏看她低眉顺眼地检讨,欣慰道:“娘子能有如此觉悟,为夫也就放心了。”   林汀收起可怜样,气鼓鼓地瞪他。   “没事的。”罗夏倒是无所谓,“本来这事儿就是一锅乱炖,我就不赞成姚曼遮遮掩掩。庄沐飞不是傻子,姚思颜也根本没彻底放下,瞧着吧,迟早要穿帮。就看到时候怎么收场了。”   要说这男人也是够心狠的,人家三个人的悲欢离合,他跟看戏似的观望。   林汀想了想:“结果不至于这么惨吧。庄沐飞不是有带姚思颜回乡的意思,这么一来两人以后再也不见姚曼,过往闭口不谈,能出什么茬子?”   “回乡?”罗夏在藤椅里闲适地翻了个身,“庄沐飞想带人,也得带得走啊。”   林汀一下子听懂了话里音:“啊?姚思颜不肯走?”   想想也是。一边是手足情深,一边是曾经动心,姚思颜又不是被爱情蒙昏头脑的姑娘,光从她肯忍下这一年的屈辱存活来看,就知她相当知轻重。她会为了庄沐飞放弃姚曼?   “先来后到”定律,对姚思颜来说,也同样适用啊。   “那庄沐飞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忙乎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捞着。”林汀掰着指头,感觉自己好忙,这三人每个都被她同情了一轮。   罗夏笑:“他活该。浪多了总要翻船的。翻在这姐妹俩这里,也算多了一笔宝贵的人生阅历,不亏啊。”   林汀瞧着他一脸幸灾乐祸,暗想真是个见惯人情冷暖的,比她放得下多了。   罗夏想起了件大事:“方才你午睡的时候,荆风堂那边传信了,那军官明天走,我们最迟后天就能拿到药。”   说到药材,林汀眼前一亮。   “太好了!拿了药咱们就走吧,逗留这么些日子,多耽误生意。”催着催着林汀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可是这药,姚曼打算怎么拿啊。”   罗夏突然坐起,一脸正经样看得林汀跟着端正起来。   “卖了个大人情。姚曼这回请了黄大少出面。”   黄睿啊,林汀咋舌。这可真是个大人情了。   “我还以为姚曼欠咱们的,这么一来,好像变成咱们欠她了……”   罗夏对欠人情这种事同样十分别扭:“是啊,得想个法子补啊……”   ————   隔了两日,打着告别的幌子取药,林汀和罗夏如约前往荆风堂。刚进门庄沐飞的声音便塞了进来:“……总之就是这样,思颜怎么说都不肯跟我走,你去劝劝她吧。”   前不久还指着鼻子骂人家“为了男人不顾姐妹情”呢,眼下态度又硬邦邦的,哪有半点求人的觉悟。   不过听说话的内容……小两口一对视。还真给他们猜中了。   两人走了进去:“姚姑娘,早啊。”   庄沐飞转过身,林汀这才注意到他一脸忿然,想着姚曼又故意说什么话惹他生气了。   姚曼根本没把庄沐飞放眼里,直到药栈两口子进门才露了点笑模样:“罗大哥,林大夫。”   庄沐飞又被晾在一边,形单影只地看着有点可怜。罗夏只好给他一点慰问:“哟,小庄老板这幅兴师问罪的派头是要怎样啊?”   庄沐飞瓮瓮地:“思颜不肯跟我回锦绣镇,我想师父能不能劝劝她。”   师父?罗夏一愣,缓了会儿才想起庄沐飞与姚曼起初因师徒结缘的情分。几日不见,昔日的恋人都客套成这样了啊。   再看那位“师父”神清气爽的:“我已经将思颜托付给你,她的任何决定都与我无关。你自己没能耐说服她,反而跑我这里撒泼,是什么道理?”   庄沐飞气结:“不带你这样甩锅的。咱们过去好歹……你说托付就托付了?”隔着老远林汀都能看到他头顶火气蹭地上来了。   姚曼奇道:“有意思,昨天我刚听说思颜被你从那军官手里讨了回来,以为你心意已定,转眼又要跟我纠缠不清。庄沐飞,认识这么久,没料到我还是低估了你的脸皮。”   庄沐飞白净面皮上已经气得黑一块红一块。姚曼着实擅长踩他痛脚。   姚曼自顾自总结:“你也别顾忌太多。我对思颜有愧,而她对你本就有意,你心里也始终放她不下。如此一来,各归各位,我觉得,甚好。”   听着有点不太对劲,但道理似乎真的是这个道理。一边观战地林汀细细嚼了嚼,可这段感情里头,姚曼把自己撂在哪边了?   庄沐飞也很快捉住这个漏洞:“姚曼,你别避重就轻。我们的事儿还没完呢!”   “那你到底是要说思颜还是说我们。”姚曼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思颜的事我不会管了。你若是连她的去向都说服不了,来日方长,难不成你们每每起了纠纷都要找我协调吗?锦绣镇距玉泉百里之遥,你不怕折腾,我还嫌你晃来晃去看着烦。”   “行,当我今天没走这趟!”   庄沐飞一跺脚,还真的气冲冲地走了。罗夏瞧着不对,示意林汀先陪姚曼坐会儿,他跟过去看看。   刚迈出去一步,已经跨过门槛的庄沐飞突然停住了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紧接着转头,大喊了一声:“师父!”   姚曼正施施然坐下:“不错,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对了,你还得明白,你在荆风堂做过事,日后我跟你即便再有联系,也不过出自师徒关系。思颜脆弱,你切莫伤她。”   她语速和缓。身边的林汀又忍不住腹诽——姚思颜柔弱个屁!怎么说她都筋骨完好,一个不高兴还能跟庄沐飞过几招,脆弱的明明是姚曼自己吧!   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庄沐飞要怎么闹,罗夏连拉带踹地给他送出了门。小庄老板受了好大的委屈,赖在荆风堂门口不肯走,说是要等药栈两口子一道出来。   罗夏只好自己进去,留下庄沐飞跟荆风堂众人作临别感言。里头姚曼已经不紧不慢地跟林汀说上了话:“锦绣镇地方清静,思颜在那边我也放心,日后就拜托你们了。”   林汀很和气地笑:“在花渡口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姚姑娘你,条件许可最好去北边找名医瞧瞧。若是能托到京城太医院的医正,那是最好了。”   “我自幼习武,明白这等程度的筋脉之损药石无灵,能得林大夫尽心调理,元气恢复大半,已属神明亲睐了。”姚曼面色温婉,“不过我近期真的要去北方一趟。愿此行借林大夫吉言,至少能早日将先前断骨的血气补回来。”   “姑娘要去北方?”   “嗯。”姚曼点头,“干爹的安排。”   荆风堂的行程林汀不便打探,这时罗夏掺和进来,三人又说了些话。眼见着姚曼并没有提及药材的迹象,林汀有些着急,含蓄地提醒道:“姚姑娘若没有旁的事情,我们也不便叨扰了。”   “喔,聊得开心,差点给忘了。”姚曼不好意思地笑,“今儿一大早孟家已经把东西送到了。时辰卡得挺险,差点被门外的那个撞上。”   姚曼要亲自起身去拿,走了两步却又改了主意:“外面那个在等你们,被他知道了怕是不好。算了,待你们启程,我再派可靠的送给二位吧。”   都是会折腾的。林汀心里还有些不安,姚曼瞧了出来,主动说:“我也不懂这些枝枝叶叶的,还请林大夫随我来辨一辨,可别讨来个赝品。”   林汀麻溜地跟着进了屋,打开锦盒小心翼翼地又是闻又是瞪的,欣然笑道:“没错了,就是这两味。”   “那就说好了,临行前来消息知会一声。倘若你们跟他们一道上路,我也不方面出面。”提及庄沐飞和姚思颜,姚曼仍是落落大方的。   罗夏却有主意:“没关系,临走前我们大概还会再见一面。”   “嗯?”   罗夏没来由地嘿嘿一笑:“说到底还是我们承了姚姑娘的情,请一顿饭,不为过吧。”   姚曼有些意外,却也没推辞,只轻飘飘道:“好啊。”   ————   出了门,林汀问罗夏:“请客这事儿是你临时起意吗?没跟我商量啊。”   罗夏:“庄沐飞回乡不得请荆风堂的人吃饭啊,算在他头上了。”   林汀差点绊着:“你看他俩闹成这样,姚曼肯来吗?”   罗夏老谋深算:“肯啊。”   说话间两人出了门,台阶下有个落寞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林汀几步上去:“小庄老板,走啦!”   他起了身,布袍下的身形修长,却原地不动。林汀欢欣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她默默上前:“别想了,走吧。”   “你们说,她会不会为了将思颜让给我,才故意用了激将法,好让我死心塌地地待思颜?”   庄沐飞兀自开口。身后的两口子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好在庄沐飞并没有等候回答的打算。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又长长叹了口气。   林汀想,庄沐飞那么机灵的人,一定早就猜到了一点。只是他心底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设定。   一阵凉风扫过,前方的人打了个冷战。庄沐飞忽然想起了不久以前,在七号药栈的厨房里,林汀的一句戏谑的“你不是真的喜欢姚曼”。   无心之言,一语成箴。   他颓然垂下了交持的手臂。   没什么好说的,她潇洒地不在乎他,他亦另有牵挂。   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还有三章结束~篇幅比【紫烛笼】短,共26章~ 下一卷的主题是啼笑姻缘,前两个都有点压抑,来点轻松的吧,写得也顺溜些啦啦~ 依然是周二、四、六更新一章,自己都觉得好慢,感谢一直在支持的亲~~~不过我每天都有拼命存稿,希望早日赶紧存完然后实现日更的伟大梦想! ☆、孤星破-24   逼罗夏从兜里掏钱的日子终于到了。   嘴上说推给庄沐飞一力承担,但一毛不拔总是不好的。庄沐飞在玉泉包了一家颇具规格的酒楼款待荆风堂众人,罗夏则承包二楼一间贵宾席的开销。趁着人还没来齐,林汀在楼上跟罗夏咬耳朵。   “人比人气死人。都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庄沐飞怎么这么有钱啊。”   罗夏笑,虽然是京城长大的小姑娘,洞察力还远不如他这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啊。   “你别看锦绣镇只是个小镇子,但气候明媚,不惹是非。花渡口终年船来船往的,指不定多少隐世高人在这儿混日子呢。”   林汀特别上道:“对对对,就跟咱俩似的。”   罗夏认为这个类比相当到位。   “而且也要看看庄家是干啥的,他们家接趟镖提成多少你知道嘛。”   罗夏招她过来,附在耳边报了个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汀嫉妒得两眼放光:“怪不得他们肯花大价钱挖你过去,有了可靠的镖师,就有底气接更贵重的货……”林汀上去抱他,很亲昵、很努力地想要蹦起来蹭,“我守着一座大金山呢!”   罗夏哈哈大笑。   挤眉弄眼间,门外进来两个人。转身一看正是姚曼和黄睿。   黄睿一进门便煞有介事地抱拳:“罗兄!受邀赴宴,惶恐不敢当啊。”   架势端得怪怪的。   果然下一刻:“在下前几日拜访孟府,听闻罗兄只身会见西北中郎将,大展手脚,黄某到底无福得见罗兄英姿,着实遗憾,哎……”   姚曼跟在他身后,无奈地冲着林汀笑。黄睿的话外音再明显不过,这是卖了药材的人情,仍想借机将罗夏纳入麾下呢。   真够执着的。堂堂江湖人士怎么搞得烟火气这么重,时时刻刻不忘算计,比庄沐飞都精。   罗夏跟他客套,然而库存有限的自谦之词已经过不了黄睿这一关了,黄大少关切地询问:“此去来回路远迢迢,颇费时力。以罗兄的能耐,为何不留在玉泉施展拳脚,何苦着急回乡呢。”   林汀颇有兴致地看他怎么回答。   罗夏摸了摸脑勺,人高马大的汉子,突然羞赧一笑。   “黄少爷有所不知,罗某之所以急着回去,均出自娘子之故。”   林汀指指自己:搞毛啊?推锅?我?   罗夏温柔造作的眼神令人发毛,分明在说——哈哈哈哈不要怀疑就是你啦!   林汀只能配合:“到底是我身子抱恙,拖累了夫君……”娇滴滴地上前,顺势挽住罗夏的胳膊,紧接着仰头,小夫妻相视一笑,好不恩爱。   腻死一群人。   黄大少何尝看不出这两人拙劣的配合,他正想个自己另起话题,那边唱双簧的却还没结束。   罗夏深情款款地望着林汀:“放心吧娘子,有了黄少爷和姚姑娘施舍的药材,回去用心将养,用不了多久,孩子就会有的。”   噗。心底已在唱大戏的两口子循声望去,居然是姚曼喷了。   “没关系,继续,你们继续。”姚曼镇定接过毛巾清理干净,又摆出了一副即便目睹现场造人都不动如山的淡定气势。   林汀终究是脸皮薄,来不及收场赶紧拽着罗夏落座了。坐在对面的黄睿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一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地嘿嘿笑了两声。   “嘿嘿嘿嘿嘿嘿嘿……”   ……   笑个毛啊……   酒楼的老板娘就在此时进门,笑容可掬跟此时的黄睿有的一拼:“请问客人们可曾到齐?妾身何时上菜。”   罗夏“啊”了一声:“麻烦老板娘帮我们瞧瞧,楼下的庄公子忙完没。”   林汀偷瞄姚曼。早该想到的,听到庄沐飞的名字她仍是一张安定脸,毫无波澜。   老板娘依言出去,屋里人很快听见一阵脆亮笑声:“庄公子,上面这几位可等急了呢。”   ……   林汀靠近姚曼咬耳朵:“这老板娘,从前是开青楼的吧。”   姚曼:“……”她清了清嗓子正想正经回答,楼下响亮的人声猛不丁冲了上来。   “燕姐,这就来了!“   两声礼貌的敲门声,庄沐飞并着另一名长裙女子出现在门外,林汀正要起身迎接,旁边的人却突然不对劲。   “扑通。”   “姚姑娘!”   “义妹!”   “姐姐!”   一时大乱。罗夏和黄睿匆忙绕过去将跌落座椅的姚曼合力抬起,她很轻,两人仿佛举起一根鹅毛般,压根没发力便将人抬得老高。   姚思颜在姚曼晕倒的当下就扑了上来,见她眼皮外翻露出些许眼白,更是急得团团转:“姐姐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无人理会门边呆若木鸡的庄沐飞。   林汀再一次发挥了重大作用。她用力掐了掐姚曼的人中,伏在她胸前仔细感受起伏,直到听见一声微弱的喘息,林汀才向焦急的众人确认:“没大碍。姚姑娘身子一向虚弱,许是近日操劳过度、气血不足的缘故,当下得先找间僻静的屋子休息。”   老板娘赶紧安排了房间。林汀是唯一的大夫自然要跟随,男眷得避讳,其余人中只有姚思颜非要跟着进来。七手八脚安置了一阵,最后屋里只剩林汀、姚曼,和将袖口攥得皱皱的姚思颜。   姚曼安安静静地合眼躺着,气息平稳虚弱,瘦长的脸蛋依旧苍白,只是此刻跟她在荆风堂指挥若定时相比,少了好些凌厉。   林汀处理好姚曼,转头看守在床头的姚思颜,她还是那样纤瘦,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了几许,加上那双水漾大眼,整个人微微透出几分惹人怜爱的气质,约莫就是姚曼和庄沐飞记忆中标志性的飞扬神采吧。   林汀不作声,姚思颜也不说话,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姐姐。林汀去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时她不曾接,只是突然泣道:“姐姐骗我,她根本一点都不好。”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在强装什么啊……”   “我不跟庄沐飞走了,我要留下来好好照顾姐姐。”   也不管林汀听不听得明白,姚思颜喃喃说了几句,下决心似地胡乱抹去眼泪。指腹在姚曼自然伸展开的腕间摩挲,她记住了上头淡痕的形状,这才转身冲着林汀行礼:“思颜有急事马上回来,劳烦林大夫代为照看姐姐。”   林汀哪敢受她的礼:“姑娘太客气了,姚曼姑娘也是我的朋友,再则医者本分,姑娘真的无需客套。”   姚思颜勉强一笑,毅然出了门。直到那阵匆忙的脚步已经下了楼,林汀才折回床边:“姚姑娘,可以醒了。”   床帏中的姚曼悠悠睁眼。林汀扶她坐起,将姚思颜方才不曾饮用的那杯茶水递给她:“下回要小心,你的体质本就比旁人特殊,筋骨一旦损伤,不仅复原不易,一旦遇上冷热冰霜的,也免不了受罪。”   姚曼点头,也不问她如何看出来自己故作晕眩。林汀怀疑她根本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又加了一句:“好在姑娘虽然摔得不重,但目的已然达成。”   姚曼面上一丝苦笑:“摔伤了,会不会更好。”   林汀直直看她,狠了狠心道:“并不会。姑娘若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自暴自弃,伤的只会是姚思颜。”   姚曼直视前方,许久不曾发话。她以身试赌,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你想试的,是庄沐飞吧。”   结果试出的却是姚思颜的真心。   “也不亏了。”她忽然又自嘲,“至少思颜还惦记着我。”顿了顿,“……那我更不能连累她了。”   林汀眼见着她情绪又要不稳,赶紧劝她喝了热腾腾的茶水:“休息一会儿吧,思颜姑娘过会儿回来,再聊不迟。”   姚曼顺从地躺下,眼底柔和:“思颜受了那么多苦,却当真不曾怪我。”   林汀也不知该怎么接。她原本先入为主,认为姚思颜介入姚曼与庄沐飞之间、姚曼屡屡忍让,实在令人不忿。可如今看来,姚思颜才是这三人里最无辜的一个。   她这一年多里经历的,远比姚曼的遭遇难堪啊。   林汀想了想还是说:“思颜姑娘,是个坚强的人。”   “对,她的笑和泪比谁都多,可她比谁都能忍。”姚曼瘫回床褥,慢慢合上眼,“我的,思颜啊……”   林汀看她掖好被子,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姚曼气息渐缓,这才起身离开。合上门还没走多远,楼下“咚咚咚”好大动静,林汀察觉不太妙,加快脚步下楼,急急忙忙一番环视。   还是罗夏率先发现她:“姚姑娘怎么样?”   “睡着了,暂时别去打扰。”话是对黄睿说的,对方了然:“黄某倒有些担心,林大夫这么一走,今后义妹的身子,还真找不着可靠的人托付。”   黄睿发觉林汀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中逡巡着什么:“林大夫找谁。”   林汀不放弃张望:“庄公子和思颜姑娘呢?”   “哦,他们啊。”黄睿也是个耿直人,语气中明显带了不屑,“那思颜姑娘借口有事,将庄沐飞急吼吼带出去了。”他忍不住要拉拢林汀和罗夏同仇敌忾,“他们一出现,我义妹就受激昏迷,这里头什么缘故,大家心里都有数。什么话当着我们的面不能说啊……”   林汀只能用眼神征询罗夏。罗夏带林汀到角落里,只听他低声道:“姚思颜从楼上下来脸色就很不好,这姐俩闹起来了。”   林汀摇头,话中慨叹:“我们真低估了这姐俩,一个比一个惦记对方。我看,庄沐飞又要炮灰了。”   “姚思颜在她姐面前就是一张白纸,被姚曼这么一激,哪还顾得上心里那点别扭。先前兜了那么久的事,要全撒了。”   “姚曼激她?”   罗夏先是一怔,旋即了然。 ☆、孤星破-25   出于某种显然易见的原因,林汀和罗夏的返乡之行又被迫搁浅了。   这回真不是小两口多事,庄沐飞死皮赖脸,非缠着罗夏等他一同回去。罗夏很不厚道地推测,大概是他摇摆不定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荆风堂,怕暗地里被人阴死,得倚个可靠的在身边阵着。   阵着就阵着呗,反正林汀也不急。入秋后玉泉天气突然转凉,她缩着脑袋不敢乱跑,反在舒适的黄家宅子里待得比较多,那里有亲亲热热的姐妹俩——姚思颜整天黏着姚曼,跟还没出月的小奶猫缠着母猫似的,寸步不肯离。   “姐姐,林大夫新调的方子,我瞧着刚煎好,趁热喝!”   “姐姐,炉火刚点上,有点焦味,你再躺会儿,等味儿散了再过来!”   “姐姐,你怎么又爬上爬下的!损了关节怎么办!快坐好!”   姚曼无可奈何地告诉她:“姐姐身子没这么糟……”   然而刚刚经历了她“突然晕眩“的姚思颜不依:“我才不信你!犟得要命!我监督你,快喝快喝啦。”   两人仿佛换了个角色。姚曼哭笑不得,不得已顺从的苦笑却是甜的。   姐妹俩绝口不谈庄沐飞。林汀忍不住去想,姚曼当日临门后悔,本意挽回的究竟是庄沐飞、还是姚思颜;而姚思颜对自己姐姐最后杀回的这一招,心下到底有几分数。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人生又不单单只有爱情,姐妹俩还年轻,这茬黄了,尚有来人可以盼,她无非是帮这对多灾多难的姐妹看看诊,聊天时也插不上话,常常自觉无趣地滚回客栈闭门大睡了。   睡觉真是一门格外舒适的消遣啊。   反观庄沐飞,跌落谷底,垂头丧气。罗夏去看他,这人倒不是终日颓靡,只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一副想破脑壳都想不通的纠结。   罗夏挨着他蹲在墙角,扭头瞧他,头一回有些同情这傻乎乎的男孩。   “我他妈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回事啊。”庄沐飞泄愤地捡起地上的石子乱扔,“她干嘛要瞒着我呢。”   罗夏一时听不明白这个“她”指的是姚曼还是姚思颜,不过区别也不是很大。他也捡起刚落地的石子,朝着庄沐飞刚脱手的几枚一一进发,“哒”“哒”“哒”几声,无一偏差,庄沐飞的石子全偏离原有轨道,接二连三地打到了墙上。   庄沐飞气得抱膝埋脸。   罗夏这才反问:“你说干嘛?”   “就为了思颜?那我算什么。”庄沐飞恨恨地没处撒气,又没头没脑地捡石头,“还诬陷我不喜欢她,根本是她不喜欢我!”   “这我得说句公道话,以姚曼的身家地位,整个玉泉的男人由得她挑,可她偏偏选了你,不是喜欢,还能因为什么。”   庄沐飞很敏感地眯眼,一时胆大居然敢将手中武器朝罗夏扔:“罗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咋了?我咋了?!”   大手一握,罗夏很不客气地逐个击回,个个正中脑门:“就你理解的这个意思。你、当、你、是、谁、啊?!”   庄沐飞只能龇牙咧嘴地缩回脑袋,非常不甘心。   罗夏拿胳膊肘捅他:“来,咱哥俩探讨探讨,当初怎么就喜欢姚曼了?”   “啊……”庄沐飞陷入回忆,“其实喜欢上她,并不是件难事。想想看,挺好看的姑娘,虽然有时候说话刻薄了些,但也听得出多半是戏谑。她平日里话真的很少,偏好实干,做事靠谱,人聪明体贴,独处的时候也会很温柔……”   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呢?   罗夏轻轻问:“那姚思颜呢?”   思颜?   “思颜就是个小姑娘,一直被姚曼保护得很好,入世虽早,但心底里总保留一份天真。看她笑起来,令人莫名地心神荡漾,男人嘛……”   罗夏暗想,那是你,男人不背这个锅。但他脑中不自觉地浮出当年还在寨子里那会儿,哪天多打了一只山鸡、多捞了一条肥鱼,闻到厨房里香味四溢时,林汀欢欣不已的笑容。   不得不承认,惹人怜的小姑娘总是类似的。   “可她现在笑得很少了。”罗夏毫不留情地戳破,“我看荆风堂那边的意思,你要是不带一个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庄沐飞心灰意冷:“我看我总归是孤家寡人的命,还不如早点收拾收拾回花渡口,好好打理镖局。这几年一直在外甩手玩乐,再这样下去那点子家业得全败我手里了。”   罗夏悠悠道:“有点自信啊,大兄弟。”   “姚曼和姚思颜心里有没有你,自己不清楚?”   不过是小心捧着失而复得的姐妹情,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那又怎样呢?你都说了,她们俩亲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根本不愿让我插手破坏。”   亲密吗?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融洽如常。两人又要维持关系,又想跳过以往,两头顾忌,总会失衡的。姚曼失败的尝试不就是个例子?   “有件事你得搞明白,姚思颜遭遇的事情,你……真的不介意?”   庄沐飞一怔,避重就轻道:“这不是她的错……其实也不是姚曼的错……有错的人都已经死在海上了,所以……操!”   他烦躁地揉着头发,试图找出一个发泄口。   罗夏转问另一个问题:“你更喜欢哪个?”   “这问题没意义啊。我喜欢谁,谁就肯跟我走了?”   这倒也是。   “你可以努力争取啊。”   庄沐飞嗤笑了一声,“毛线”,但话语中还是流露了点期待。   罗夏不催他,顺了个铲子继续扒弄院子里的那点花花草草,直到庄沐飞凑过来问:“罗哥,你说我现在给姚曼道个歉,还有回寰的余地吗?”   罗夏扭头:“确定了是姚曼?”   “不是这个意思……”庄沐飞结结巴巴的,“我先前不论青红皂白给人一顿乱扣帽,这事儿干得太不地道,怎么着也得道个歉吧。”   “而且……”庄沐飞豁出去了,“说实话吧,我心里真有点偏向思颜。”   “哟呵?”罗夏诧异,“不忘初心?”   “不单单是这样。”庄沐飞声音闷闷的,“她之前经历的这糟事儿,除了我,大概没有别的男人愿意照顾她了吧。”   “切。”罗夏扭头,很想将铲子里的一拨土往他脑袋上浇,“又高看你自己了。我告诉你啊,这世界上有情有义的男人多得是,说句难听的,你只知道有个杜十娘沉了百宝箱,没见青楼里那么多姑娘最后都遇到了真心相待的人。照你的话说,凡是为生活所迫陷落风尘的,都不能结婚生子了?”   “你要是心里因为这个别扭,索性就把别扭扩大,让人姑娘知道你介意,也就不踩你这个泥潭。你以为的恻隐之心,其实是坑害了人家姑娘。你看人姚思颜自个儿调整得多好,你老抱着慈悲的心态觉得自己娶了她得多宽容多大度,其实人家根本不需要你这份怜悯。”   “不是不是。”庄沐飞又开始结巴,“误会误会。我是真觉得思颜之所以受这罪,跟我有脱不开的关系。你想,我当时要是没跟她们赌气走掉,或者早点把话挑明了,让思颜跟我走,别急着回海岛,那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那样的话,思颜不会受辱,姚曼在第一次侥幸逃出海岛时也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不会因为心底那点残留的愧疚而被居信鸿说服,折返废了一身武功……   两人陷入了沉思。直到罗夏很坚定地说:“别想太多,没那么多如果。”   “罗哥。”庄沐飞突然问他,“要是林大夫被人……你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一顿胖揍——“你他妈瞎类比什么!”   庄沐飞在院子里抱头鼠窜,追打了好一会儿罗夏才喘气停手。   他恶狠狠地开始观念引导:“干这行少不得跌跟头,男人无非是严刑拷打割肉剜骨,但女人,一旦被对手抓过去,很少有不受那种罪的。我以前有个同伴,女的,也跟姚思颜遇到了一样的事。可能我们走江湖的都想得开些,后来被救出来她也一如既往照常生活,但其实心里怎么煎熬,谁也不敢问。”   “你问我的话,正确的态度应该是直视,她不瞒,你也不要刻意躲。你们要形成共识,这个事儿发生就发生了,没关系,咱向前看,即便免不了想起一些糟心的片段,有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熬,一起走。无论如何她身边有人伴着,这才是爱她的男人该有的态度,懂吗?”   罗夏一口气讲完,也不管庄沐飞听进去了多少。   “好吧,既然你小子还是放不下,那就来选一个。虽然选了人家也不一定要你……总得有个目标,来吧来吧。”   罗夏从角落里找到一个不知道蒙了多少层灰的骰子,吹了吹递给庄沐飞:“你自己划好点数范围。拿着。”   六神无主的庄沐飞真的从他手里接过骰子,掂了掂,闭着眼扔了出去。   骰子咕噜落地。   罗夏过去捡起,放在手心看了看:“想知道结果吗?”   没有回答。   “想知道结果吗?”   依旧没有回答。   “好,点数是——”   “罗哥,等等。”   他有答案了。 ☆、孤星破-26   罗夏非常严肃地说:“这回要是再跳票,咱们就不等庄沐飞了,太耽误事儿!”   林汀整个人都缩在暖被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十分艰难地点头。   罗夏手伸进被子探,还好暖和和的。他很诧异:“玉泉的秋天刚到,也不是很冷,怎么反应这么大呢?”   林汀打着哈欠信口乱扯:“谁知道啊,兴许怀孕了。”   罗夏哭笑不得。   “从前在北方,秋冬天岂不是更冷,你那会儿都怎么过来的?”   林汀裹着脖子笑:“我跟你讲喔,我屋子里有个大大的壁炉,一入秋就终日生火,我娘疼我,不让我出门,一日三餐都亲自送进屋。二姐看不惯,骂我比相府里的小姐还小姐……不过我从来不理睬,气死她,哈哈……”   陷入回忆的林汀红光满面,若不是怕冷更要手舞足蹈了。罗夏听得心酸,伸手在她头上来回摩挲:“等回了花渡口,咱们也在家里砌个壁炉,一入冬药栈就歇业。你在楼上暖暖地呆着,一日三餐我给你送上来,包你一个冬天长膘十斤。”   长膘好啊,有手感啊……   林汀很务实:“咱那边多暖和啊,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又忙不迭地往罗夏怀里扎,“我家夫君还是人体暖炉,夜半时分尤显奇效。”   罗夏乜她:“你指哪方面?”   林汀嘻嘻笑:“运动摩擦生热,有利于健康。”   小妮子没皮没脸的,但罗夏十分受用。又闹了会儿林汀才想起来:“都过初七了,姚思颜跟庄沐飞去繁城这么多天,也该回来了。”   罗夏算了算:“嗯,刨去路上耽搁,今明两天也该到了。”   重获自由身的姚思颜向姚曼打听了段秋和姜平一伙人的最终下落。一条战船葬身海底,其他船上的人逃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花大力气去打捞尸身。于是除却登记在册的士兵外,东南驻军索性只给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合建了一块碑,草草了事。   姚思颜心里有梗堵着,姚曼便请庄沐飞陪她去繁城走一趟,亲眼见一见那帮人的衣冠冢,也暂时了却一桩心事。姚氏姐妹终于出言相求,庄沐飞自然忙不迭地同意,隔天就带着姚思颜坐上了前往繁城的马车。   “他之所以肯陪姚思颜去,也是想避开姚曼单独谈吧。”时辰已近饭点,这种天强迫罗夏将饭食送到嘴边未免太夸张,林汀慢腾腾地穿衣服,“那他什么时候跟姚曼坦白?回来赶紧说清楚得了,省得夜长梦多。”   “我看他有这个意思。”罗夏想起庄沐飞临行前一日的掷骰,“我没多问,他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应该会给姚思颜一个妥善的交待。”   “好了,走吧。”林汀理好行装,裹了件厚厚的袍子出门。来时没有预想到会在玉泉耽搁这么久,是以不曾准备秋冬的衣裳,现有的几件暖衣还是姚曼派人送来的。   药栈两口子租了辆马车赶往黄家宅子,老远便瞧见了熟悉的人影。   “庄老弟!”罗夏探出头招呼,“回来很准时嘛。”   庄沐飞正将姚思颜搀出马车,听见声音热情地招手,看样子心情挺好:“罗哥!大嫂!”   林汀也下了车,抬头正好跟姚思颜打了个照面:“思颜姑娘看着有点累,快进屋歇歇吧。”   姚思颜展颜一笑:“舟车劳顿,难免。”   四人说说笑笑,一齐往黄家大门走去。没想到向来畅通无阻的几人却被守卫拦住。   “对不住,几位未得通报,不能进去。”   搞什么。前一阵子每天“早安”“午安”“大哥辛苦”的,白招呼了。   庄沐飞以为他离开的这几天黄家有了新的规定,于是上前抱拳:“能否劳烦大哥跟姚曼姑娘和黄睿大少爷通报一声,庄沐飞和罗夏四人前来拜访。”   举着长刀的汉子倒也客气:“庄公子,不是小的不给您几位面子,实在是主子有令,没法不遵从啊。”   “主子?”庄沐飞预感不妙,“哪位主子?”   “您要找的主子都不在家,前天就赶往京城了。”汉子一脸耿直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庄沐飞下意识看向罗夏和林汀,眼里的疑惑再明显不过——姚曼跟黄睿去京城,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会不知道?   罗夏摊手:“我跟林汀一直客栈躲清闲,半点消息都没传到耳朵里。”   姚思颜问守卫:“大哥可否方便透露姐姐的归期?”   壮汉摇头,表示两位主子走得突然,并没有交代其中细节。   懵圈的四人悻悻而返。姚思颜拖着脚走在最后,冷不丁冒出一句:“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其余三人转身望她,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住。这姑娘情绪一上来是真的要哭,林汀赶紧上去好言相劝,罗夏则将庄沐飞拽到一边。   “你路上怎么跟她说的?”   庄沐飞心惊胆战:“一路太平,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索性什么都没说。”   罗夏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还有救。”   庄沐飞一脸茫然。罗夏却暗暗感叹造化弄人,庄沐飞的决心还是比姚曼迟了一步。   四人决定先回庄沐飞的住处商量后续。姑娘们站在路边等着马车掉头,黄家宅子对面摆首饰摊的老婆婆好奇地走过来:“咦,你们没跟那姚姑娘一起走啊?”   庄沐飞猛地拉直缰绳。   那婆婆自言自语:“也是,人姑娘是嫁人,送亲有荆风堂,亲友只管日后回门吃酒就好,就好。”   庄沐飞跳下马,拦住她:“婆婆,您是说,先前常住黄家的那姚姑娘,要嫁人了?”   婆婆混沌的眼珠转了转:“原来你们不知道啊。看你们这几个月常来常往的,还以为你们跟着一同送亲去了呢。街坊都传遍啦,姚姑娘要嫁的是京城的富贵人家,荆风堂给牵的线,可有来头啦……”   ……   婆婆话茬一开遍絮叨个不停,听来的细枝末节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姚思颜僵在原地,眼泪一个劲儿地冒。   罗夏和林汀试图躲避质询的目光。虽然他们住的客栈距离黄家不算太近,但这桩喜事连邻里街坊都知晓,以荆风堂在玉泉的影响力,茶余饭后必然也有人在其他地方谈起。他们居然漏了这么关键的消息?   说起来,人算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丢的……   “思颜,思颜。”庄沐飞最先反应过来,回头连唤几声。姚思颜用林汀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泪,哽咽道:“什么事?”   “这一路赶得太紧,一直思量着怎么跟你说。”庄沐飞有些扭捏,忖度了片刻突然璨然一笑,“跟我回家吧。跟我回锦绣镇吧。”   姚思颜怔怔的:“啊?”   ……   ————   “终于到家了,三年都不想出门了!”   林汀回到药栈的第一件事,便是蹭蹭蹭地跑进卧房。床褥在临走前收进了橱柜,屋子中央只剩光秃秃的床板,林汀抱着罗夏扔来的被褥,很不挑剔地瘫倒在床上,幸福得不愿起身。   罗夏忙着开窗通风,回来就看见小娘子跟个小兔子似的,在软软的床褥里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他心下一软,挨过去抱她:“一回家终于释放本性了,是吧林大夫?”   林汀咯咯笑,伸手搂住他:“是啊,以后亲热也不用提防隔墙有耳了。”   罗夏将她压在身下,俘获樱唇吮吸研磨,重重地亲。   他含含糊糊地说:“今天不起灶了,待会儿让章家开饭捎上我们。”   “有现成的不压榨,干嘛去欠章家这个人情。”灵巧的手指轻易拨开罗夏胸口的布扣,林汀很有耐心地探进去划圈。   罗夏按捺住躁动不安的情绪,下了好大的决心捉住那只捣乱的柔夷:“说的也是,赶紧去镖局看看,庄沐飞带了新媳妇回来,于情于理都得招待邻里。”   他附过去,热气拂耳:“早点补充体力,回来办正事!”   ————   这俩厚脸皮的当真到镖局蹭了半个月的饭。   镖局老谢对此十分不满,罗夏懒得跟他怼,唯有林汀四两拨千斤地哄着:“谢叔,小庄老板带回来的小老板娘,可是我夫君帮忙牵的线,这么一桩大媒,将来婚宴上媒人可是要上主桌坐主位的。反正早晚好吃好喝待着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谢哼了一声:“谁知道你们捣了什么鬼,先前姚曼挺好的姑娘,愣是被你们给弄跑了!”   这话叫旁人听去了可不得了,他也就敢当着药栈两口子的面半真半假发牢骚。   林汀又是一个温温柔柔的笑脸送上:“小庄老板自己也说了嘛,思颜姑娘是姚曼姑娘的亲妹妹,左右一家人都是荆风堂来的贵人,福气总归落在镖局,绕不出大门哒!”   老谢一向说不过她,加上也不好意思总给人小媳妇脸色,嘟囔了几句又转悠到别处去了。罗夏和林汀虽然在此蹭饭,但蹭得很有原则,主人的饭桌很识趣地不去打扰,转而跟镖师们抢伙食。   老谢刚走,饭堂里又进来了个人,张望了一会儿凑到罗夏身边:“罗哥,能不能出来一下。”   罗夏跟着鬼鬼祟祟的庄沐飞走到了院子角落里。   “罗哥,我给京城认识的人托了信,拜托他们留意姚曼的动向。可是这么久了都不曾有消息传回,你说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庄沐飞心事重重,“会不会她出嫁的事根本只是个幌子,她离开玉泉,只是为了成全……”   罗夏虎着脸:“你要知道她的消息干嘛?怜惜眼前人,顾此失彼的错误,不要再犯第二回了。”   “再说京城那么大,名门望族也多,临近年关吉日扎堆,每天都一堆人迎嫁送娶红白喜事的,漏掉一两桩也很正常。”罗夏拍他,“收收心吧,好好过日子,不该想的别乱想了。”   见唯一的谋士态度如此坦然,庄沐飞只能暂时作罢。罗夏回到饭堂,吃完饭的林汀在桌边等他:“小庄老板问你什么了?”   趁着落座的当儿,罗夏凑近她耳边道:“姚曼的信千万藏好了,不能让他和姚思颜看见。”   “嗯,你放心吧,昨儿晚上我就烧了,连灰都不留。”林汀悄声回答,“他当真还是念念不忘啊。”   罗夏沉重地捧起了饭碗。   林汀一边帮他夹菜,一边在心中轻叹,姚曼果真是个奇女子,从姚思颜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筹谋如何顾全每一个人,即便紧要关头还是暴露了私心,但最终下定决心全身而退的同时,还是不忘在庄沐飞和姚思颜之间推了一把。   没有了姚曼的荆风堂不再是姚思颜的容身之所。姚曼看穿了姚思颜,她最终还是追随自己的心意,跟庄沐飞走了。   姚曼在秘密来信中交代,过不了多久,庄沐飞就会在“不经意间”听说,荆风堂分舵的一支送亲队伍,在峡谷里遇上山体滑坡,随行人等至今杳无音讯。   她拜托林汀和罗夏,庄姚二人得了这样的消息后,一定要从专业的角度,引导并说服他们相信各种可能。   “荆风堂的人个个都是高手,绝不会因此送命。说不定他们察觉有人在路上动手脚,故意制造罹难的假像,引真凶出洞。”   “按荆风堂的行事风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消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传出。这里头肯定有门儿。”   “姚曼姑娘显然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我要是她,不愿就这样草草嫁给不认识的人,索性借机诈死隐了踪迹。待避开风头,再带上嫁妆过逍遥日子。”   “保不齐姚曼姑娘一早溜了,荆风堂没法跟京城那边交代,是以出此下策……”   ……   ——就让姚曼这个名字从生命中戛然而止。   林汀心下仍存了疑惑,姚曼算准了一切,怎么就没算到,她这样没着没落地凭空消失,庄沐飞说不准要惦记一辈子的。   没准她就是故意想让他惦记着呢?   临了林汀还是没看明白,在姚曼心中,庄沐飞究竟占据了多大分量。她大费周章安排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姚思颜,还是庄沐飞。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对于他们三人而言,也许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   林汀伸手夺下罗夏的饭碗:“饿死鬼样装给谁看呢,来前在家都吃了一顿了。找借口来镖局也不带这么拼命的。”   “干嘛?”罗夏表示不满,“庄家镖局的饭已经很难吃了,我不多吃点,怎么抵得上来回一趟的消耗啊?哎哎哎,你这个小姑娘,大庭广众之下注意影响,不要搂搂抱抱的,多失礼数啊!”   话虽如此,一只手却朝她勾了勾。林汀很上道地又往他身边挪了挪。   周围一圈年轻的光棍镖师深受刺激,纷纷抱上碗筷坐得远远的。   林汀轻轻一笑,伸手挽住了罗夏有力的臂弯——   “珍惜眼前人呀。”   ————   【孤星破?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故事下来,西北聚了一帮熟人,京城也开始培养后盾…… 下一卷的故事主打鸡飞狗跳轻松向,打算让《琉月谍影》的两位老朋友也出来打个酱油,顺带吓一吓很久无人压制的罗夏(*^^*) ☆、飘雨录-1   这一年的冬天,药栈两口子选择冬眠。   天冷不冷是一回事,阴寒折磨是另一回事。虽然锦绣镇相对来说已属气候温和地区,但到底不若春日明媚秋日爽朗,林汀借着养身子的借口,每到傍晚就急急地往被子里钻,罗夏身为夫君,自然要以身作陪。   “起来……”   “不起??”   “出去??”   “不出??”   “??我闻到药香了,你去看看火候到了没。”   “??不去??”   “??”   “那一小撮几两黄金呢!再不去不让你睡我的被子了!”   小媳妇炸毛的双重威胁下,罗夏依依不舍地退身、穿衣,溜到隔壁。小丫头的鼻子真灵,满屋子都是药香。   桌上放了两个小火炉,上头圆溜溜的药罐齐整地摆放,咕嘟嘟直冒热气。罗夏逐一掀开盖子用勺子搅了搅,确认色泽和气味都恰到好处,这才熄了火,将两罐滚烫的汤药用盘子端了过去。林汀抱着被褥,罗夏进门时正对上她的笑眼:“夫君辛苦啦!”   罗夏将药罐放在一边,上去亲了亲她的额头,接着两人开始神圣的用药环节。   “夫君,请!”林汀从其中一个药罐中郑重其事地舀了一勺子,递到罗夏嘴边。   “娘子,请!”罗夏依葫芦画瓢,也将另一罐里的汤药送到媳妇嘴边。两人同时吹了吹,相互提醒“当心别撒了十两黄金呢”,套着胳膊肘来了个大回环,顺利喝下了这勺“交杯药”。   药味苦涩,林汀却很满意地揉着肚子叨念:“浑身暖洋洋……宝宝宝宝快来吧……”   罗夏觉得小娘子已经彻底陷入了执念:“养身子需长久之计,这才一个多月,欲速则不达。再者即便没有孩子,难不成我还能休了你?”   林汀很凶地看他:“这位大哥,拜托你弄明白,妾身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只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求助你而已。”突然故弄玄虚地瞪了瞪眼睛,“所以拜托你多多努力呀!”   罗夏摊手,表示非常乐意奉陪。   这一努力就是大半夜,两人相拥而眠,朦胧间罗夏仿佛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虚影穿过窗楹朝他们走来。小人形状的影子跌跌撞撞地,一寸一寸滚得极其艰难。   “罗哥!林姐!”   远方突然飘来连声呼唤,好不容易晃悠到桌子边缘的胖娃娃吓了一跳,一脚迈空,幻影一下子跌了个烟消云散。   罗夏陡然睁眼。   “罗哥!林姐!醒醒!快醒醒!”   楼下的呼喊却是真切的。罗夏瞬间回神,怀中的林汀也在这时醒来。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扑向窗口。   “章甫?!出什么事了?!”   楼下急得仰头跳脚的正是章甫。半天呼唤终于得到回应,章甫立即绕到后院,罗夏已经开门守在那里:“怎么了?!”   章甫气喘吁吁:“林姐呢?林姐呢?!”   “她马上下楼。医馆出事了?”   章甫拼命点头:“有个男人带了孩子过来看病,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我爷爷吓得三魂丢了五魄,根本没法看诊。”   “什么人?这么凶?”医馆闹事的并不少见,罗夏也帮着处置过几桩,但几乎都是邻里乡亲的,多少都顾着脸面,这么蛮不讲理的医闹还是头一回。   林汀披了件外套匆匆赶来。章甫立即朝她哀求:“林姐求您去我家看看吧,那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爹非杀了我全家陪葬不可!”   腊月的寒风里,这话听得林汀拢着衣服缩了缩。罗夏没作声,只是转头拎了放在门边的一把斧头。   ————   “来了来了!爷爷!”   章甫率先掀开厚重的门帘,罗夏持斧的右手背在身后,率先踏进了门。堂中火炉烧得正旺,正中央的软椅上坐着一名年轻妇人,垂眼看不清长相。她怀中抱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女婴,罗夏一眼瞧见,这孩子面庞潮红得极不正常。   “蕊蕊没事的,蕊蕊快醒醒……”少妇无声地哄着女童,出声的却是椅子旁半蹲着的另一名男童,不过三四岁模样,小小的脸孔却绷得紧紧的,眼巴巴盯着他娘亲怀中的妹妹,嘴角一撇一撇,急得随时能哭出来。   罗夏看着那男孩,思绪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急促恍惚:这孩子……怎么这么眼熟……   软椅上的少妇闻声抬头看向门外。猝不及防间,罗夏的眼神跟她对上,两人齐齐瞪大了眼:“你——!”   话音未落,罗夏忽觉腕间一软。一个高大的黑影不知何时从墙边闪过,“咣当”一声,他手中的铁斧已应声落地。   不远处的林汀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向前冲。她奋力撞向拧着罗夏衣领的男子,而她记忆中从未遇过敌手的罗夏似乎毫无招架之力,任由那名年纪相仿的男子轻松钳制。   “哎哎哎!放手!放手!”少妇抱着孩子,几乎是同一时间奔来。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看清罗夏的长相,翌时松了手,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靠。你居然逃这儿来了?”   罗夏几步趔趄,林汀恰好扶住他。她伸手想牵住他,掌心触及之处却是一阵颤栗。   林汀一惊,转头见罗夏勉强站好,两人交握双手却越攥越紧。她颤颤地问:“罗夏,他们是……什么人……”   他低着头,半天不着一言。林汀心里一沉。   “湛榕,我跟你回去,你……放她走。”   林汀眼中一热。手上一轻,罗夏已经松开她,闪身稳稳挡在她面前。那高大男人缓缓上前,踏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巨石一般砸在林汀心头。   “你……想回哪儿?”   “啊?!”已经作好受死准备的罗夏一怔。   林汀也愣在当场——这大魔王说啥?   “还他妈藏个斧头,半点长进没有……”大魔王嘀嘀咕咕地将地上的斧头踢得老远。   “误会,误会……”出声的还是魔王身后的女子,她费劲地将怀中孩子往上抱了抱,“罗夏,这些年没人找茬吧?”   “啊……”罗夏口不择言,“你们是……头一批……”   “行了,没事了!”女子将孩子小心地放到大魔王怀里,没想到大魔王虽然年轻,哄孩子的技术倒是相当娴熟,很快退居一旁收敛锐气。   而罗夏的眼光仍尾随着方才差点置他于死地的男子,一边小心确认,不敢放松分毫:“你们……”   “也是……”   “逃出来……”   “……的?!”   他费力地咽了咽喉,终于说完这句话,尽管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令他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女子居然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   “对啊!南昭和北云打得热血沸腾的,就许你一个人临阵脱逃?”   罗夏张口结舌。林汀更是一头雾水:北云?南昭?都是些什么奇怪地方?   女子却将视线转移到他身旁的娇小身影上:“这位姑娘是——”   “啊,我媳妇儿。”解除危机的罗夏下意识说了实话。对面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小日子过得很逍遥嘛。”   不明真相的林汀只能往罗夏身边靠。   “还在聊什么,蕊蕊身子越发烫了。”角落里的大魔王突然发出一声警告。少妇面色顿时收紧。   全程瘫软的章甫终于发挥了一点存在感:“大夫已经给你们请过来了,两位——”   瞧瞧这怂样,爷孙一脉相承,估计章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罗夏想想自己方才听天由命的熊样,忽然觉得章家人的反应还是可以接受的。   ……   “孩子交给我吧。”   林汀沉住气,勇敢上前。或许是她面部表情太过郑重,少妇善解人意地从满脸阴沉的大魔王手里抱过孩子。林汀陪着她坐下,探了探女婴的前额,轻呼出声:“呀,烧了多久了?”   “晚饭时还活蹦乱跳的,刚睡下突然就烧了。”少妇苦着脸交待,“半夜抱过来看大夫,湛榕咋咋呼呼的,还给人老大夫吓晕过去了,真是……”   林汀趁机观察她的长相。方才烛光恍惚瞧得不真切,眼下只见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五官精致点缀,杏眼长睫,螓首蛾眉,当真标致的紧。   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林汀突然没头没脑地脱口问:“夫人可是——宋初影?”   屋里两个男人同时看她。   美貌少妇一脸诧异:“罗夏跟你提过我?”   罗夏立即感觉一道慑人目光绕着他打量。   林汀诚实回答:“夫君提过,他此生见过的第一美人,便唤作‘宋初影’。”   宋初影笑了。她朝罗夏扬起眉梢:“在自家媳妇面前居然敢夸别的女人,你家小大夫平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罗夏弱弱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承认还是无力辩驳。   章家的药箱都是现成的,林汀仔细检查了孩子的周身,不过是普通的感冒发热:“不碍事的,医馆清热去火的草药都是现成,喝了就退烧了。”   宋初影如释重负,冲着一边埋怨道:“你看看你,多大的事,非得大动干戈。平时挺稳妥的一个人,真是……”   先前还气焰嚣张的大魔王翌时偃旗息鼓,跟罗夏并排站着,十分不服气。   林汀也顺势转脸看他。褪去了戾气的大魔王看起来顺眼了许多,外型硬挺,跟宋初影相当登对。他敏锐地捕捉到林汀探察的目光,在她慌忙撤退前,不动如山地朝她点头:“湛榕。”   这算是招呼吧……林汀心惊胆战地起身:“妾身林汀,见过二位。”   “林大夫呀,快坐,都是自己人。”宋初影相当自来熟地牵过林汀,笑眯眯地朝一直抱着湛榕大腿的男童招手,“蕴儿,过来给伯伯伯母打招呼。”   “伯伯?”湛榕嗓音古怪。   罗夏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怎么就伯伯了……”   两个人的表情上不约而同地写着“我他妈怎么就跟他称兄道弟了”……   林汀想起来罗夏说过,宋初影是他老大的女人,那湛榕就是他的上级了。难怪人家不肯认这个“兄弟”。   适应状况的罗夏胆也肥,大大咧咧道:“行,兄弟就兄弟吧,都是逃兵,还分啥什么三六九等的。”   湛榕乜过一个冰冷的眼神,他自觉住嘴。   林汀那厢注意力总被依偎着宋初影的小小身影吸引,心下实在痒痒,索性勾勾手指逗蕴儿:“要不,叫姨姨可好?”   蕴儿很乖,圆圆的眼睛发亮,张口奶声奶气地:“姨姨!”   林汀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宋初影显然比她夫君好相与,等着煎药的间隙也是笑眯眯地看着蕴儿跟林汀互动。   章甫早就溜到里屋探望他多灾多难的爷爷去了。屋里唯有墙角边的两个男人还在置气。   “怎么,打一架?”   “呵呵,你打得过?”   气压骤降。 作者有话要说:  宋MM和湛教官一家子来打个酱油~~ 更得好慢,自己都嫌慢。。。其实手头慢慢有存稿了,要不要开始日更。。。 ☆、飘雨录-2   丑时过后,蕊蕊的烧终于退了。   折腾了大半宿,蕴儿早就支不住,在他爹怀里软软地趴着,眼皮眨巴眨巴就呼呼入睡,安安静静倒是不挑地方。   林汀瞧着蕴儿嫩嫩鼓鼓的小脸蛋,再次心痒难耐,格外想戳。但碍于湛榕生人勿近的气势,只能作罢。   “宋姐姐,你这两个孩子整晚都不吵不闹的,真是好乖啊……”   宋初影低头轻轻拍着熟睡的蕊蕊:“早年怀蕴儿的时候我自己都没察觉,这孩子打娘胎里就是个沉得住气的,跟他爹一个……”   “咳。”   旁边传来湛榕若有若无的一声,蕴儿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林汀立马住嘴。   一边的罗夏看不下去了。   ————   林汀白日里睡得足,精神尚可;罗夏多年得见故人,即便是关系微妙的故人,一番惊愕后还是难掩喜色。鸠占鹊巢的四人围着章家的火炉,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天。   湛榕从前居然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军官,难怪气势逼人。他两口子跟罗夏一样,为避战火不远重洋当了逃兵,在这块土地上定居还不到四年,目前在中原地区的桃阳郡从事小本生意。此次受邀前来锦绣镇,为友商之女送嫁。   “友商?”罗夏插了一句,“做什么生意的?”   宋初影没有正面回答:“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桃阳邱娘。”   “邱家啊,妾身倒是知道的。”   帘后一道突兀的女声。   外头这一番老友相逢其乐融融,见湛榕偃旗息鼓,躲在后屋的章家人终于抖活着露面。章老大夫受惊过度,索性回屋先睡,因而走出来的是跟药栈两口子相熟的章甫,以及大半夜还穿戴齐整的章佳人。   林汀原本暖融融的心情立即蒙上一层灰。   见宋初影和湛榕脸上带了防备,章佳人忙解释道:“两位既是罗大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章家的贵客。先前都是误会,还请两位不要介怀。”   林汀打量湛榕没好气的神色,料定章佳人遇上夜半叫门时,没说出什么好话。   她显然在极力弥补:“邱先生擅水墨图景、邱家娘子一手刺绣绝活,夫妻俩早年名冠江南,一幅屏风千金难求。十几年前为求灵感,邱家夫妇举家迁居花渡口。邱夫人花费五年时间绣得‘繁花锦绣图’,绘的正是咱们花渡口的春日美景。后来邱家返回桃阳郡,这幅屏风被沭王爷高价买入,在太后六十寿宴上作为贺礼献上。太后娘娘喜欢得不得了,放在寝宫里日日观赏。邱氏因而再次声名鹊起,身价水涨船高。”   宋初影没想到这年轻女子没来由地说出这许多来。她涵养极好,不动声色道:“姑娘倒是知道不少。”   章佳人嘴角含笑,满面春风——虽然林汀不太明白,三更半夜没觉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其实我们章家,跟邱家也算是有渊源的。”   她刻意在这里停顿,等着有人出声问她。   然而四人自顾自地探讨,见她停住,也就收回了礼貌的注视,对她讲述的内容毫无兴趣。   宋初影和湛榕跟邱家相熟,并不需要从章佳人这里得些拐弯抹角的消息。而林汀对章佳人向来无感,认定她不过是为了博取关注,见宋湛二人懒得搭理,对这两口子的好感度立马攀上巅峰。   罗夏的思绪却往另一个方向拓展:“你们跟开绣坊的是友商,莫不是经营绸缎针线生意?”   “是啊。”宋初影大大方方承认,“邱先生和夫人都是匠心独具的艺术大家,不懂生意之道。我们帮他们拓宽销路,近几年合作良好。”   岂止是良好,大老远地拉到锦绣镇来送嫁,必然是邱家最可靠的合作伙伴。而心下有数的罗夏已经按捺不住借题发挥。   “初影到底是个人物,当年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不简单。果不其然,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湛老大不说,换了个地方还是混得风生水起,佩服佩服,我就没这个本事,只能倚靠娘子的本事吃软饭。”   罗夏十分夸张地大笑,眼角余光却不住往湛榕那边瞄。当年威风凛凛的湛教官最后还是给娘子打杂,敢情担当的角色跟自己八.九不离十嘛!   还有什么可拽的!   湛榕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遮掩,就这么阴森森地看他:“怎么,你要雇我?”   “不不不,不敢,不敢。”罗夏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湛榕哼了一声:“瞧你这怂样,吃软饭还吃得这么理所当然。”   罗夏心里不服气得很,我这是能屈能伸,怎么就怂了?   两名小娘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蕊蕊已经大好,宋姐姐和湛大哥还是安排孩子们早些歇息吧。”林汀又探了探女婴,顺带问道,“两位住在……”   “我们住邱家的宅子。正如这位姑娘所说,邱家从前在锦绣镇住过一段时间。”   湛榕抱起孩子,宋初影冲章佳人笑了笑,再三表达了深夜打扰的歉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拥有如斯美貌的笑脸人,最重要的是,她身后杵着个指不定何时突然翻脸的大魔王,章家审时度势,恨不得赶紧送走了事,哪还敢跟这家人计较。   林汀跟宋初影说:“今儿个太晚了,宋姐姐若是不放心,明日带蕊蕊来,我再帮着瞧瞧。我和夫君住一条街外的七号药栈,既是故人,就不用这么生分了。”   人生地不熟,逮不着靠谱的大夫,难保爱女心切的湛榕不会第二次大闹医馆。宋初影很感激地道谢:“那再好不过。咱们明天见了。”   折腾了半宿的不速之客终于送走。作为中间人,罗夏跟林汀自然要留在医馆善后,章甫十分识趣地绝不多问一句,章佳人也讪讪地不说话,临走前,林汀无意间却听见身后一句嘀咕:“邱家那个小狐狸精。”   “哈?”   林汀转身:“佳人认识?”   “我倒是不熟,不过邱语要嫁的韩家公子,是跟我堂妹打小就订了姻亲的。”   林汀不以为意,娃娃亲本就是父母长辈给凑的热闹,成年后两人情投意合固然是好事一桩,但倘若横竖不对路子,一拍两散的先例也不在少数。   “何况邱语又不是不知道这其中关系,她——”   “吓我一跳,我还当这邱家姑娘抢了佳人的夫君呢。”   憋了半天的吐槽又被生生打断,林汀一句话气得章佳人翻眼噎舌。   ————   当晚林汀休息了没多久,便早早起床到处拾掇。   床上打哈欠的罗夏很诧异:“今儿怎么勤快起来了?”   林汀一边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边很认真地说:“你的朋友上门,当然要好好招待。”   她强调了“你”,罗夏心里一暖,伸手将她揽过来,低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用太在意他们。”   林汀有些懵。她在罗夏怀里琢磨了没多久,就听见声音在耳中低低回响:“那个湛榕,不用怕他。”   “啊?你打得过?”   林汀单刀直切,罗夏只能强装自信,努力营造出压顶的威严:“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切,明明昨夜一碰面就自动服软了。不过林汀决定还是留点面子比较好。   过了午后,宋湛两口子果然登门拜访。不知是不是经过宋初影指点,湛榕看上去比昨夜亲和了些,脸上带了点笑意,林汀终于敢从他手里牵过软嘟嘟的小男孩:“蕴儿还记得我吗?”   孩子张口:“林姨姨!”   林汀喜欢得不得了,眼神绕着这个白嫩嫩的小豆丁打转,怎么也不舍得移开。   宋初影在一旁发笑:“你跟罗夏的孩子,肯定差不了。”   林汀专注逗弄蕴儿,也不答话。罗夏生怕她心里硌着,忙解释道:“林汀年纪小,养孩子太折腾,不如先逍遥几年。”   “倒也是,要是时光倒流,我一定先云游四海玩个痛快,不到三十岁才不急着生。”   湛榕抱着小女儿,阴森森地插话:“这可由不得你。”   ……   宋初影发觉话锋不对,适时地转了话题:“罗夏啊,当年你瞒着大家开溜的时候,自己都料想不到日后能娶一位神医吧?”   饶是平素听惯了赞许,林汀还是头皮一麻:“我就是个懂点皮毛的乡野大夫,宋姐姐可别折煞我了。”   “上午我特意打听了一圈,罗夏真是捡了个宝。”宋初影杏眼微闪,“昨晚真是多谢你了,蕊蕊一觉睡到天亮,睁眼又开始活蹦乱跳。”   林汀特地瞥了一眼湛榕怀中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女娃。好吧,活蹦乱跳……   宋初影夸人很会拿捏分寸,林汀跟她说话很舒服。两人很快就从育儿聊到了养生,插不上话的男人们在一旁时不时大眼瞪小眼,不知何时已将阵地转移到了后院,从隐约的呼呼风声判断,似乎在研究昨晚那把没派上用场的斧头。   “章家医馆的那位姑娘。”宋初影一皱眉,“讲话尖酸,偏要作出一副聪明样。我不太喜欢。”   太好了,我也不喜欢!   林汀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位极接地气的美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天都日更~~ ☆、飘雨录-3   年关前后,是送嫁迎娶的好时候。入了腊月,锦绣镇上的人们一边忙着筹备新年,一边走亲访友,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就连一向偏好待在屋里发霉的林汀都禁不住邻家女孩的怂恿,挤到街头凑个热闹。   “新郎官来啦!花轿来啦!”   人群在两边推搡着,自动让出一条宽敞的道。鞭炮噼里啪啦一串又一串地绵延,大家伸长了脖子瞧,漫天的淡淡青烟和唢呐声里,走来一支红彤彤的队伍。年轻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满面喜色。   “韩公子,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同喜同喜。”   随行的喜娘向人群中发撒喜糖,一路追着队伍蹦跶的孩子们一阵哄抢。   成婚的是一位韩姓人家的公子,他家的点妆阁开在镇中,饰品单价略高,林汀在家门边的胭脂铺上逛得心满意足,因而很少前去光顾,印象中没见过这位年轻人。   大婚当日,主角们往往都是满面红光,乐颠颠得只会傻笑——当年她跟罗夏虽然没有花轿游街的条件,但好歹也是正经拜过天地的,给乡亲们分枣时罗夏笑得见牙不见眼,林汀跟在后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分。   做妆奁生意的人家不差钱,迎亲队伍里一座四台花轿红绸精致,轿夫们小心地抬着,生怕惊到里头的新媳妇。这种时候人群里不免交头接耳:“出嫁的哪家姑娘呀?”   “这个还真不清楚……好像不是本地的姑娘。”   “肯定是外地嫁来的,昨天我还看到喜船停在花渡口。”   “我知道我知道!从桃阳郡来的!”总有知情人士迫不及待,“前几天在集市上听韩老板亲口说的,新媳妇长得可水灵了!”   桃阳郡?林汀心下一动,桃阳郡来的新娘,夫家又姓韩……难不成正是宋初影和湛榕陪同送嫁的邱家姑娘?   自从上回宋湛夫妇上门后,林汀跟他们再没见过几回面。据罗夏说,湛榕是个心机满满的醋缸子,无论男女,大凡谁多瞅宋初影一眼,他都要想尽办法使绊子,能少惹则少惹。   体贴的林汀假装没有看出罗夏极其头疼过去被湛榕镇压的日子。只是他们那双讨人喜的儿女,实在叫人没法不惦记。林汀踮脚卖力朝迎亲队伍里看,可惜里头多半是男方亲眷,若是送亲的,说不准还能看到白白嫩嫩的蕴儿被借过去当送喜童子呢。   “哎哟……”   林汀也不知道后头这些人在感叹个啥,大概还在可惜即便嫁来的是漂亮姑娘,他们这些围观的也没法进礼堂亲眼目睹真颜。果然,她的这番猜测很快得到印证:“人都嫁过来了,还怕瞧不着?新媳妇早晚要见街坊的嘛。”   又是一阵喧闹,一帮闲着没事干的都在揣测这精巧花轿上的外地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哎,前面怎么停了?!”   一时人头攒动。领头韩公子的坐骑不知何时一直在原地踏蹄,整条队伍放缓了速度,就连轿夫在内的众人都一头雾水地探头探脑,查看前方堵塞的源头。   “韩录!”   一个个脑袋齐刷刷地循声而望,一位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年轻姑娘横在前方,身着蓝色裙袄,双臂大张,无视周遭眼光,毫不怯场。   方才还在马背上笑意浓浓的新郎官顿时变了脸。   围观群众兴致勃勃地炸开了锅。   “哟,抢亲?”   “谁家姑娘啊,候在这儿等着呐?”   “韩公子挺本分的人,还惹了这么一招风流债啊?”   “哦哦哦,抢亲!抢亲!抢亲!”   路两边不乏煽风点火的。那蓝袄姑娘底气更足了,在前方叉着腰冷笑,大有“不给个交待坚决不撤”的气势。   韩录拉进缰绳退后两步,随着他一个眼色,一名扎着红头绳的喜娘扭着上前:“呀,章姑娘也是来庆贺韩公子大婚之喜的?同路同路,韩家已经备了好酒好菜,姑娘赏脸一道送送花轿如何?”   姓章?   那晚章佳人的话在林汀脑中一闪。我勒个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章家的姑娘都好走这个路子?   喜娘要打圆场,然而这位章姑娘并不领情,只跟韩录说话:“韩公子,你的花轿从我家门前过,不给点彩头,说不过去吧。”   只是讨彩头的?   韩录松了口气。他事先有准备,在怀里摸出一个红包:“这点心意,请姑娘喝茶了。”   章姑娘接过,掂了掂,嘴巴一扁。   韩录意识到不好。   她歪过脖子,朝后头停着的花轿点了点:“邱姑娘——啊,不,眼下是你韩家的新媳妇,就值这点面子?”   韩录面上挂不住了,压着嗓子道:“街里街坊的,你想怎么样?”   “哈,现在把街坊的名头搬出来。去年你跟我家退亲的时候,可没这么讲情面。”   群众哗然。听清最后一句话,一个个兴奋得满面通红。   旧爱拦了新欢的花轿,在锦绣镇这样的小地方,这种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可不是年年有的看的。   林汀瞅准时机。她长得瘦小,见缝插针很快挤到了推搡人群的最前头。这下总算看清了正大眼对小眼对峙的两人的模样——新郎脸上的怒气已然压制不住,随行人员正叽叽咕咕地劝,就怕这年轻男子一时按捺不住,搅了自己的大喜日子,这辈子可真是开了个好头了。   要知道,队伍停了这么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新娶的娘子可在轿子里头一句不落地都听了个清楚。   韩公子只能选择继续忍耐。   闹事的章姑娘跟章佳人确然是有几分相像的,不过跟小产后消瘦的章佳人比起来,她更年轻,身段更加丰腴、脸蛋也更加饱满些。她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韩录翻身下马,前前后后搜罗了七八个红包:“都在这儿了,章葵,你看着办吧!”   这语气,怕是没什么说服力。   果然章葵眼睛一斜:“原来韩家这么有钱,你先前给的那个是什么?打发叫花子?”   “章葵你搞事是吧?”旁人到底没拦住,韩录眼睛一眯,脱口而出。   章葵终于成功激怒他,一下子来了劲,无所畏惧地往前走了好几步:“怎么,是要打人啊?你来啊,来啊!父老乡亲的都看着,新郎官打人啦!打人啦!打——人——啦!”   韩录甚至来不及生气,当场哑口无言。韩家亲眷见章葵这幅胡搅蛮缠的撒泼样,当然不敢碰她,一个个杵在原地竟束手无策。   真是尴尬。   更尴尬的是章葵。她中气十足地嚷了两声,却发觉四下鸦雀无声。没人响应自然有些无趣,她硬着头皮四下张望——“你们不跟热闹啦?”   “章葵!闹什么!赶紧回去!”   人流中冲出四个年轻的男男女女,一眼看清站在路中央丢人现眼的章葵,当即分工明确地攻击她的四肢,一下子把章葵给抬了起来。后头还跟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对韩家人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章家教女无方,改日亲自上门贺喜……对不住对不住……乡亲们都散了吧,散了吧!”   韩家见终于有人收场,赶紧堆起笑意,两边再三礼让的场景居然非常和谐。韩录脸色总算缓和了些,剩余的红包子也不要了,红袖一甩抬腿上马。   “驾!”   这声音传进出师未捷的章葵耳里,不免听出了几分得意,当即刺激得拼命蹬腿挣扎。她长得不胖,力气倒是很大,章家人既要把持着她的腿脚,又要在人流中开道,是以均挂着一副苦脸。   章葵反抗无力,眼见着就要这样不甘收场,索性放声大叫:“韩录你这个始乱终弃的!骗子!渣男!你唔唔唔唔唔——”   留下善后的中年男子一路赶上,果断捂上了她的嘴。负责抬人的四人心弦一直绷着,忽然肩上一滑,章葵居然就这样掉了下来!   “哎呀!”   随着一声尖叫,林汀忍不住跟着其他人一道捂嘴偷笑。章葵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气恼下索性一个翻身盘地而坐:“笑什么!笑什么!”   “我的亲娘哎,新娘子下轿嘞!”   林汀还来不及收起笑意,下意识顺着队伍转头看去。众人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迎亲队伍里,一身红装的新娘子聘聘婷婷地走过来。   群众们再次躁动了。   “邱语,你——”   韩录急了,他慌忙下马要拦住新娘。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微微抬手,她的手掌纤白,在一身靓丽的艳红色映衬下,格外好看。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双精巧的红绣鞋一步步移至试图扎根大地的章葵面前。接着,那双白得晃眼的素手缓缓上移,掀开了那张刺绣精良的红盖头。   “哇……”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这肤色也太白净了吧。   “到底是桃阳郡来的,韩老板没吹牛,这新媳妇是真水灵啊……”   “韩公子从哪儿撞上这么好的福气……”   一片啧啧称赞声中,林汀却眼尖地发现新娘邱语的左眼角处,描了一道翩然欲飞的蝴蝶花样。   邱语眼型狭长,这样的蝶状纹身画在脸上并不突兀,但大约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林汀左看右看,总觉得这道纹身有些不对劲。   正当众人心猿意马之时,邱语开口了。   “章葵,韩录若是对你不住,有什么怨忿,你就跟我说吧。”   正主当面对峙,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章葵反而怂了。她傻傻地仰头看着面前女子,一时忘了站起来。   “不是……邱语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看韩录太顺了……不是我就是看韩录不顺眼……就想着找点茬子出出气……不是针对你,真不是针对你,我绝对没抢亲的意思……不是,你看我马上就走了,你看我舅舅兄姐都在——”   邱语平和地垂手而立,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地上冷,要不你起来说话。”   “啊……好……”章葵将手掌在身上蹭了蹭,这抓了邱语伸过去的手臂,忸怩地站好。这下两人平行对视,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多年不见,这个送你,忙完了这阵子咱们再碰头。”邱语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光看布料色泽便价值不菲的绣包。群众直了眼,纷纷伸长了脖子要瞧清楚。   韩录沉不住气:“邱语,你别——”   两个姑娘没给他发话的机会。章葵已经傻乎乎地接了。   林汀忽然觉得,这章葵,跟她堂姐章佳人还是有点区别的。   “就这样吧,章葵。回见。”四两拨千斤地处理完情敌,邱语冲章葵眨眨眼睛,放下盖头,又在喜娘搀扶下轻盈地坐回花轿。整个过程中,围绕着她的身周气场都是一派喜怒不惊,似乎不曾受到任何影响。   莫名其妙收下好处的章葵终于安静地站回路旁,在章家亲眷的严密监督下,目送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拐进下一条街。自看见邱语那一刻起她的眼神就一直呆呆的,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抢亲的戏码未能如愿上演,新欢旧爱的对峙也没有任何看头。目睹了整个环节的林汀终于在四散的人群中找回了原先同行的邻居,两人禁不住感叹,群众们又一次用实力诠释了,什么叫“看热闹不怕事大”。 ☆、飘雨录-4   关于过年,林汀最大的愿望就是药栈闭门十天,不问世事蒙头大睡。   可惜,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除夕当日上午,章佳人来访。罗夏给开的门,瞧见门外两人捧着一个坛子,料想是章家送来的年礼,赶紧接了过来:“辛苦两位了,请进请进。”   说着很给面子地掀开盖子闻了闻。章佳人跟他解释:“这是爷爷今年酿的药酒,滋阴补阳,劲儿不算太足,可用来小酌润身,林汀妹妹都可以饮用。”   滋阴补阳?   罗夏想,我还需要补?   邻里之间有来有往。罗夏招呼两位客人坐着,他去准备回礼。楼上的林汀一早听见了动静,下楼过来打照面。新年免不了四处见人,章佳人素日注重装扮,面上涂得白皙红润有光泽,但跟养得越发滋润的林汀一比,还是瘦得惊人。   林汀的目光很自然地往她旁边那人身上移去。   “这位妹妹从前倒是没见过……”   章佳人笑着介绍:“我堂伯家的堂妹,章葵,碰上来我家串门,就拉过来搭把手了。前几年留在乡下照顾她母家的姥姥,很少在镇上露面。”   “你好。”林汀打量了章葵两眼,心想这两个长辫子扎得好生乖巧,倒是不复那天当街拦亲的霸气。   “嫂嫂好。”   “……”   章葵跟在她堂姐后头,跟换了个人似的懂事。   这时罗夏的声音从后屋传来:“林汀啊,熏肠被你收哪儿啦?”   “我来找吧,你过来陪佳人说说话。”   有章葵在场,章佳人应该不会太过分吧?林汀惴惴不安地跟罗夏完成交接,熏肠前日刚刚被她搬到了最高的橱柜里,她不得不搬了个架子爬上去拿。   “你当心点儿啊。”罗夏忙着去厨房里煮茶,叮嘱了两句匆匆出去。林汀站在还算牢固的木架上,费劲地搬开拦在前头的瓶瓶罐罐,耳朵不自觉地老往门边探。   天这么冷,水啊慢点开……   “嫂嫂,需要我帮忙吗?”   林汀手里端着两个瓷瓶,闻声吓了一跳。门外有张圆脸仰着朝她看,林汀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章葵又耍赖坐在路中央,而她是居高临下的邱语,只不过手上的绣包换成了酱油瓶。   “啊,没事,我可以的。”   章葵眼巴巴地看着架子上的人逞能没多久,还是泄气妥协:“能不能劳烦妹妹帮我拿下碟子……”   “好的。”   章葵接过林汀从高处递来的一摞瓷盘。她看着林汀从那个深不可测的柜子里掏出一大堆物什。   “嫂嫂,过年要用的东西,你还放这么深啊。”   “是啊,本来指望藏得隐蔽点,一个人偷偷吃了。谁知道家里有个记性这么好的夫君。”   章葵被林汀逗乐了,笑得全身发颤。林汀瞧她乐得那样,也跟着笑,笑了半天又觉得站这么高说话不太礼貌,拖了几串熏肠赶紧下来。   “嫂嫂当心。”章葵将手中的瓷碟放在一边的桌上,伸手去牵林汀。   林汀不习惯这样的自来熟,她正踩着横杠往下走,章葵的手一触及胳膊,即便有厚厚的棉衣挡着,林汀还是有意识地避了避。她的反应有点大,胳膊肘一抬,上身一歪,脚下的木架吱呀一声,林汀只觉得一阵虚晃,紧接着就是一圈天旋地转。   “哎——嗷——”   “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眼见着林汀直直地朝她这边倒下,章葵慌得破功。然而出声已经来不及,林汀还没来得及庆幸有章葵倚着好歹没摔跤,身后的人受了冲击脚下不稳,直直地往后退……   直到林汀叠着章葵撞上桌边,那一堆高高的盘碟应声而落,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传进耳里,林汀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见章葵正以极其诡异的姿势趴倒,两边胳膊肘努力支在地面,悬空张开的手掌下,是尖利的瓷片。   ……   赶来的罗夏和章佳人,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骇人的一幕。   林汀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脚下一片支离破碎,甚至不敢去搀扶章葵。   “章葵!”   一股凉风刮过,章佳人急速越过林汀。林汀这才后知后觉地上去帮忙,两人在遍地瓷片中将章葵小心翼翼地扶起,林汀声若蚊讷:“章葵……妹妹……你没事吧……”   心下一沉。她和章佳人同时看清了章葵手腕上一道细细的血线。   “没事没事,还好我反应快,没扎着手。”   章葵想要拍拍身子,被章佳人严厉拦住。   “衣褶里有瓷块怎么办!长点心吧!”   林汀默不作声地取来一条干净的毛掸,章佳人一把拽过来,在章葵的裙袄上一通乱拍。心虚的林汀很尴尬地在一旁绞手指,余光偷偷掠过眉头微锁的罗夏,投过去一个哀怨的眼神。   我真的不是故意哒……   罗夏取来笤帚和簸箕,在章佳人意有所指的责备声中,将地面打扫干净。林汀起初还有些内疚,随着章佳人嗓门越发张扬,她心里一撮小火苗也开始蹭蹭蹭地蹿。   你是当事人吗?说得跟目睹了现场似的!   就你妹妹金贵!我腰椎还磕到桌角了呢!很疼!   说起来还是你家章葵先碰了我,我才摔了下来!这是赤.裸裸的碰瓷!碰瓷!   章佳人洋洋洒洒,围绕着章葵如何粗心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后,终于将矛头对准林汀:“林汀妹妹,你们这儿有跌打酒和纱布的吧?麻烦取一点来,给我们章葵好好检查检查。”   林汀倒也干脆,很快将她要的东西取来,往桌上重重一放:“两位自便。”   见章佳人站着不动,又说:“章家世代从医,涂药包扎这样的谨慎活,恕我不敢代劳。”   章佳人一声“哈”,满脸匪夷所思:“林汀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妹妹来前好端端的,偏生在你屋子里摔成这样,合着你还占理了?”   林汀也冷笑一声:“她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又不是我推的,我怎么不占理了?”   “行了,别吵。”   声音低沉,罗夏终于发话了。   他难得的一句话收效甚好,林汀和章佳人齐齐住嘴,气呼呼地别开眼神,互不理睬。   始终未能争取到发言权的章葵涨着脸,喉咙里带了哭腔:“堂姐,不是这样的……我衣裳穿得厚,没事的……”   林汀稍稍得了安抚,章佳人却又转身对着她堂妹,语气咄咄逼人:“章葵,早跟你说过人不能太心软!你别怕,堂姐在这里,章家给你撑腰!”   “劳驾,让一让。”   章佳人迁怒于章葵,却被罗夏不耐烦地推开。她趔趄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他,“罗夏!”   林汀也呆了。罗夏对待表面功夫从来耐心,即便心里真的不爽,也只会笑里藏刀,这样直白地表达情绪还是头一回。   “我说了,闭嘴!”他恶狠狠地瞪着章家姐妹俩,同时揉着林汀的手:“哪儿撞着了?”   林汀其实没有撞到手腕,但在罗夏胡乱揉搓下,她一声儿都不敢吱。   看着这一幕,章佳人只觉得怒火中烧:“你家林汀害章葵受伤,就这么算了?”   罗夏转身,奇道:“林汀撞了章葵,关我屁事?”   林汀和章佳人同时一怔。章佳人咀嚼着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得意。   可没等她抢占先机,暴怒中的罗夏果断下了逐客令:“多谢章家的药酒。你俩还是先回医馆看看,章葵若是伤着了,放心,该我们担的也绝不会甩手不管。”   他挥手,一脸“滚吧滚吧快滚吧”。   章佳人要发作也得审时度势,而章葵觉得这个罗老板实在是不好惹,于是顾不上腕间的隐隐痛楚,拉着堂姐赶紧灰溜溜地走掉。   屋里只剩下药栈两口子。   林汀看着罗夏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在罗夏很有分寸,赶走了惹事的人,只深吸一口气:“吓坏了吧,过来让我瞧瞧。”   林汀连忙乖乖过去。   “我真是低估章佳人的毅力了,太能借题发挥,以后你跟她少来往,别中了她的招。”   “嗯。”林汀起初还甜丝丝地听着,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什么叫借题发挥啊,根本就是颠倒黑白好不好。”   她嘟着嘴,很不服气。   罗夏拉开她的上衣下摆,有些心疼地揉着腰间一块显眼的淤青:“有我在,她难免犯怵,再有下次——唉,别有下次了。”   心里那丛没燃尽的小火苗突然蹭地冒得老高,林汀的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跟她一样,认为是我推了章葵?”   罗夏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话里带了疲惫:“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林汀很坚持,“事关我的清白!”   罗夏有些模棱两可的无奈:“旁人的眼光,不要看得太重。”   林汀装不下去了,她收起娇滴滴的神色,眯了眯眼:“说到底,你就是不想跟章佳人撕破脸皮。”   罗夏脸色渐渐沉了:“她一个女人,我能拿她怎么样。难不成要我当着她的面说:‘章佳人,我对你没兴趣,我这辈子只认林汀一人,你死心吧。’”   林汀:“……”   罗夏接着说:“这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是人家会不会接招的问题。我跟你赌,一旦我把话挑明,她肯定一脸惊愕地回:‘罗大哥你在说什么,你真的是想多了!’无根无据,一口否定,到时候干晾在一边,你要我怎么办?”   林汀垂着头不说话了。   罗夏只当她在认真反省,正埋头帮她整理衣服,突然听见头顶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心下一揪,接着眼前一花,一道影子就这么冲了出去。   罗夏傻了。   待他反应过来追出门,疾驰而去的林汀已经不见了踪影,恰恰此时拐角处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罗夏心叫不好。   迎面而来的是章甫和章佳人的爹娘,面色尤为不善:“罗老板,刚刚跑过去的,是林大夫吧?”   靠。这个年还让不让人过了。 ☆、飘雨录-5   林汀跑了好久都没见罗夏追上来。   林汀越想越气,可心里到底还残存着一点期待。她抬头张望,除夕街上收摊早,尽管日头初上,放眼望去就没见几个人影,街角蜷着的几只猫猫狗狗都尽收眼底,一清二楚。   他真的没有追来!   林汀失望之余,清冷的视野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待她反应,那个人率先叫了出来——   “林大夫!”   宋初影穿过门可罗雀的街道,看清林汀红肿的眼眶,大吃一惊:“怎么了?罗夏欺负你了?”   终于有个看穿她心事的人,此刻也顾不上适不适合,林汀扑进宋初影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   林汀一路哽咽,跟着宋初影回了她和湛榕的住处。   林汀还记得他们住的是邱家的宅子,到了门口一阵踌躇,小声问:“宋姐姐,我真的能进吗?”   “没关系,邱先生和夫人都到附近城镇会见老朋友了,这里暂时只有我们一家住。”   林汀这才肯跟她进屋。邱家宅子分了三进,由于邱氏夫妇的职业性质,里里外外宽敞而简约。宋初影领着林汀到厅中坐好,给她倒了一杯茶:“罗夏怎么欺负你了?”   林汀避重就轻,眼神已经下意识搜寻令她牵肠挂肚的两个小身影:“蕴儿和蕊蕊呢?怎么不见他们?”   “湛榕带着去看庙会了。”宋初影从善如流,“你先平复一下,我出去请人给罗夏捎个信。他找不着你,肯定要着急的。”   林汀握着热乎乎的茶杯,不吭声。   “两口子拌嘴难免,但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你放心,我出面暗示,用不着你跟他妥协。”在处理夫妻问题上,宋初影显然深谙此道。她不逼问原委,留林汀一个人静静坐着。   屋里只剩她形单影只,心绪不仅没有平复,反而一股怨气越憋越足。对章佳人不知廉耻的恼怒已经转移到罗夏消极对待的态度上。   得陇望蜀是男人普遍具有的劣根性,根本不应该对罗夏另眼相看。   他怎么会愿意跟章佳人恶言相加呢?!   他怎么会愿意让章佳人彻底断了念想呢?!   有个女人眼巴巴地盼着他、哄着他、惦记着他,人家心里指不定多美呢!   她一口气饮下茶水。水壶是宋初影刚从炉上取下的,有点烫。   “慢点儿。”   不远处突然冒出一声,林汀险些呛着。   她回头,这才发现里屋的门口站了一名长发白衣女子。好在现下是白天,若是月上枝头,三魂六魄都要吓飞了。   不过眼下林汀的反应也好不了多少。她几乎从椅子中跳起来:“你是……”   怎么有点眼熟……   “你好,我是邱语。”   林汀恍然大悟。难怪这恬淡的眉眼似曾相识,只是那日她一身喜庆红装,今日却素脸着了浅色裙袄,虽然惊人的白皙不减当日,但前后风格差别太大,她一时没有跟匆匆一瞥的浓妆新娘子对得上号。   “你好……我不知道你也在,贸然打扰,实在抱歉。”林汀硬着头皮解释,心里却想,邱语跟韩家那位公子已经礼成,应该成日里热乎着才对。邱氏夫妇又不在家,新婚的第一个除夕,她跑娘家来做什么。   还是这么冷冷清清的娘家。   “没关系,你自便。”   两人之间保持客套的距离。见邱语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林汀犯了难。按理来说要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可这要怎么开口?邱姑娘?邱小姐?韩夫人?   还是邱语打破僵局:“怎么称呼?”   “林汀,家住花渡口的七号药栈。”   “喔,林大夫,宋姐姐提过的。”邱语眼神渐渐明晰,“其实客来客去的这一套我一向不太会走,要不咱们就直呼其名吧。”   这女子意外地爽快。不过想想也是,艺术大家的女儿,被人拦了花轿都表现得那么轻描淡写,估计世俗的这一套也不会放在眼里。   有了宋初影这个媒介,话题自然好展开。   “过年你夫家那边挺忙的吧,怎么有空出来?”   “我溜出来的。”   林汀:“……”   邱语侧过脸斟茶,林汀的目光被她眼角的蝴蝶吸引。蝶翅的颜色相较那天淡了许多,远远望去还真没注意。   溜出来的这位又补充了一句:“他家里的人我都不太熟,索性过来找宋姐姐说几句话。”   林汀赞同道:“初嫁之时,的确有这个烦恼。”   “你也经历过?”   “我夫君家里……人丁不太兴旺,不过周围出嫁的姑娘,回门的时候都不免要说两句。多听几次就……”   人家刚刚成婚,就这么抱怨夫家关系难处,是不是不太好啊。   邱语不太介意:“你没公公婆婆是吧?那我挺羡慕你的。”   林汀:“……”   这姑娘看着气质出尘,说话耿直得让人接不下去。   正想着,眼前那片翅膀扇了扇,邱语抬眼看她:“我也就私下说说,你不会跟外人讲的吧?”   “不会不会……”   “讲了也没事,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   林汀彻底无言。邱语接着嘀咕了一串,自言自语般乐在其中。林汀也不敢随意插话,一来这是人家的屋子得讲规矩,二来谁知道邱语这几句话到底是嘴上的还是心里的。   还是老老实实喝茶吧。   “好啦好啦,让人给罗夏说好了。”这时宋初影脚步轻快地进门,看见并排而坐的两人有些惊讶,“邱语,你怎么出来了?”   邱语朝她抬了抬茶杯:“渴了。”   宋初影坐到了她们对面:“你家韩录在门口绕了好几圈了,真不放进来啊?”   邱语无所谓地晃着茶水:“再看吧,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你啊。”话虽如此,宋初影的语气中却听不出责备的成分。她的目光转向另一边的林汀:“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林汀偷瞄了邱语一眼。   “这是个过耳不入的,你放心吧。”   于是林汀将先前发生的意外讲了一遍。宋初影脸上渐渐浮出不忿。   “章葵这小蹄子,怎么哪儿都有她?!”   啊?连宋初影都知道章葵拦花轿的事了?   邱语突然闷闷地笑了一声,半真半假中流露了几分幸灾乐祸:“我看林大夫今天就别走了,都是一路人,搭个伴过年吧。”   林汀脑子一转。所以因为章葵横插一脚,她也跟韩录闹翻了?   果然,宋初影一拍桌子:“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没处投奔的。”她起身烦躁地说道,“大过年的,倒成‘没娘家’大本营了。”   林汀和邱语忍不住同时一声笑。听见声响,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顿时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林汀还在纠结“邱姑娘”还是“韩夫人”的称呼:“那个,你是怎么……”   宋初影替邱语作答了。   “就那章葵,你知道的吧。”   “嗯。”事已至此,林汀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说明,“其实出嫁当日我在路边看了两眼,也见到章葵——”   林汀还在拿捏措辞,邱语已经了然地望着她:“你也知道了?”   “嗯。”林汀感觉自己只会点头、微笑、“嗯”了。   “那看来都知道了。”   邱语又喝了口热茶,语意不明。林汀顿时陷入尴尬。   她们本不熟识,纯粹沾了宋初影的光才能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喝茶。   而结识宋初影,还全因为罗夏的关系。   林汀坐不住了。她自恃脸皮尚可,可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局促过。在这个女子面前,她竟不知道手往哪里放,话要怎么说。   最后不得已费劲地挤出一句:“那韩家后来有什么表示吗?”   宋初影斜着眼看对面:“门外这个还要怎么表示,正主不吃这一套啊。”   邱语一副任你地动山摇、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林汀突然觉得自己亟待修炼的还有很多。   宋初影察言观色:“林汀,别急。即便你拉不下面子回去,最晚过了午后罗夏就会来找你的。”   “他……真的会来找我吗?”   林汀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宋初影干脆指着邱语:“你跟这个学学。人家多泰然处之。”   林汀哑然。你都说韩录在门口绕圈儿了,她能不淡定吗?   “可是,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也有点不太对……”   林汀别扭地说完一句,邱语突然放下了茶盏——   “宋姐姐,我走了。”   “这就走啦?”宋初影眉开眼笑,“这么快想通啦?”   邱语低头整理衣裙:“没通。”她顿了顿,“这个年我过不好,也不能让他们过好。”   “他们”?谁?韩家还是章葵?   “对了……”   邱语突然转身打量林汀。林汀只得仓促起身。   “你是不是没地儿去?跟我走吧。”   “啊?”这回吃惊的是宋初影,“小姑奶奶,你自己那头还没办妥,少在别人的事情里头搅和了啊——”   邱语只看林汀,言简意赅:“走不走?” ☆、飘雨录-6   走啊,为什么不走。   章葵,章佳人,罗夏……   邱语眼神里隐隐带了怂恿。到底身边有个统一战线的,林汀翌时鼓足了任性到底的勇气。   “那我跟你一起走。”   宋初影没料到突然冒出这茬:“等等,那罗夏来了我让他到哪儿找人?”   林汀说:“没事,不用他找,我自己回去。”   不过归期我来定……   这点小心思糊弄不过宋初影。“大过年的,适可而止啊。”她警告,“别跟邱语学,你们情况不一样的。”   被点名批评的邱语一脸坦然。林汀不太服气: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章家的女人在里头搅事吗?   她存心要跟罗夏过不去,不过在宋初影面前展露这些情绪显然是不明智的:“宋姐姐你放心吧,我转一圈就回去,不会让他等太久的。”   立场很坚定,邱语投来赞许的目光,   ————   出了门,林汀注意到邱语飞快地往旁边瞄了瞄。   没人……   “没关系,走吧。”邱语察觉她的眼神,立即若无其事地开路,“你多大了?”   林汀如同刚进学堂的小童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先生的问话:“过了年二十。”   “哦,我刚过了十八生辰,该叫你一声姐姐。”   林汀不敢苟同:这气场,我该叫你姐才对吧……   邱语整个人明显心不在焉,却执着地不肯放弃交流。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几句,林汀只觉得越聊越乏味。然而时刻为即将聊不下去而烦恼的是只有她自己,邱语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   “林姐姐。”邱语投入角色的速度很快,“你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花渡口来的啊?”   “有一年了吧。”这个称呼从邱语口中出来,林汀怎么听怎么别扭,“要不还是像你之前说的,咱们干脆直呼其名吧。”   邱语耸耸肩:“也行。”   终于能够好好说话了。   称呼一换,林汀立即自在了许多,或许是离了邱家宅子的缘故,对邱语这个人也渐渐没那么犯怵。两人相互介绍了各自基本情况后,林汀有意把话题往章家的方向引,但邱语并不打算接招。   林汀很奇怪。既然邱语和韩家公子因为章葵发生争执,此时她们不应当同仇敌忾地一起对章家女人的无耻行径展开猛烈抨击吗?她怎么能做到如此无动于衷呢?   那她干嘛跟着邱语走。还不如留在邱家宅子里让宋初影配合着尽情发泄,这才是女人遇上闹心事时闺蜜们该有的态度啊。   若说邱语对章葵的冒犯根本毫不介意,那她还别扭什么?   还是说——邱语对自身足够自信,她介意的根本只是韩录的态度?   这个猜测靠谱哎。   无尽揣测中的林汀未曾发觉邱语已经许久不作声,两人静悄悄地走了一段路。寒风肃杀,林汀有点后悔跑出来之前没把外衣带上。   她忍不住哆嗦了两下,很快被邱语察觉。   “你冷啊?”   “嗯。”林汀老实承认,“在家习惯守着火炉。”   “我不冷。”邱语往前蹦跶了两下,“我出门之前多穿了一件夹袄。哈哈。”   林汀:“……”   老天,她真的不想再聊了。   上天也许真的听见了林汀在寒风中的祈祷。她眼巴巴地许愿后不久,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男人的呼喊:“邱语——!邱语——!”   邱语闻言一个挺立,立即抓紧了林汀的手:“跑!”   ……   跑个球啊跑!   林汀糊里糊涂地跟着一通狂奔,邱语看着纤瘦,爆发能力却异常惊人。她扯着林汀跑出三条街,一下子将身后男子甩得老远。   邱语对自己的发挥十分满意,松开手后才发现倒霉的林汀已经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小脸痛苦地扭成了一团。   邱语这才着了慌。   “林大夫……林汀……”她也跟着蹲在对面,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汀,“你、怎么样啊……”   问话的声音越来越弱。林汀面无血色,正忙着匀气,哪有精力回答她。   “别吓我啊,就这么点路。不至于吧……”邱语一边嘀咕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手头力度倒是知轻重。   林汀喘得肺都要爆炸,内心的抱怨更是一波接着一波沸腾。   什么这么点路,三条街哎!   你当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健康活力时刻待命说跑就跑呐!   好不容易有力气直起身,林汀脖子以上的肤色已经从最初的惨白涨成猪肝色。原本还在委屈地红眼睛哭鼻子的姑娘,眼下被她连累得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邱语内疚不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她环顾四周,自觉地住了嘴。   锦绣镇不比富庶的城池,酒楼茶寮,守岁当日一律闭门谢客。   万幸林汀是个业务水平不错的大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清楚。她认命地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感觉体内翻江倒海的气势平息了好多,这才抬头虚弱地解释:“我身子不太经得住跑,咱们还是……别有下次了。”   邱语频频点头。林汀的目光在她清秀的面庞上流连片刻,慢慢挪向她的肩头。   此举深意不言而喻。   方才还忙着表愧疚的邱语立即披上了淡然的外衣。   “邱语……”   邱语转身,对着赶来的夫君微微一笑。   林汀只能设想韩录一定还犯了其他什么错,当下数罪并罚,不然挺好看挺精神的一个男人,不至于这般惶恐:“邱语,跟我回去吧……”   “等会。”   邱语直直地看他,惜字如金。接着她转身弯腰扶起林汀。   “没事。这我朋友,林汀。”她又指了指怔怔站着的韩录,“我夫君,韩录。”   “……韩公子,久闻大名。”   韩录尚未回神,呆头呆脑地问:“你……认得我?”   眼下林汀的脑袋不比他灵光多少,傻不拉几地实话实说:“你家东西太贵,我们一般都到你家看个模子,然后托五金店打,价钱能便宜一半多。”   韩录:“……”   邱语突然不耐烦起来。不过她注重修养,即便不耐烦也是优优雅雅的不耐烦:“起风了,林汀身子弱,我们带她回去休息吧。”   韩录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瞎转了一圈,巴不得她早点说出这一句,自然无异议。   林汀却退后两步,摇头道:“我夫君也在家等我,就不打扰了。”   眼尾蝶翅一展,邱语一扬眉,但可能想到自己对人家做的这桩子事也好不到哪儿去,诚恳的神色又浮了上来:“那……我明天去药栈拜年,你一直在的吧?”   我为什么会一直在??   就不许走亲访友蹭个饭啥的??   真不该跟她交待自己公婆均无下落的事实。   林汀:“……随时欢迎。”   韩录显然没料到新婚妻子突然安插了这么行程。不过他应该已经习惯了邱语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赶紧顺着说道:“那届时我陪娘子一同拜访。林姑娘,多有叨扰。”   邱语平静地纠正:“林大夫已经成婚一年多,人家不是姑娘。”   韩录:“……”   林汀:“……”   邱语不理韩录,注意力全放在一脸生无可恋的林汀身上:“你一个人回去真的可以吗?我们送你吧。”   林汀悄悄打量了韩录的神色。   “不用了。这里离花渡口也不远,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走丢的。”林汀冲他们展开一个很努力的笑,“你们快回去吧,还能赶上午饭。”   邱语一路三步两回头,磨磨蹭蹭许久,终于被长舒一口气的韩录拖走了。   林汀脑子里一团浆糊。这都什么情况啊,原本是她负气出走,以为遇上了同道中人,可亲眼一瞧才知道,邱语夫君待她的宠溺程度,根本远胜罗夏对自己嘛。   还有邱语这飘忽不定的脾气……韩公子也是不容易……   不不不,他一个始乱终弃的“渣男”,有什么好同情的。   哎,不对啊。林汀忽然想起宋初影的话,“邱语的情况跟你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章佳人是明知她和罗夏关系稳定,还挖空心思地想要横插一脚。可邱语从小跟随父母住在锦绣镇,从那天拦花轿的反应来看,她跟章葵不仅认识,而且彼此并不陌生。按章佳人的话说,她对韩录和章葵的亲事也是一早就知情的……   虽然章佳人说出的话可信度有待商榷,但这种明晃晃的事实凭空也杜撰不出来吧。   所以,真正跟自己同一挂的其实是章葵?乍一看白白净净不染纤尘的邱语才是横刀夺爱的那个?   她果真被恼恨和第一眼印象蒙蔽了双眼?   林汀正觉得脑子又不够用了,腹部以下突然又传来一阵抽痛。   她低头使劲揉了揉,盘算着应该是小日子快到了。再抬头,心脏倏地一滞,紧接着又是一阵狂跳。   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胳膊上挂着一件深色外袍,正安静地注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相当“无语”的一章,邱语应该改名叫“吴语”。。。2333333 ☆、飘雨录-7   见到罗夏的那一刻,林汀陡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从前他们不是没有发生过争执。但是罗夏待她从来好言相劝,与其说是因为耐心,不如看作对她温良秉性的认可。   林汀想:我以前不这样的……   她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小腹仍然隐隐作痛,他却没有一点要过来抱她扶她的意思。   他动真格了。   林汀不生气。活该,她活该。   走在前面的罗夏忽然停住脚,等林汀赶上,又跟她并排走。两人和往常一样挨得很近,林汀低头盯着他垂在身侧自然摆动的手臂,伸手挽住的冲动挠心挠肺。   “你走了之后章家来人,我跟他们道了歉。”   “好在章葵出面说明只是意外。既然是意外,当时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说明,章佳人乱带节奏,你跟着她胡搅蛮缠什么?”   林汀心想,还不是因为在乎你,才着了人家的道。不过罗夏压着火气跟她讲道理,她不敢说。   “就这么任性地跑出去,天这么冷,穿这么少,大过年的冻出病来就高兴了?还敢跟着不认识的人乱走,宋初影告诉我的时候,她比我都着急!”   宋初影急什么?她跟邱家不是老熟人吗?   难不成邱语披着小家碧玉的外衣,还兼职贩卖妇女?   “宋初影跟邱家不过是生意往来,那个邱语,其人没那么简单,以后少招惹,知道了吗?”   “嗯……”林汀老老实实点头,力争挽回自己在罗夏心中的形象。   然而他丢下一番大道理,就再没理她。两人到家后,他甩下一句“桌上留了饭菜”,头也不回地径直上楼。   药栈面积不大。林汀偏向小而精致的结构,先前来花渡口定地方的时候之所以看上了七号的店面,懒得打扫的因素占据了很大比重。何况不过两个人住,小窝反而收拾得温馨。   一年多来,林汀头一回发现自家药栈原来这么冷清。   她孤孤单单地吃完饭,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每扒拉两口她就朝楼梯口张望,可是直到擦湿三张帕子,罗夏还是没下来。   罗夏没骂她、没凶她,她反而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要是痛快地骂一顿多好啊,她能当着他的面哭泣、辩解,再大的事情都能说开。可是眼下他采取冷暴力,根本不给她交流的机会。   经此一事,他终于对她失去了耐心,不再迁就、不再容忍她了吗?   胡思乱想了两个时辰,林汀脑子里翻江倒海,实在受不了了。   再糟糕也糟不过罗夏对她视而不见,林汀收拾好碗筷,鼓足了勇气踏上楼梯。   嘎吱……   嘎吱……   每踏出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罗夏听见嫌她多事,又怕他根本无所谓听不听得见。卧房门意外地没有关,林汀在楼梯口就能看见床上闭目养神的罗夏。她踌躇了半晌,垂头丧气地来到床边,细声细气道:“罗夏,我知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原本仰面朝上的罗夏动了动。林汀刚一窃喜,他却翻了个身,下一刻竟背对着她。   林汀霎时又红了眼圈。   “罗夏,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听见身后的强忍着哽咽,罗夏到底还是没撑住,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将床边可怜巴巴的一团搂坐到大腿上。   林汀小脸埋在他颈窝里,身子一抽一抽:“你要是再不理我,我给你跪下的心都有了……”   罗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林汀抽抽鼻子,“知道。”   她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然而罗夏并没有让她当场检讨,估计他也明白她此刻的认错纯粹是为讨好,言不由衷的水分太大。他等她平息了一阵,才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娘子,可以吃醋,可以蛮不讲理,可以对自己、甚至对我没信心,哪怕多疑猜忌乱发脾气……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是自家门里的事情,我都能无条件地坦然面对、尽力化解。”   “可是你不能就这么跑出去。吵架不出家门,这应当是我们四年前就达成的共识才对,你怎么……唉……”   林汀蜷在他怀里,听着头顶心有余悸的叹息:“小丫头,你今天吓坏我了,知道吗?”   他说话的语调格外温柔,林汀身体里有一缕绵延不绝的甜丝,顺着全身的血液经脉绕来绕去,绕得心里又暖又愧疚。她仰脸看进他的眼,郑重起誓:“我以后绝对不会随便乱跑,也不乱发脾气,也不乱吃飞醋,也不——”   “发脾气是可以的,吃醋也是可以的。”罗夏抚上她的脸,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睛,“但是不许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他低声说,“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你明白吗?”   一番大度深情的发言令林汀感动得无以复加,差点又泪眼汪汪:“夫君,你真好。”   乖巧讨喜的林汀又回来了。罗夏将她怀里晃了半晌,又说:“不过章葵这事儿,还不能这么算了。”   臂弯里的人顿时一僵。   罗夏假装没有发觉,继续说道:“我的娘子,怎么能在自己家里受这么大委屈。大年初一是个好日子,瞅准了明天,咱们找章佳人算账去。”   林汀慌慌张张地挣脱怀抱:“这就不用了吧!!”   患得患失的惊惶全写在了泪痕未干的脸上。罗夏强忍笑意,继续一本正经正色道:“娘子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语气不容置喙。可这才和好没多久,他又讲得这么笃定,林汀哪敢深究,心里这个七上八下啊。   ————   除夕之夜,跌宕起伏。   大年初一一早起来,林汀发觉葵水如期来袭。前一天超量剧烈运动多少有些影响,林汀趴在床上夸张地“唉哟”了半天,意图将罗夏扣留在身边,免得他真的去找章家的茬。   “罗夏!”   “罗夏!”   “罗夏……”   林汀连叫三声,楼下却无人应答。她急了。   也就打发了几个上门讨彩头的人,就这么一小会儿,罗夏不会趁机避开她去章家了吧???   那还了得???   林汀手脚并用急急爬起,套上鞋袜奔到窗前向下看,顿时松了口气。   罗夏还在呢,可眼见着讨彩头的舞狮队已经浩浩荡荡地“打劫”下一家了,他还杵那儿干嘛呢?   窗缝开大了些,林汀探出头想要看清楚屋檐下的情况。   等等,那两个一身红的是……   她忘了邱语说好要来访的!   林汀心中叫苦不迭。完了完了,知情不报,短期内接连出错,再怎么好说话的人都要翻脸啊。更何况昨天她才信誓旦旦地说要夫妻齐心,不留秘密……   林汀蹭蹭蹭下楼,正撞上罗夏领着两人进来。她忐忑地对上罗夏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没睡醒呢,还在发愣。”罗夏笑着对邱语和韩录说,“让两位见笑了。”   他笑得温和,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林汀这才放下心来。   按照习俗,新嫁娘邱语穿了一身红艳艳的新衣,脸上描了淡淡的妆容,露齿一笑:“林汀,新年好啊!”   林汀却被她眼角的彩蝶吸引过去:“咦,你的眼睛——”   “好看吧?”邱语特意侧过脸让她看个清楚,“我娘亲在桃阳郡特地找人调的色,我一早起来对着纹身勾了好久。过年图个喜庆嘛,平日里我也不想涂得这么艳。”   “好看,韩公子也很喜欢吧?”林汀很真诚地夸奖。不过大概是邱语眼尾画得狭长的缘故,蝶翼的轮廓被色彩家中,感觉多了几分奸妃的气质……   跟她本人倒是有点符合。   被点名的韩录一愣,连连点头。这下连刚刚相互介绍了身份的罗夏都奇怪地看着他,好歹是镇上最大妆奁店的继承人,过年串个门而已,他紧张什么?   林汀好奇地问;“韩公子,你老是朝外面看什么呢?”   “啊……”韩录又一扭头,“我想看看,你昨天说的那个打模子的五金铺子在哪边。他用我家模子赚了那么多钱,收点分成也不算过分,林大夫你说是不?”   林汀:“……啊?”她捕捉到韩录嘴角的笑意,这韩公子沉浸在追回娇妻的安定中,居然还挺会聊天的。   反正比邱语会聊。   罗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脸懵圈地问:“啥?”   邱语伸手在鼻梁下挥了挥:“他这人就这样,昨天吃完年夜饭还忙着账本,铜臭气太重。习惯习惯就好啦。”   这姑娘真的挺自来熟的。林汀有些惊奇,昨天才算跟邱语头一回打照面,一番闹腾下来竟然没有多少生疏感。罗夏将他们带到屋里,韩氏小夫妻客气地吃了茶点,四人绕着火炉一番寒暄。   “这么说两位算是青梅竹马了。”   了解了邱语和林汀相识的来龙去脉,再加上宋初影先前说过此行为送嫁而来,结合这几日耳边的细节,稍稍一联想,罗夏不难串出个大致的轮廓。   韩录居然有些扭捏:“其实,也不完全是。”   邱语则埋头喝茶:“我幼时在镇上学堂念书,一开始是真没怎么注意他。”   林汀偷瞄韩录,从他的羞赧中瞧出了一些端倪:“不是吧,以韩公子的家世样貌,应当很受欢迎才对。”   韩录呛了一口。   邱语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从小家教严格,父母鞭策我用心读书,不许我在旁的事上分心。”   “哦……”林汀认为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她会这么听话?   聊到以往,韩录开玩笑道:“邱语自小漂亮又孤傲,学堂里的孩子都喜欢她,我一个无名小卒,她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还是这个说法跟邱语的性子对得上号。   邱语也不否认:“怎么没把你放在眼里了?你身边有个小跟班呢,到后来不注意都难。”   ……   风向好像有点不对啊……   林汀和罗夏同时觉得背后有些冷飕飕的。 ☆、飘雨录-8   韩录翌时卡了壳。林汀和罗夏都听出来,这个“小跟班”,就是章葵无疑了。   毕竟四人还算不上熟识,一下子探讨到人家小夫妻的历史遗留问题,林汀再好奇也得适可而止。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这场面就算走完了。林汀估计邱语新年一大早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花渡口纯粹是在耍性子,见韩录屡屡流露要离开的迹象,巴不得赶紧送走。   邱语一点不急,恋恋不舍地喝了最后一口茶:“林汀,这是什么茶叶?味道真不错。”   林汀:“就自家配的一点红针枣茶,冬日里喝了暖暖身子。”   人家既然开了口,她只能从小橱里取了完整的几包出来,“夫君上月进山里采摘的入冬红针,我又随便东加一点西加一点,也就图个口感不错。你若是不嫌弃,拿一点回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邱语大方地接过茶包。她身边的韩录也适时掏出跟他外袍颜色一样红灿灿的锦盒:“很早便听闻七号药栈的大名,一直盼着能有个机缘结识。这回托娘子的福讨了个新年的彩头,一点年礼,不成敬意。”   林汀吓了一跳。她认出了锦盒上韩家妆奁铺的印记。   “这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邱语亲自塞到她手里:“我在锦绣镇认识的人不多,还想日后两家多走动走动。你不要怪我烦人才好。”   ……朋友多了路好走是没错,可这个“朋友”怎么给人感觉慎得慌呢。   林汀打开了盒子,一对珍珠耳坠,应该是邱语挑选的,也不算什么昂贵的小物什,收下似乎并无不妥。不过想想楼上的抽屉里还有一打冒牌首饰,林汀顿感愧对韩录。   药栈两口子送客人出门,临走前邱语随口问了两句:“两位既然不便回乡吃团圆饭,今日还有什么安排吗?”   林汀说:“没什么安排,打算睡一天。”   邱语:“……好吧,其实是我闲得无聊,想约你一起出去走走。”   林汀有些奇怪:“宋姐姐呢?她跟湛大哥带着孩子,怎么不去凑个热闹?”   邱语很干脆地摇头:“那两口子太强势了。我不敢招惹。”   所以她林汀就好招惹了???   一旁的韩录赶紧找补:“林大夫你可别介意,邱语她就这样,对外赔着十万分小心,但是跟熟人说话向来不讲究。”   邱语顺着她夫君给的台阶一路:“说来也奇怪,我平时懒得出门,也甚少遇上什么投缘的人,可昨天第一眼见到林汀,就喜欢上了。”   夫妻俩对视默契一笑。   ……   罗夏将林汀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说来也奇怪,这种话若是由旁人讲出来,必然刻意又刺耳,可从邱语的嘴里说出,林汀心里居然有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窃喜。戚戚然的同时当然也要表示荣幸:“哪里话,两位不嫌弃寒舍简陋,欢迎随时过来串门啊。”   “林大夫太抬举了,韩某家里也就随便混口饭吃。”韩录好像特别害怕别人含沙射影地夸他家产雄厚,有钱人都这毛病。   邱语笑得舒心:“好啊,这可是你说得,不许食言。我离开锦绣镇不过四五年,没想到花渡口变化这么大。林汀,日后得了空陪我转转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美色.诱惑,绕得林汀晕头转向,差点一口答应。   罗夏不着痕迹地拦在前头:“两位新婚燕尔,不忙着应付七大姑八大姨串门,居然有空出来躲清闲?”   提到这个韩录也是头痛:“家里长辈规矩太多,有些亲眷别说邱语,我都认不全。得亏娘子机灵,一早掩人耳目,拉着我从后门溜走。”   罗夏瞥他一身惹眼的大红新衣,默不作声。这么郑重的装束,不是当着长辈们的面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来就有鬼了。   那边邱语已经在兴致勃勃地追忆往昔:“……我记得以前渡口附近有个绸缎坊,他们家卖过一种琉璃丝锦,当年可受欢迎了,价格直逼送进京城的御锦。”   “你要做衣服?”林汀盘算着附近有没有什么上点档次的成衣店,邱语这小家碧玉细皮嫩肉的,又是韩家新晋的少奶奶,不比底层人民皮糙肉厚。   邱语摇头,不无遗憾:“只是有点怀念。当年缠着我娘好说歹说,她才肯扯一截给我裁丝巾,后来全家搬到桃阳郡,那么大的一座城池,居然找不到同类的好材料。”   “你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大约五年前。”   “喔……那也不算太久啊,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我们在花渡口时间不长,这附近的人应该都有印象的。”   林汀又以为她要怀想过去,却见方才还沉浸在回忆中的邱语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   林汀惴惴不安地发觉她眼尾的蝶翼微微搭耸了下来。   “邱语,该走了。”韩录突然高声插话,“不便打扰人家太久。”   彩色的蝶翼颤颤一扬,又猝然张开。   “你怕什么,我说了来看朋友,不会丢你们韩家的脸。”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方才还手拉手的小夫妻一瞬间变了脸,邱语神色漠然,全然无视周边。   僵持不过片刻,韩录一声泄气。   “算了。”他低声下气的,听得林汀和罗夏都有点心酸,“不闹了,好不好。”   邱语不着痕迹地甩开他的手。   “你没必要跟着。”她轻轻说,“韩录……”   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里闹别扭,这是要怎样啊……   林汀完全无力招架,雷厉风行的罗夏已经着手赶人。   “两口子拌嘴难免,有什么话还是应该关起门来说,让外人看了容易笑话不是?”他意有所指地朝林汀挤眼。韩录意会,苦笑地走到前面:“韩某惹得娘子不开心,多有打扰,让两位见笑了。”   “回家好好劝劝,哪有什么说不开的。”罗夏和颜悦色地将两人推到门外,打算关门。   沉默许久的邱语突然抬起了头。   “碰见熟人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不打个招呼,是不是不太礼貌?”   其他人顺着她的指向望去。韩录脸色一白。   只见视线中约莫七八人聚在一起,正浩浩荡荡朝渡口进发。里面有个夹了个扎了两个麻花辫的鲜活姑娘,亮黄色的裙袄,给新春的街头增添了好几分亮色。   距离越来越近,她也不出所料地望见药栈门口从头到脚花团锦簇、极其惹眼的一对新人。   “章葵。”   邱语平静地冲她点头。章葵迟疑地离开大部队,朝这边挪动:“你们怎么在这里?”   邱语朝身后指了指,“我找林大夫看诊。”   “啊?”章葵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看起来和出嫁那天一样完好无损,她脸上渐渐浮出狐疑,“你……哪儿伤着了?”   “我怀孕了。”   韩录正努力地避开跟章葵的眼神接触,邱语一句话令他翌时僵住。   “怀……怀孕?”看得出章葵和林汀的想法一致,脑中正努力计算邱语和韩录成婚的日子……也就半个月吧,就……   章葵内心的惊愕全写在了脸上:“你们……你们……噫……”   韩录的表情已然不忍直视。   “嗯。”   邱语一个字简洁明了。章葵一时精神错乱,不知如何反应,愣了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那恭喜了,孩子出世我得过去道喜……”   邱语笑了……这两日她每每露出这样的笑,似乎都是一语惊人的前兆。   “好的,届时我在门口再备一台花轿。”   章葵毫无准备,在淡定的邱语面前溃不成军。   “不……”   她胡乱地支吾几句,辫子下的耳根已然红透,只恨不能立即奔回不远处的亲人们身边。她磨蹭了片刻见邱语似乎暂停了一波为难,正欲偷偷溜走,没走两步却又被人拉住。   章葵欲哭无泪。   转身却见攥住她胳膊的居然是林汀。“章姑娘,你手上的划伤如何?”   “哦,小口子,没事。”章葵呆呆地看着林汀,“那什么,昨天堂姐太失礼了,我满脑子都是先拉她离开,还没顾上跟你道歉……我……”   “没关系。”林汀一脸温和,“那边是你的家人?可是有急事?”   “没,过年到处转转。”   “不急的话,进来我帮你换药。我调了一种药膏,伤好之前坚持涂就不会留疤,以你的年纪,平复会很快。”   章葵拧着上衣下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有劳罗嫂嫂。”   章葵跑到对面,跟家人说清去向,又蹦了回来。跟着林汀进门时,她几乎全身上下都写着迫不及待。   邱语和韩录被.干晾在一旁。罗夏默不作声地关了门,将招摇过市的红衣二人组隔绝在寒风凛冽的街上。   邱语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走吧。”韩录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这样催她,“家中长辈还在等我们敬新年茶。”   邱语却若有所思:“韩录,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我说什么?”韩录沉住气,“我解释过,我跟她断得清清楚楚。章葵半途拦路那天,就连她的家人都始料未及……”   “不是。”邱语打断他,“我没想说章葵。”   她低头抚过被厚厚的棉衣罩住的小腹——   “我真的怀孕了。” ☆、飘雨录-9   韩家上下如临大敌。   韩录已经无暇追究邱语怀了孕还敢急速狂甩三条街。邱语一进门,等得头顶冒烟的韩家双亲见她一吹就倒的憔悴样,哪还敢多说什么,立即着人请大夫。   邱语被紧绷着脸的韩录抱上楼。她将妆容洗去后闲闲地躺在厚实的软床上,任凭周围人忙东忙西。   过了一会儿韩录从外面进来,吩咐侍女到楼下等大夫。屋里只剩他和邱语。   他走到床边,邱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韩录还是不敢相信:“真的怀孕了?”   邱语瞥他:“我怀没怀上,你心里没数?”   韩录紧张地转头,还好没人听见。   他心头突然冒上一种滑稽的错觉。这个女子,和他在一片静谧中相爱,又在令他猝不及防的兵荒马乱中若即若离,还没等他给她一个完整的交待,她却就此宣告,要为他生儿育女。   “怪我。都怪我。”接手家业多年,对外八面玲珑的韩录,这段煎熬的日子里,除了自责竟想不出其他脱困的法子,“但是求你千万对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好一点。”   “是啊,不怪你怪谁。”邱语喃喃道,“可是最后决定要嫁你的,是我自己。”   她慢慢坐起来,手掌由始自终都没有离开小腹。   韩录出神地盯着那块神奇的腹地:“多久了?”   “刚一个月。”   她瞒着他见了大夫。她还是在乎的。   “是花渡口的那位林大夫给看的吗?”   邱语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   “你不提我都忘了。既然她在镇上口碑这么好,以后倒是可以请她帮着养胎。”   韩录对此没有异议:“也行,早听人说过花渡口的小大夫医术高明。只是她那么年轻,怕是自己没生养过,还得再从外头请个有经验的婶娘帮衬着。”   女人生育是大事。托付给那么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子,他不太放心。   邱语不在意:“何必那么兴师动众,不是有婆婆陪着。”   韩录苦笑:“这个家里这么多人,你愿意多看他们一眼?”   邱语不作声。半晌后才说:“我们不提这个。”   侍女在外面轻轻敲门:“姜大夫来了,问少夫人当下方便?”   韩录从门缝里探出头,低声嘱咐:“请姜大夫小坐片刻,我马上就来。”想想又加了一句,“务必礼待有加。”   他折回扶邱语在床上坐好,左看右看不太放心,又在她腰下加了一个软枕。   火炉烧得正旺,这个屋里暖暖当当,邱语面色柔和而慵懒,冲他软软一笑:“这下可好,过了今天,全家都要知道我们在成婚前行了周公之礼。”   “不碍事,我就说是我控制不住,那什么了你。”她对他这么温柔地笑,韩录战斗的底气顿时很足。   “你是他们的儿子,这种大包大揽的说法,公公婆婆不会信的。”   邱语笑中夹了些许惆怅。   ————   如邱语所言,号完脉的姜大夫出来后,对着门外焦急守候的韩家人道了声恭喜:“少夫人已经有了一月身孕。”   韩家双亲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韩录却不管这些,他心里牵挂着另一件事:“脉象还安稳吗?她不知道自己怀孕,这几天活动有些剧烈……”   父母在场,韩录不好将邱语到处乱跑的事情直白说明,只好含蓄地旁敲侧击。哪知旁人更容易想歪,姜大夫意味深长地说:“少夫人底子很好,平日里适量走动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孕期妇女情况特殊,以防意外,有些活动还是能免则免了。”   韩录十分真挚:“好的,我记住了,有劳大夫。”   姜大夫又开了些养胎安神的药方,略略讲了注意点,约好下回上门看诊的日子。韩父送大夫出门,韩录要回去看邱语,被韩母低声喝住:“韩录,你给我过来!”   韩录跟着他娘进了角落里的杂货间。   “我和你爹还奇怪,媳妇这两天跟个小孩子似的不安分。之前有章葵拦花轿的事,现下又怀孕,总是我韩家理亏,我和你爹多担待点也是没问题的。”   韩录以为她要数落邱语,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放心不少:“娘,拦花轿那事是我没处理好,不怪邱语闹脾气。您和爹也少操心,交给我安抚就好。”   “哄也要有个度,不能任她这么随性,一点规矩都不守。你叔伯婶娘走的时候,那个脸色……好歹邱家那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回头说起来就养了这么个刁蛮的女儿……”韩母嘴上说迁就邱语,想起一早的情形还是难以接受,“还有邱语的孕期……”   韩母话锋一转,韩录赶紧正色解释:“儿子一时失控。邱语当时不愿意,是我执意要求……”   “你?”韩母打量自己的儿子,满眼不信任,“在哪儿?”   “上个月去桃阳郡接亲的时候……”   韩母恨铁不成钢:“个把月的事情,你就不能忍忍。带孕出嫁……邱家两位还没出镇子,这消息传出去,又是韩家理亏。”   “是儿子不对,给爹娘丢脸了。”   韩录一路低眉顺眼,韩母看在眼里到底心软:“算了算了,你自己的媳妇,日后的韩家主母,要怎么样调.教你自己定夺。我就一句话,起码的长幼尊卑不能丢。新年的第一杯媳妇茶,娘喝着很不是滋味。”   韩录一一痛快应下,心里却想,亲娘哎,话还是不能说太绝,邱语惹毛您二老的日子这才是个开始……   头疼。   ————   韩录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邱语没睡,保持着他离开时的侧卧姿势,随手翻阅床头的一本书。   韩录走过去:“看什么呢?”   邱语扬了扬手:“春.宫十八式。”   韩录:“……谁给你的?”   “我娘和婆婆各给了一本压箱底。”邱语将书塞回枕下,“尽管她们不知道早就不需要了。大夫怎么说?”   “挺好的。不过以后不能乱跑。譬如昨日。”韩录小心地揽过她的肩。   “我自己的体质,我很清楚。”邱语又懒懒地坐了起来,倚着韩录,“我又不是七号药栈那小大夫。”   “什么小大夫,人家比你还大一岁。”   邱语刻薄地评价:“心智不成熟。你看她对付章家女人的手段,就远不如我信手拈来。”   又来了。   成婚以后两人独处的机会不多,韩录不想跟她争执:“方才姜大夫开方子,都特别提了那家药栈,看来是很靠谱的。过几天,我亲自请她过来。”   “一家药栈而已,哪有那么神乎其神。”邱语漫不经心道,“倘若真是神医,怎么可能甘心在这种地方偏安一隅。”   韩录听着刺耳:“‘这种地方’?”   “嗯啊。这小地方。”邱语睥睨道,“我没想到,在桃阳郡住了四五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鬼地方。”   她嘀嘀咕咕地数落起“鬼地方”有多不好不好。半个月里她从没像眼下这个愿意跟他说这么多话,韩录心里很暖,由着她讲,余光瞥到了枕头下露出一角的《十八式》,顺手拽出来:“这个不能看。”   “为什么?!”   “……容易上火。”   “那是你。”   “你也一样。”   视线中的蝴蝶又要飞起来了。   她小声说:“我能忍啊。”   邱语满意地看见韩录满脸黑线,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这么残忍:“不过,亲亲还是可以的。”   韩录很坦诚:“我怕一旦点了火,控制不住。”   “我们用别的方式解决。”   邱语满脑子都是《十八式》里各种大开眼界的姿势,一时脱口太快,一句话说完这才看清韩录眼里的戏谑。   白皙的面庞顿时烧得滚烫。   “讨厌,那亲亲也不给了……”   好在韩录没有顺着话题继续调侃。邱语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饭什么时候好?我饿了。”   “娘刚吩咐厨房给你专门做养身汤,估计得等一会儿,我给你拿盘点心。”   “你陪我在屋里吃吗?”   走到门边的韩录忖度了片刻,有些无奈。   “今天过年,我得陪爹娘一起。”   “好吧,随你。”邱语也不强求,“你快去吧,我要吃豆沙糕。”   韩录独自走下小楼。楼下迎接他的,是韩家亲眷们同情的神色。   他何尝不知道这几日他们都在爹娘的耳边说了什么。   可这不是邱语的错。   门里门外判若两人,独处时她无限温柔。一旦有第三人在场,一旦掺入世俗规则,她立即阴阳怪气,锐刺大张。   决定嫁给他之前,邱语还是父母疼爱的掌上明珠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韩录很苦恼,不过并不绝望。既然她最终还是愿意嫁给他,就说明她对解开心结也抱了期待。   总有一天,他能让所有人都看见那么好的邱语。 ☆、飘雨录-10   七号药栈的诊室。   “过年没下乡吗?”   “没……”   “听说你姥姥身体不好。”   “嗯,前几年我在乡下照看,今年索性接到镇上一起住,在身边照顾也放心。”   “喔,怪不得你们一家今年跟医馆那边一道过年了。去年没见过。”   拘谨的一问一答。   “手抬一下。”   “啊……”   原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划伤,章葵自己都没放心上。眼下她却被面前这位女子细心地托着手腕,层层涂抹的药膏清凉好闻,章葵听见林汀小心地问:“伤口疼吗?得晾一会儿才能包纱布。”   “手脚关节还得检查一下。我记得那天你摔得够狠,肯定磕到了。”   章葵慌忙推辞:“没事的,真没事的!我昨晚还泡了个澡,毫发无损,真的!”   她言之凿凿,死活不让林汀碰她的衣裙。   “这么犟。”林汀嘀咕了一句,“好吧,那你等会儿。”   章葵看着她闪身出去,又很快折回:“这是什么?”   “这是给佳人配的药。”林汀捧着一个严严实实的药包,“已经付了定金,本来打算过完年让章甫带回去。既然你来了,就拜托顺路捎一下吧。”   章葵呆呆地:“哦,哦……”她有些拘束地在椅子上扭了扭,“罗嫂嫂,我代堂姐给你道个歉……”   “不用了。”林汀心平气和地说,“你跟她讲,要是觉得药不对头,直接扔了。”   矛盾甩得这么直接,章葵听得七上八下。昨天回到章家医馆后,她在一旁拦不住章佳人的一番添油加醋,眼见伯伯和婶母找药栈算账,她非但拦不住,还被章甫拉到一边,被含蓄地灌输了章佳人对罗夏的一往情深。   她当即叫了出来;“堂姐你怎么能这样!”   章佳人很不耐烦:“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吗?没见今天罗夏都不耐烦了,林汀再这么不知死活地闹,就算没有我,也会有旁人顶了她的位子!”   章葵不明白,一家普普通通的药栈而已,就算有些药材稀奇了些,也不过是小本生意,老板娘的位子有什么值得觊觎的。   章佳人恼她当时不太配合,说话也不客气:“你有出息,亏得小叔早年给你订了那么好的一门亲事,韩家少夫人的名分还不是拱手让人了?”   章葵脖子一梗:“这能一样?我可没想着拆散人家,我就小小报复一下,你那是、那是、那是……”   她声音越说越小,章佳人讥讽地看着她。   “那是什么?你拦花轿的事整个镇子都传开了,章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章葵话没过脑子:“说得跟你先前和离不丢人似的!”   章佳人瞬间变了脸,她跳起来赶紧往里院跑。   身后是章佳人扯着嗓子训她弟弟:“章甫,以后给我离章葵远点!”   ……   章葵真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她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把来龙去脉给林汀说了。   林汀:“……那可是你堂姐……”   章葵异常耿直:“那又怎么样,错了就是错了。”   林汀一声叹息,心里想的却是章佳人的心思不再粉饰,日后医馆那边她和罗夏都得少去了。   说不定就此失去了章甫这个免费的劳动力……有点亏啊……   “罗嫂嫂。”章葵轻声问林汀,“你跟邱语认识啊?”   林汀实事求是:“昨天才认识的,不算熟。”   “喔。”章葵眼里有些期待,“我想也是,不然你方才也不会帮我解围。”   林汀不知如何解释方才脑子充血的“义举”,倒是章葵主动说:“我太笨,老是把事情搞砸。”   “没有啦,性情中人而已。”   “我丢脸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林汀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自己不仅听说了,而且当日还在场,近距离全程目睹了她坐地无赖直到被家人抬走的全过程。虽说自己跟邱语不熟,但好像跟章葵更不熟吧……   章葵到底还是章佳人的堂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亲近,真的没问题?   章葵只当她默认了,绞着手指嘀嘀咕咕:“太丢人了……”   林汀忖度着开口:“我看邱语挺超然的,应该不会为难你吧。”   “我可怵她了!”章葵一惊一乍的,林汀下意识退后两步,“罗嫂嫂,你不觉得邱语气场强得可怕吗?”   林汀想了想,诚实地点头:“……是挺有个性的。”   “当时听说韩录要娶她时,我就想,这门亲事退得也不冤枉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自我开导能力倒是挺强的。林汀哭笑不得,她本来没打算深究这几人的渊源,章葵这番喋喋不休,似乎在引导她顺着追问似的。   “章姑娘,你也挺有意思的。”林汀慢慢说,“换了旁人,早就上邱家找麻烦了。”   章葵小嘴一撇:“我哪敢喔?”   “邱语还能吃了你不成?”林汀心下承认自己有意挑拨。   圆脸立即苦唧唧地皱了起来——   “你注意过邱语左眼那道纹身没?”   “见过,挺好看的,你帮她纹的?”林汀偏偏不顺着她,说完自己咯咯笑,“什么时候也帮我纹个?”   “什么呀。”章葵很烦躁,“她离了镇子以后才纹的。我猜那是遮疤痕用的。”   “疤痕?”   “嗯。”方才还极其败坏的声音变得瓮瓮的,“好几年前的事了,邱语险些破相。她要是真破相了,她爹娘能放过我哦……”   林汀难以置信:“你小时候这么皮啊?”   “我不是故意的!”章葵极力辩解,“邱语那么爱漂亮的人,她要是因此记恨,断了我的姻缘,我也是无话可说的。”   林汀:“……这么乱。所以你觉得,邱语因为这档子事才跟了韩录?”   章葵摇头。   “罗嫂嫂,你会跟一个害你毁容的人在一起吗?”   林汀听着不对。   “……这里头还有韩录的事儿?”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章葵一溜儿想明白了什么,激动得指手画脚,“邱语嫁给韩录,就是为了报复!”   罗夏刚好经过门口,差点滑了一跤。   “两位姑娘,除非邱语缺心眼,不然谁为个一两个小口子搭上一辈子啊。”这章葵口无遮拦,他实在忍不住要提点傻乎乎听故事的自家媳妇。   林汀却想,邱语做事是挺缺心眼的……   章葵表情更傻:“也是喔……凭邱语的条件,就算真破了相也会有一堆人抢着娶回家供着。”   噗。这假设。   看来缺心眼的不止邱语一个。   林汀的兴趣已经被完全勾起来了。她打断章葵的话:“你说当年邱语受伤,韩录也有份?”   “嗯嗯嗯。”章葵小鸡啄米,“他跟我一起的。”   林汀:“……”   罗夏表示完败。他也对这番离奇的弯弯绕绕产生了兴趣……   “……吃点东西再聊吧。”他无奈地指指邱语和韩录刚刚离开的那间小屋,“这里暖和。”   ————   按照章葵的说法,童年的章邱韩三人,关系网是这样的。   当年韩家还只有一家小小的首饰铺店面,生意做得不大。章葵家偏离了世代行医之路,做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米粮生意。两家店铺挨着,夫人又先后生了儿女,韩父和章葵她爹有天碰头,喝得一高兴,就来了这么一出口头约定。   于是章葵自小就知道,隔壁的韩家公子很可能会成为她的未来夫婿。她向来顽皮好动,打哪儿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偏偏韩录一露面,她就绕着走。   大家都很奇怪。韩录也奇怪。   “我又不会打你,你为什么不带我玩?”   小韩录异常委屈。   小章葵瞪着眼:“咱们关系特殊,瓜田李下,要注意影响!”   小韩录一脸茫然:“瓜田李下”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们被送进镇上的学堂,韩录明白了早熟的章葵所指何意,两人却彻底错过瓜田李下的好时机了。   韩家父母生下韩录后便去外头闯荡了一圈,待见识够了终于回老家安置营生时,带回了宝贵的人脉和不菲财富。小小的首饰铺开拓成了两层的妆奁店,锦绣镇也因为花渡口的关系越发兴旺,韩氏妆奁拉动镇外的货源,既做零售又对外批发,一时间财源滚滚。   对比章家米面纷飞的忙乱,两家渐行渐远。韩家在镇中心繁华地区购置了更宽敞的店面,章葵和韩录自十岁后几乎不曾见过面。   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在学堂。可学堂分男女班,一个设在西厢,一个设在东厢,一个下学多数走西门,一个下学多数走东门,活动时间也安排错开,即便打个照面最多也就是点头你好,根本没空叽歪。   章葵跟邱语一个班。两人性格差异大,自然分属不同派系。章葵是孩子王,站上桌子神气活现,一呼百应。   邱语仗着家世清高,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眼高于顶,就差没用鼻孔看人。   班里的女孩子们多是平民出身,自然都聚在章葵身边。邱语也不介意自己没有交好的女伴,每每下了学,就背上布包回家跟娘亲作伴。   漂亮又孤高的女孩子,不惹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章葵班上就有这么几个姑娘,横竖看邱语不顺眼,整天在众人中煽风点火——   “我今天问邱语收作业,她理都没理我。”   ——其实邱语只是不肯将文章拿给她抄来着。   “我今天看到邱语跟那边的男孩子勾三搭四!”   ——其实邱语只是路过帮忙捡了场地边上的球。   “邱语的书包好漂亮!”   经她一提点,小女孩们眼睛都直了。   邱语的母亲是隐居在锦绣镇的刺绣行家,这个大家都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邱语成日里背着的小书包都有那么多讲究。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季轮着花样的换。难怪她的挎包总是崭新崭新的呢。   小女孩们心里本就压了嫉妒的小火苗。别看章葵是头儿,其实最容易被人煽动,众人怂恿下她率先跑到邱语面前:“邱语,你包上的花样真好看,可以借我们回去描样吗?”   邱语瞄了她一眼,走了。   被无视的章葵很愤怒。她力气大,一把拽过邱语的挎包。邱语早有准备,暗地里使劲扣着,两厢施力,“呲啦”——   邱语小书包上美美的刺绣就这么给撕坏了!   章葵傻了。再怎么胡来心里都有个底,众所周知邱语她娘的手艺是很贵重的。她惶恐地扒着指头算,自家爹娘得搬多少米面才能换回桃阳邱娘的一副刺绣……   越算越心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邱语只是瞪着眼睛看了扯破的布料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就这么算了?章葵暗自窃喜。   当然不是。   第二天章葵从正门踏进学堂,就听见西厢那边涌过来一堆人起哄——   “哦哦哦,章葵,你的夫婿要被邱语抢走咯!” 作者有话要说:  邱语绝对不是为了报复哈~一个小伤口而已,不要想多了。 事实往往更加残酷,邱姑娘非但不记仇,离开锦绣镇后就把韩录给忘了……忘了…… ☆、飘雨录-11   章葵以为自己听错了:“啥玩意儿?”   锦绣镇就那么大点地方,大家从小玩在一起,早就从父母亲戚口中知晓了韩录跟章葵的娃娃亲。小孩子成天没个正事,情情爱爱的还没开窍,就知道瞎起哄。   章葵脸皮厚,不怕群嘲。韩录却是个好面子的,有一回跟章葵多说了几句话被同班的几个男孩子看到,立即嚷着“快看韩家小媳妇”呼朋引伴,从此韩录对章葵更加避之不及。   章葵觉得自己有点冤:你韩家还没有钱到富可敌国的程度,我章葵还非要上赶着嫁你?瞅你那没担当的样,我还瞧不上呢,躲个毛线啊躲。   因此当那帮讨厌的男孩一脸兴奋地通知她“情敌挑战主权”的消息时,章葵脖子一梗,下巴一昂:“关我毛事!”   一如既往大摇大摆地进了大门。   走了两步过了门廊,果然在场地边上见到了邱语。她穿了条粉粉的小裙子,肩上编了特别好看的辫子,挎着一个崭新的布包,上面绣了绿柳的图案。   想起昨天刚毁了人家一个包,章葵有些心虚地想从旁边穿过。但她身后尾随的男孩子们可不愿放过这个接近高岭之花的机会。   “邱语!韩录还没来呢,到教室坐会儿吧!”   “就坐韩录的位置!空的!”   “哈哈,你放心坐,上午活动课,夫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来!”   ……   一众挤眉弄眼嘎嘎乱笑。   对面的邱语提了提垂在腰间的挎包,眼神清澈:“我知道你们上午活动课。”   她语气舒缓,一直嬉皮笑脸的男孩们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其中一个良心发现道:“要不你下了学再来找他,活动课场地上太乱,你们也不方便说话啊是吧。”   又是一众挤眉弄眼嘎嘎乱笑……   一条很务实的建议。邱语听了,平和地回答——   “没关系,我远远看他一眼就好。”   暖阳斜照,眉眼淡然,却深情款款。   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懂个屁,这句话一入耳,他们再也抑制不了澎湃的情绪,当下亢奋发作,奔走相告。   唯有章葵听出这句话里浓浓的嘲讽。她气得一甩书包跑上前:“邱语!你整这一出是想给谁看啊!”   章葵一出声,刚想散去的人群又开始沸腾。男孩们不走了,一圈又一圈地围着两个姑娘,屏息凝神,亟待下文。   邱语却如昨日一般瞄章葵一眼,脚下一动,转过身子,懒得理她。   章葵好生气啊,可她拿邱语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其他姑娘们也七七八八地涌出来,目睹此景都被邱语惊世骇俗的举动惊呆了。   邱语仍当旁人都是空气,闲适地站着晒太阳,站久了还跺跺脚,换个姿势。   跟朵向日葵似的。   新仇旧怨一齐涌上,章葵顿时觉得这面子眼下不挣回来,就真的被邱语这么两三下给拂了。她脑子一热,很不客气地推了邱语一把:“哎!回去上课了!”   纤瘦的邱语被推得连打几个趔趄,却还努力维持着不动如山的站姿:“韩录还没来,我要等他。”   狭目微斜,挑衅意味十足。   围观群众的八卦之魂被熊熊点燃了。   然而章葵却在此刻改了主意。她鼻子一哼,书包一提:“你是故意的!我才不上你这当!”   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趾高气昂地走了。   邱语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安静地候在原地。   说来也是不巧,韩录那天早上恰好赖床,慢悠悠地晃到学堂时活动课早就结束,邱语也回东厢上课去了。他计划掩人耳目,从后门摸进教室,不想刚露出一个头就遭到全班的围攻。   “!!邱语看上你了耶!”   “背着我们做了什么动作!如实招来!”   “邱语刚刚在场地上跟你家小媳妇吵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快说,是不是故意迟到的!”   ……   韩录一头雾水。镇上就这么一家学堂,邱语的大名他自然有所耳闻,也远远地瞻仰过几眼。但他更清楚人家里搞艺术的,跟自家这种经商的小门小户八竿子都打不着。何况邱家这几年一直说要搬回桃阳郡,邱语在本地待不了几年,这更将她划到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典型里。   周遭闹哄哄的,东一句西一句听不出个端倪,韩录花了好久都没搞清状况。即便他还是个小男孩,也是个理智的小男孩,他死活不信邱语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守在场地上等他,更不信他那个被倒霉爹娘结了娃娃亲、已经两三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小媳妇”,会为了他大吃飞醋。   然而由不得他不信,过几天又碰上活动课,在群众的窃窃私语中,他果然看见邱语在东厢外亭亭玉立,悠悠然对着场地看。而且经由他和同伴们的多方确认,看的确实是他这个方向。   韩录差点当场昏厥。此时从天而降的章葵拯救了他。   “韩录!”章葵凶神恶煞地从一边冲出。方才还忙着抢蹴鞠的男孩子们注意到主角们凑齐,齐刷刷停住了动作。   翌时场上鸦雀无声。唯有邱语在远处笑意盈盈。   章葵见势不对,赶紧将他拽到一旁。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哄笑,韩录硬着头皮道:“事先声明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章葵居然也有言简意赅的一天。   “你知道?”韩录眨眨眼,“你知道我不知道?”   “……什么知道又不知道的!”章葵被绕了进去,烦躁地一甩脑袋,“不管了,反正我就知会你一声,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这怎么跟我没关系啊……”韩录没敢回头,手背绕到背后指了指,“她要是一直跟着怎么办。”   章葵一脸嘲讽。   “你还真当人看上你了。她跟我闹了点别扭,这是故意做给我看呢!”   “……”   “总之你记住,她再怎么看你、跟你、哪怕主动跟你搭讪,你都要目不斜视、不动如山!一切都是敌人的阴谋!”   韩录很认真地看她,潜台词“你当我傻啊多少人想跟邱语搭话你知道吗”,以及“那是你方宿敌我方爱好和平拒绝加入战火”。   章葵被他轻视的态度刺激到了。她十分凶恶地威胁:“韩录你可别忘了,我们好歹还有名分上的姻亲,替自己的声誉考虑考虑……你也不想你家店门口成天鸡飞狗跳的吧?”   章葵闹腾的本事他从前是亲眼见识过的。权衡之下,韩录耸耸肩,表示愿意配合。   ————   章葵回了教室,一群姑娘立即拥上,为她打抱不平。   “邱语要不要脸啊,当着你的面就这么守着。”   “韩录怎么说?交代了吗?”   “你们不会真让邱语搅了局吧?”   ……   “咳!”   章葵清了清嗓子。姑娘们霎时噤声,全神贯注静候发令。   “我要说三点。”   “第一,韩录跟我,就是爹妈当年喝高了随口扯的约定,没有书面协议,更没有交换庚帖!以后不要随便拉郎配,败坏我的名声!”   “嘁……”管他口头还是书面,锦绣镇大多数娃娃亲不都是这么诞生的。   “第二,邱语近日举动,纯属恶意挑衅,以后无论她做出什么动作一律无视,切莫中了小人下怀、为敌人助兴!”   “第三。我宣布,从今天起,章葵跟邱语,势不两立!”章葵站上夫子的讲桌,目光炯烁,“今后谁跟她亲近,就是跟我章葵过不去!”   三条条理清晰、情感明确、铿锵有力的声明一出,众人纷纷鼓掌。   就在此时邱语走了进来。   有人酸她:“哟,不等啦?”   邱语看她一眼。   “韩录好像不太舒服回了教室,我也先回来了。”   姑娘们虽然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但她那么细声细气的一讲,听在耳里还是很不舒服。   最镇定的居然是章葵。她拦住最前面的小伙伴。   “不着急。咱们——来日方长。”   ————   罗夏差点没笑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原来你们小时候都这么给自己加戏的。还来日方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捧着肚子,笑得很不顾形象。   林汀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跟着笑瘫在软椅中。   “很好笑吗?”章葵没好气地哼了两声,“谁还没段傻乎乎的过去。”   傻乎乎的过去吗?林汀心想,姑娘你这几年也不见得长进多少呀……   这一通狂笑倒是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药栈两口子笑够了,又开始正经问:“接下来,就是你实在气不过,拉了韩录开始新一轮的报复行动?”   章葵瓮声道:“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的行文节奏跟前面两卷比会慢很多~ 因为并不牵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处世中常有的小别扭,以及轻轻缱绻的儿女情长。毕业压力太大了,恰好写到设定比较轻松的一卷,码字也算是一种放松老~ ☆、飘雨录-12   实践证明,章葵的孤立政策并没有什么用。   邱语原本就独来独往惯了,没人理她反而自得其乐。偶有找茬的,她也可恶地总有办法应对。   譬如。   “啪。”作业本被故意扔到地上。   邱语举手:“夫子,章葵摔我本子。”   “章葵捡起来!”   章葵只能恨恨地捡起来,将灰掸得干干净净,还给邱语。   邱语还特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再譬如。   学堂安排下学后轮流打扫。到邱语轮值这一天,她先被师母叫过去帮着描了两个花样,待回到教室空无一人,却发现遍地纸屑,而杂物间的笤帚都不见了。   邱语摸摸脑袋,默默地去了西厢。   “哟,邱姑娘又来找韩录啊?他一早就跟章葵走啦。”   邱语东张西望:“今天我当值,跟你们借把笤帚。”想了想,“还有抹布。”   邱语温吞吞地说她一个人负责整个东厢,西厢的男孩子们怎么忍心看她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辛劳,当即组了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进军东厢,尽心尽力、热火朝天,将整排教室打扫得比自家还要洁净闪亮。   不到半个时辰,学堂大门外邱语笑眯眯地同每一位予以援手的小男子汉摇手告别,大家高高兴兴地背上小书包回家了。   墙角几个姑娘辛苦地守得饥渴难耐,这一幕看得牙痒痒。   章葵一党做得最过分的一次,是在收作业时将邱语的本子偷偷撕了两页,夫子讲解文章时大为光火:“邱语,昨天布置的文章你怎么交了白卷上来?”   邱语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她上前领了自己的本子,翻开仔仔细细地看。   始作俑者们身板笔直。她们手脚做得很干净,纸张扯得小心翼翼,一点残余都没有留。邱语要指控,根本毫无证据。   然而邱语不慌不忙。   “夫子,我的文章被人撕了。”她将最新的一页递到夫子眼下,“我在每一页下面都留了编号,这几个数字跳过了。”   章葵一党:“……”   这特么也行??   夫子怒不可遏:“谁做的,给我站起来!”   霎时噤声。   “不说是吧。”夫子拎着细木条,门儿清地冲着台下挨个点,“章葵!明天让你爹来一趟!”   章葵万万没想到,邱语忍气吞声,一下子憋了个大招。为首的几人揉着被戒尺拍得高肿的掌心,心头怨忿愈发难平。   邱语,你给我等着!!!!   ……   这一等就等了半年。九月秋高气爽,学堂组织秋游,地点定在镇子附近的小山上。固定项目采摘野菜野果,顶破天逮几只山鸡野兔就地烧烤,权当放松放松其实念书念得并不算压抑的心情。   秋游前几天,章葵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她一反常态,天天追着韩录跑。众人在暧昧不明的目光中见证了他们之间的推推搡搡——   “跟着我干什么?!”   “哎呀我好久不见韩伯母了,去你家蹭顿饭嘛。”   ……   “今天又干什么?!”   “哎呀我好久不见韩伯父了,再去你家蹭顿饭嘛。”   ……   “今天又又又干什么?!”   “哎呀我好久不见你家那只大黄猫了,听说生了一窝仔,我去看看,再顺便蹭顿饭嘛……”   ……   韩录不胜其烦,眼神还在偷瞄走在前头的邱语,就怕一个不小心,这俩姑娘绕着自己掐起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   想想就可怕。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邱语的修为。往往章葵刻意营造出一副讨好韩录的假象时,邱语从不中招,最多怜悯地围观她招揽目光。   她从来只在章葵不在场时用温柔可人的眼光制造话题。倒霉的韩录,半年里跟邱语一句话都没敢说,甚至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撞上,白白顶了半年“多情少年郎”的帽子。   要不怎么说这年头的姑娘都不爱惜自个儿名声呢?!社会风气就是这么给败坏的!   说到秋游,邱语一向不屑参加这种烟熏火燎、吵吵闹闹的活动。然而她千算万算没料到秋游当天,一大早就有一帮不速之客守在她家门口。   “邱伯母,我们来找邱语。”   “今天集体秋游,我们说好一起去呢!”   “约好了在学堂门口集合,邱语还不来,我们担心别是有什么事,特意过来瞧瞧。”   七嘴八舌中邱语她娘搞不清状况,将揉着眼睛的邱语推了出来。   邱语看清庭院下那几张冲她张望的小脸,脸色一黑:“娘,我不要去。”   邱母比她黑得更厉害:“住嘴,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的?!人小朋友都等你半天了。”   难得见邱语吃瘪,章葵等人心里乐得跟吃了跳跳糖似的,嘴上还要装作惶恐不安:“伯母你别怪邱语,大家都是同学,不讲究这些。”   “邱语你慢慢来,我们不急。”   ……   最终邱语被自家亲娘硬生生赶出门外。章葵示好地要牵她的手,被她警惕地甩开。   “不牵就不牵嘛,干嘛这么凶。”   邱语前一晚不知是睡懵了还是咋的,走了好久都尚未回神。她迷迷蒙蒙地跟着大家到了学堂,男生们已经整好队。人数已齐,几名年轻的夫子领队,往郊外进发。到了一处山坡,阳光和煦,邱语懒洋洋地坐在半山腰,眯着眼昏昏欲睡。   另一边的男孩女孩们都是三五成群,邱语一个人打瞌睡,衬得尤为格格不入。一名女老师看不过去,过去拎起她:“来来来,正好韩录这队还缺一个人。”   大伙儿的眼珠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章葵自然也跟韩录分在一队。她开开心心地拉过邱语:“过会儿一起烤野味好不好?”   这么多人看着——主要是这么多夫子看着,邱语不好跟她闹得太僵,含糊其辞了两句算是答应。章葵更高兴了,当即发号施令:“还愣着干啥,分头行动啦,赶紧的!”   章葵混在男生队里捕猎去也,邱语百无聊赖地跟着一帮时不时偷瞄她两眼的姑娘们择菜生火。一双自幼跟着母亲练习刺绣的纤手,干起家务活来居然有模有样的。   过不多久树林里传来章葵的呼喊:“哎哎哎,你们快过来看!这只鸡!爬得!好!高!”   一声令下,蜂拥而至。   百年老树高高的树顶枝丫上,站了一只雄赳赳的大山鸡。几名男孩子攀在矮一些的树枝上努力往上够,其中就有韩录。   “不行啊,太高,得找个轻点儿的人上去。”   “我上!”   章葵自告奋勇,捋起袖子蹭蹭蹭地往上爬,两三下麻溜地接近顶端。枝丫开始剧烈摇晃,韩录等人在下面提心吊胆地看着,准备随时接应。   只听章葵大吼一声“好嘞”,一个突袭拧过鸡脖子,紧接着往下奋力一摔。倒霉的山鸡,还没来得及展开翅膀,就这么活生生地摔死了。   英雄人物章葵在一众簇拥下沿着山路往回走。邱语不远不近地尾随大部队,章葵转身喊她。   “邱语,就刚刚那棵树,你敢不敢爬?”   “不敢。”   “……你胆子真小!”   “是的。”   早该想到的,挑衅无效。   章葵很不满意。她心生一计,突然蹦到邱语面前,双手大张:“邱小姐,给个抱抱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手上沾满了鸡毛腥气,邱语嫌恶地躲开。山路略陡,脚下小石子再一滚,身子一歪,邱语顺势直直滑倒。   “唉哟。”   邱语额头磕到了路边一块石头上,起初还能哎哎地叫唤两声。随着声音越来越弱,几声下来就没动静了。   ————   邱语昏迷了一会儿就醒了过来,说话行动一切正常,请了几波大夫都说无碍,邱父邱母这才放了心。章家带着章葵到邱家赔礼道歉,对于始作俑者,邱家倒也没有刁难,只说既然孩子没事也无需深究,但章葵身为女孩,该做好女孩的本分,日后章家一定要严加管教。   章葵父母十分羞愧。章葵被勒令站在邱语房门外,颤颤地说:“邱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半晌没动静。邱母过来安抚:“八成是吓到了,她这两日嗜睡。待回了学堂再一起玩吧。”   这时门开了。   邱语一身白衣,披肩散发,脸色惨白,大白天的跟个女鬼似的冲了过来。一见章葵立即掀开左脸额发。   “章葵!”她嘶声道,“看到这道疤了没?我可能带着它过一辈子了!我谢谢你!”   不知是因为邱语阴森的口吻,还是她眼角放大的血红疤痕,总之懵圈的章葵被当场吓哭。邱母将发疯的邱语推回房,念叨着要去外地请大夫再好好瞧瞧。   邱语没有再回学堂。邱氏隐居十年的采风恰在此时完工,不久后邱家举家迁回桃阳郡。   邱家离开前,章葵在家闭门思过了几天后,没精打采地去了学堂。路过场地,第一个跟她说话的居然是平日里避之不及的韩录。   “你去看过邱语了吗?她怎么样了?”   章葵抬头看他。眼里的焦虑看上去是真的。   “韩录。”她慢吞吞地说,“邱语不会回来了。”   ————   静默。   “我就一个问题——邱语受伤,跟韩录有什么关系?”   多么无辜的男孩啊。   章葵的目光心虚地躲闪:“难道没关系吗?要不是我跟邱语为了他争风吃醋——”她咽了咽口水,试图掩饰自己方才的失言。   然而林汀和罗夏双双恍然大悟。   “明白了,你那天是真的打算抢亲!” ☆、飘雨录-13   章葵罗里吧嗦地回顾了一通童年,罗夏没那个耐性听她再辩解自己跟韩录之间纯洁的革命友谊,单刀直入下结论。   ——“理由找了一堆,你就是喜欢韩录,所以才去抢亲!”   “我不是!”   “你就是!要么你就是喜欢邱语!”   罗夏忽然觉得,逗章葵比逗林汀有意思多了。这嘴犟的傻孩子。   “我不喜欢韩录,我也不喜欢邱语。”章葵很固执。   “你既喜欢韩录,又喜欢邱语。”   “……”   这回给结论的是林汀。其实很容易想,高岭之花不单单招男孩子喜欢,女孩子们嘴上算着人家不合群,其实心里指不定多盼着人家能跟自己套近乎呢。   章葵给这两口子气得不行:“我以为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地儿,原来你们跟外头那些看热闹的都一样!”   开导未婚少女心路,任重而道远。章葵咬死不承认,林汀和罗夏也不逼她:“好好好,那你拦花轿干嘛呢?”   问题绕回原点。   章葵坚持固有观点:“你们是不知道,去年韩录跟我家退亲时有多嚣张!”   林汀不太明白:“不是口头娃娃亲嚒?一顿饭就能解决的事,还用大动干戈?”   “嗯啊。”章葵满面愁云,“也怨两家爹娘。那会儿我还在乡下,韩录在外头跑生意,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老头老太太们一个脑热,就找媒人给我们换了庚帖。”   明白了。   林汀偷偷跟罗夏交流了意会的眼神。这孩子,到底是章家的旁系,不似章甫的机灵和章佳人的刁钻,实在太好套话了。   八成是她过去对韩录印象尚可,要知道再野的小姑娘都有羞涩的一面,待日后两家交换了庚帖,章葵认准了亲事已定,自个儿喜滋滋地暗地培养感情。谁知道韩录那头却不配合,她这边小树苗刚刚冒了个尖,他已经跟不知道怎么又冒出来的邱语培养成参天大树了,章葵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要讨个说法家里又死活不让,只好另辟蹊径。   章葵被戳穿心事,即刻心神不宁,嚷嚷着要走。林汀拉她进来本就是避一避邱语的气焰,于是笑嘻嘻地送她出门。章葵的自愈能力相当不错,前一刻还嘟囔着林汀立场不坚定,后一刻还没出门已经热情地邀请她到自家串门了。   “我不敢去。”林汀缩着脑袋,“你家人都好可怕。”   章葵一叉腰:“有我在,谁敢为难你!”   好吧,等的就是这句。   过了初七,罗夏牵着林汀去章家医馆郑重道歉。章葵顶着章佳人的黑脸高压,没皮没脸地拖着爹娘赖在医馆,美其名曰“培养家族感情”、“修习祖传医术”。没等爹娘表态,她赖着林汀理直气壮说:“罗嫂嫂人可好了!”   自家人帮腔,章家无话可说。加上罗夏暗中发力,章家医馆还指望药栈帮衬,章佳人平白掀起的这一段波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抹过去,只是章葵嚷着过了正月要代替章甫到药栈帮忙,遭到了严厉斥责。   “过了年收收心,少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往后给你许个人家都不容易。”   “我跟罗嫂嫂认点草药纲目,不挺安守分本的。”   章葵小声说了一句,旁人琢磨琢磨,居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还没等药栈两口子首肯,章甫和章葵已经正式商讨正月以后的轮班日子。   然而章葵的母亲心下另有打算——   “林大夫,你家药栈有镇子外都有名头,连县城里的老县令都找你家拿药。得了空可得帮我家章葵推介推介啊……”   林汀心想,有求于药栈的都是老弱病残,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谁乐意折腾到犄角旮旯里求药啊。   ……   转眼间花渡口已是春日融融。这一日轮到章葵当值。不如章甫的勤快,章葵赖起床来比林汀好不到哪里去,药栈老板罗夏亲力亲为地一块一块撤去门板,迎来了当日第一位顾客。   “您好,有药方吗,我帮您抓药。”   柜台外的年轻男子似乎有点木讷,罗夏善解人意地缓解尴尬。   “哦,有。”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罗夏在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下也算入了行,接过瞧了瞧:“家中女眷有孕?”   “嗯,是内人……”   “恭喜恭喜,公子这么年轻,真是——”罗夏仔细瞅了瞅他难以置信的脸色,突然一拍脑袋,“韩公子!”   韩录心情很复杂。大年初一这么特殊的日子相谈甚欢了那么久,他的长相真的过眼即忘吗?   想起当年跟邱语重逢时也是……   罗夏忙着赔笑:“那天你穿了一身喜服,还戴了那么高一顶帽子,脸涂得红艳艳的。一时半会儿真没认出。请坐请坐。”他指着堂内的凳子,转身朝里屋喊道,“林汀!”   林汀从帘后走出,见到韩录也是一懵。好歹他们见面的次数比罗夏多,林汀很快认出他:“韩公子,早。”   “韩公子替夫人抓药来着。”罗夏贴着她的耳朵提醒。林汀脑筋一转,这阵子他们跟章葵打得火热,宋初影和湛榕过年后走得又急,她都快忘了邱语怀孕这茬了。   “这是大夫给开的药方吗?不嫌弃的话我来瞧瞧。”   林汀核实后按方抓药,当着韩录的面每厘每两都称得无比精准,最后将严严实实的药包推过去:“妥了。”   韩录讷讷上前,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开口。   “林大夫,住家看护的活儿你接吗?”   “啊?”   罗夏立刻想歪了。伺候人的事我媳妇可不干啊!   见他眼光不善,韩录赶紧解释:“邱语自从嫁过来之后,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这一个月里成日里闷着。我左思右想,难得她跟林大夫投缘,就想请回家里……”见罗夏仍眯着眼,又补充道,“家里有仆人照料,生活起居不劳林大夫烦心。”   “酬劳……不会亏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当场回绝未免太拂人面子。林汀没怎么犹豫:“公子若是得空,下午我再到府上探望。”   韩录感激不尽:“谢谢林大夫!”   他走了之后罗夏问林汀:“你可想好了,这一去,可就不好走了。”   林汀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不好走的,我们跟韩家又没什么大交情。到时候我借口回来拿东西脱身,他们若是真想找人作伴,把章葵推出去不就行了。”   罗夏眼中疑虑随着她的话渐淡,在“章葵”这个名字蹦出之后大彻大悟——“真绝!”   “希望邱语的承受能力强些,别回头看见章葵就气得睡不着。”林汀嘀嘀咕咕,“不过看她那个强心脏,应该只有气死人的份。”   罗夏笑道:“我家娘子真是爱恨分明。”   “本来嘛,邱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虽然不清楚,但她要设计章葵是她的事,但拿我们做铺垫,就是不行。”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好像有些怪怪的。   罗夏深吸一口气。   “媳妇啊,你还记得先前跟章葵说的话吗?”   ?这些天说了很多话,具体指哪句。   “你不觉得你现在对韩家的抵触情绪,跟章葵当年排斥邱语很有异曲同工之——哎,怎么还打人了!”   林汀不收手,啪啪啪地甩他袖子:“你胡说什么!”   “我看先前还跟邱语一见如故的,现在怎么突然针对人家了。”   林汀气鼓鼓的:“我那会儿跟她友好,还不是因为你!”   “啊哈?”   “你跟宋初影湛榕他们啊。”林汀继续,“还有,你那天要是不当着章佳人的面气我,我至于大老远跑到邱家宅子去嘛!”   罗夏喏喏地笑,由得她嘴硬。   女人之间的关系啊,真是一门高深的课题。   ————   下午,林汀提着药箱,如约敲响了韩家的门。   “做女人生意的来钱真是快……”林汀打量着韩家的朱漆大门,在脑中跟邱家的静雅宅子做了对比,心想单从物质条件来讲,邱语嫁给韩录也不算太吃亏。   “哟,这位是林大夫吧,快请快请,老爷太太等您半天了!”门一开,一名一惊一乍的嬷嬷热情地将林汀迎了进去。踏进院子林汀才发现,跟邱宅常见的三进院落结构不同,韩家院子里除了迎面的正堂外,只竖了东西两栋独立小楼。   嬷嬷给她介绍:“东厢是少爷和少夫人的住所。少夫人午休睡醒有一会儿了,您且随我来。”   林汀跟着她走进东边那栋小楼,略略打量了两眼。上下两层,左右门廊引向不同的房间,一时半会儿看不清具体结构。屋内宽敞明亮,雕花木栏,器具精美,暴发户啊暴发户……   “主子们都在楼上等着。林大夫当心脚下……”   木质楼梯踩着竟十分坚实,几乎不发一声。这些年林汀不是没到住家里出过诊,只是她和罗夏搬来锦绣镇的时间还不长,镇上几个有名的富庶人家都只是略有耳闻,并不曾实体参观过。韩家的宅子,无论是规模还是造价都无法跟京城里达官贵人的住所相匹敌,但好歹也算是“小而精”的平民风格代表了。   没错,平民……林汀感叹,毕竟她跟罗夏已经自动归为“草民”行列了。 ☆、飘雨录-14   平民大夫林汀上了楼,会见她的首先是韩录跟他父母。邱语的婆婆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林大夫,我家媳妇可拜托你了。”   怎么听着这么苦大仇深?林汀下意识朝韩录看。邱语的孕期综合征这么严重吗?   韩录避开她的眼神:“林大夫这边请。”   林汀一边随他进屋,一边合计,这女人平日里的攻击性已经够呛,装模作样地看一眼还是赶紧走吧。   门推开,温润的暖香迎面而来。林汀一眼看见卧房中央的那张大床,高高的月笼纱罩着一位乌发美人。   贵妇人邱语慵懒地躺着,手中随意地翻着书页。见有客来访,眼皮困倦地眨了眨:“林汀,你来啦。”   好欠揍喔……   “睡饱了吗?请林大夫脉诊好不好?”韩录俯身上前,无限温柔。   邱语笑了:“好。”   林汀将药箱放好,在韩录的密切注视下,坐到床边给林汀号脉。静默片刻说道:“夫人身体状况良好。不过整日这样睡着难免疲倦,不妨早晚出去散散步,有助放松心神。”   “孩子呢?”   林汀抱歉摊手:“术业有专攻。这方面不是我的强项,不敢擅下结论。”   韩录有些失望。林汀问他:“你们家这个月里没有来过旁的大夫吗?”   “怎么没来过。一名男大夫,韩录不放心,说什么年龄有代沟,怕我跟大夫沟通不畅,偏要劳烦你过来。”邱语说得无可奈何,“你看,让人林汀白跑一趟吧?”   韩录讪然。林汀只好笑笑说:“还是请经验充沛的大夫放心些。过去我瞧过几次接生,临场状况根本无法预料——”她忽然意识到此话不妥,“稳婆也要提早请好。”   韩录谨慎地一一记下——虽然林汀觉得这话先前的大夫肯定耳提面命无数次了。林汀又转过头看邱语:“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不妥,就是常常犯困。”   林汀忍不住问:“我能看看你的肚子吗?”   邱语扑哧一声笑了,“才两个多月,还能看出花来?”   说着还是掀开了被子,她里衣穿得厚,屋里火炉烧得正旺,倒也不怕冻着。林汀有些好奇地伸手试探着摸了摸,很难想象这样平平坦坦的小腹下,居然悄悄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真好。”碍于韩录在一旁,林汀也不敢对人家娘子太放肆,只羡慕地说道,“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是啊,没想到做母亲是这种感觉。”邱语难得没有唱衰一次,“以前看见人家成天挺个大肚子一脸骄傲地到处跑,总觉得匪夷所思。现在自己怀上了才知道,确实有点自带光环啊。”   “你也当心着点。”不知不觉中林汀的语气暖了许多,“年前那会儿还拽着我到处跑。那会儿你已经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吧?”   “我从小身康体健,一跑起来虎虎生风的。”   联想到章葵对邱语幼时的描述,林汀表示实在很难将“虎虎生风”这个词跟榻上这位纤瘦轻盈的女子联系起来。   “你看起来也不算壮实啊,怎么能走这么快?”   “桃阳郡夏天热,我都到山里避暑,成日里爬上爬下,体格就这么练出来了。”   “山里?”林汀的思路被带偏了,“哪里的山?”   “桃阳郡北边的,说起来还有点远,我外婆讨清静一直在山里住着,死活不肯跟我们出来。”   ……   两个人聊得挺顺畅,韩录听了一会儿便放心地出去。怀了孕的邱语远没有一个月前那般肆意尖锐,林汀聊着聊着,几乎忘了原本计划刻意疏远的念头。   “韩录这个人有点神经质,他让你住这儿陪我,由得他去。”   林汀有点不好意思:“也是你夫君一片好心。他对你真的挺好的。”   “是啊。”应付这个话题邱语有点漫不经心,“我运气不错。”   活了将近二十年,林汀见过各种各样夫妻的相处模式。要么你侬我侬,要么鸡飞狗跳,大多数都是间于二者之间的平淡似水。可邱语和韩录这样放不开的相爱相杀,真叫她捉摸不透。   是个人都看得出,韩录着实爱邱语。而邱语的表现却时常前后矛盾。她的手法不高明,连林汀都瞧得出,跟章葵本性率真完全相反,邱语喜静且极不爱惹事,眼下她表现出的所有直接任性都是故作姿态。   韩录肯定也知道。   可这是为什么?   自邱家搬去桃阳郡后,他们到底是怎么重逢的?   问一问应该不碍事吧……   “孕期少看点书,对眼睛不好。”林汀探头过去,“看什么呢?”   邱语顺手将书塞到枕下:“不给看。”   林汀:“……”   邱语身体左侧向内,这下微微转身,林汀的视野又捕捉到了那只翩跹欲飞的蝴蝶。   章葵说,她的眼角受了伤……   林汀的目光不自觉地在蝶翼上游离。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却被邱语敏感地察觉:“你对我的纹身感兴趣?”   “挺好看的。”被当场抓包,林汀只好信口胡编,“我也想纹一个。”   邱语:“你不适合。”   “为什么?!”   邱语优雅地端起床头的一杯热茶:“你太纯良了,纹着不伦不类。”   “……要不我纹一只小白兔?”   “哈哈哈……”   一通狂笑。   邱语坦荡荡地讲:“不瞒你说,我之所以纹这个,是为了遮掩疤痕。”   “疤痕?”   还真让章葵猜对了。   “难道章葵一直没告诉你吗?”邱语眼中透着惊讶,“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说了。”   她毫无征兆地揭破,林汀张口结舌。邱语却依然神色自若:“我知道章葵在你家药栈帮忙。”   不是说成天搁家躺着,身边除了韩录也没个说话的吗?   怎么知道这么多……   林汀索性不掩饰:“你若是介意,我下次不来就是了。”丫的,我还非得上赶着奉承你还是咋地。   “别别别。”邱语有点急,“我就随口一提,真没别的意思。”   林汀忽然被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恶心到了。一个月前与邱语意外相识的丝丝缕缕在脑中游走,渐渐形成清晰的脉络,怂恿着她抽丝剥茧。   林汀正经问她:“年初一那会儿你非要到药栈,其实是要见章葵,对吧。”   肯定句,不用邱语回答,林汀瞬间冷了脸。   “我走了,头三个月你还是好好静养吧。”林汀起身,“不过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没兴趣掺和。”   邱语静静地躺着:“我们不是同一国的吗?”   不是都跟章家女人有仇吗?   “我跟你不一样。”林汀摇头,“我们的夫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家韩录或许不坚定,但罗夏是一心一意对我。”林汀已经开始收拾药箱,“对不起,我不太会讲话,希望没有影响到你。”   其实要是茶饭不思几天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你不是说自己体格好嚒……   林汀生怕邱语再说什么“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之类的话动摇军心,撂下一句话就往外走。邱语在后面叫住了她。   “林汀!”   她掀被下床,很快追上来。   “你说得不对。韩录跟罗夏,是一样的。”   看吧!   林汀假装听不见。   “你这人啊……你真的想太多了林汀。”邱语摆手,“好吧我承认,我那会儿是想借药栈跟医馆临近的机缘,跟章葵打个照面。”   “……”   “我拦了我的花轿!”邱语不急不躁,据理力争,“倘若你正憧憬着这辈子唯一的婚礼,却有人不识相地捣乱添堵,你会怎么办?”   应该轮不到她出面,罗夏就会将那人弄死吧……   不过如果是个女人的话,比如章佳人之流,罗夏心一软手下留情,大概还是需要她从中周旋的……   林汀脑中闪过千奇百怪的设想,越想越不高兴。她面色不善,说话也硬邦邦的,只是听着多少像小女孩在赌气:“看在你是孕妇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邱语哑然失笑。   “你下次不来了吗?”   “真的不来了吗?”   “真的真的不来了吗?”   ……   林汀发觉自己想发火都没法子。邱语在身后步步紧随,身处别人的大本营,林汀只能无奈停脚:“我算明白韩录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出身名门,长相清秀,又很会审时度势地黏人,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啊。   即便是林汀自己,来时怨气徘徊气势汹汹,不也在她三言两语下转成绕指柔。这份柔肠百转的本事,是林汀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林汀纯粹赌气:“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得带上章葵。”   邱语:“……”   这话好像有点过了,邱语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呢……   要不怎么说孕妇就是麻烦!   没想到邱语当真仔细想了想:“你要带她来,好啊!”   林汀:“……真哒?”   “章葵不会来的。”邱语一脸看穿一切的笃定,“你让她来她也不会来的。”   “来了见你们恩恩爱爱受刺激是吧。”林汀粗声粗气,十分直白,“胜券在握,底气很足嘛。”   邱语轻笑:“你要帮她吗,林汀?”   林汀一挥手,顾左右而言他:“我带徒弟上门,可是要多收钱的!”   邱语正要说话,卧房的门被敲了两下,韩录推门而入。见到单衣站在屋内的邱语,韩录惊呆了。   “好端端的下床做甚!”   话虽然不是对着林汀讲,她却心虚地头皮一阵麻。   邱语眨眨眼:“林汀跟我说,要多活动活动,有助生产。”   韩录将信将疑:“真的?那晚饭后我陪你……在附近的花园里走走吧……”   谁知邱语上前揽住他的胳膊:“我想去花渡口逛逛。”   韩录:“……太远了吧。咱家附近不是挺好的。”   邱语摇他:“不嘛,我还想去药栈呢。”   林汀插言:“药栈味道不好闻,你确定要去?”   “不会的。”邱语满眼写着“你少骗人”,“宋姐姐临走前还告诉我你一直在备孕,叮嘱我给你传授点经验。”   宋初影这个大嘴巴。   话不投机就威胁要去药栈,邱语作祟的毛病又犯了……林汀思考着为了保证药栈的安宁,要不这几天给章葵放假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的对话,隐藏信息还是很丰富的…… 话说忽然发现林汀和邱语CP感很足啊,小白兔和小狐狸。。。 ☆、飘雨录-15   韩录第三次上门取药时,终于遇到了章葵。   “……”   “!!!!”   章葵圆溜溜的大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韩录假装没看见,绕到一旁跟林汀小心翼翼地说:“还是上次那个方子。”   “好的。”   章葵:“???!!!”什么叫还、是、上、次?   她才不管什么场面话,当即凶猛地质问林汀:“他来了几次了?”   “这是第三次。”林汀笑容可掬地将准备好的药包递给韩录,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算上年初一那回,这是第四次。”   章葵愤怒了。她当着韩录的面对着林汀穷追猛打。   “罗嫂嫂,你们怎么这么没原则!”   “章葵你不要太过分。”韩录怪里怪气地说,“进门即是客。不要因你个人的喜恶干扰人家的生意。”   林汀心里赞同了一下。韩家财大气粗,韩录每次的额外打赏都给得相当阔绰。经过一番思忖,她已经从八卦漩涡中全身而出,总归是儿女情长、小打小闹,既然金主背后的女人都不在意章葵在这里帮工,她有什么好别扭的。   章葵,委屈你一下,回头把章甫的那份工钱一并算给你……   在韩录面前,章葵似乎从来不知道深思熟虑,一点就着。他一发话,她当即冲出柜台:“你说啥?!”   韩录理都不想理她。他拎着药包,很客气地对林汀道了声谢,接着扭头就走。   章葵只能阴阳怪气:“哟,韩大公子还亲自来取药,你们家那么多家仆,敢情都是吃干饭的呀?”   韩录哼了一声,步子越迈越快。   章葵往后一甩抹布,不想此时幕帘一开,恰好甩到从后屋出来的罗夏脸上。   他大吼:“章葵!”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章葵当即吓得不能动弹。   “可以啊你。”罗夏阴森森地用手抹了把脸,“老板娘还在这儿,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罗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啊!!”   林汀饶有兴致地看着章葵皱着小脸哀哀求饶。   “将功补过?可以。”罗夏,“韩家还有几个单子,给你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午后就给我送过去。”   章葵一阵哀嚎:“那韩录刚才来了为什么不顺带着一起带走啊。”   罗夏毫无怜悯之意:“韩录那是给自己老婆拿药,自然亲力亲为。至于其他人……你还真以为韩家养了那么多家仆都是吃干饭的?”   章葵痛不欲生。   ————   当天下午,饱受罗夏威胁的章葵十分不情愿地来到韩府。   上一次来还是什么时候来着?应该是去年,被莫名退亲后她气不过,跟父母大吵一架,又单枪匹马独自上门来讨说法。   韩家双亲的态度竟出乎意料地软乎。再三表达歉意的同时,他们无奈地表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软硬皆施的法子使了一轮,可韩录铁了心要娶那位姑娘。   她不甘心地追问,是哪家的姑娘?   韩家闪烁其词。她也傻,被人家好言好语两三句话应付过去,直到喜船靠了花渡口,她才知道韩录要娶的,竟然是邱语。   怎么会是邱语?怎么会是一个已经消失了六年的人?   她从邻里口中捕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前一阵韩录在外头谈生意,约莫经过桃阳郡,因缘际会下与邱语重逢,自此火花四溅,一发不可收。   也难怪韩家急急退亲……桃阳邱娘名满天下,大凡有机会谁不抢着沾亲带故,更何况是她唯一的宝贝女儿?   可是章葵心中始终存了疑虑。她记忆中的邱语孤高冷艳,从前在锦绣镇便是一副万事都不入眼的高姿态,即便当年跟她打擂台拿了韩录做靶子,任凭她气得整日跳脚、韩录小心到走路都要贴着墙根,邱语从头至尾好像也没多看韩录一眼。   虽说韩录这些年长开了不少,模样也勉强称得上出挑,但桃阳邱娘的手艺万人争抢,桃阳郡的青年才俊看都看不过来,邱语怎么会瞧得上来自锦绣镇的韩录呢?   ……   章葵压下心头复杂的种种,上前敲门。门环落了不过两三下,后头很快传来应声。   “来了来了……哎?”一名中年女子探头出来,一眼认出了章葵,“怎么是你?”   章葵别扭地笑笑:“刘姨……”   开门的是韩家自发迹前就一直雇佣的刘姨,如今在韩家也算说得上话的老人了。   “有阵子没见了章葵。请进请进。”刘姨嘴上热情招呼,手头却没有半点推门的迹象,眼神还不住往她手上瞟,“你这是……”   一朝拦花轿,终身捣蛋鬼……章葵赶紧说明来意:“我这两天在花渡口的七号药栈帮工,我们老板下午被人突然叫走,这边又不能耽误,于是派我过来送药。”   “喔,我说呢,前几次来的都是那个娇娇小小的老板娘……”刘姨顿时放松了不少,“还傻站着干啥,进来吧!”   此行受人所托,加上先前那场闹剧的后续影响实在太大,章葵一路谨言慎行,甚少言语,只听刘姨在耳边絮叨个不停。   “韩章两家多少年的交情,先前少爷成婚,你也不来凑个热闹。”   章葵假装听不懂的样子,傻笑:“嗯嗯,嘿嘿……”   “其实你不来,我们心里也有数。”刘姨话锋一转,“你父母也真忍得住,这样的事要放旁人身上,早就抄家伙砸大门了。”   章葵:“????”我要咋接?   “……没有啦,这种事情本来就没个定数……”   “怎么就没定数了?”刘姨突然愤愤而谈,“庚帖都换了,还生生要回来,这不是平白打人家的脸吗?!”   ……求你别说了。   “章葵啊,你和少爷都是我们这些街里街坊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是什么样的孩子,刘姨还不清楚?有些话我憋着好些天了,这座大宅子里哪能随便言语,眼下也就敢跟你讲讲。”刘姨无视章葵木然的表情,“少爷年纪小,出去一趟以为自己长见识了,遇见个邱家女儿当仙女一般地供着。这要是真娶了个大家闺秀回来,大家伙也无话可说,偏偏娶个脾气乖戾的,这不是给老爷夫人添堵嚒……”   章葵听着不太对。邱语得罪人的水平倒是一如既往——不分场合,不论后路。   “本来老爷夫人听说少爷娶这媳妇,私心想着到底是桃阳邱娘的女儿,日后指望她帮衬着继承衣钵,家里的生意也锦上添花不是?谁知道这丫头,新婚第一日赖床耽误了敬茶时辰不说,还当着一众长辈的面宣称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双亲的手艺没有修习到分毫。我家少爷这冤大头当的……”   “主子不让说,我偷偷告诉你啊,眼下她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刘姨凑近章葵的耳朵,章葵下意识想躲,“你看看,还是带着孕进门的,谁知道肚子里是不是我家这傻少爷的种——”   章葵低声说:“这种连捕风捉影都称不上的事,咱们私底下还是别议论了。”   刘姨一愣,嘀咕道:“我这不是替你、替整个韩家抱不平。嫁进来成日里好吃懒做的,哪家的新嫁娘像她这样,摊上这么好的夫家,着实便宜她了……”   章葵没再接话,心里却想刘姨也有个女儿,算起来今年也有十七了,算是跟韩录一同长大。往年她和韩录的亲事刚刚定下来的时候,偶尔在街上遇上刘姨,通常都是横眉冷对的,反正没眼下这般热心。现在倒急着拉拢了。   八成是看邱语出身太好,韩家就算再不喜欢邱语,也不可能拂了她爹娘的面子这么快给韩录纳妾,刘姨不甘心自家女儿嫁进韩家享清福的算盘就这么落了空,肯定想方设法给邱语找麻烦。按今天这个阵势,不知道已经在外头散布多少谣言了。   章葵一点也不替邱语担心。邱语的手段向来信手拈来,早年小女孩时期随便捏出一点就够旁人受的,更何况眼前这位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妇。   等等,她当然不替邱语担心!   章葵定了定神,“刘姨,这药要送到哪里呀?”   “哦,是夫人那头几个表亲要的,说是这家给配的草药,喝剩的药渣再用来外敷,祛风湿效果特别灵!”   都出了正月,家里还有亲戚串门?章葵四下看了看:“家里挺热闹嘛。”   刘姨叹了口气:“是啊,夫人终日烦闷,从乡下叫了几个老姐妹过来陪陪她。”   章葵没问缘由。刘姨肯定又想往邱语身上追究。   “啊,我还当是韩伯母要的……那麻烦刘姨帮我转交吧。药栈不能离人,我得赶紧回去帮忙……”   一听不是正主的货,章葵如释重负急着要走,刘姨一番洗脑毫无成效,不太高兴地草草接过。   “有劳刘姨!我先走了,得空再来看您。”章葵挤挤眼撒腿就跑,穿过半个院子,韩家的朱漆大门就在眼前——   “章葵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诧异的呼喊。   章葵僵僵转过身。刘姨还愣在原处,没别人啊。   “章葵!这里!”   她抬头,费劲地眯了眯眼。西厢二楼一扇窗口后,有个女人正朝她招手。   “伯母……”章葵傻傻地叫了一声。韩母跟身边人的嘱咐隐约传来:“去,请章姑娘上来。”   没过多久西厢跑出一个侍女:“章姑娘,夫人有请!”   “……”   不怪人家,这是自己送上门的……章葵只恨没有自幼习武,没那个本事对逼迫她走这一趟的罗夏平起平坐。   她毫无选择地跟韩家侍女走向小楼,一路余光忍不住冲楼上瞄,撞见韩母的目光,又着慌躲开。   短短的几丈距离,被她慢腾腾地走出了龟爬的速度。   “章葵,你好慢啊。”   ——方方正正的窗口里,突然又探出一个头。   章葵吓了一跳。   被惊到的还有韩母,她一脸愠怒地轻声责备身边的人:“邱语,待客之道!”   邱语不再吱声,目光却未从章葵脸上挪开。 ☆、飘雨录-16   韩家婆媳二人守着茶桌,对窗而坐。章葵过去扭捏了半天,想想还是坐到了邱语旁边。   “你好……”   “你好。”邱语笑容温和。   韩母朝章葵招手:“来,章葵啊,快到我身边来。”   旁边一位嬷嬷笑着说:“章姑娘跟少夫人自幼相熟,许久才见一面当然要坐得近些。”   韩母听了点点章葵:“章家这小丫头,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一眨眼,啧啧……”   邱语似笑非笑地看着章葵:“媳妇倒是觉得章葵没怎么变。回镇上第一次碰面,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她跟韩录成婚的那天了……章葵如坐针毡。   好在韩母不追究,“小丫头跟从前一样,天真活泼。过了年也十八了。”   一口一个“小丫头”叫得甚是熟络,其实章葵记忆中并没有她俩直接会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对面有韩母,身侧有邱语,后头还有等着看热闹的韩家众人,各方气势压迫下,章葵平日里的能言善辩全缩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长蘑菇,一昧拘束着,恨不能钻到地缝里。   她不说话,两个女人也不为难她。事实上章葵很快看出来,这对婆媳似乎在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章葵啊,你跟邱语关系好,快帮我劝劝。”韩母对章葵抱怨。   章葵云里雾里,邱语听了却不置可否,素脸转向窗外,说:“婆婆不用找人劝了,媳妇不会改主意的。”   章葵小声问:“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生辰宴会的事。”韩母叹气,“媳妇头一年入婆家,又这么快有了身孕,这是多大的喜事,于情于理都要热热闹闹庆祝一回。可这个倔脾气的,偏是不肯。”   知道邱语慵懒好静,没想到懒成这样。章葵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说话,可韩夫人既然发话了,就是点名让她劝劝,只好尝试着细声细气同邱语商量:“你干嘛不同意呢?”   邱语扭过脖子,煞有介事地认真说话:“我不喜欢啊。”   章葵硬着头皮:“伯母一片心意,咱们做小辈的,也得领情不是?”她笨嘴笨舌的一句,本意明明是促成皆大欢喜,但话一出口,听着倒像是让邱语委曲求全。果然韩母听了又连连叹气:“哎,现在的年轻人呐,我是越发看不透了。”   邱语也不替章葵解围,漫不经心地捻过一块糕点:“婆婆平时少操些心,这些烦神的事情,交给旁人好了。”   “交给旁人?我能交给谁?”   “韩家上下这么多人,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韩母指着她:“倘若我像你这样,这么大的家业早就败光了!”   邱语腰杆挺得笔直,无惧直视:“婆婆未免太高看自家的产业。这么点子家当,也不够媳妇败的。”   方才还好好地谈事情,瞬间剑拔弩张。章葵压根插不上话,旁边的嬷嬷赶紧上来给韩母捶背:“夫人切忌动气,身子要紧,身子要紧!”随后抬头责备了邱语两句,“少夫人也是,您就少说两句吧。”   邱语冷笑:“媳妇不会说话,惹婆婆心烦了。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婆婆也无需叫媳妇来商议,左右我都是不同意。”她倏地站起身来,“我在东厢安分守己,婆婆何必拖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邱语!你!”   “婆婆自便,媳妇告退。”邱语盛气凌人地迈步离开,两三下便到了楼梯旁,蹭蹭蹭下去,身姿敏捷得根本不像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未成形的。   章葵不多久便从窗口看到了她穿越庭院的身影。那头韩母还在呼天喊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好不容易穷日子盼到头,没想到不孝子给我娶了这么个媳妇。这是折我的寿,折我的寿啊!”   她嚎得毫无顾忌,楼下的邱语肯定听到了。屋里一团乱,章葵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走也不好,留也不是,突然听见韩母嗷的一嗓子:“章葵啊,你瞧瞧,韩录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放着打小知根知底的不要,偏偏娶了这么个东西!糊涂!糊涂啊!”   章葵头皮发麻,心想其实邱语也挺知根知底的。嘴上还是要顺着说两句不痛不痒的:“伯母您快坐好了,别气坏了身子。”   韩母顶着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攥紧了章葵的手:“章葵啊,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惦记着韩录的。你别慌,日后常往我这里走走,我倒要看看,这家里谁说了算!”   章葵听得心惊胆战:“伯母,快别这么说。邱语她、她本性不坏。”   “章家小丫头多好啊,活泼灵巧,又知冷知热的。”韩母接过嬷嬷递来的手绢,不停地抹眼泪,“章葵你若不做我的儿媳也没关系,日后伯母拿你当女儿!你就是我的亲女儿!”   章葵:“……伯母您太抬举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福分……哎当心脚下。”   一阵鸡飞狗跳后,韩母总算躺回床榻喘气。章葵再不敢久留,随便捏了个借口赶紧开溜,送她出门的是一直伺候在韩母身边的那位嬷嬷。   “章姑娘,夫人近日情绪不稳,让你见笑了。”嬷嬷察言观色,“夫人有些话口不由心,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章葵一时半会儿没弄懂这话什么意思,估摸着就是让她别到处乱说,赶紧一口答应:“嬷嬷放心吧,我有数。”   “哎,有数就好。”嬷嬷眼里却仍摆明了放心不下,“我家少夫人左不过逞逞小性子,姑娘……别跟这孩子一般见识呀。”   眸光一闪。章葵瞬间被点醒。   韩录如此在乎邱语,居然想得到安排这样一位老人家在他母亲身边。   他的精明和体贴,全用在了一个人身上。   临别前,章葵又顺嘴问了一句:“少夫人是哪日的生辰啊?先前平白给贵府添了麻烦,不准备点心意,我也过意不去。”   嬷嬷温和地说道:“三月初三。”   “三月三啊,真是个好日子。”   “说的是,春日温雨里出生的姑娘,骨子里就带了甜。要不少爷怎么那么疼少夫人呢。”嬷嬷咯咯笑着,伸出手臂引路,“姑娘慢走。”   “还不知道嬷嬷怎么称呼。”   “老身姓莫。”   莫嬷嬷……章葵没防备地嘴角一抽,莫嬷嬷被她的小表情给逗乐了:“成,那姑娘路上小心。”   章葵朝嬷嬷挥手,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街角,转弯后却又不受控地往回走了两步。   朱红大门已经牢牢闭上。里头关着她此生都不应再多加过问的人和事。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想。   新媳妇的头一个生辰,放在哪家都是大事,更何况是带了孕的。邱语再不愿意,这个宴席韩家都一定要办。   邱语再不愿意,韩录也一定有办法说服的。   三月三,真是个好日子啊。   ……   章葵浑浑噩噩地走回了药栈。罗夏已经等得不耐烦,而林汀见她出现总算松了口气:“不就送了两包药,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悄悄地瞪罗夏。居然真让章葵去韩家,这不是羊入虎口嚒!   虽然章葵堵路抢亲时的表现并不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罗夏努努嘴:你当时也没拦着啊。   章葵只管埋头往后屋走:“没什么事,韩伯母留我喝了点茶,耽搁了一会儿。”   林汀没察觉异样,想起了什么自顾自说:“他们家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上回我过去喝的茶啊,还是过年那会儿我让邱语带回去的那两包。”   章葵一声不吭就要掀开帘子。   “怎么了?”随后跟上的林汀发觉不对,她扶着章葵的肩,试图从下面看清她刻意避到一边的面庞,“怎么回事?!邱语欺负你了?!”   眼眶平白肿了一圈。   被戳破心事的章葵再也忍不住,哭腔越发浓重:“罗嫂嫂,邱语的生辰快到了!”   她扑进一头雾水的林汀怀里,后者只好用眼神征询罗夏——生辰怎么了?   罗夏只是摊手耸肩。   章葵很快给了答案。   “三月三……那嬷嬷、那个坏嬷嬷是说给我听呢,三月三也是我的生辰啊!”   ————   “这人……咋办?”   林汀指着后屋角落里嚎啕大哭的章葵,一筹莫展。   罗夏也很头疼。虽然章葵不曾明说,但他们心下都猜到大致怎么回事——韩家要给邱语办个热热闹闹的生辰宴会,顺带着邀请了章葵,谁知道这么巧地撞了日子,也直直撞了少女心事。   章葵在韩家忍了半天已属极限,到了药栈情绪当即瘫成一团烂泥,彻底没法收拾。   “哭了这么会儿声音还不见小。”罗夏探头瞅了瞅,“照这个趋势,能哭到月上三竿。”   “怎么办啊,生意也没法做了。来来往往那么多客,回头传章家耳朵里,又以为我们欺负她。”林汀犯了难,“总不能留在这边过夜吧?”   过夜?那可不行!罗夏大摇其头,很快想出了个馊主意。   “解铃还须系铃人。叫韩录来。”罗夏摩拳擦掌,“绑也得绑来!”   “别别别。”林汀断然否决,“韩录是邱语的夫君,替章葵排忧解难算怎么回事啊。”   罗夏表示那就没办法了。   “放她哭会儿吧。饿了大概就停了。”为了保证药栈客流量,林汀决定残忍地关上后屋的门。隔了一扇门,灌进耳里的哭声总算减弱了许多,两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前堂突然跑来一名不速之客——   “罗哥!林姐!”本应在郊外山坡上拾野菜的章甫神奇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十分熟络地四下张望,“柜台怎么没人?我堂姐呢?” ☆、飘雨录-17   罗夏正考虑如何将章甫扔到门外,林汀这老实孩子已经将手伸到背后,慢吞吞地推开了后屋的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咽声不绝于耳。章甫缓缓瞪大眼睛,表情渐渐古怪起来。   林汀手臂一动,哭声瞬间又被隔绝在门后。   “你听见了吧?”   林汀悠悠开口。   “章甫啊,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你们家做事,有时未免绝情了些。章葵不就是跟佳人绊了两句嘴,这么重要的十八岁生辰,都不给她办了吗?”   章甫脸上渐渐浮现疑惑,紧接着是不好意思:“……我们家,好像确实没这习俗……”   “回去千万不要提是我说的。”林汀语重心长,“你就跟老太爷讲,最近堂姐受了不少委屈,人都瘦了一圈,成年仪式一定要好好地、用心地、隆重地操办。”   她紧接着叮嘱:“筹备期必须瞒着章葵。要知道惊喜、惊喜的力量,你的,还明白?”   章甫恍然大悟,当即点头如捣蒜。   ————   碍于韩录死乞白赖的颜面,林汀还是时不时登门跟陪邱语解个闷。罗夏起初是不乐意的,但林汀无意间透露邱语送了她一副邱娘的绣品后就转了态度。   “挂在墙上也蛮好看的。”他一本正经道,假装无视林汀鄙夷的眼神。   章葵那天歇斯底里哭了一通后,隔几天如常到药栈轮班,只是频率较之从前大幅度降低。韩录许是在家听说了章葵登门的事迹,自此除了光临药栈的次数锐减以外,回回都能避开章葵。   日子恢复了平静。林汀又投入了新一波修身养性积极备孕的热潮中。随着她跟邱语的日渐熟络,两个已婚妇女常常在四下无人时聊一些羞羞的话题。   “幸好我没有婆婆,这么长时间都没怀孕,婆家铁定不会放过我。”林汀每每见证韩母待邱语的绵里藏针都心有余悸,尽管她自己也常常觉得邱语实在欠收拾。   邱语不太领情:“不会的。你瞧瞧我家韩录待我多周到,罗夏比他有主见多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欺负了你的。”   实际还是夸自家男人。林汀酸酸地:“行行行,知道你有个好夫君。”   “难道你的不好?”邱语从书卷中抬眼,“还说跟我不是一国的。”   林汀想起了先前未能成形的“抵制章家女人联盟”,不想跟她继续纠缠,自觉闭嘴。   “对了,下月三月三,我生辰。”邱语的脸都快埋进书卷里了,“女方亲眷代表,你得来啊。”她忽然抬头认真想了想,“你男人也拉过来充数吧。”   林汀想,关键时刻知道自己没朋友了吧:“你父母不来吗?”   邱语:“终于嫁出了个拖油瓶,老两口乐得游山玩水。”   “那宋姐姐和湛大哥呢?”   邱语难得露出一个郁闷的表情:“他们只会卖我爹娘的面子。”她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尤其是湛榕,太可怕了……”   能让罗夏都闻风丧胆的人……林汀信了。   “你都在看什么呢。我瞧瞧。”林汀好奇最近邱语都忙着沉浸在什么巨著中,猛地探脸过去,邱语来不及收手,让她看到了内页面红耳赤的一幕。   林汀看邱语的目光自此就不一样了。   “啧啧,可以呀。”林汀耐人寻味道,“长得清清雅雅的,没想到……”   饶是邱语脸皮厚,也被她几下调侃得有些不自然:“说什么呢,我这是温故而知新,懂吗?”   林汀被这句“温故而知新”戳中了:“你这些句子都哪儿学来的?!”   “无师自通呗。”邱语轻描淡写地又要翻页,感受到林汀灼热的目光,又烦躁地将《十八式》塞回了枕头下面,“你要吗?我借你。”   “不用。”林汀笑得一脸纯良,“我还没怀,留给我开拓实践的机会还有很多。”   两人又同时暧昧地笑。   “说正事,三月三你可一定要来。”邱语一本正经地警告,“生辰宴我本来不打算办的,我婆婆又哭又闹说是韩家的脸面都被我丢光了,韩录磨了我两天,没办法只能应下。”   也就韩录能磨得她没办法了。   林汀却在合计,倒是若是章家也发来了邀请,她和罗夏要奔赴哪一场呢。   “看情况吧。”她模棱两可,煞有介事地拿乔,“托你家夫君的福,我现在可是锦绣镇的当红名医,你知道每次我去章家医馆,那帮人都是怎么看我的吗?”   讲义气的小韩老板自打在药栈意外发现一种清香定神的醒脑丸后,即刻开启了捆绑销售模式,妆奁铺售出的各类首饰都打包送上一份。清香熏得姑娘们蠢蠢欲动,如此推动下,本就小有名气的七号药栈无形中又小火了一把。   这一切的根源,当然是因为韩录自己平日里照顾生意太多,指望林汀卖个人情,陪陪邱语。专情至此,林汀多少有些动容。   面对林汀的感动,罗夏仍然铁石一块——   “我可听说醒脑丸销到邻镇,纷纷跑到韩家妆奁铺抢购。这帮外地人只知韩家,可不知道七号药栈。”罗夏把玩着林汀的发髻,“韩录这小子,精着呢。”   话虽如此,罗夏并没有跟韩录打擂台的打算。毕竟他和林汀身份特殊,为确保人身安全,此生只求温饱,不求富庶。   ……   邱语显然对自己的地位极其看重,不断地强调这场生辰宴的重要性;“你们一定要来啊,”   林汀打太极:“这么随随便便的邀请,可当不了真啊。”   “要正式?没问题。”邱语应得畅快,“回头让韩录给你们送请柬。”   林汀掂量用词,还是状似轻快地说了一句;“这么缺人,干嘛不叫章葵来?”   邱语面色平常:“我巴不得她来呢。”   得了,又跟上次的对话一样要无疾而终。   林汀扶额:“算了,当我没说。”   “我这不是担心她受刺激。”   林汀一顿,脸上浮现几许不可思议:“可以啊,挖得这么深。”   “……不然你以为她干嘛拦我的花轿?”这回轮到邱语诧异。   “我以为只有我看出来她对你有意思,既然你已经知——”   噗。邱语一个猝不及防,下床对着痰盂干呕不止。   林汀忙不迭跟上:“你没事吧,我也就……”   “没事,谁怀孕不吐个天翻地覆的。”邱语平复了许多,又喝了一大口热茶,“你可真能扯。观点新颖,值得玩味。”   林汀陪护时间结束,临走前还记得凶巴巴地叮嘱了一句。   “书——要少看,谨防气血过旺,明白?”   眼角的蝴蝶随着邱语邪恶地笑,显然没听进去多少。   ————   林汀回到药栈跟罗夏说了邱语生辰宴的事,感叹道:“当年家破人亡时,哪能想到如今日这般受哄抢的盛况。”   罗夏生怕她一不小心又陷入痛苦的回忆里,“这位姑娘莫要太居功自傲啊,你夫君也是很受欢迎的。”   林汀乜他:“是啊,到处都是你的崇拜者,倘若有章家女子来邀,可不许你去。”   现在他们已经能很自如地说这件事。一切摊到台面上之后,林汀这才发现与藏着掖着相比,这样的处理方式不知道有多好,至少章佳人不敢再有事没事跑药栈露个脸,而章家医馆见到林汀和罗夏也比从前客气了许多。   其实林汀清楚,他横竖不会离开,为什么她仍然这么提心吊胆?   无非是因为在乎,无非是因为生活总少不了这些扰人心神的琐事。   罗夏潇洒地一甩抹布:“章葵这阵的失恋假放得够长的。我怀疑她这是借机偷懒。”   林汀扁了扁嘴:“我怎么觉得,章葵以后不会来了?”   罗夏挠挠脑袋,“也是,不能总扔我们这儿抛头露面,总归是要嫁人的。”   然而定论还是下得太早。第二天傍晚,章葵拎着个包裹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晚饭还没开呢吧?咳,那什么,还有半个月就是本姑娘的十八岁生辰。”章葵豪气地一扬小辫,“请你们吃饭!”   药栈两口子赶紧假惺惺地推辞:“你们家的人我们也不是很熟,这怎么好意思去。”   “我单独请!”   “……”   章葵圆脸上浮现些许困惑:“我家以前没这风俗的,前几天我那痴痴呆呆的姥姥突然跟我爹娘提,要帮我庆贺生辰。我爹娘居然也答应了下来,但姥姥硬说要回老家办。我想着劳你们颠簸也不太方便,索性就先单独补上吧!”   林汀和罗夏对视一眼。这敢情好,两遍都不得罪。   林汀指着章葵刚刚放下的巨大包裹:“这是……”   章葵嘿嘿一笑:“择日不如撞日。过几天要忙着收拾,家里给了匀我一点吃食,咱们今天就算庆祝了吧!”说着解开包袱绳结,露出里头红红绿绿的各种熟食蔬果,还有两只雄冠挺立的烤鸡。   章葵拎着鸡脖子:“我刚从集市上买的,捂得有点蔫……不过放炉膛里稍稍烤一烤,味道很不错的!”   两口子被章葵这说一不二的气势惊到。说请客就请客,当真行动派。   罗夏想了想:“虽然本人觉得,生辰请客这种事,去酒楼点几个下酒菜更有诚意。但看在这两只烤鸡的份上,咱们……开吃吧……”   章葵一声嘹亮的应声,拎着食袋麻溜地赶向后院厨房。 ☆、飘雨录-18   开吃。   晚饭现成,不用开灶,罗夏的心情很愉悦。林汀说既然是庆贺生辰,总要有家人在场的,于是正在街角探头探脑、打算跟小伙伴下河戏水的章甫被罗夏拧着脖子揪了过来。   “堂姐,祝你,生辰快乐。”小章举起一杯药酒——还是过年那会儿章佳人送过来的,“嗯……美貌更、更上一层楼……”   可怜见的小章,没念过几本书,磕磕巴巴这几句也是难为他了。   章葵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好喝,就是没劲儿!没关系,我这儿有够烈的!来啊,给我满上!”   对面的药栈两口子稳坐不动。位居最底层的小章只好一力承担斟酒的职责。   林汀闻见葫芦里浓烈的气味,忍不住皱了皱眉:“这酒,你能喝嚒……”   “林姐有所不知,我堂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酒鬼,还是成精的那种。”章甫毫不客气地给章葵灌满,“三叔的米店年年酿造米酒,最烈的那一缸我爹都不敢碰,也只有她八岁那会儿喝一海碗都不费劲。”   说话间,满屋酒香。罗夏嗅嗅鼻子,有些蠢蠢欲动。   “也给我来点。”   林汀闷着不说话。章葵没注意她的表情,笑眯眯地跟罗夏来了个潇洒的碰杯。   “章葵,我和罗夏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能送。这是当年我们还在寨子里时,你罗哥给我打的一柄匕首。”林汀递过一把木柄刀刃,“刀口不锋利,平日把玩也没什么风险。权当一点心意,不许嫌弃。”   章葵瞪着眼睛瞧着这把雕刻精致的匕首,连连感谢:“谢谢嫂嫂!罗哥手艺真好!”   章甫在一旁羡慕得流口水。他在药栈帮工了这么久,不想堂姐两个月就得了这么高的待遇。   性别歧视真是太严重了!   章葵带了一桌子菜,四人围着美美享用,推杯换盏间,连不胜酒力的林汀和章甫都禁不住喝了三杯药酒。酒力催人兴奋,大家纷纷打开话匣子,章甫壮着胆子要数落章葵幼时那些调皮事。   “我堂姐十岁的时候啊,撺掇我去偷二姑地里的冬瓜,呃……”   一个酒嗝。   “刚捧着往回走,在田埂上被逮了个正着,呃……”   又一个酒嗝。   林汀听得着急:“别嗝了,快说后面怎样了?!”   “呃……”   “……”   “瞧你这怂样,我来说!”章葵大力搡他脑袋,“这小子那会儿都不及我脖子高,田里各种草啊麦啊拦着,二姑远远只看见我,没看见章甫!”   林汀猜到了一点,憋笑问:“再然后呢?”   “这小混蛋一听声,当时就蹭地跑了。我躲不开,不仅赃物没收,还被一顿痛骂!”想起这段不齿的往事,章葵又羞又恼,指着章甫道,“同样是贼,同甘共苦才对!”   章甫嘿嘿笑:“还没结束呢。二姑勒令我堂姐抱着冬瓜一路游.行,路上又撞到了我。咱长得多讨喜啊是吧,对比之下二姑夸了我好半天,最后那个冬瓜赏给我回家煲汤喝,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汀和罗夏捧腹大笑,“章甫你够可以的!”   “小猴子,从小就贼精贼精的。”章葵圆润的两颊红光满面,喉咙你嘟囔着,“罚酒!”   章甫又乖乖喝了一杯。   “罗嫂嫂,我真喜欢药栈。”章葵眯着眼慢吞吞说话,“我真羡慕你跟罗哥相处的点点滴滴。跟我身边那些鸡飞狗跳的都不一样。”   林汀和罗夏只是笑:“不经坎坷,哪有平顺。”   “我觉得我经历的坎坷也够多了,怎么就连个盼头也没有呢?”章葵趴在桌上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有个……哎……”   她晃着手中的酒杯:“我跟你们说,我娘又在邻镇给我相了一家,这回办生辰是假,看亲才是真……”   “你愿意去吗?”林汀轻轻问,“不愿意,就不要勉强自己。”   章葵倏然抬头。   “要去!”她大声嚷嚷,“当然要去!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试怎知好不好!”   豪气震天。林汀又被她逗笑了。   “叩叩。”   “叩叩。”   后院响起极为规律的敲门声。   “这么晚谁啊。”罗夏起身,“你们吃着,我去看看。”顺便叮嘱章葵,“少喝点儿!回头还得给你送回家,见了你爹娘没法交代!”   林汀看着罗夏走到了后门,视线被门框拦住,她只能判断罗夏在跟门外的人交涉,而且,似乎还有些费劲。   难道是上门讨赏的乞丐?   “是谁啊。”等了片刻章甫也探头过去,“林姐,要不我们去看看?”   “还是不要了吧……”交谈似乎已近尾声,罗夏双手把着门环,正要关门。   就在此时对面的章葵突然一声爆喝——   “嘿!韩录!别走!”   林汀下意识转头,酒劲正盛的章葵已经气势满满地冲出了院子——“韩录!!!!”   罗夏刚关上一扇门,横着的胳膊被突如其来的章葵狠狠一撞,疼得龇牙咧嘴。   当即暴喝:“章葵!你发哪门子酒疯!”   门外韩录躲闪不及,被章葵生生拽进了院子。林汀和章甫闻风而动,注视着韩录假装无视章葵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怎么在这儿?!”   章葵双手叉腰:“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一回合后韩录妥协:“好好好,当我没问。”   章葵这头可没完,凶巴巴地问他:“你干嘛来这儿?”   韩录比她坦诚得多,指着罗夏手里的锦盒:“我给罗哥和林大夫送请柬。”   “什么请柬?”   “我娘子的生辰宴……你,又想怎么样……”   韩录面露防备,林汀在一旁却看得真切,方才还气血冲天的章葵,眼中的精光一下子灰掉了。   “我那天不过随便一说,没想到当真有劳韩公子跑一趟。”林汀适时地拦在章葵身前,抱歉地说道,“公子可曾用饭?”   韩录笑着说:“吃完饭顺便出来溜达,权当消食了。林大夫太客气。”   两人一边寒暄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门外走。章葵恹恹地倚着章甫,酒劲渐消,似乎昏昏欲睡。   一切风平浪静,眼见着就要送佛出门,然而韩录忍不住的一句,却当即坏了事——   “章葵,要不到时,你也——”   林汀眼神示意已经来不及。前一刻还得靠章甫费力撑着才能站稳的章葵,突然脊背一直。罗夏察觉不对,正琢磨怎样将她撂倒比较便捷,就见章葵涨红了脸,喉咙里憋出极细极细的一声:“你怎么这样啊……”   韩录傻了,“我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章葵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不同上次在药栈后屋的歇斯底里,这回章葵哭得相当压抑,似乎满腔愁绪憋在胸口无处抒发,只能透过气管开个小口,一点点、一点点地渗出。   韩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三月三,也是章葵的生辰。”   林汀在他耳边轻轻一句,韩录恍然大悟。   林汀又说:“今天我们几个在药栈提前聚一聚,权当替章葵庆贺了。公子来得不是时候,家里又有人等着,还是快回吧。”   她将韩录往外推,韩录糊里糊涂地走了两步,嘴上不放心地问:“那章葵这样子……”   “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林汀安抚道。可韩录被章葵一句弱弱的“你怎么这样”彻底激发了责任心,踌躇了片刻还是不顾林汀的反对走了回去。   章葵在章甫的大力捶背下总算抚顺了气。她蹲在地上,嘤嘤瞧着眼泪滚落、氤氲,被打湿得深浅不一的地面突然踏进一双黑色长靴。   她抬起头。韩录负手而立,他身后是满目担忧的林汀。   “章葵。”奇怪了,他干嘛字字句句讲得这么艰难,“我本以为,这些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我没想到,这种不作数的姻亲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了?”微醺的章葵别扭着,“再说我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一直以来我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去年刚退亲那会儿,我让你带着新欢跟我当面对峙,你早点把邱语搬出来,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韩录脸上浮起异色,“你不要恨邱语。”   章葵在章甫的搀扶下站起来,她用袖子擦擦眼泪:“我不恨她。我恨你。”   韩录:“……”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章葵湿润的眼眶中泛着点点星光,“你跟邱语,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她口气决然,大有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罢休的架势。   韩录有些犹豫。章葵静了片刻。   “也让我,输个明白。”   韩录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红红的眼睛,“你若是说出去……”   “我若是说出去,你就将我今晚醉酒的丑态大肆宣扬好了。反正对大家而言,你说的话,总比我嘴里说出来的可信。”   林汀揪揪罗夏的袖子——看样子咱们要不要回避啊。   ——这是我们的家,要回避也不是咱俩啊。   正用意念激烈交流着,章葵突然一声:“章甫!”   “干嘛?”   “回家。”   “啥?”   章葵一扭头,“我说让你回家。”   “为什么?!”似乎有很精彩的故事听,他作陪了一个晚上,偏偏挑这个当口赶人,太残忍了吧!   “你回不回?”章葵语带威胁,“你还记不记得我上睡你姐的房间,吐了一床吧好像……”   “好好好好我回!”章甫跟药栈两口子打了个招呼,悻悻地出了院子,还不忘从外面把门带上。   这个凄凉的夜晚啊,注定要被驱逐。   ……   林汀试探开口:“夜色太凉,两位何不进屋一叙?”   “好啊。”章葵脆生生地应下,率先进了屋。庭院里只剩下药栈两口子和韩录,罗夏审时度势,决定还是放弃先前的念头:“韩公子请便,我和娘子先上楼。”   韩录叹了口气。   “两位若是不嫌叨扰,一并听一听吧。”他指着屋里的人,“万一中途出了什么状况,我可制不住她。” ☆、飘雨录-19   按韩录的说法,他跟邱语的意外重逢,发生在去年四月。地点也并非在他探访货源途径的桃阳郡。   彼时韩录参加完了西北的一场珠宝展,本应顺着河道一路东南,坐船直达锦绣镇。然而不巧的是,途经茂台县城暂留期间,城里突然爆发瘟疫,官府为防疫情扩散,下令封锁各路通道。   韩录随身带着从展会上买来的几份珠宝样品,虽然不算价值连城,但揣在怀里总觉得不安心,于是在茂台的驿站里困了十日后,他异想天开地计划绕开军队把守,取道山路偷偷溜走。   他自以为从老乡口中掌握了附近的地形,很快就能绕上官道。不想自打摸进山间密林后便一路暴雨,韩录在泥泞难走的山路上摸爬滚打了数日,顺理成章地迷了路。再加上要时刻提防着夜间野兽来袭,以及突如其来的歹人打劫,那叫一个惶惶不可终日。   韩录十分后悔,但当下又无法原路折返,他决定暂停前行,寄希望于投奔山中人家。又提心吊胆了两天,总算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让他看到了远处一抹微光。   有人家!韩录大喜,再仔细一看,影影幢幢间,好像是一片村落!   他顺着泥坡就滑了下去。坡下有个池塘,毫无防备的韩录从水中挣扎站起,浑身又脏又湿的他开始向希望的村落进发。   “叩叩。”   屋内很警惕:“谁?”   “大哥你好,我是过路的生意人,途经贵庄遇上大雨,求借宿。”   “……不借不借!滚开滚开。”   ……   真不礼貌。   韩录调整心态,向亮着灯光的下一家走去。   “叩叩。”   “谁?”   “大姐你好,我是过路的,请问你家——”   透着烛光的窗户迅速黑掉。   ……   没关系。   “叩叩。”这次要先发制人,“请问屋里有人吗?”   “没有!”   ……这他妈是见鬼了吗?   ……   一连走了七八家,韩录均被拒之门外。大受打击的同时,一股诡异的寒气顺着脊背爬上脖颈。   前面这是……   韩录眼睁睁看着视野中原本还微微亮着光的几个院子一个接着一个熄灭。   沙……沙……   夜风夹着冷雨,刮过路边树叶。一阵毛骨悚然后,韩录脑中翻滚着幼时听过的那些离奇传说。   吃人的山间老妖……   半夜怨气徘徊的鬼村……   还有专挑独行旅人下手的狐狸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韩录慌不择路,狂奔了一阵才想起应该照原路返回。可是来不及了,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户还点着灯的人家已经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看起来相当平常的小院子。连日阴雨似乎并未影响篱笆后的整洁,院里有木盖掩着的水缸,院角开拓了一小块菜地,屋檐下搁着被雨水打得有点湿的畚箕笤帚,台阶旁还放了几盆开得正盛的绿萝。   应该……就是正常人家吧。   韩录默念三遍“杜绝迷信”,鼓起勇气翻过院门。   敲。   “咚。”   “咚。”   “咚。”   屋里很快传来警惕的女声——“谁?!”   听见这个声音,韩录莫名地放松下来。   很年轻,应该是个跟他年轻相仿的女孩儿。话里还带了明显的提防,倘若真是狐妖,怎么会紧张?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韩录尽量贴着门说话:“姑娘,我是过路的生意人,在林子里迷了路,想借贵宅歇个脚,求姑娘行个方便。”   门后许久不吭声,韩录猜想她应当是贴着门缝观察。他稍稍退后一点,尽量站得笔直。   “只有你一个吗?”   “是是是。”   “……你等一下。”   一阵悉悉索索后,韩录终于盼到了久违的开门声。   门扇开启的一瞬,天边一道闪电骤然劈下,韩录猝不及防地一颤。他和屋内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被照亮半片天空的闪电吸引。   “哗啦啦”——“轰”!   伴着迟来的雷声轰鸣,第二道闪电紧随而至。   韩录头皮发麻,顾不得许多,狼狈地往屋里摔。开门的姑娘闪身一躲,刺眼雷电下映衬着左脸惊鸿一瞥。   “对不起!”韩录站稳后连连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女子迟疑地转过脸,“你……真的不是坏人?”   韩录这才看见她双手还攥着一柄菜刀。“我真的不是坏人,不信你搜身。”他当着她的面将浑身口袋翻了个遍,连带着那几个千辛万苦带了一路的珠宝匣子随意撂在地上——若是能换来安心度过这一阵,这些身外之物就随风去吧。   “姑娘,你若是不信我,容在下在屋檐下躲雨可好?我——”   就在这时,韩录看清了她的脸。一只黑白蝴蝶附在左侧眼角,安静地不发一声。   屋内烛光点着,忽明忽暗下一张紧张的素脸,和记忆中一份稚气未脱的漠然迅速重叠在一起。   韩录想叫她,嗓子却突然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用了。”她眼中防备未消,“你可以在这里躲雨,但不许进里屋。”   韩录感觉自己的喉管松了松。“多谢姑娘,我叫——”   “别说!”   横在他眼前晃动的是一只纤白的食指。   “雨停了你就走,你从来没来过这里,我也从来没见过你,知道吗?!”   韩录明白,这是拿他当流犯了。   他哭笑不得地解释:“姑娘,我身家清白,真的就是个过路的。”他看清她眼里的不信任,试图进一步唤回她的记忆,“姑娘有没有听说过锦绣镇花渡口?桃阳邱娘前几年献给太后的屏风,绣的就是花渡口的美景……”   “你,来自锦绣镇?”   韩录连连点头。   “难怪,口音有点像。”   他抓住机会:“姑娘去过锦绣镇?”   “嗯,住过一段时间。”邱语稍稍卸下一点防备,转过身朝里走,但手里的菜刀还是未见放松。韩录也不敢随意走动,目视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好,上上下下又将他打量好半天:“你怎么搞成这样的?”   韩录苦着脸将自己从茂台溜出来后的悲惨遭遇说了一通。她的神情却越听越严肃。   “你在山里待了七天都没走出来?”   “是啊,迷路,绕了好大的圈子。”   她顿了顿。“你知道这里离茂台多远吗?”   “多远?”   “不超过五里地。”   “……”   韩录难以置信。合着这么多天风吹雨淋,一直绕着原地转悠呐?   “那那那等雨停了,大概还要麻烦姑娘指一条出去的路。”韩录无比郁闷。   “不用了。”她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同情,“除非你再钻进山里,不然走不出去的。”   韩录听得糊里糊涂,她下一句话却令他翌时寒毛直立——   “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十天前,时疫已经蔓延到村里了。”   背后的寒意又爬了上来。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走了一路都没有人家肯收留?”邱语语调平和,“自从好几人接连发热后,已经家家自顾不暇了。谁敢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   韩录大着胆子问:“那你怎么肯给我开门?”   她指着里屋。   “因为这里面,就有一个染病的。”   ……   若不是已经再三确认坐在面前的的确是她,韩录听完这话几乎想夺路而逃。   “你、你不怕我也染了瘟疫吗?”   邱语扫了他一眼:“你从山里过来,这幅狼狈样起码困了五六天。这次瘟疫的潜伏期最多三天,你看起来还算硬朗,不像染病的样子。”   恭喜你,终于做出了今晚最英明的判断。   “不过你小心点,里屋别去。”她再三叮嘱,“等雨停了,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留下帮我照顾外婆。”   等等,她刚刚才说过除了进山瞎摸外,唯一出村的路是通往疫区的!韩录渐渐反应过来……留下帮她照顾外婆?   她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你……外婆?”   “嗯。”她的语气有些沉重,“我外婆是村子里第一批发热的。我晚上要守夜,白天待她清醒一点还得抽空去村长那儿领药、里外打扫,一个人实在照顾不来。”她叹了口气,“也不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多年不见,在未交待身份的前提下,他又被她预先设计了一把。然而念在曾为同乡的份上,韩录还是安慰道:“担心父母?”   她点点头:“你经过桃阳郡,那边怎么样?”   “我一路上只听说茂台染了瘟疫,而且官府防疫很严。这里离桃阳郡那么远,应该不会扩散。”   她这才轻轻舒了口气,“那就好。自从时疫爆发,我就再没接到桃阳郡的消息。”   她站起身,注意到韩录仍拘谨地站在门边。   “你进来吧。”她冲他招手,“那边是水房,里头有水和火炉,你自己烧点热水,稍微拾掇一下。别回头躲过了时疫,没躲过感冒。”   韩录磨磨蹭蹭地沿着她的指向走。走到一半又迟疑地问她:“还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她停了停,似乎在计较该不该对他说实话。   韩录忙说:“不方便就不用讲了。毕竟姑娘也不曾问我的来路。”   这话说完,火光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她嘴角微微一扬。紧接着耳边钻进她沉静清楚的声音——   “我姓邱,邱语。” ☆、飘雨录-20   韩录在水房待了一夜。   水房里备了皂角和热水,征得邱语的允许,韩录将自己的衣服洗净,跟他自己一道搁在火炉旁烤干。迷迷糊糊中,韩录缩在热乎乎的火炉旁,睡了连日来最踏实的一觉。   醒来时天已放亮,半天未进食,肚子饿得咕咕叫。待韩录穿好衣服走出水房,一夜没睡的邱语已经给外婆准备好早餐,她很仁慈地将厨房让给他煮面。   韩录感激地缩在厨房里吃了一顿饱饭,思忖着前一晚的巧遇。   关于邱语没认出他这件令人有些沮丧的事情,韩录是这样想的。   一般来讲,相比较而言,女孩子从小到大的变化会相对小些,基本特征都是白净软乎,对邱语来说更是如此,艺术世家熏陶出的对陈规世俗的漠然淡定,自小便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即便多年过去,仍极具亮眼的辨识度。   而韩录就不同了。十三岁时他基本还在走白皮萌娃的路线,两年不到,喉结突出,声音变粗,胡茬乱冒,骨架撑起,从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变成了五官分明的傻大个。   至于为什么她肯跟一个姓名不详的男人交底……   当韩录吭哧吭哧从后山背回一捆木柴时,就全明白了。   小姑娘看人还是很有一套的,算准了这庄子里他孤立无援,家里又有个随时能传播疫病的外婆,即便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也只能乖乖给她做苦力。   他得打水——村中有了疫情,水源不能乱用,必须到距村子半里地外的瀑布抬水。邱语是个讲究的,两桶水到了家还必须全部烧开消毒,紧接马不停蹄提地去抬下一趟。   他得砍柴——万幸邱语的住处依着后山,背柴火这事儿不需要走太远。   至于每日定点去村长处通报病情,跟村里唯一的大夫领取药粉等重大事项就不烦韩录代劳了。邱语亲力亲为,领回药粉后会在每个角落都仔细地撒上,院里屋里到处弥漫着安心的草药味。   邱语不许韩录打扰她的外婆,韩录也规矩地不敢乱瞄一眼。但白日里外婆神智稍稍清楚些时,他偶尔也能听到里屋断断续续的对话。   “又一晚上没睡吧……别离老太婆这么近,当心传染了……看你眼珠子红得,快去休息会儿。”   “我白日里睡得多,不打紧。阿婆,昨晚家里来了个投宿的。”   “哎呀,别是什么坏人吧?”   “不是,锦绣镇的,还算半个老乡。”   “老太婆这里又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别是个趁乱打劫的。家里就你一个小姑娘,得小心啊。”   “嗯,我知道。我腰里随时揣着刀呢……”   ……   韩录不由又走远了些。   几天下来,他做事积极,夜间要么睡水房,要么睡厨房,绝不表露半点僭越。邱语对这个壮劳力甚是满意,尽管腰间闪亮的匕首自始至终没有卸下过。   韩录对如此防备表示理解的同时又有些不屑。就邱语那细胳膊细腿的,能砍谁啊。   他好歹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若真是歹徒,即便邱语拔刀相向,也能两三下撂倒。   任劳任怨的韩录对着明晃晃的匕首盯了半个月,也算跟邱语混了个半熟,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邱语听完后默不作声地瞅着他,瞅得人心里发毛。   “干干干嘛。”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提醒你,下次再有人借宿,防备措施不要这么直白。这样很容易被歹人轻易抢夺武器、陷入被动的你知道嘛……”   “嘁。话真多。”邱语嘴犟,“快去烧水了!外婆要洗澡!”   托邱语精心照料,染病十几日的外婆体热终于一点一点地退了。邱语很开心地扶外婆出来活动,虽然外面仍是绵雨不断,老人家只能在室内舒展筋骨。同一屋檐下共处了半个多月,韩录总算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外婆。   “阿婆好。”   外婆年约六十,举手投足间却有股说不出的端庄风貌,估摸着这一脉的女子都是顺着这个路线熏陶长成的。她细细打量韩录;“挺好的小伙子,这几日老太婆病着,倒是辛苦你了。怎么称呼?”   韩录屏气。是邱语自己不要知道他名字的,拖到现在才将故人的身份揭晓,不算他刻意隐瞒吧……   他郑重介绍:“阿婆,我叫,韩录。”   没等外婆反应,一旁的邱语“嗤”地一声笑了。   “不说就不说嘛,之前都特许你隐姓埋名了。”邱语全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似的打趣,“我叫‘秋雨’,你就编一个‘寒露’。你怎么不叫‘冬雪’呢?”   韩录大窘。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让不让人说实话了!   外婆宽慰道:“她就这样,神里神道的,你别介意。”   “没关系。阿婆大病痊愈,晚上我给您做点好吃的。”   韩录在厨房里忙乎,无意间又听见外婆嘀咕:“吓我一跳,刚刚一看这么好看的小伙子,肯定不会是歹人……”   被夸奖的韩录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感到了一丝满意。   ……   又听见邱语说,“阿婆你怎么不信我的判断?即便他是歹人,跑咱们这里图个什么?”   “说不定有谁看上了你爹娘的手艺,趁着你到我这里躲闲的日子一路偷偷跟来,将你绑去跟你爹娘谈条件!”   邱语居然还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是啊,人家想出这么个曲线救国的法子多不容易。让您在桃阳郡跟我们一起住着多好,也省了这些隐患不是?这回染病多危险,荒郊野外的小山村,拢共就一个赤脚大夫,还好您外孙女运气好,这回要是不小心给您照顾走了,我娘可要怨我一辈子的。”   韩录听见外婆“呸”了一声:“能不能盼老太婆一点好!我若是去了桃阳郡,你到哪儿躲开你娘的念叨?”   一老一少,都是个好抖包袱的。韩录听得嘴角上扬,余光忽见邱语朝这边走了过来,赶紧做出一副认真切菜的模样。   “刀工不错嘛,‘冬雪’。”她顺手捻了两粒萝卜丁,砧板上还堆着切成块的黄瓜和肉丁,都被韩录切得方方正正的,摆放齐整。   “什么‘冬雪’?!”韩录听得焦躁。他放下菜刀,正欲将自己的来路仔仔细细说给邱语听,但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样,他忽然放弃了这个打算。   邱语眼角那只蝴蝶,从第一天开始,每每撞见都时时灼烧他的心神。章葵说过,当年磕伤的疤痕可能会伴随她一辈子,既然他们过去的交集并不算愉快,又何必刻意扯出打破当下的和谐呢?   待疫情过去,他离开这座村庄,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往来。   想到这里,韩录有些酸涩的伤感。他趁邱语不注意,偷偷去找外婆。   “阿婆,邱语眼角的那只蝴蝶,是桃阳郡的风俗吗,以前别处没见过。”   外婆叹了一声:“哎,小时候跟人家打闹,结果落了这么个惹眼的伤疤。她爹娘寻了好多大夫都没法子,挺漂亮的小姑娘天天抱着镜子哭,后来有人给想了个招,顺着疤痕纹路给纹了只蝴蝶上去。你别说,还真给遮住了,不贴近看还真瞧不出什么端倪……”   韩录心情越发沉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外婆以为他担心自己多话,忙说:“没事没事,我没这丫头计较。若不是你,她一个人怎么照看得过来。老太婆能熬过这一关,还得多亏你呢,冬雪。”   韩录正感动,冷不丁听到最后一句“冬雪”,顿时哭笑不得。   “阿婆,我不叫这个……”他别别扭扭的,但“韩录”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口。   外婆仍是笑眯眯的:“哈哈,小伙子脸红什么。”   不远处邱语正在水房门口嚷嚷:“还洗不洗澡了!那位老人家,请你有点让人伺候的自觉好不?”   “来了来了。”外婆迈着小步一溜烟走掉。韩录望着她的背影,想想还是忍不住笑。从这祖孙俩的身上他头一次发觉,原来“可爱”和“优雅”并不一定背向而行。   ————   外婆从热腾腾的水房出来后嚷嚷蒸得犯困,要求早些歇息。邱语只好为她重做了几味清淡的小粥小菜,先前准备的丰盛大餐全由她和韩录承包了。吃饱喝足后邱语感怀韩录在照顾外婆这件事上劳苦功高,特批他睡书房。韩录感觉自己卷了铺盖在书香中还没闭眼多久,就被人焦急地摇醒。   “醒醒,你醒醒。”   睁眼的瞬间,他腾地坐起。窗外一片漆黑。面前的女子擎着一支蜡烛,眼中隐隐闪光。   韩录第一反应:外婆出事了!   果不其然,邱语话中罕见的低沉:“外婆又发热了。”   韩录瞬时清醒:“怎么又烧起来了?!”   邱语摇头:“家里得留人守着,能不能请你帮忙,去请大夫过来?”   韩录立即起身,刚跑出去几步又停住。   “直接送去大夫那里吧,时间紧急,经不起来回折腾。”   邱语摇头:“大夫那里都是病人,屋里病气重,送过去肯定雪上加霜。”   韩录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理论。他想起这几天的确只见过一个来去匆匆的大夫偶尔上门查探,之前还奇怪光靠这一两次提点就治得了时疫?碍于情面又不好开口。这下彻底弄明白,他冲着邱语急道:“这种时候,就不要拿你那点浅薄的臆断擅作主张!”   急火攻心下他语气极其生硬,邱语本能地要回击,却因他慑人的气势生生梗住。   韩录进了屋,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外婆小心地挪到自己背上。白日里还精神矍铄的外婆病恹恹地将脑袋垂在他肩头。   “好烫……”颈部的惊人触感令他一声轻呼,脚下自发加快了步伐。   邱语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飘雨录-21   三人迅速赶赴大夫住处就诊。村中染病人数不少,大多聚集在这里集中就诊。临近深夜大夫仍忙得团团转,见到破门而入的邱语以及韩录背着的老太太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确认痊愈了?!”   “大夫,外婆今晚又不好了。”邱语喘着气,“晚饭前还好好的,睡了一半我进房查看,已经烧得人事不省。”   “胡闹!”大夫斥责道,“早先不叮嘱了老太太跟其他人不一样,年事已高,需要静养!大半夜的怎么经得起折腾!”   韩录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烫。   邱语却红着眼睛说:“我担心您这里太忙,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好了好了,里面还有屋空着,你们赶紧进去,小心沾染这里的病气!”大夫挥着手让人带他们进了角落里一间小屋。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墙角置了一张床,韩录将背上的老人放下。外婆直挺挺地躺着,面色红得极不正常。   大夫开始看诊。   “这症状,似乎只是普通的发烧……老太太今天都干什么了?”   邱语想起来了:“午后给外婆洗了个澡,不过水一直是热的,外婆还嫌蒸,洗得很快。”   “这就是了。老人家的身子说不准,保不齐只是着了凉。”大夫随即责备道,“你这个当外孙女的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普通的病吗,老人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由得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乱折腾!”   邱语小声问:“那……这到底是发烧还是旧病复发?”   “在这边观察一晚上。倘若是普通的发热,明天早上就能好。”大夫匆匆下了论断,“我还要到另一边看一看,后屋有现成的退烧药,你自己去拿。”   邱语端回一碗汤药,用勺子喂外婆一点一点服下。很快屋里除了继续陷入沉睡的外婆外,只剩守着一盏烛灯、久久不发一言的邱语和韩录。   “你别怕。”   “我不怕。”   方才短暂慌乱已经从邱语身上不着痕迹地褪落。韩录想说两句话安慰她。   “……我替你守着,你去趴会儿吧。”他指指一边的桌凳。   邱语动了动:“好。”她扫视了一眼,“有两把椅子。你也去睡。”   “那阿婆……”   “生死由天命了。”邱语深吸一口气,“我们不休息,也帮不了什么忙。”   韩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这么看我。”邱语声音闷闷的,“这是我外婆!我……”她似乎有些哽咽,说不下去索性往桌子上一趴,“也别睡太死,半夜提点神,注意动静。”   面对至亲的生死,她一个年轻姑娘,怎么能做到这般淡然。韩录百思不解的同时,脑子里突然冒出可怕的意识——自从外婆染病以来,她要经历多少次自我开导,才能说服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日夜不休,休息紊乱,但在外婆面前,永远自信冷静。没有人是绝对冷血的,更何况邱语分明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姑娘。不动如山的背后,一定一定经历了无数不为人知、辗转反侧的折磨。   饶是她将道理剖析得清清楚楚,韩录终究不敢松懈。到后来邱语真的睡着了,他还屹立不倒地守在床边。   他对自己外婆都没这么用心的……   万幸的是一夜过后,外婆比邱语醒得都早。她沙着嗓子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太婆渴得厉害,这里有水没有啊?”   大夫过来又是一番查探,确认外婆已经退烧,昨晚的发热不过是一场虚惊。邱语和韩录这才松了一口气。   ————   外婆是好了,可村里村外的疫情没有得到半点缓解。茂台终于又调派了两名大夫过来,而邱语投鼠忌器,再也不敢让老太太乱动,成日里只需她在床上好好躺着,有什么需要一声招呼,两个年轻人随时侍奉。   此外,邱语将自己的被褥搬到了外婆屋里,起居同步。韩录的待遇因此升级——虽然只是到邱语房里打地铺,但已属极高规格的信任了。   对于入驻人家闺房的事,韩录也表现过扭捏——“你的闺房,外人涉足不太好吧……”   邱语在门前让开一条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韩录依言进入,这才发现房里除了一床一橱外,当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避讳的摆设。他有些奇怪:“就这么简单?”   “我原本没打算在这里住多久。”邱语耸耸肩,“跟你一样,谁知道会被这场灾祸困住。”   灾祸吗?   半个月以前在山里摸爬滚、还没解决完上顿就愁下顿的时候,韩录也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眼下……   他也摆出一副愁苦的样子:“眼见着要拖到六月了。家里一直得不到我的信,一定急坏了。”   邱语同情地看他:“我爹娘知道我跟外婆困在疫区,即便通不上信,好歹也有个目标。倒是你这个情况……村里每天都有人到茂台汇报疫情的,要不哪天你一起过去,跟那边的官员说明情况。说不准上头一心软就放你走了。”   韩录垂头丧气:“肯定不行的,入了夏疫病肯定还要扩散。一月前监管都这么严,十月以前上头都不会放人的。”   “说得也是。那本姑娘就勉强再收留你一阵吧,冬雪。”   邱语满脸幸灾乐祸。放旁人身上,韩录即便嘴上不说,心下也少不了计较,可现下这话从邱语嘴里说出,却听得人心里实在甜滋滋的。   韩录隐隐察觉到自己心态的变化,理智告诉他一定要将这种欲望扼杀在萌芽中。   他的确这样做了。可往往前一晚他念了无数遍无欲心经后安然入眠,第二天一踏出房门,哪怕只瞥见一个忙碌的背影,新发的小苗还是争先恐后破土而出。   这样的心思一旦扎了根,韩录很快发现,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在推波助澜。   ——村庄人人为疫情所扰,没有邻里串门、多嘴打探,知道邱语家住了个外来男子的人寥寥无几。   ——而这座小院里唯一可能对这段感情产生干扰的人——邱语的外婆,在邱语的严令下成日苦唧唧地困在房中,即便活动透气都严格控制范围和时间,根本察觉不到韩录对她外孙女蠢蠢欲动的觊觎。   伴着这样的朝夕相处,到了七月,韩录广袤的心田上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即便韩录很有自知之明,如邱语这样的姑娘,是他这辈子都摘不到的月亮。   不过月亮为什么一定要摘下呢?   远远地欣赏不也挺好的?   其实倘若挂在自家的屋檐,时时仔细擦拭、呵护,也会一样地明亮、皎洁……   不行。   韩录努力克制这种念头。   ————   连续几月阴雨,鲜有晴好天气。不幸中的万幸,四周河流畅通,令众人提心吊胆的山洪并不曾爆发。这一天正午,韩录顶着罕见的烈日,去村头领了上头派发的米粮。他大汗淋漓地回到院子,惹得恰好走出房门的外婆一阵心疼。   “哎哟,给我们冬雪这累的。”老太太贴心地递上打湿的布巾。韩录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熏到老太太,接过后连忙走远一点擦。   邱语就在此时从书房里走出。她盯着脖颈汗珠凝结的韩录好一阵。   韩录被她看得心脏狂跳。   “身材不错。”她轻飘飘地夸了一句。韩录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外婆,你说是不是?”   韩录自恋地认为她这后一句完全是为了转移外婆注意力。   外婆用她正直的目光打量了韩录一眼。“不如你外公。”   ……   转身进屋,丢下无语的邱语和尴尬的韩录。   “得意什么呀,虽然我外公去得早,好歹我小时候也是见过的。”邱语嘀嘀咕咕地走了两步,“冬雪,还有力气吗?”   ……   经历数次的无效抗议后,韩录已经无奈接受了“冬雪”的别称。听她这么正经地询问,他很警惕地回答:“又有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找上我?”   其实心里想的是,只要你开口,再怎么不讨好也得卖力啊……   还好邱语并未修炼到如此灭绝的程度。她当真是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话:“这几天日头都挺毒,后山东坡的野菜终于有机会长了一茬。院里的蔫花蔫叶的都吃腻了,我想,等晚上没人的时候,咱们溜过去采点儿。”   晚上,没人……韩录觉得她再形容下去,他能猝死在这儿。   他费力地咽了咽喉:“你……确定?”   邱语只当他担心外面的疫情:“放心吧,东坡太陡,平日里就没几个人出没。去一趟不会传染的。”   韩录其实心里很怕她再分析下去要反悔,表面上还要装得深思熟虑:“……行吧。今晚吗?”   一只白皙的手指横在樱唇前。   “嘘。”邱语另一只手朝里屋指了指,“让外婆晓得我们偷溜出去就不得了了。”   ……   韩录认为,在去后山前,他必须严肃正视此行的目的,端正自己的行为和态度。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左右无人,他不一定把持得住啊……   韩录忽然为自己如此不济的自持力感到万分羞愧。 ☆、飘雨录-22   外婆一如往常吃了晚饭早早就寝。邱语借口最近外婆梦话频率太高影响睡眠质量,要搬回自己房间冷落她几天。韩录装模作样地将自己的铺盖卷回了书房,心里砰砰直跳。   你是正人君子,紧张个毛。他不停地劝告自己,花了好久才平复心情。   出了书房,邱语已经整合完毕。她手中拎着竹篮,将一把铁铲扔给韩录。两人踏出门的一瞬间,一阵山风迎面扑来。   韩录深深吸了口气,瞬间平静了下来。   这样一个危机与美好并存的夜晚,一个于他而言独一无二的夏夜,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注定要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   韩录心无杂念地跟着邱语左绕右绕,攀上银辉倾洒的后山东坡。如邱语先前所预料的,遍地野菜生机勃勃,她眼中当即放了光,叮嘱韩录道:“你看清楚了,这几个形状的是外婆爱吃的……叶子嫩绿的才最新鲜……这边长得最盛,左右没人跟我们抢,好好挑一挑……”   韩录蹲在地上勤勤恳恳地挖野菜,他挑得细致又迅速,过了许久篮子便被菜叶塞得满满当当。邱语手里攥了一把野菜过来查看,对韩录的成果十分满意:“不错啊,真上道。在家里没少吃苦吧?”   韩录莫名其妙地看她。这跟吃苦有什么关系?   邱语开始煞有其事地分析:“你烹饪水平不错,远在我之上;干起体力活来不逊于村里的其他男子;更难得是做事细心认真……哎,你考过科举吗?”   韩录正美滋滋地沉浸在她毫无保留地夸奖中,突然口风一转,他尴尬地回答:“从前在学堂念过几年,成绩平平,父母就让我早点接手家业,忙生意去了。”   邱语“哦”了一声:“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人嘛,各有所长,非是那块料,硬要扎进书卷里死读书也没什么意思。”   韩录只当她为他解围,喏喏应声。   拣菜任务超额完成,该打道回府了。韩录慢吞吞地收拾,心里埋怨自己干嘛拣得那么快,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机会……正后悔着,邱语开口道:“外婆不好骗,下次再要出门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到山顶吹会儿风吧,你觉得如何?”   韩录自然拼命点头。   两人往山坡上头走了走。韩录手中拎着灯笼,一路不住提醒她:“这里抬脚……这里有石块,当心……”   邱语笑他:“你好像比我还熟悉这里的地形。”   韩录想起五年前邱语在山路上摔倒的那一次,怎么也不敢放松警惕,只说:“再熟悉的山路摸黑都不好走。小心驶得万年船。”   邱语不跟他争,只抓了他的袖子,听从他的指令抬脚、跳跃。韩录沉浸在她难得的依赖中竭力把持,忽听得耳边一声——“哇。”   韩录还在看脚下的路,一时不曾抬头。但他觉得自己知道她在惊叹什么。   果然,邱语指着前面——“这是——萤火虫吗?”   韩录有些惊讶:“你,没见过萤火虫?”   邱语点头,眼神中带了期许:“家里自小设了门禁,晚饭过后就不许出门了。住在外婆这里也是如此,萤火虫——我当真不曾见过呢!”   说着她欢乐地跑进前方的大片荧光中。韩录紧张地叫了一声——“当心蛇!”   邱语吓得当即住了脚。   “别乱跑。”韩录很快跟上,照着灯笼四下打量,确定附近没有蛇鼠的影子。邱语想了想又自我安慰道:“山顶几乎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只有了这么一小片草地,不会有蛇出没的。”   草地?韩录俯身拔出一根狗尾巴草。这分明就是一片荒地嘛……   他决定还是不要跟艺术家的女儿争论这些概念为好。   女孩子对蛇虫鼠蚁都比较犯怵,邱语不再往远处跑,只稍稍挪了两步,又叫他:“冬雪,你过来看!”   能不这么破坏意境吗?!   韩录不情愿地走过去,紧接着倒吸一口冷气。   邱语挑了个最宽阔的视野。他们俩站在山顶,灯火温暖的村庄、隐隐绰绰的巨大远山,还有银光点缀的半个星空,在他们眼前倏然铺陈开来。   黑夜下这片广阔的天地,此时,是属于他们的。   两人感受着自我的渺小,半天都默契地不着一言。   最后邱语站久了有点累,拉着韩录坐下。视线稍稍下移,头顶的星空似乎更辽阔了。韩录索性躺平上身,一时间眼里只有无穷无垠的黑色幕布和密密麻麻的闪烁星子。   身边的邱语也跟着躺了下来。可他着了魔似地无法移开视线,口中喃喃道:“从前夜里也登过山,但林里树丛太密,没有见过这么宽阔的夜景……”   韩录觉得自己这十八年都白过了。   他正自顾自说着,突然身旁一动。邱语凑过脸来,啄了他一下。   一时间韩录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比如换了另一个男人陪她赏夜景,她是不是也会这样热情;换了其他人雨夜投宿,她会不会也会对他产生感情……   不过这一切错综复杂的念想都在由她主动亲吻所迸发的洪流中分崩离析。他住了嘴,什么话都没说。她的唇刚刚离了他的脸颊,他立刻翻身将她压住。   鼻间混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泞味道,还有她发间的淡淡幽香。韩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她:“可以吗?”   邱语懒懒地勾住他的脖子。两人距离贴得极进,灯笼被孤孤单单地扔在一旁,映得她眼中滟波流转。   韩录不再多问了。   真是一个美好的夏夜啊。   ————   完事后两人都有些脱力。   他抱着她不肯撒手,重复着一整晚不知强调了多少遍的承诺:“等我回了爹娘,就到桃阳郡上你家求亲。”   邱语咯咯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会负约。   韩录觉得她的态度太过懒散,又加重语气:“我家在锦绣镇,你知道的。你记住,我叫——”   “嘘。”她侧过脸,“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多浪漫啊,先前都不曾过问,现在提身家性命,未免太煞风景。”   好吧,真是个有情怀的小姑娘。韩录吻着她的发梢:“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   “那就权当春梦一场了。人生在世啊,肆意当下,何苦束缚……”   邱语看得很开,韩录听着却越发不对劲。   “这是我走了以后,你还想跟旁人春风一夜的意思?”他凶巴巴地问。   邱语笑着捏他脸。   “傻。你不会将我看牢点。”   韩录真的急了:“不行,等路禁解除,你得跟我一起回锦绣镇!”   邱语这才不紧不慢地正经说:“好啦好啦,你也不想想,倘若我有一丁点水性杨花的性子,今夜哪能轮到你占便宜。”   韩录还是不放心:“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家徒四壁,家中已有妻室,膝下还有七八个弟弟妹妹需要照顾……你也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不愿意。”邱语答得干脆利落。没等韩录翻脸,她又绕着手中的狗尾巴草逗他:“行了,哪儿那么多假设。我在桃阳郡见了形形色.色的人,这点子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韩录被她轻描淡写的两句夸得有些飘飘然。   ————   两人恋恋不舍了许久终于起身。韩录照顾邱语的身子,打着横抱给她抱下山去。邱语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行路方式,一时觉得新奇极了,在他怀里止不住笑。   韩录则比她紧张得多,一路东张西望,生怕被人抓了现行。   “瞧你这样,怎么跟做贼似的。”   满天繁星下堂而皇之地偷了人俏生生的姑娘,可不是做贼嚒。   悄莫声息地回了自家小院,外婆仍在沉睡。邱语很累,但还是坚持要洗个澡再就寝。韩录在厨房里清理今晚采摘的野菜,耳朵竖着打探水房里哗啦啦的动向,回味不久前山顶的水乳.交融,心情真是不能再美。   接下来的几天,韩录自然不需要伴着书香眠。每晚盼着外婆呼呼入睡后,在布置简单的小房间里,两个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体会过去从未尝试过的拥抱和缠绵。韩录由最先的谨慎慢慢过渡得越发贪心,有几次当着外婆的面,都敢对邱语动手动脚。   一日吃完午饭,外婆到房里小憩,邱语留在厅中收拾桌子。韩录一时闲着没事做,索性叉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直勾勾地看她。   邱语硬着头皮将碗筷端进厨房,经过他身边时轻轻丢下一句,“不要再这样明目张胆看我啦。”   韩录笑,一个利落的转身,趁机将她一把拽到怀里。   邱语吓了一跳,险些丢了盘子。她慌忙四下打量,压低声音警告:“当心被外婆看见!”   “怕什么。早晚我要娶你。”从前可见不到这样慌张与软糯的她,此时落在韩录眼里简直生动极了。   往常说这些的时候邱语总是故作不屑。可今日她却沉默了半晌,接着悄声问他:“不能晚些走吗?”   茂台的疫情隐患已经彻底解除。各级道路和关卡也开始逐渐放行。韩录在外销声匿迹了半年,该回家了。   他眼见着她眼尾的蝶翼耷拉下来,心疼地安稳道:“来回不过两个月。你放心好了,咱们年底就办婚事。”   邱语咬着唇,不舍地点了点头。 ☆、飘雨录-23   韩录与邱语依依惜别,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创造了二十天内赶回锦绣镇的惊人速度。   大半年不得儿子消息,韩家上下早就乱了套,突然见他春风满面、完好无损地归来,韩家双亲抱着韩录当场大哭。   韩录安抚完父母,心中还惦记着对邱语的承诺。不想爹妈早就在这半年里,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章葵?!当年的娃娃亲,不早就不作数了?!”   韩母抽抽搭搭地解释:“关键时刻,到底是老交情靠得住。八月里你章伯母听说你下落不明,特意来家探望。她见我终日愁苦,当即拍板要将女儿许给我们家。我也说过,你此去凶多吉少,但你章伯母执意要交换庚帖,说这样即便你在地下,也不至于是个断了红线的孤魂野鬼……”   韩录麻木地说:“娘亲可知我困在疫区的半年是如何过来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介绍了自己与邱语的重逢。某些具体细节自然略去,他只说自己流落山间,幸得邱语救助才捡回一条命。寥寥一句“救命之恩”足以让父母慌了神,更何况以邱语的出身,更是多少人家求都不来的喜事。   韩家双亲半喜半忧,喜的是儿子不仅安然无恙,还牵上这么一门亲事;愁的是人章家好歹是雪中送炭一片好心,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就将人家踹到一旁,传出去未免太过凉薄。   韩家重礼教,老一辈尤是如此。韩录满脑子都是尽快给邱语一个交代,又不想让父母难做。一番商量下,他做主敲定了一个主意。   次日,鼻青脸肿的韩录备下重礼,拜访章家。他一路行迹匆匆,外人还不曾得到他归来的消息,章家父母一番惊愕后,自是要恭喜他劫后余生,紧接着便关切地询问他脸上的伤势。   韩录狠了狠心,噗通跪下:“韩录不孝,求二老成全!”   男子膝下有黄金,一跪父母,二跪祖上,三跪恩人。他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跪,脸上又带着明显的伤痕,章家心中怎么可能没数?   章葵父母相视一眼,立即上前将他扶起:“你安全归来就好。当日我也是看你母亲哭得伤心,想着若是能为她减轻痛楚,能帮则帮了。那会儿咱们结得算是半个冥亲,如今你好好的,这婚事自然是不作数的。”   韩录大喜之余,也明白这样的事情对姑娘家名声影响有多大:“此事全是我一人之过,二老日后有需要尽管提,只盼尽可能消弭对章葵的伤害。”   章家忙说不用不用,左右当时你下落不明,这事知情者也不多,回头我们就登门换回庚帖,顺带劝说你爹娘解除家暴,你们韩家该干嘛干嘛,不必顾忌。   章葵父母如此体贴的用心令韩录放下了戒备,感激道:“韩录此行遇上救命恩人,重生恩德不能不报。但韩录欠章家的,势必一生尽心侍奉二老,以期弥补。”   韩录雀跃着回了家,跟焦急等待的爹娘汇报了进展。过了两日又草草打发了拎着砍刀上门讨说法的章葵,随即着手前往桃阳郡提亲的事宜。   办事效率那叫一个高。   ————   林汀、罗夏,以及半醉半醒的章葵算是听明白了。   “我说你们怎么又勾搭上了。原来还有这么个契机啊。”章葵一拍桌子,“你早点说清楚邱语救了你的命不就行了!至于后头一堆事吗?现在想来我真跟个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   她郁闷地趴在桌上,回想过往越发觉得丢人,禁不住好一阵长吁短叹。   林汀和罗夏也觉得这韩录事情办得不妥。章家都已经大度地同意换回庚帖,你顺带着给解释一下邱语的来路不是皆大欢喜?   韩录摇摇头:“当时我不能说。”   “……为什么?”   “邱语尚在闺中,我若是就这样口无遮拦地将我们的事宣之于众……即便她不在意,我也要顾全岳父岳母的颜面。”   好像有点道理……   林汀琢磨琢磨又觉得有点不对,“我听你和章葵描述里的邱语,虽然特立独行了点,但好像没有眼下这般……嗯,难道你们提亲亮明身份后,她气你先前有所隐瞒?”   也不对,韩录几次三番要说明自己的来历,是邱语自己抱着浪漫主义情怀死活不听,怪不得旁人。   不过女人的心思嘛……难说。   韩录没有立即作答,只是抬头看着章葵。后者被他看得有点发慌:“干嘛?我除了拦花轿以外,可什么小动作都没搞啊!”   说完不自觉一抖活。   韩录叹了口气:“你没有。但是不代表你父母……没有。”   ————   韩家备足聘礼,租了一条大船,颇有气势地到了桃阳郡。然而到了肃穆典雅的邱府门外,再足的底气也得龟缩到肚子里。   这已经不是当年在锦绣镇深居简出的邱家了,他们却仍旧是偏安一隅的市井小民。   还是韩录壮了胆,上前跟门房言明来历。出乎意料的是,邱家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到来,一听来意便将一家人迎了进去。   邱家双亲已在正堂上正襟危坐,邱语在父母身侧亭亭玉立。她特意打扮了一番,平日素爱清简打扮的她穿了一身对襟绣花的浅蓝裙袄,肤色透白发亮,笑意盈盈,自韩录踏进门后就不曾移开眼去。   邱语离开锦绣镇时尚且年幼,但她的父母在锦绣镇住了十多年,对镇上众人还是有印象的,见了韩录的双亲当即讶然。   韩录来路上一直担心邱语想起前尘过往会否翻脸不认人,不想在父母提点下她终于恍然大悟,脸上暖意却不改分毫。   长辈们在厅里正经寒暄,她迫不及待将他拉到里屋咬耳朵。   “原来,你真叫‘寒露’啊。”邱语眼中戏谑意味浓重,“难怪第一眼见到你就有一种亲切感。你跟小时候相比,变化太大了。”   韩录心下仍怀了忐忑:“你支开旁人,是要反悔吗……”   听了这话邱语故意板下脸。韩录紧张地看着她,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毕竟虽然她不曾追问,他也的确存了刻意隐瞒过往纠葛的心思……   “有什么好反悔的。人都是你的了。”邱语娇滴滴地往他怀里靠,“你只需告诉我,当年的小跟班解决了没?”   韩录将她搂紧了些:“有我在,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   ————   往后的两个月一切顺理成章。在年轻人的强烈要求下,婚事办得很急。韩录的父母自然是拿儿子毫无办法,而邱家双亲那头根本拗不过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执拗的女儿。加上他们在邱语的暗示下事先有所准备,半带威胁地旁敲侧击了韩录一番后,只能遂了女儿的意,在桃阳郡风风光光地将邱语嫁了出去。   长辈们整日筹备礼数忙得脚不沾地,邱语却将韩录拽出门逍遥。最开始韩录还顾忌着要在岳父岳母面前留下个好印象,然而温柔乡诱惑太大,小手一拉,当即投怀送抱、乐不思蜀。   婚礼前邱语特地将外婆从山村里接了过来。小老太婆乐呵呵的没往深处想,只当是她自己牵上了这条红线,还跟邱语她娘絮絮叨叨地说:“这小伙子啊,我当时一眼就相中了,生怕语儿怪我给她擅作主张,忍了半年都不曾说。没想到这两个小的暗度陈仓……真是命定的缘分啊,赶都赶不走……”   “别看你跟你夫君手艺做出了名堂,在皇家面前都露了脸,可架不住有心之人的觊觎。语儿纵然有达官贵人、豪门世家争先恐后地讨,但你们能保自家女儿进了这样的高门不受委屈?”   “韩家虽是小门小户,但韩录这孩子踏实有主见,不会让语儿被他家人拿了去。再说凭咱家的地位,也不用担心语儿日后要跟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争风吃醋。女人这辈子要活得坦然顺心,就跟你娘我似的,语儿的性子啊,就是随我……”   邱娘耳边环绕着亲娘的谆谆教诲,内心叫苦不迭:我倒是想反对,您外孙女听得进去?   邱语她爹更是个甩手掌柜。除了偶尔故作高冷之外,并没有给这小两口使太多绊子。到了腊月,女方这边的婚礼热热闹闹地办完了,韩家美滋滋地携美归乡。   返乡之路畅通无阻,惟独锦绣镇迎亲当日,出了章葵拦亲的茬子。   章葵雄赳赳气昂昂地拦在路中的那一刻,韩录心都悬起来了。   好在邱语居然没有当场发火,还轻描淡写地将章葵打发了回去。韩录当然不会傻到认为此事就此终结,邱语也的确如他所料,保全场面已经耗尽了她最大的耐心。礼成后,在新房中,她当着韩录父母的面掀了盖头,当场质问。   “不是说章葵的事,只是当年口头玩笑,一早便解决了嚒?”她泠然一甩喜袍,“我怎么觉得,这里头还有事儿瞒着呢?”   邱语素来心气高,大喜之日被人生生搅和,发个脾气也在情理之中。韩录内心坦荡,只想着要怎么加倍安抚才好,还没等他整理好措辞,韩母却率先破了功。   “邱语,你已嫁入韩家,就是韩家的媳妇。我韩家虽不是什么贵族高门,但起码的长幼尊卑还是要有的。”韩母端着架子傲然道,“我且当你年纪尚小,日后慢慢调.教。但方才那种话……当着你爹和我的面,切莫再放肆第二回。”   邱语一声冷笑,眉梢眼角尽是嘲讽:“当着我的面摆谱?你算老几?”   再一抬眼,眸中即刻凌厉放光:“生我养我的父母正在邱家宅子里安然住着。我邱语嫁的是韩录,可没说要还要认一对非亲非故的爹妈!”   韩家双亲勃然大怒。 ☆、飘雨录-24   嫁夫不认公婆?纯属强词夺理。   然而韩录深知邱语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若韩母跟韩录似的跟她好言相劝,还有平息怨气的可能。如今媳妇刚刚进门,他老娘就大喇喇地拿出架子摆谱……   这才新婚第一天,婆媳关系就尖锐地甩在案上?   他憧憬已久的新婚之夜,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暖融融的新房里头,韩录冷汗直冒。   关键时刻,还是韩录他爹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派头。   “够了。”大当家的一摔茶杯,“都给我住嘴!”   韩母气呼呼地坐下。邱语脸色不太好看,看得出忍了又忍,走了两步也铁青着脸坐回了床边。   一边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亲娘,另一边是新婚第一天就平白受气的娘子,韩录心一揪揪的都不知道往哪儿疼。   韩录他爹也意识到这一点,一肚子火只好往他身上撒。   “韩录,这就是你给我娶回的儿媳妇!”韩父指着韩录的鼻子怒斥道,“家里这么多亲眷在,你让我们以后面子往哪儿搁!”   平日里四两拨千斤的儿子此时一声不吭,看得韩父更是气打不一处来。   “你是不是还觉得爹妈做人不厚道?我告诉你,为了成全你这桩婚事,我们答应了章家多少条件!”   韩录和邱语齐刷刷地转头。   ————   “什么条件?”章葵陡然变了声。   罗夏将林汀拉到一边:“我就说以章葵这个性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忍气吞声的父母,没想到……”   ————   韩父盛怒之下捅破实情。原来两月前章家之所以痛快地退了亲,全因在韩录上演苦肉计的前一晚,他们事先上门求了章葵父母。   章家自然不同意,他们听说韩录要娶的是邱语,扬言要大闹桃阳郡,令整个邱家颜面扫地。直到韩家一番苦苦哀求,多方刁难后才肯退亲。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我们原想着,替你们解决了这些鸡毛蒜皮,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韩父负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还是烦躁地一跺脚,“韩录我告诉你,你的媳妇,得给我收拾妥帖了!”   韩录肚子里沉甸甸的,他平日里在父母面前就算半个闷葫芦,有什么情绪都不习惯在亲人面前发泄出来。但邱语可不一样。   她倏地站起身。   “章家的事,没完。”   韩母只当她还在气章葵拦花轿的事情,冷笑一声道:“是啊,你平白抢了人家的夫君,章家姑娘当然没完。章家肯礼让一步,也是看在我们韩家的面子上。”   邱语不怒反笑,“依伯母的意思,您倒是巴不得韩录娶章葵?”   “邱语!”   韩母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当你是什么国色天香。章家姑娘本分安逸,自是贤妻良母的不二之选!”   章葵本分?安逸?   韩录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邱语笑不出来。韩母的置气话落在她耳朵里,引得一丛三位真火在腹腔中熊熊燃烧。   “从前倒是不知道伯母看人的眼光如此犀利。”她闲闲地讲,“不过眼下韩录娶了我,您再怎么喜欢章葵,也只能……”转了转眼珠,“放在心里头喜欢吧。”   她高挑的眉眼格外挑衅。   韩母斜眼看她:“一户两位正妻,这样的先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婆媳二人唇枪舌战,韩录根本拦不住。   “哈!”邱语突然发出一声夸张的大笑,“那您倒是让您儿子娶她进门啊!”她指着左眼艳丽的纹身阴惨惨地说,“她敢来吗?我眼角的这道疤,还是拜她章葵所赐!”   韩录冲过去抱她。邱语被他撞得一趔趄,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在他怀里。   怀里的身躯颤颤地抖。韩录拥着她背过身去,态度已然明了。   “好。很好!”   一声甩门的巨响,韩父韩母拂袖而去。   ————   后来,自然是冷眼对峙。   男女双方仪式已办,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由不得半点退路。   邱语却有自己的主意。她先问韩录。   “此事若由我父母知晓,即便女儿一辈子养在闺中,也断不能放我在锦绣镇受这般屈辱。”   韩录想起他娘“两位正妻”的气话,赶紧对天发誓:“邱语,此生我只认你一人。”   邱语摇头:“韩录,我嫁给你,不过图个情投意合。看人脸色这种事,我做不来,也不想你做得来。”她深吸一口气,“你父母那边,我一步也不会让。你若是对我不满,趁着我爹娘还未离开,抓紧和离吧。”   韩录答得掷地有声:“不、可、能!”   邱语笑得有些凄凉:“那……我尽量吧。”   韩录起初没明白邱语所说的“尽量”是什么意思,她和韩家人几日相处后他才顿悟,从他娘摆明了看好章葵的态度之后,韩家在邱语的心中,就自动分成了“韩录”和“其他人”。   烦恼的同时韩录居然有些窃喜。到底她还是看准了他。   一心想促进家庭和谐发展的他去找母亲谈话,意料中的碰了一鼻子灰。   “韩录我告诉你,你给我娶的这个儿媳妇,我不满意!很不满意!”   跟新婚那日韩父一模一样的话。韩录缩着脑袋想,这是我给自己娶的媳妇,不是给您二老娶的……   他抓紧时间直奔主题:“我知道娘心里有气。邱语她脾性确实古怪,儿子会好生劝导。可您那天……”他考虑着如何斟词酌句,“您搬出其他什么人也就算了,搬出章葵……这不是存心气人嚒?”   韩母何等敏锐,一个大喘气:“我算看出来了!你还是站在她那边!”   韩录自觉闭嘴。   “韩录啊韩录,章家的人我先前是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但我现在告诉你,就冲人家肯在你下落不明的时候将女儿指过来,我就认准了章家这门亲事!”   我滴妈,邱语性子虽然拗,好歹还是审时度势讲点道理的。这亲娘一发起脾气,直接六亲不认了。   韩录只好提醒她:“娘,你别忘了,退亲的时候,章家可是跟咱家要钱的……”   “那又怎么样?!”韩母瞪他,“这是你欠人家的!这是韩家欠章家的!”   韩录且战且退,最后慌不择路夺门而出。韩母还在后头追着喊:“章葵这儿媳妇!我认定了!”   “就算成不了儿媳妇,我也要认她做闺女!天天养在身边,就在你那媳妇眼前晃悠,我气死她!”   ……   邱语给韩家人脸色看,韩家人给韩录脸色看。韩录理不出个头绪,似乎谁都有错,又谁都没错。兜兜转转,他只好回到房里去找邱语。   推门进去,大大的房间里寂寥无人。韩录四下逡巡,好不容易才看清一个清丽的身影站在窗前,手里端个镜子,侧着半边脸,认认真真的看。   他脑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挺漂亮的小姑娘,天天抱着镜子哭……”   已经长大成人的漂亮小姑娘很快发现有人进来,有些不自然地将镜子垂下:“……吓我一跳,是你啊……”   韩录默默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左侧肩膀上,良久不说话。   邱语心里别扭,想转过脸去避开他对她眼角纹身的注视。不想他直起身子,一股淡淡的热气拂面而过,一个吻轻轻盖在了眼角。   邱语缓缓闭了眼。“当年真是便宜章葵她家了……我爹娘可没跟他们讨要一分医药费……”   韩录的手臂环着她的细腰,两人的手掌在她小腹前交握相缠。韩录一连说了几个笑话,邱语勉强露了几丝笑容,嘴角却越扬越不是滋味。   “这才是刚开始呢……”她忽然说,“以后会怎样呢……”   “我都想好了。”韩录将她的身子掰过来,轻轻吻着她,“过了春天,我到县城里找找店面,将家业也慢慢转置过去。总困在这个小地方,对你确实不太公平。”   邱语哼了一声:“地方小,可是清静。我外婆年轻时也是风华正茂,后来厌倦了尘世陋俗,跟我外公搬到茂台旁边的小村庄里住了那么多年,谁拖都不肯走。”   她注视着他,很轻很认真地说:“韩录,我也想跟我外婆一样,你知道吗?”   “……你盼着我在你外公那个年纪仙逝?”   邱语当即垮了脸。   韩录只觉得她这表情一张一弛的甚是有趣,忍不住逗弄。谁知邱语这次没给他面子。   “你出去,我要清静清静。”她恶狠狠地警告他,想了想又烦躁地踱到一边,“算了,在这宅子里怎样都清静不下来。我去老房子那里转转好了。”   说着抬脚就要走。韩录要追上去,被她扺掌阻拦。   “别管我。”前脚刚踏出房门,邱语看见廊上循声而望的韩家人,眼神立即一沉,“让我一个人——走。” ☆、飘雨录-25   “然后……就在邱家老宅子那里遇到了林大夫。”   韩录一摊手,长舒一口气。交待完毕。   林汀和罗夏齐齐看向章葵。那边桌子都快被她咣咣咣地拍烂了。   “我爹娘跟你家要钱,我怎么不知道!”   林汀:“……”   罗夏:“……”   韩录:“……你就当是我家污蔑吧……”财大气粗,显然并不打算再就这点钱大做文章。   章葵说:“不行!”微醺中她也听明白了,自家爹娘跟韩家索要名誉损失费,韩家也乖乖给了。关键问题出在她收了钱还大闹人家的迎亲队伍,再加上幼年的恩恩怨怨,邱语不知道为什么没找她算账,转而迁怒于韩家,闹得原本好端端的一家子鸡犬不宁。   章葵很自责,同时也很凌乱。说到底,她才是韩录家宅不宁的导.火.索。   可是对于父母跟韩家双亲的私下交易,她事先并不知情呀!不知者无罪,这种情况下也应当适用的吧?   那就怪韩录,他没事搞失踪也就算了,还在家乡众人为他牵肠挂肚之时,自顾潇洒地搞出一段山野恋情!   可邱语那样的姑娘,又是朝夕相处的,换了谁不动心啊……   还是应该怪两家长辈,当年老老实实过本分日子算了,结什么乱七八糟的娃娃亲。若不是有这一段缘系,当年那一段戏剧性的“三角恋”也不至于如火如荼地上演,她章葵也不会有事没事地跟邱语找茬,更不会失手将她推倒,邱语不受伤,心中也就不会种下五年后终被激发的执念……   可是邱语当年只针对章葵,完全没将韩录放在眼里,所以也跟娃娃亲没多大关系吧……   一环扣一环,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到底是谁的责任?!   章葵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哀哀叫愁:“捋不清啊!”   “有啥捋不清的。”罗夏本打算上去揪她,一想媳妇还在身边,收拾这么大一姑娘不太合适,“韩家的事情由韩公子自己去化解。如今你即便知道了原委,回家也别说什么,省得再掀波澜。今后少在韩家露面,这一页就算彻底掀过去了。”   章葵想想,似乎很有道理。隔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小声问:“那之前那些钱,我家不用还了?”   罗夏伸手让出一条道:“……你问正主啊……”   韩录还沉浸在回忆中,猛不丁被点名,连连摆手:“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就是怕再无端生事才瞒着没说。章葵你,你可别再……”   要责任感爆棚的章葵保密,可行度似乎有点低……韩录突然后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那么清楚。   章葵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行了,我知道了!”又恢复了晚饭前满不在乎的模样,“你这么一将,我心里舒服多了!嗯,心服口服!”   她甚至还朝韩录握拳拜了拜。韩录嘴角滑稽地一抽,最终还是没拉得下脸来效仿回礼。   一顿莫名其妙的生辰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散了。韩录自行打道回府,林汀和罗夏送章葵回家。章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的,看上去心情格外愉悦。   罗夏跟在后面评头论足:“这姑娘不是说还要看亲,这幅样子谁敢娶啊。得让她收敛收敛。”   说着就要上前,林汀笑着拦他:“人家喝了酒,又知道了那么多事情。压抑了许久,由得她发泄发泄。”   章葵高唱着激昂的曲调,一路平安到家。林汀对章家的人还是有点犯怵,站在街角看着章葵气宇轩昂地进了自家院子才放心折返。章葵也挺懂事,敲门后转身冲他们使劲挥了挥手,笑得一脸灿烂。   药栈两口子手牵手消失在视线中,章葵也很快等到了门后的回应。   “哟,喝酒喽?”母亲将她拉进来,闻见淡淡的酒香微微皱起眉头,“喝了多少?”   “不多,就两杯。”   章母见她除了面色微红外一切如常,走路照样稳步有力,将信将疑地说:“闺女大了真是养不住,成日里没个真话。过两天就回老家了,你那一堆行李,赶紧收拾收拾。”   “嗯。”章葵往自己房里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探回头问她娘,“娘,你们……有没有给我准备嫁妆呀?”   章母没好气地瞪她:“刚说你养不住!这就惦记上了!”嘴上说着还是招呼她过来,“小丫头背后长了眼睛,今儿我跟你爹刚收拾了一波。”   “哎呀,我就随口一提嘛,又不是明天就要嫁出去。”   章母点着她的脑门:“我托你姨给你介绍了好几家小伙子,这回要是再不成功,你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章葵揉着额头跟她进了杂物间。小屋里难得地点了盏明亮的油灯,屋中央放置着大小不一的几个红木箱子。   “箱子好漂亮。”   “你爹亲手挑的木材,同你哥一块帮你打的,忙了小半个月呢!”   章葵弯腰假装翻看:“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啊,能让我先看看嚒……”   章母耐不住她磨,只好开了几个箱子:“这个……还有这个……事先声明,咱家条件有限,最值钱的就是你这个闺女了,不许挑三拣四的啊。”   章葵一眼看见了一个中等大小箱子中的一套妆奁。   她佯装好奇地指着问:“那个……是什么?”   章母答得自然:“前几年给你备下的一套首饰,你哥成婚那会儿想借给你嫂子戴一戴,我都没舍得给。你哥直怪我这个当娘的偏心……”   哥哥成亲已有四年,膝下小侄子都已满两岁。而韩家妆奁铺开辟柜台展览这一系列的嫁娘装饰,应该只是一年半前的事。   她平日里虽然不拘小节了些,但对这些女儿家都喜欢的玩意儿,还是偷偷关注了的。   章母说完话,半晌不得回复。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章葵:“怎么,嫌娘给你准备的东西不好?”   章葵合上箱子,亲亲昵昵地靠上她娘:“怎么会呢?娘待我最好啦!”   章母不耐烦地推开她:“闪开闪开,一身的酒气,别熏着我!快洗澡去!”   章葵躲开她娘的戳戳点点,嘻嘻笑着跑开。   大家都不在意了,她还有什么好追究呢?   ————   自打那日听完韩录跟邱语星空下的浪漫一夜后,罗夏每到夜深人静时分便常常自我反省。韩录,一个闷声发大财的市侩商人 ,都能将娶得世外谪仙一般飘逸的娘子,虽然难哄了点、强势了点,但人两口子乐在其中不是?   反观他的小媳妇,体贴、伶俐、忍辱负重,可他这些年好像不曾并做过什么浪漫的事情讨她欢心。   罗夏感受到了沉重的负罪感。进入气候温热的五月,他算计着镇郊的小山虽说不够巍峨,但视野应该还可以,欣赏个夜色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于是一日草草打发了晚饭,罗夏强硬地拽着林汀出门散步去了。   然而他的计划筹谋不周密。脚下的路越走越崎岖,林汀心里猜出了几分,故意问他:“这位壮士,您是要挑个无人的地儿谋财害命呢?”   罗夏嘴硬:“小娘子身上有什么贵重物品值得打劫的?我告诉你,小爷劫色不劫财啊。”   林汀趁四下无人往他身上蹿:“来啊来啊,小妇人夜深独行,心痒难耐!你倒是,来——啊——”   手指却往他咯吱窝里伸,罗夏痒得不行,四处躲闪:“小娘子厉害厉害,在下拜服,求放过……”   一路嬉笑打闹,不知不觉爬上了半山腰。罗夏收起调笑的神态,叮嘱林汀注意脚下的路。邱语当年似乎就在此处磕伤,话说这段上山的路确实不太好走……   “哎,怎么这么安静。”山间只有他二人晃悠的身影,林汀渐渐觉得不对劲,有些惶恐地靠紧罗夏,“会不会真有劫匪埋伏在此,拦路打劫啊。”   “山匪也是讲究工作效率的,要守也是守官道。哪个有钱人没事半夜往这地方瞎转悠?”罗夏嘴上这样说,手上还是掂了掂力道。就算突然冒出个不长眼的,凭他的实力,也是能对付的。   林汀突然就笑了。   “还真有闲得慌的有钱人。”她贴着罗夏的耳朵说,“你瞧那上面。”   罗夏跟着林汀溜到树影下,抬头朝山坡上头的平台看。月下果然有一对依偎的身影,仗着四下无人耳鬓厮磨的,一举一动落在普通人眼里实在有伤风化。   “太过分了。”罗夏低声郁闷道,“我好不容易挑了这么个好地方,还被韩录这厮给抢走了。”   坡上坐着的正是韩录和邱语。韩录不知说了什么,邱语乐得摇他空出来的一只手,两个人侧过脸来又是甜腻腻地一吻。这倒让林汀想起三月三邱语生辰那日的一番着意打扮,尤其是两片樱唇涂得水润红颜,当真人比花娇。   在韩录的努力下,这场婆媳之间的擂台战打得甚是绵软。后来又有几次会面,林汀还特意调侃了邱语两句:“有人啊,真是口不对心。谁说自己爱清静不凑热闹来着?”   ……   韩录靠近邱语一侧的胳膊却始终牢牢固定在她腰间——快六个月,邱语的小腹已经隆得很明显了。   林汀和罗夏在丛林里做贼似地偷看了好一会儿。眼见着两人又重新对着山脚下的广阔风景评头论足,罗夏不甘之余,又很钦佩韩录拿人的本事:“看着挺普通的一小子,咋就能吃这么准呢?”   林汀:“还不是邱语让他吃。”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怪怪的。   罗夏回过神来坏笑:“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着凑过脸来要占便宜,被林汀红着脸挡开:“讨厌!”   罗夏突然深有感触:“果然旁人的点子不是信手拈来就能用的。你看韩录跟邱语,那是在露天星野下定的情,自然有幕天席地腻歪的脸皮。我家这个嘛——”顺手掐了掐林汀的脸蛋,“可就不一样了。”   林汀深以为然。   “打道回府吧。”罗夏贴在她耳边,“给他们腾地儿,咱们回去……”   他又悄声附了几个词。借着叶间撒下的月晕,都能瞧见林汀脸色红得跟刚消失不久的火烧云似的。   罗夏搂着自家的小娘子,走在静谧清新的林荫小道上,忽然乐得想哼歌。   每块砧板都对应最心甘情愿的那一块肉。生活啊生活,自当如此啊…… ☆、飘雨录-26   又到一年秋风乍起时。   某一日落叶萧条的上午,花渡口难得地行人稀疏。林汀也难得地起了个大早,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跟章甫聊天。   “你看你姐过了个生辰就一去不回,下一个被念叨的可轮到你了。”   章甫想到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逼婚惨状,一张脸顿时拧成包子:“我也学我堂姐,趁长辈不注意,打个包袱溜出去。”   林汀嘲道:“你能有章葵那么机灵?半夜翻墙溜出门,被抓回来可是要打屁屁的。”   章甫警惕地瞧她:“林姐你别吓人……我……我是不怕的……”   林汀自顾自地说:“不过就算你溜得出去,也未必跟章葵一样幸运。那姓岳的小伙子,最近又有消息没?”   章葵回到老家后,起初还真的兑现承诺,正儿八经地见了几个小伙子。然而随着看不对眼率的节节攀升,章葵终于对相亲这一传统的香火延续方式表示疲软。一言不合,跑。   章葵跑得相当高调。白天还在屋里宣称自己以向七号药栈的罗老板为榜样,趁着年轻走天下看风景,长辈们只当她又大放厥词,谁知当晚章葵就收拾细软走人。好巧不巧,章葵出村不久便撞到了另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手里居然还牵了匹马。   小伙子姓岳,声称要赶路进城。章葵一高兴,死活逼着人家载她一程。后来两人大概交换了彼此的情况,反正小伙子隔了几天传信给家人,里头特地提到了一句——“先前约定见面的章家姑娘如今与晚辈同行。请家中长辈转告章家务必放心,待姑娘在外游历收心后,定然无恙送回。”   这桩奇缘很快传到了章甫耳朵里,林汀和罗夏自然也双双知晓。只是据说姓岳的小伙子心机重得很,章葵至今都被蒙在鼓里,自以为占到便宜地蹭吃蹭喝蹭旅游,殊不知已经跳上了人家设好的砧板。   适逢罗夏从后屋进来:“真当章葵傻呢?她装傻充愣的本领,比她爬树的本事都高。”   林汀转头酸酸地:“哟,你倒是知道不少。我看你似乎章葵一直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怎么觉得这里头……嗯?”   没等罗夏急吼吼地辩白,居然是章甫替他解了围。   “林姐想象力够丰富。罗哥要是能看上我堂姐……”他摇摇头,语气中不无遗憾,“那他离看上我也不远了。”   哈?   两口子同时一愣。章甫一本正经地继续损:“我没告诉过你们,我十岁以前,都叫她‘堂兄’的吗?”   “噗。”林汀明白过来,笑着推了他一把,“有这么说你姐的吗?”   那晚章甫被章葵赶回家,因此对她心里曾经蕴藏的情愫至今一无所知,对她日后的婚事自然也不甚乐观。不过在场的其他两人却清楚,再闹腾的姑娘,心底总保留着一份柔软。   只是不知道那位姓岳的小伙子,能否成功让章葵自动丢盔卸甲呢?   林汀想得出神,罗夏叫她:“嘿,韩家的马车已经在后门等着了。你要是不去,那边我可回了啊。”   “去!去!”林汀转而叮嘱章甫,“过会儿谢师傅会到隔壁搓麻,今天药栈就交给你们了。”   ————   事情要追溯到当日清晨。罗夏进行完晨间运动,正闭着眼睛搂着软绵绵的小娘子半梦半醒地回味,楼下后院的门就被捶得山响。林汀累得不愿动弹,罗夏只好满腔怒火地穿衣开门,结果门外立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厮,自称是韩家的人。   “劳烦林大夫过去一趟!我家少夫人下午就要生了!”   罗夏顶着睡眼怒喷:“你家少夫人生孩子不找稳婆,上我这儿闹什么名堂??”又指着头顶,“下午生孩子,现在什么时辰?”   小厮畏畏缩缩的:“这是……少爷吩咐的……小的,只负责,叫人……”   后来林汀才知道,邱语的阵痛从半夜就开始了。韩录抱着她整晚都睡得小心翼翼,因这突如其来的临盆慌得连忙下床:“不应该还剩大半个月吗?怎么突然要生了?”   邱语抱着肚子哼哼唧唧:“快去叫人……”   韩录火速吵醒了整个宅子里的人,又火速请来了一早约好的姜大夫和稳婆。专业人士齐上阵,查看了邱语的情况后只道:“要生了。但估摸着夫人得受一番罪。”   “什么意思?”韩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一时半会儿生不了。依老朽的经验,怎么也得捱到午后。”   “午后?”韩录心疼地替娘子擦汗。那还不得疼死??   此时邱语还有说话的力气,虚弱地问:“我娘在哪儿啊……韩录你去忙吧,留个人陪我就成……”   邱语生产的日子提前太多,邱娘肯定还在邻镇闲逛,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赶到。韩录又不可能真的随便找个人陪着,情急之下想到了镇上唯一还算对邱语胃口的林汀。于是眼前一亮,忙不迭派人去七号药栈请镇场子的来。   罗夏听了原委,才不着急。倒是林汀睡了个饱觉起床以后,听说邱语即将提前临盆,埋怨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生孩子的女人都很虚弱,自然是亲近点的伴着好。”   罗夏存了私心:“产房血气重,你没有经历过生产,这种事少沾染。即便韩家执意要你走这趟,没个正式点的三拜六叩,休想把人请走。”   好吧。林汀只能压下心中的负罪感。罗夏对外人的防备心,还是一如既往。   直到韩家真的派了马车来接,罗夏才亲自送林汀挎着药箱莅临韩府。林汀一进门就看见一波又一波的人进进出出,压抑的氛围导致她心里突然慌得很,随手揪住一个:“少夫人怎么样了?”   侍女苦着脸:“正疼着,林大夫快去看一看吧。”   林汀立即尾随上楼。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床上的邱语额上绑着布条,已经没了叫疼的力气,小山似的腰腹一抽一抽。眼缝里见到身边走来个熟悉的影子,她似乎回了点力气:“你怎么才来啊……”   林汀握着她的手,内疚得无以复加:“对不起。”我起晚了……   邱语很执着地问她:“生了这么久都没生出来,我会不会死啊……”   林汀:“……”硬着头皮小声告诉她:“你这还没开始生呢……”   “什么?!”邱语突然瞪大眼睛,“还没开始?!”   绝望中倒是掺和着一股生机。林汀从前只亲临过几次生产现场,如今一边要跟稳婆一道随时关注状况,一边又要陪着邱语尽量帮她舒缓心情,心情不比门外来回徘徊的韩录轻松多少。   “开了!”稳婆突然一声,“要生了!”   林汀赶紧叮嘱邱语:“你听见了吗?现在尽可能平复气息,听我们的吩咐,把力气用到该用的地方,知道了吗?!”   邱语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忍着痛,绷着一张惨白的脸集中精神。   “好,用力!”   “停一停——控制呼吸……来,用力!”   ……   “没关系,会很快。”林汀擦着邱语额上的汗,她此时咬着牙,反而不叫唤了,“再努力一次,用力!”   稳婆在另一边叫:“头出来了!少夫人再加把力!”   邱语闭眼一挣。与此同时,门外的韩录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这就完了啊……”众人正忙着收拾,却听床头突然传来弱弱的一声,“我还指望能有两个,一次性生完呢……”   稳婆被她逗笑了,抱着孩子跟一直守在一边没敢吱声的韩母说:“少夫人可真是个妙人。”   韩母小心地接过孩子,连步子都迈得格外谨慎:“要不要看看宝宝……”   闹腾的小婴儿被放到了邱语枕边。耳朵里突然灌进一声啼哭,虚弱的邱语下意识一惊,吓得韩母赶紧又要去抱孩子。   “没事。我看看。”邱语伸手搭在襁褓上,费力地睁开眼缝,“长得好丑啊……”   韩母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话:“刚生出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小女孩儿,长开了就好看了。”   “嗯。”邱语接受了婆婆的这个说法。她在旁人的帮助下又使劲探了探脑袋,在婴儿额头上亲了一口,“小东西。”   林汀惊讶地听着韩母还在埋汰她儿子:“小闺女以后肯定会像你的,像她爹可就惨了……”   邱语重新躺平,满意地闭了眼睛,唇角还留着一丝笑:“像韩录也没那么糟……”   ……   韩录本来急着进去看邱语,但听说生完不久她便累得睡着,只好暂且看看孩子。软乎乎的小婴儿抱在臂弯里,韩录欢天喜地怎么也看不够。韩母在一旁炯炯有神地守着,不时纠正他不专业的姿势。   “你这么抱孩子会难受的。要平放。”她很耐心地纠正,“太遭罪了,看得心疼死我了……”   韩录没听清她后一句话:“什么?”   “你媳妇啊!”韩母突然冲他发火,“那么娇滴滴的姑娘,为了给老韩家生这么水灵的闺女,受了多大罪!她要是不想生,你以后别逼着生,听见没?!”   韩录一脸懵圈:“啥?”   韩母还惦记着邱语先前说的“一次性生完”,又想起她生产时咬唇用力却一声不吭的场景,心里仍止不住抽抽:“还说要生两个……心高气傲的,怎么吃得消喔……”   韩录死活听不明白他娘什么意思,情急之下只好求助林汀:“方才里头到底怎么了?”   大功告成的林汀坐在一旁,正挨着罗夏喘气。撞见韩录茫然的眼神,她只是笑。   “恭祝韩老板喜得千金。”说着眨眨眼,“顺祝家和万事兴啊。”   ————   三个月后,韩家千金的白日宴上,韩录收到了一份奇特的贺礼。   一个从北方寄来的包裹,里头鼓鼓囊囊地装了一个手工布娃娃,脖子上套了个闪亮亮的珍珠项链。针脚细密齐整,居然还挺有模有样的。   另附信件一封:“我男人缝的,有点丑,希望小闺女别嫌弃。珠子也是男人在海边自己掏的,闻着大概有点味,散散就去了。”   韩录凑过去闻。当真有味道——一股淡淡幽香,怎么也不像是从海泥里带出来的。   他抽着脸将娃娃和信拿给邱语看。不想怀里正在逗弄的小闺女见了布娃娃,立即昂起身子,咿咿呀呀地挣扎抢过。   邱语瞄了一眼信,又观察正被女儿无情蹂.躏的布娃娃。韩录忐忑地等了半天,突然见她扑哧一笑。   “什么男人缝的,打肿脸充胖子呢。”她闲闲地拎过娃娃胖嘟嘟的脑袋,“用的还是我先前送她的针线……”   “有意思。”邱语低头看着怀里一真一假两个娃娃,“过几年都进了学堂,可就热闹喽!”   ……   ————   【飘雨录?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到最后一卷了! 杀回京城!算!总!帐! 顺便再掺和一个九曲回肠的love story..... ☆、寒月遥-1   盘算着,花渡口的七号药栈开张也快两年了。   这天罗夏背着竹篓在街上信步而行。眼下已然入秋,他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进山一趟,给药栈备些库存。往年本不需要提前这么久的,但是今年罗夏心里有个主意——他想带林汀到外面转转。   别人过年都是在家闷着脑袋大快朵颐,他们家中人丁确实稀疏了些,然而也确实不在乎这些民俗形式。人生在世,数十寒载,趁着年轻,还是应该多看些稀奇的风景。   林汀的身子原本不太禁得起舟车劳顿。然而今非昔比嘛,有了从玉泉城带回的神药引,无论他还是林汀都养得越发滋润,原本冬日里常受寒气侵蚀的林汀,已经精神抖擞了扛过了去年一整个冬季。若非太过繁杂的出门远行,也开始吃得消了。   罗夏想着,是去东边国境山脉外的菏泽之国呢,还是南边的热浪海岛呢。反正只要避开北方的京城,和西北纷争不断的混乱边塞,哪儿哪儿都是好去处。   绕进花渡口的小街,罗夏老远就看见林汀站在柜台外面张望。早先请过来镇场的镖局谢师傅站在一旁跟她讲话,黑沉沉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严肃。   “罗哥回来了!”   章甫一声嘹亮的通报。林汀几乎跟他同步发现罗夏的踪迹,老远迎上去:“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山里出什么事了。”   罗夏察觉她眼中的异样,放下竹篓问:“怎么了?”   后头的老谢插话:“我家少东家早前过来了一趟,跟你家小媳妇讲了两句时局。西北又开始乱喽……”   林汀双颊鼓囊囊的:“小庄老板就知道吓唬人。我一介女流,哪经得起你们一惊一乍的。”   罗夏看她故作惶恐的样猜到了七八分。打烊时间已到,他们将谢师傅和章甫送走后一同往后屋走。罗夏问:“庄沐飞又说什么了?”   庄沐飞这次回锦绣镇不过三五天的事。自打姚曼失踪后,他便打着发展家业的旗号,带着姚思颜一直往各地奔走,一年多时间里倒是去了不少地方,连战乱纷飞的西北边塞都留下他们的足迹。   庄沐飞昨日已经来过药栈一趟,言谈间透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西北荒原要变天了。   多年来,皇位上的最高统治者都致力于促成游牧各族大统一。但是那么辽阔的一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划定区域占山为王,沙漠和草原上的野蛮子,谁也不肯轻易臣服。越攘乱的地方往往最坚不可摧,然而这次却让边塞军找到了突破口——他们在西北各族中安插了内应,趁着几个风头最盛的部落内讧的机会逐一攻破。而唯一幸存的一位首领早已带着麾下所属臣民率先称臣,获封西北王。   西北方面的消息从来瞒得很紧,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尚未在民间流传开。若不是庄沐飞提及,偏安一隅的药栈两口子还真不知道这事儿。然而自打得了消息之后,林汀就连着几日魂不守舍。   罗夏懂她的忧虑。自从一年多以前,柯黛透露了晏家二姑娘被西北某部落的首领占为妃子的消息后,林汀和罗夏对来源于西北的消息便极为敏感。   “你二姐身为女眷,最多是个俘虏。上头忙着收服人心,不会赶尽杀绝的。”   林汀何尝不是这样自我安慰。只是今日庄沐飞的一句话,着实令她又喜又慌。   “那位瞅准了时机归降的西北王,听说早就跟内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五年多以前纳了一位内陆奴籍女子为妃,后来招募的一位幕僚,也是一名来自内陆的男子。”   柯黛和郁南承自离开花渡口后便音信全无。罗夏先前跟林汀探讨,认为他们应当是平安到达了西北,应当已经按他的指点投奔到了林汀二姐所嫁与的那位首领麾下。如今按庄沐飞所说,这名纳了内陆妃子的西北王,又启用了内陆男子为幕僚。在林汀和罗夏的心目中,林汀二姐和郁南承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这位新晋的西北王之所以能坐上王位,离不开西北军的支持。”庄沐飞今日告诉林汀,“早在军队进军荒原他前便向皇帝示忠,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帮军队出谋划策,在平定一事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一个平素习惯了打打杀杀、有着虎狼之心的部落首领,偏偏在这么巧的时间点上归顺朝廷?罗夏从来不信巧合,他几乎可以断定,郁南承和林汀的姐姐在一统边塞这件事情上,必曾暗中推波助澜。   只是他们俩都是过去跟朝廷结怨之人,此举目的在于……   “还有其他消息吗?比如西北王下一步的动向?”   林汀说:“西北王要进京觐见皇帝,接受加封。他们已经启程了。”   他们。   罗夏:“你觉得,你姐姐……”   “药鼎由柯黛之手交由姐姐,现下这么快就急着去京城,一定是破解了其中的秘密。”林汀的手绢攥得紧紧的,“太好了……我无力替家人洗冤,万幸还有姐姐……只是这辈子都不能相见……”   罗夏违心地安抚道:“先别急。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揣测,说不定真的是巧合。有可能早前郁南承和柯黛临时改道去了别的地方,他们跟你的姐姐并没有交集。西北王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朝拜而已。”   林汀却摇头:“不会这么巧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定,一定是他们……”   “若是我能见姐姐一面……”   她眼里的苦苦流连令罗夏不忍,犹豫不过片刻便咬着牙说:“那我们即日启程进京。”   林汀吓了一跳。双唇微微张了张,却不曾一口拒绝。   “我说了多少次,你现在跟五年前相比,没人认得出你。”罗夏心里飞快地计算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面上仍要信心满满地鼓励她,“这个险,值得冒。”   ————   嘴上承诺了“即日启程”。但真要去京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听说药栈两口子即将北上,药栈哗啦啦拥了一群人。   “北边冷。可冷了!”一年不见,庄沐飞气质沉淀了不少,然而闲聊时还是露了爱瞎咋胡的老底,“九月就开始漫天飞雪。到了现下这个时候,不随身抱个大火炉,根本没法出门!”   林汀暗地里白了他一眼。这里好歹还有个正儿八经在京城长大的。   “林大夫,别信他的。”姚思颜将他推开,“京城的气候不算极端,比西北好多了。你们多带几件大衣足够御寒。”   她紧接着说:“你们到了京城,若是方便的话——当然不方便就算了,不用特意为这件事烦心。”她反复强调,“一年多都不曾寻到我姐的踪迹。我想她说不定已经在京城的夫家里好好待着了。可惜上回我们本来要进京,不巧碰上皇族出城狩猎的队伍,愣是被赶出了好几里路。”   ……   出了月子的邱语斜着眼睛,将庄沐飞的话全都听了进去。隔了一日,韩家居然派人送来一箱子绒毯。林汀在灯下皱着眉整理:“这么厚的一沓……敢情这是他家小闺女用不了的,全塞我们这儿了吧……”   说着说着她想到了别处,突然兴奋起来:“邱语又不曾指明非得带走。这些毯子我们可以铺家里啊,床上铺一层,地上再铺一层,到处软软乎乎的,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她当真抽出一块在手里比划。罗夏站在门边,冷不丁说:“行啊,什么时候铺?”   林汀想了想。   “花渡口气候温和,现下铺还太早。等到最冷的天我们已经在外头,回来的时候又春暖花开了……明年吧,等明年了!”   “明年……”罗夏话中不加掩饰地蕴了几分落寞,“你确定我们还回得来吗?”   林汀僵住了。她不声不响地弯腰拾掇箱子,一张背对着他,烛光照得瘦小而温暖。   利用罗夏对她的宠爱,说服他陪伴进京……她太大意、也太任性了。   “当然。”林汀下定决心,“我们就远远看一眼。倘若真是二姐姐,亲眼看见她好端端的我也能放心;倘若不是,我死了这条心,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真的就能尘埃落定吗?   她的二姐姐,甚至很可能至今连她的存活都不知晓。二姐不比她动心忍性,素来不愿看人脸色,如今却不得不在一个粗鲁野蛮的环境下苟且偷生,每逢寂寥的深夜望着荒原上清冷的月亮,思念阴阳相隔的亲人……   身后的人仍然不曾说话。她蓦地转身。   “罗夏你别生气。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去……”   “没有。”他只摆手,“我习惯了四海为家。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故作潇洒地一笑,就见一个人影蹿了上来。   “不一样。”林汀很固执地说,“我们在这里很幸福。有自己的药栈,有稳定的生活圈,也结交了很多有趣的朋友。花渡口,就是我们的家。”   她眼里有晃眼的火光。   罗夏低头凝视:“当然是一样的。”他慢慢地,重复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寒月遥-2   罗夏和林汀对着地图比划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半路拦截的计划,改为直达京城守株待兔。   正如庄沐飞所说,边塞的消息一向封得很严密。更何况他们身处南方地区,等西北一统的消息传到耳朵里,估摸着西北王一行早就达到京城了,更别提沿路打听他们的行进路线。   他们唯恐旁人生疑,又不敢跟庄沐飞追问什么。因而周围的人只知道罗夏疼小娘子,依着林汀的意思要到京城见见世面。庄沐飞倒是打了个哈哈,“保不齐你们还能见到西北王,感受感受荒原霸主的风采,哈!”   林汀一声不吭。   等庄沐飞走后,她又悄声问罗夏:“你说那西北王长什么样啊。”   罗夏对西北王的了解完全出自庄沐飞,对于其姓甚名谁、身高几何、年龄多少,统统一无所知。然而思姐心切的林汀,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勾勒开了。   “一个荒原的首领,偏偏在押解人群中看中了一名内陆女子。我姐那会儿穿着囚衣,蓬头垢面的,怎么就能被他看上……”   罗夏提醒她:“你不是说你二姐长得挺好看?”   “再漂亮的人,一身灰头土脸的,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林汀双手紧握心口前,“啊,我姐脾气躁,说不定西北王经过的时候她正跟押解的官吏争吵。随行狱卒的一鞭子抽下去皮开肉绽,西北王看不下去,挺身而出……”   她摸摸脑袋。好像也不太可能喔……   “那就是我姐那一帮人被卖给了西北王的手下做苦工。我姐被安排到西北王身边伺候,然后——”林汀猛地一拍自己脑袋,“我姐还是钦犯呢!不会被卖到家宅里的。”   罗夏无语望天,不敢打断。   林汀推论无果又来烦罗夏:“你说会是怎么样啊。”她使劲地推他,“你从前混过军队,见识得多,你倒是说说。比如湛榕……湛榕当年是怎么看上宋初影的?”   罗夏瞄她一眼:“宋初影当初是自己主动爬的湛榕的床。”   林汀:“……”她不开心地缩到一边,小声说,“我姐很自爱的,她才不会主动去勾搭一个满面络腮胡、一身羊膻味的大叔……”   可如果反过来呢。   如果姐姐是被强迫的呢……   林汀浑身一个激灵。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她刻意避开的可能,才具备了最大的可能性.吧……   她忽然难过起来。   “哎哎。”罗夏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又开始瞎想。”他转过身问她,“你怎么知道,那西北王是个不讲究卫生的糟老头子?”   林汀:“……”   “就不许人家年少有成,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了?”罗夏煞有其事地给她分析,“你看啊,身为一族首领,居然肯主动归降,显然没什么帝王心。这么没野心的人,不可能坐上首领之位太久,多半是老子突然嗝屁,无奈下被推上了最高位。”   “然后呢,年轻人,耳根子软。你姐姐跟郁南承联手在他耳朵旁磨啊磨的,磨得他仅存的一点鸿鹄之志都荡然无存,索性跟西北军串通一气。”罗夏开始胡扯,“换了任何一个老谋深算的首领能干出这么没志向的事?你看,这都对上了不是?”   一条条列得清楚明晰,罗夏都快被自己给说服了。谁知林汀不上当,气呼呼地抽了他胳膊一下:“你就知道哄我。”   罗夏很委屈:“我分析的哪条不对吗?再说就算哄你也是想你高兴,怎么还上手了呢?”   林汀赶紧假模假样地去揉。揉到一半又开始漫不经心:“我二姐姐是个很会享福的人,以前到哪儿都给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摆脱阶下囚的身份已有五年,现在应该拾掇得挺好……”   “别想了。到时候看见不就知道了。”罗夏敲敲她的额头,将她从纠结难受的泥沼中拔出。林汀走近依偎着他:“不管怎样,你要看着我,提醒我。到了京城,一定静观其变,不能轻举妄动……”   罗夏信心满满:“放心吧,就你这小身板,爷一拎一个准,闹不出什么大事。”   回应他的是两个圆溜溜的白眼。   ————   日子往深秋慢慢推移,往京城的一系列筹备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林汀虽然心急,但也不能撂下药栈的摊子不管。他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清理余下的药材,连章甫都奇怪问:“上回你们去玉泉,柜子里都不见这么空落落的。这是要一去不复返吗?”   林汀敏感地抬头,没好气地斥责:“没事多读点书,这都什么用词!”   罗夏则拍拍小章的脑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罗哥是要养媳妇养孩子的,要是京城行情好,爷的药栈就算开分店了,懂吗?”   章甫:“……京城有名望的医药世家可多了,你们经营不下去的。”   还没等两口子反应过来,嗖地一下跑了。   林汀笑着摇头:“章甫也长大了。等我们从京城回来,怕是要彻底失去这个免费劳动力了。”说着掀帘子进了后屋,留下百无聊赖地在空荡荡的柜台旁抖腿。眼珠子漫无目标地乱转着,目光忽然锁定门外的一行身影。   我去,这派头,很足嘛。   罗夏扔了抹布,上前迎接。   门外停着一抬轿子,两旁负手而立的是十几个彪形大汉。一名看着跟章甫年纪相仿的白脸少年毕恭毕敬的掀开轿帘,搀着一名高贵的女子款款而出。   女子头戴面纱,略略抬颈,读了读药栈的牌匾,又坐回了轿辇。帘后只传来一句话:“去吧。”   两年里来一药栈求药的人确实不少,但大多有求于人、虔诚礼貌,这样摆个大阵势还鼻孔朝天的倒是头一个。   小白脸朝堂中走来。   “哎,请留步。”   罗夏一个箭步跨出门槛,手中的木棍懒洋洋地敲了敲一旁两年无人问津的门匾——“王侯贵族,敬请止步”。他内心十分激动:这牌匾自挂上以来被林汀冷嘲热讽这么久,终于派上用场了!   “喏,这位贵人,恕小店接待不起。”   然而小白脸懒得多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大步跨过门槛。   罗夏脸色玩味,手臂直直一横。小白脸顿时停步,两人对视片刻,双双静默。   半晌后小白脸哼了一声:“既是开门做生意,哪有拦客的道理。”   罗夏整个人杵在堂前,笑得油滑,却死活不让小白脸再前进一步。   “这位客官,各家有各家规矩。您几位大富大贵之相,小店经营粗糙的小本药材,只怕有损您家的千金之躯。您还是,请回吧。”   他抬手欠身,然而小白脸仍然无动于衷。   妈的。罗夏在心中怒骂。非得来硬的不是?   “客官您看什么呢。”他忽然注意到小白脸已经不急着进门,眼神却时不时冲他身后逡巡。罗夏下意识也往后看,之间一只素手掀开门帘,林汀从后屋匆匆而出,只朝堂中瞥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原路折返。   时机不太适宜,但罗夏突然想笑。这机灵鬼,瞧着情况不对,躲风头呢。   也好,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放开对付这群装腔作势的。罗夏扣着手腕,抖了抖肩胛骨。   “哎,你干什么?”   小白脸又要上前,罗夏伸手推住他的肩膀,余光却密切关注着门外守着的那群壮汉。   小白脸却不管不顾地出声,打掉罗夏的手腕,大声嚷嚷道:“三小姐。属下特来接您回府!”   门帘刚刚落下,布面泛起微皱,帘后毫无动静。   罗夏按捺住心中波澜,“什么三小姐,客官找错地方了吧。”   “汀儿!”   罗夏和小白脸齐齐转身。轿辇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又自掀了帘,不用旁人搀扶,她提着裙子几步进了屋。   “汀儿!”她停在罗夏身边,似乎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令她不敢再前进。一行人眼巴巴地瞪着药栈后屋的门帘,等着一道隐然期待的揭开。   “姐?”   一道不确定的弱声。门帘掀开了一角,林汀面色平和地再次走出。罗夏注意到她手中的绢帕攥得紧紧的。   “汀儿,当真是你……”   面纱下的女子止不住发出一声欣喜的抽泣。比她还矮了半头的小白脸立即从兜里掏出丝绢,没等他伸手,却有另一只手臂抢了先。   林汀一串碎步,突然拽下女子的头纱。   “二姐!”   罗夏只听得一声欣喜若狂的轻喊,随后两名女子激动地抱成一团。他小心地退后两步,想要看清这位二姐的面相,耳边又传来一声轻咳,却是那个白皮少年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切,不自量力。   不就是咳嗽嚒,谁不会啊。   “咳。两位。”罗夏当真咳了一声,“此处店门大开,有什么事不妨移步后屋。”   “对。”林汀这才放开阔别五年多的姐姐,手背抹了抹眼角,“姐,我们进屋慢慢说。”   “嗯!”先前还倨傲矜持的女子拼命点头,姐妹俩双手始终紧紧相握。 ☆、寒月遥-3   罗夏给客人沏茶,端了两杯后发现小白脸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只好再去沏了两杯。林汀的二姐跟林汀依偎在一处,罗夏示意她们:“请慢用。”   “谢谢。”二姐很客气地道了声谢后,着意多看了他两眼,“我是晏绫溪。”   “罗夏。”   “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汀儿。”   “夫妻相处,本就是相互照应。”   晏绫溪转头看着林汀:“分别时还是那么小的一丁点,如今也长大嫁人了……”   林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家人一面。”   接着又是一顿抱头痛哭。   罗夏在一旁有些动容,倒是那小白脸自持得很,待姐妹俩又一阵哭够了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王妃,事不宜迟,王爷还等着呢。”   “对。”晏绫溪擦干泪水,“汀儿,你跟我走。我们去京城,去找那皇帝老儿,给我们晏家几十口人讨回公道!”   短短几句话说得林汀心惊胆战:“姐姐,你有把握吗?”   “我若是没把握,怎敢这样堂堂正正地来找你?”晏绫溪倏地起身。林汀跟着她站起,眼睛却朝罗夏这边看。   “嗯。既然王妃已经布置妥当,我们便按照王妃的安排行事吧。”罗夏反应很快,“好在一早行李便收拾妥当,即刻上路也不至突兀。”   林汀点头。这是说走就走了。   晏绫溪有些意外,冲着罗夏道:“你也去?”   正要上楼取行李的罗夏转身:“有何不妥?”   “你切莫介怀。”晏绫溪重新坐下,缓缓说道,“既然你是我汀儿的夫君,我叫你一声妹夫,咱们就是一家人。只是此事牵扯极深,颇具凶险,就连找回汀儿,非得筹备万全我都不敢动身。我家的事情,想必你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我只是不想再搭上无妄的人罢了。”   一听这话,林汀和罗夏都笑了。   “我和罗夏是一定要在一起的。”林汀摇着晏绫溪的胳膊撒娇,“姐姐,你可别小瞧了他。我夫君可厉害了,你手下那些护卫,即便联手都未必打得过他。”   “哦?”晏绫溪打量着罗夏叉着胳膊玩世不恭的模样,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神中仍带着淡淡的不置可否。一旁站着的小白皮更是把头昂得高高的。   “王妃不用多虑,夫妻本是一体,再说将娘子的安危交由旁人掌管,我心里也是不放心的。”罗夏淡淡说道,随后若无其事地甩手出门。很快楼上便传来响动。   林汀有些不安。罗夏这是生气了。他素来性情随和,唯一不喜的就是外人随意置喙他的能力。   她忙对晏绫溪解释:“罗夏从前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五年前我就死在追兵手里了。”   晏绫溪没说什么。倒是那小白脸哼了一声:“这位哥哥看着本事一般,脾气倒是不小。”   ————   宽敞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接下来就是绵长的离情诉说时段。   晏绫溪的小跟班,那名趾高气昂的白皮少年名叫孙箫,是林汀的师父孙姑姑的亲侄子。早年出生时孙箫被抱去看八字,算命先生说十二岁以前都要当女儿养,方可躲过人生大劫。果不其然,当年太医院晏、孙两家惨遭洗劫时,男眷一律当街问斩,而孙箫被当成十岁的小姑娘跟着一众女眷押入大牢,而后流放西北,保住一条命。   然而流放之路并不好走,中途历经千辛万苦,加上朝中有人暗中授意,临近边塞时,近百名女眷病的病死的死,最终竟只剩晏绫溪和孙箫两人。但在晏绫溪遇上如今的西北王时,孙箫发起高烧,危在旦夕。   “姐姐跟西北王,是……如何相识的?”林汀颤巍巍地问,脑中控制不住浮现的却是支离破碎的不堪场景。   姐妹连心,晏绫溪很熟悉她紧张兮兮的神态,白了她一眼,“别瞎想。”   许是苍天有眼,晏孙两家最后一条独苗不该绝。晏绫溪抱着孙箫瘫坐在黄沙地上泪水涟涟,闭着眼睛等着脖子上方的寒光落下。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驼铃声,漫漫荒漠上走来一队人马,仔细一看还有全副武装的西北军随从左右。   彼时还只是一个区区部落首领的西北王串门来了。   晏绫溪混沌的思绪一咕噜,第一反应竟是张口扯着嗓子,高声哼了一首哀婉动人的江南挽歌。其实晏绫溪没去过江南,这首凄凄惨惨的哀歌听邻家嫂子送葬时唱过。没想到就是这一道突兀的女声吸引了西北王的注意,带着队伍朝这边走来。   有客大驾光临,人自是不能杀了。   西北王也是个品味奇特的人,平素听惯了大漠荒原的豪迈辽歌,听了晏绫溪婉转哀怨的一曲竟意犹未尽,催着她多唱几句。晏绫溪赶紧将自小习过的调子捡好听的唱,搜肠刮肚地唱了一通,最后连带着孙箫也顺理成章被捡走。边塞长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人要走——朝廷在上,都拿塞外各族毫无办法,他一个小小的部队长官哪敢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囚犯,跟蠢蠢欲动的部落闹僵?   就这样,晏绫溪和孙箫逃过一劫。晏绫溪一路目睹了家人惨死,仇恨的火种烧得她心智愈发坚定刚烈。五年里,她从一个备受排挤的歌姬开始积极谋划,最后充分利用了自身不同于塞外女子的温柔风貌,成功攀上首领的大腿,成为首领枕边最不可或缺的女人。   再到后来,柯黛与郁南承的到来,无异于锦上添花。在晏绫溪的周密安排下,郁南承不仅与首领会面,并且如实交代了自己的来历。一个与当朝政权有仇的人,一个游离在灰色边缘的人,对于塞外各族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香饽饽。更何况一心要杀回去报仇的晏绫溪早就在首领耳边吹出了穿堂风。   ——什么以当朝圣上的作风,派铁骑踏平塞外是迟早的事,与其届时沦为阶下囚,不如早识时务,暗中投诚。   这位首领呢,也的确如罗夏所料,年方三十,在自家兄弟中排行老八。原本这首领之位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的,奈何老大老二老三早年骑猎出行,撞上口出狂言的邻族王子,遂在风暴中一争高下,结果莫名其妙摔断了脖子。   而后老四老五老六率兵为兄报仇,本想借机表现,谁知没有临场经验的他们太过逞能,直冲一线,最后一个被砍了胳膊,一个被砍了脚踝。躲在最后面的一个被喷了一身的血,吓得当场尿裤子,而后闻风丧胆而逃,从此留下后遗症,再不敢在人前争长短。   老七是个天生瞎子,连字都不识一个,吃穿住行甚至撒尿都得佣人伺候。老首领眼见着一串儿子全打了水漂,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只能将唯一的希望押在时年二十岁的老八身上。   老八上阵,倒也简单。谈判,赔偿,和解。三天后全身而退,面对已经中风不起的老首领、以及帐下众人的质问,他作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讲:“卧薪尝胆天不负,且看我他日火烧他八十连营!”   事实证明,十年后他的确做到了。这位自幼跟在兄长屁股后面瞎溜达的新任首领对自家部落的实力了解得十分透彻,知道他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维持各大民族之间的抗衡,谁都想吞、但谁都不敢动。他心中本就存了“与其殚精竭虑地称霸天下,不如做个甩手王爷”的想法,晏绫溪和郁南承又先后添柴加火。于是召集众幕僚一番周密商议后,他当即拍板——投诚!   这一投,就投了个坐拥塞外的西北王。边塞军雷霆攻势,整个荒原唯有这一小小的部落得以保全。西北王保住了族人性命,也保住了最后一点部落实力。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捏着事关京城高官命脉的把柄,带着钦犯出身的王妃前往千里之外的金銮殿述职去也。   ————   “你安排的那两个人,还真是绝妙。”晏绫溪想起去年初见柯郁时的场景,“他们只说自己一路逃避追杀,对你们倒是绝口不提。好在我为示诚意,跟他们提了我的名字,那柯黛大概是联想到了,事情搞得七七八八后才跟我私下说,先前在锦绣镇遇到过一个跟我模样有几分相像的姑娘。再一说名字叫‘林汀’,可不就是我妹妹!”   林汀和罗夏相视一眼。柯黛和郁南承还是挺能办事的。   “汀儿啊,你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好歹改名换姓,你这名字取得偷懒,等于暴露底细。”晏绫溪心有余悸,倒是林汀不在意地说:“天高皇帝远,女儿家的名字本就无人知晓,要猜到也没那么容易。”   晏绫溪意味深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坐在一旁的罗夏察觉一道目光从自己身上迅速掠过,顿时感觉怪怪的。那名叫孙箫的小白脸惯会配合晏绫溪的言语行事。   妈的。   他忍了忍还是没作声。 ☆、寒月遥-4   林汀还在追问:“那郁南承人呢?不会跟着你们一起来了吧?”   他和柯黛可是实打实的钦犯,自己都承认手上沾了血,此时若回京城,处境只比她们姐妹要危险得多。   晏绫溪摇头:“他们哪能来?早就功成身退,穿越荒漠往其他国境走了,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林汀放下心来。这两个人,好歹有个不错的结局。   “与其替他们忧心,不如多为我们晏家考虑考虑。”晏绫溪语气有些凝重,“你让柯黛带给我的那尊药鼎……”   林汀瞳仁一缩。“药鼎怎么样了?分析出端倪没?”   晏绫溪看着她,突然伸出手。   “汀儿,你自小比我稳重沉静。”林汀的手被她二姐紧紧握着,“但是我将你留在身边,一是为了确认你的安全,而是为了日后见到皇帝,你的存活能够保证给我们晏家多个翻身的筹码,你懂吗?”   林汀听得云里雾里。她的存在,怎么就成了跟皇帝博弈的筹码了?   她下意识朝罗夏看,后者面无表情,显然也在深思。她不确定地开口:“难道皇帝会以为,晏家活下来的人越多,他的罪孽会越轻?”   哈。上百条无辜的性命,最后只活了三人,这也能称作积德?   可笑。   晏绫溪沉着道:“帝王之道,向来如此。草菅人命,是上位者的特权。你要作好心理准备,真相水落石出后,皇家会尽可能地给我们补偿。但企图他们发自肺腑地忏悔、甚至赎罪……这种事,还是不要妄想了。”   她低头轻言一句:“谁知道当年盛怒平复后,皇帝心中有几分数呢?”   林汀想起这些年宫中始终从未放弃对药鼎下落的追查,心里忽地一沉。“姐姐,你知道谁是幕后黑手了?!”   晏绫溪却说:“在我彻底摆平这件事之前,你就不要掺和了。”   林汀急了。   “什么叫掺和?在柯黛无意间透露姐姐还存活的消息前,四年里我一直以为晏孙两家只剩我一人。我躲在遥远的山村野寨里,从来没有睡过一个舒坦觉。理智告诉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应当尽可能地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躲好,藏好。可是我不服啊!我心里憋屈得很!我搬到锦绣镇,搬到花渡口,忍不住想打探外面的消息!我就是想知道,哪些背负了近百条人命的混蛋,他们凭什么至今仍舒舒服服地在京城呆着!”   晏绫溪缄默不言。她盯着林汀发红的眼眶,良久才启齿。   “汀儿,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吗?”   林汀瘫坐回去。罗夏轻轻拨过她的肩膀,让她无力地倚着自己。车厢里陷入难堪的沉默,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要相信你姐姐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以我们当下的身份,即便有力挽狂澜之心,也根本无力回天。但是你姐姐不一样。”   林汀动了动。   “我们可以在暗处出谋划策,保全自己,就是给二姐排忧、出力了,明白吗?”   晏绫溪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林汀无神地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挣扎着直起背脊。“姐,我觉得,梅丞相一家有很大嫌疑。”   她的声音里包着闷闷的妥协。晏绫溪和罗夏暗自舒了口气。   晏绫溪说:“这个推论,早先柯黛跟郁南承也跟我详细地讲过。我原本就对梅贵妃存了疑心,奈何一直没有证据。这下好了——”   “药鼎里真的有猫腻?”林汀没忍住开口,紧接着又咬了咬舌头,“对不起,我忍不住。”   晏绫溪点头:“这个,同你讲讲还是无妨的。”她在林汀期盼的目光中继续开口,“药鼎内壁上的残渣里分析出一种药物成分,几乎可以确定是令柯贵妃和腹中皇子一尸两命的关键因素。有了这一点,已经可以洗清太医院的嫌疑。”   “这种药物,只有西北王的后宫中有。”   林汀难以置信。晏绫溪的话中也带了慨然。   “就是这么凑巧。西北王早年有一位后妃,就是怀着孩子去世,死状跟柯芙如出一辙。后来投毒者被揪出,正是另一位自幼接触巫毒的妃子,而这种药物,乃是她亲自研制,绝无二家。”晏绫溪语速飞快,“这名妃子被处死前,交出了药方。而柯芙,正是死在她归西的一个月前。”   “西北王的部下里,暗藏了京城的奸细。太医院跟西北相关人等有无瓜葛,这件事太好查了。如此,一定另有身处高位的人暗箱模仿,仗着塞外混乱,混淆视听。”   林汀沉浸在排山倒海般砸下的线索里。罗夏却在一瞬间顿悟。   怪不得西北王不担心朝廷平定了塞外后卸磨杀驴。他手里掌握着皇室丑闻的秘辛,又有一个身份特殊的晏绫溪,一旦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有心之人稍加利用,光是流言就能将民间搅得天翻地覆。   林汀一字一顿:“当年出事后,药鼎遍寻不得。太医院众人一口咬定被爹和孙姑姑藏了起来,而后却被柯黛发现其实落在了娄尚书的手上。而娄尚书是梅丞相的人。”   她此刻只想掘了梅家的祖坟,让梅家所有人跪在晏家的灵位前磕到血肉模糊,再一片片地千刀万剐。   晏绫溪望向窗外。   “目前我们只能探察到这里。这尊失踪的药鼎一旦呈上朝堂,晏孙两家的清白自得证明。但是……”   “但是皇帝不会承认自己的糊涂。”这回是久久不曾发话的孙箫咬牙切齿,“当年他就是听信谗言,贸然下了晏孙两家跟外人勾搭的论断。两家近百条人命,皇帝老儿不应该自刎谢罪吗!”   “孙箫!”晏绫溪喝道,“说了多少次让你稳住心绪!我们远在千里之外,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你以这样激进的态度闯回京城,只会害死我们大家!”   许是这样的话晏绫溪跟他警告了许多次,孙箫立即不作声了。   林汀再迟钝也听出了她姐姐的话外之意:“姐姐是说,柯芙之死,不一定是梅家栽赃?!”   “证据确凿,当然是梅家。”晏绫溪的话听得林汀有些糊涂,“不过这里头,确实有很多细枝末节不好摆平。”   “比如——药鼎哪儿来的?”   林汀哑然。   “我们得找个说法。”晏绫溪平静地看着林汀,“再比如,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林汀:“……”   晏绫溪眉目间尽是谨慎:“汀儿,你跟姐姐不同。我当年被西北王选中,军中众人均是见证。而你侥幸逃脱之时,还背负着钦犯的罪名。在晏孙两家冤案昭雪前,你仍然是钦犯。钦犯出逃,死罪一条,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林汀浑身发毛,吓得往罗夏怀里靠,看她姐姐的眼神都陌生了许多:“姐,你是要丢车保帅,将我扔进大牢吗?!”   晏绫溪和蔼地说:“就算扔进去,也不过几天,汀儿你放心,姐姐很快救你出来。”   “既如此,不烦王妃挂心。”罗夏目光阴沉地扫过晏绫溪和孙箫,“停车。”   他顺手摸出了腰间的刀刃。林汀瞧着那道熟悉的寒光,心里砰砰直跳。   “哟嚯,会一会?”孙箫拦在晏绫溪面前,抽出身后的长剑。狭小的马车中,对峙一触即发。   最后却是晏绫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汀这才意识到被她姐姐摆了一道。她荒谬地看着晏绫溪,一脸匪夷所思的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才将你找回来,姐姐哪能给你扔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看你挺能的……   晏绫溪柔柔一笑,试图将林汀从罗夏怀里拖过来。林汀挣了挣不肯动:“姐,我有点冷,夫君抱着暖和。咱们这样说话挺好的。”   自作自受的晏绫溪只好悻悻道:“好吧。到了京城,无论是明处还是暗处都会有无数箭头对准我们。碍于身份的关系,你我必然无法同行。”   “那我去哪儿?”   “我跟西北王的住处由朝廷安排。至于你,由苏家接应。”   “苏家?”林汀和罗夏对视一眼,“表舅家?”她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愿意趟这趟浑水?”   她可没法忘记,当年晏家出事时,时任二品大员的表舅头一个跟皇帝奏明与晏家撇清关系,人前人后更是怒斥晏家罔顾君臣纲常、有违医者仁心。最后表舅仅仅降职三等而已,在晏家众多旁系亲眷中,唯有苏家毫发无伤地躲过了这场浩劫。   “汀儿,明哲保身这件事,可大有学问。”晏绫溪模棱两可地说,“无论当年表舅家的态度如何,如今我们在京城几乎孤立无援,他们愿意佐助我们平反,已是极为难得的雪中送炭。”   “关于你的来路,待到了京城后我们再跟苏家共同商量一个说法。总之,表舅在朝中人脉复杂,外人即便心有不甘,也不敢擅自动作。你待在苏家,我的确放心。”   说到这里晏绫溪突然想起了什么。“汀儿,你身子怎么样了?”   她又伸手试了试林汀的手心,“我记得幼时每逢十月,你的屋子里就要生火,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暖炉。”说着四下张望了一番,“这马车装饰简陋,待到下一站,一定记得让他们备盆炉火上来。”   林汀心下一暖:“姐姐放心,这些年我和夫君药栈,不仅没落下调理,还误打误撞地寻到不少好药,身子已经好了不少。”   晏绫溪欣慰地笑:“那就好。省得人总惦记着不放心。” ☆、寒月遥-5   按晏绫溪所说,她跟西北王原本可以一路往东直达京城,为了寻林汀才兜了一圈的路。那么浩浩荡荡一条队伍前往锦绣镇未免太过招摇,因而西北王在临近的城池里暂时歇脚,待她姐妹二人相聚后,再前去会和。   一路疾驰了五六个时辰,人马都需要休整,队伍按计划停在了一处驿站。随行的护卫严格检查了小楼内外,确认无误后才安排晏绫溪等人入住。   下了车,林汀故意拖拖拉拉走到最后。罗夏也刻意慢吞吞地搬运行李,果然趁着晏绫溪在前头交涉的功夫,林汀悄悄跟罗夏说:   “虽说事关重大,可姐姐这么说一半留一半,我听着实在不舒服……远不如从前行事直爽了。”   罗夏摸摸她的脑袋:“西北王身边觊觎者众多,她这些年必然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说话做事思虑再三,也是正常的。”   “可是,我是她的亲妹妹啊……”   罗夏的头低了低。   “林汀,我跟你说句实话。对于权势纷争里走出的人,我往往不敢轻信。”   林汀张了张口,却不曾为晏绫溪辩解什么。   她还有这个资格解释吗?   或许正如罗夏所想的那样,姐姐真的变了。   五年的时间,又经历了身边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原本就是泼辣性情的二姐姐,已经尽可能磨光了原有的戾气。韬光养晦,这是从前的林汀无法想象二姐姐会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我会注意的。”   我会注意防备的。   话一出口,心头无尽悲凉绵延不绝地涌上。   罗夏霎时觉得自己太过直白,赶紧鼓励她:“别难过,好在这世上还有你夫君我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   按理来说应当表示感动,但是听着怎么这么欠揍呢。   林汀白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还活着,姐姐也活着。她还有不离不弃的爱人伴在身边。积压了五年的血海深仇也终能重见天日。   磨灭不去的滔天仇恨和遗憾仍在翻滚。但不幸中的万幸,她仍被暖暖的爱意包围着。   “我今晚想跟姐姐睡。”林汀犹犹豫豫地开口,“五年不见了,我想跟姐姐多聊聊。”   罗夏为示弥补,难得大度了一回,同意将小娘子拱手让人。然而……   “对不起啊汀儿,姐姐这些年睡惯了大床。这驿站的床榻这么窄小,恐怕……”晏绫溪生怕林汀多想,急急补充,“我就怕给你挤下床去,摔出个好歹可不得心疼死我。”   晏绫溪满眼的歉意还是很真诚的。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林汀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抽搐。这么多人看着呢,要温婉、端庄、大方……   罗夏在一旁正经总结:“我现在是彻底相信,你俩的确是亲姐妹了。”   ————   赶路的后几日,离锦绣镇越远,途径的官道也越发平坦。姐妹相会最初的悸动渐渐平息,晏绫溪说话也开始放松了不少。   “你们啊,怎么挑了锦绣镇那么个歧路难行的破地方。”她指着窗外风光评价道,“你看看,这一路多少清雅村庄,哪一处不是隐居的世外桃源?非得去锦绣镇……”   罗夏正襟危坐,心中却想,你们荒原大漠也不见得多么肥美富饶吧。   林汀的不服气直接挂在脸上:“锦绣镇哪里破了。花渡口景色多美啊,早年桃阳邱娘还在我们那儿住了十几年呢。”   “那也是暂住了十几年。后来不是又回了桃阳郡?”   “那人家又把女儿嫁回来了怎么说?”   “你先前不是说了,那家日后要搬到县城里做生意,不可能一辈子困在花渡口。”晏绫溪一派了然于心,“瞧瞧,人都是往好去处奔。你啊,还是太嫩。”   林汀眯了眯眼。罗夏对她这个动作很熟悉,这通常意味着有大招要发。   “我哪儿嫩了?”   晏绫溪瞥她一眼:“心智。”想了想还嫌不够到位,“偏蠢。”   林汀差点没跳起来:“合着你心智成熟、机敏聪慧?”   “那必须的。”晏绫溪骄傲昂首,“你姐姐我打小就足智多谋,不然你刚满三岁那会儿,娘就将你托付给我照看。”   真好意思说,每次跟姑姑家的孩子撒泼吵架,都让小不点的妹妹站岗放哨。侥幸避开长辈责罚的那几次,到底是谁最有眼力见儿啊。林汀一声冷笑:“小时候的事不提,那柯黛和郁南承还是我送到你身边的。”   晏绫溪不以为意:“这是资源充分利用,算你头功。但也不能证明你比姐姐能耐不是?”   这两姐妹在对方面前似乎格外不服输。林汀酝酿半晌——   “别忘了你十七岁那会儿跟庞家的小哥哥表白,还是我给递的信……”   晏绫溪的脸顿时绿了。她压低嗓子:“说什么呢!当心外头听到!”   “没关系,车上都是自己人。”林汀闲闲道,突然眼皮一番,“不过我可是十八岁当天就做了人家新娘子!”   石破天惊。罗夏要去捂已经来不及。   “好啊好啊。”晏绫溪玩味地晃着手指。她没有跟林汀拌嘴,却是将阴森森的目光对准了罗夏。   “我来算算,你们相遇的时候,汀儿不过十五岁?”   ……   一人做事一人当,罗夏适时高举双手投降:“我的错!”   他硬着头皮对付晏绫溪尖锐的眼神,心中不住嘀咕。当年跟林汀水到渠成那会儿,他确实抱了一点“反正这姑娘没娘家,拐走了也没人撑腰”的鬼祟心态,谁想到两年多以后生生蹦出个这么有权有势的姐姐。   晏绫溪似乎找到了把柄。她又恢复了一派高傲神态,说:“你们的婚事,我不同意。”   罗夏想,他的耳朵一定出问题了。   林汀也一脸荒谬:“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成婚两年多了!”   晏绫溪不耐烦地动了动:“长姐如母长姐如母,长姐不在,二姐说了算。我问你们,当年有庚帖换没?找人算八字了没?三书六聘了没?”不容置喙地一挥手,“没有就不算!”   罗夏手心发痒。这么多年他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师出无名的胡搅蛮缠,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揍女人的冲动。   小两口子傻不愣登地坐在一旁,对面是悠然自得喝茶的晏家二姐。马车行驶平缓,但偶尔也有硌路的小石子引得车身略略一颠。   罗夏心想,呛死你。   可惜晏绫溪这些年在西北吃风喝沙,身经百战,一路稳坐如磐石。   五日后,小分队与驻扎在迎春城的西北王朝拜大部队会合。林汀心心念念瞻仰姐夫的容颜的计划最终泡汤——几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拦住了他们:“抱歉,王爷身份尊贵,外人不得靠近。”   ……什么尊贵,分明是胆小,怕路上遭人刺杀吧。   有了罗夏未卜先知的暗示,林汀倒没那么沮丧,只跟有些讪然的晏绫溪说:“汀儿分得清主次,姐姐尽管放心。”   晏绫溪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转身义无反顾地陪伴自家王爷去了。林汀在她离开后才紧了紧自己的发髻,抬头问罗夏:“我看起来真的很嫩吗?怎么姐姐全然没有我已经嫁做人妇的意识?”   罗夏心酸地想,那是因为你姐根本看不上我啊。   看不上罗夏的不仅仅有以“二姐如母”自居的晏绫溪,她身边的那小白皮孙箫更是将不屑放在了脸上。虽然罗夏也不太明白,大家都算是从穷苦潦倒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好歹他还不曾像他们那样在深牢大狱中委曲求全,这帮人眼下哪儿来的优越感?   这样的话,自是不能给林汀说的。罗夏注视着她费力扎好的发髻,说:“拿你当小孩,还不是大家心疼你?”   林汀皱着眉:“可是到底过去了这么多年,多别扭啊。你偶尔拿我当小孩哄,我倒觉得挺自然的。”   这漂亮的孩子太会说话了,罗夏的积郁瞬间消散,恨不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上去狠狠地亲一口。   ————   罗夏曾担心前往京城的路上,会有刺客在暗处拦截,因而一路不敢松懈分毫。但这次他和晏绫溪都多虑了。队伍最终平安到达京城。   进城的前一晚,暮色下众人在距城门十里外的小镇上作战斗前的最后休整。而林汀和罗夏则从偏门偷偷离开驻地,孙箫护送他们转移至进城的官道,那里已经有一辆马车等着。   “表妹!”   林汀走近了才发现前来接应他们的是表舅的三儿子,苏锐。苏锐一身灰色长袍,身段修长,标准的儒雅公子的模样,跟五六年前就时不时口吐诗句的形象倒没有太大差别。   认出林汀后,苏锐并未表示出太多的激动,“这里不方便说话,两位上车再叙。”   苏家先前不知用了什么方式和晏绫溪取得了联络,而且两方通气的信息量显然很足。一如晏绫溪第一次与罗夏会面一般,林汀简单介绍后,苏锐朝罗夏拱了拱手,向他对林汀的多年照顾表示了长达数百字的文绉绉的感谢。   罗夏面上客气,内里不胜其烦。苏家到底是京城大户,晏绫溪也算是个翻了身的落魄贵族,礼节这种东西,讲究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这次他决定不忍了。 ☆、寒月遥-6   入住苏家的当晚,罗夏就很郁闷地诉苦:“明明我照看我的娘子是理所应当,怎么一个个的都拿我当外人。你姐还算克制,这位姓苏的表哥,就差没将我直接贡到你们晏家的祖坟上。”   江湖人士,习惯了直来直往。更何况他这几天稍稍了解,这苏家从前跟晏家也不是什么热络亲戚。其实不仅罗夏觉得别扭,苏锐嘴里的话听到林汀耳朵里,她也觉得有些过犹不及。   罗夏抚着她的脸来回摩挲,越发感慨两人结缘不易:“你明明也是门门道道里出来的,怎么就恰恰没这些个毛病呢?”   罗夏说话十分讲究技巧,即便是嘀咕埋怨,林汀仍然被他夸得十分受用。她搂着她的脖子乖巧地安抚:“因为我在家排行最小,身子骨又最差,大家都让着我。久而久之,也没人跟我固化这些繁文缛节了。”   罗夏顺势低下头来啄:“我真要感谢你的父母,给我一个这么知冷知热的娘子。”   林汀笑了笑:“等这里的事尘埃落定了,我带你见见爹娘。”顿了顿,“晏家的祠堂,应当也能建起来了……”   ……   回到京城的第一晚,罗夏不敢轻易入眠。窗缝里漏进的细微风声,钻进耳里都如同游魂轻语一般。   而林汀居然罕见地一夜安眠,大约是潜意识里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又信任。罗夏侧过身子端详她安静的睡容,心想晏绫溪将她安顿在苏家,倒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忽然很庆幸。重归伤心地,林汀似乎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她心中仍有重见亲人的激动、还能稳稳地沉睡,整个人安然而幸福。   他不指望别的了。罗夏想,一旦晏绫溪主导的这一次博弈失败,朝中势必有人要扎铲草除根,他一定要看准时机,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要护得林汀周全。   ————   第二天林汀居然赖床,一早拾掇完毕的罗夏取笑她不懂居安思危。林汀一咕噜起身,嘟囔着说道:“苏家的床太软了,睡得人腰酸背痛的……”   罗夏认同。这种陷下去就再也起不来的沉溺触感,他也睡不习惯。   注定无福享受的命啊!   两人同时想到这一点,相互取笑了一阵,忽然都觉得跟大宅门里暗通款曲的算计比起来,简简单单的清贫日子其实挺好的。   没过多久有侍女轻声来催,林汀不好再赖。罗夏给她取来要穿的衣裙,她洗漱完毕费劲地一件件套:“好几年没穿过这么厚的衣服,京城这天气,一时半会儿还习惯不了……”   一直到走在路上她还不住地念叨:“花渡口啊,咱们花渡口的气候多好……”罗夏有点纳闷,她平日里惯有起床气,但鲜少有这么多话。   侍女领着两人去见苏家人。跟京中诸多高官们动辄放眼百亩的园林相比,苏家并不算大。罗夏一路记着林汀低声介绍“这应当是二表哥的住处”、“这里是舅舅的书斋”……途径一座小院,林汀叫住侍女:“我记得这院子里从前住了寒星和寒月两位表姐,不知两位姐姐近况如何?”   侍女低着头:“奴婢是新来的,二小姐的事情,主子们不让提。”   林汀“喔”了一声,识趣地不追问了。看来苏家只剩排行老二的苏寒月仍待字闺中了。   罗夏看着林汀面上浮起一丝奇怪,却很快恢复了淡然的神情。他刻意放慢步伐,悄悄问她:“怎么了?”   林汀担心被前头的人听见,只压低嗓音简单说了一句:“你日后见了人就知道了。”   ————   顺着路很快走到了苏老太太居住的院子。林汀站在门外,突然有些紧张。   “上次来,还是十四岁吧。”林汀微微抬头望着红墙屋檐,“还是娘亲带着我来拜年。那年冬天,真是格外地冷。”   罗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进去吧。”   一位保养得宜的乌发老妇人在屋中正襟危坐,一身绣金线的锦缎裙袄,显得格外雍容华贵。坐在她手边的是昨日负责招待他们的苏锐,见两人进门,起身热情地迎上来:“两位昨日休息可好?”   苏老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汀。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动干戈。一切平静得令人有些心慌。   林汀温顺地走上前,给她的姨姥姥磕了个头:“汀儿见过姨姥姥。”   老太太缓缓起身,将她扶起:“汀儿,这些年……”   林汀垂眼咬唇:“有福得见姨姥姥。汀儿,算是承蒙老天开眼了。”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苏老太不停拍着林汀的手背,“你和你二姐死里逃生,晏家当年的不白之冤如今也柳暗花明。这是命不该绝,汀儿,你到底是个有福气的!”   林汀垂眼不作太多言语。听了这些感性的话,无论过不过心,触及伤心事难免流些眼泪。苏老太牵着林汀的手,又念叨了一些叙述别情的场面话,最后拐弯抹角地扯上正题:“汀儿啊,你别怪今日就我一个老太婆陪你。当年的事情牵涉神光,能保一个是一个,你舅舅被降职后,这些年在朝堂上也是不好过的……”   罗夏在一旁静候旁观。这有主意的姨姥姥,说话倒是直白。   林汀面色如常:“以汀儿的能耐,这样的大事万万不敢插手,只求不给姐姐和苏家添乱。姨姥姥和表舅肯收容汀儿,已经感激不尽。”   苏老太的目光微微转向苏锐。苏锐当即笑道:“表妹放心住下,王妃那头有任何进展,我都会及时向你通报。”   林汀受惊地推手:“不敢不敢。”面上又有几分不放心,“只是汀儿眼下毕竟仍是戴罪之身,若是被有心之人大肆渲染,上报苏府私藏钦犯,再连累到苏府上下……汀儿着实过意不去……”   苏锐道:“表妹放心,这些王妃与父亲都已经考虑周到。待西北王见过圣上后,自会将其中曲折一一奏明。”   林汀有些诧异。关于在皇帝面前如何讲清这个当年唯一落网之鱼的来历,晏绫溪对她当真守口如瓶,   “按照计划,王妃会在三日后来访。届时我们会就表妹的出现,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为何不是现在?”   苏锐意味深长:“这要看……圣上的态度了。”   林汀一头雾水,还是要乖巧配合:“汀儿和夫君一定在屋中安分守己,不会给苏家添一点点乱。”   苏老太和蔼地拉过她:“这么多年没见,汀儿也莫要跟老太婆生疏了。家宅内任你随意走动,姨姥姥保证你的安全。”眉头绽开又说,“这两日你舅舅和舅母也在外忙得脚不沾地,待过几日大家得空见面,见你还如往年一般乖巧懂事,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能放下了。”   苏锐笑道:“表妹就是太老实了。”   老实的表妹闻言,只恨不能表现得再老实一点,半晌后腼腆一笑。苏锐和苏老太对她的反应看起来甚是满意。   这时苏老太的兴致突然上来:“说了这么许多,走,汀儿陪着老太婆舒展舒展筋骨吧。”仿佛这才意识到一边的罗夏似的,“这位小伙子,也一同来吧。”   罗夏应和了一声,步伐轻快地上前牵住林汀的手。   ————   陪老人游园之类慢悠悠的事情,向来需要极强的耐性。如此看来,苏锐是个中行家,陪着小脚苏老太悠悠地走了大半个时辰,面上始终笑意满满,不显半点不耐,难怪苏老太言笑晏晏地一口一个“我们锐儿”。   林汀要维持单纯木讷的纯真形象,无论苏家祖孙说什么,一律点头微笑“嗯”。罗夏的任务就更简单了,一路跟着苏老太的侍从一道跟在后头,他今日穿了一件蓝色的布袍,跟苏家仆从不幸撞衫,除了个子太过挺拔之外,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   苏老太说要带着林汀到花园赏梅,林汀想着好在自己事先早有准备,从里到外裹了个严实,不然真扛不住京城彻骨的寒风。这苏老太也是奇怪,大冷天的不坐轿子,坚决要求步行前去。时间一长,林汀由一开始的腰杆笔挺渐渐进展为忍不住缩脖子,这祖孙俩也跟看不见似的自顾自话。罗夏看在眼里简直心疼。   他的小娘子从捡回家后,哪一年冬天不是在热乎乎的屋子里养着。好不容易盼到重会亲人的这一天,居然落得寒冬腊月里吹冷风的待遇,这晏绫溪搞得什么鬼,好歹是她唯一的亲妹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丢给一怀揣鬼胎的人家?   罗夏当即一个跨步,麻溜地脱下外袍罩在林汀身上。林汀肩上落了温暖厚实的袍子,她转身,还没来得及对罗夏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耳边却传来一声尖利的——“哎!那边,干嘛呐?!”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罗夏这几日的忍耐终于逼近临界点,妈的你苏家待客不周,老子给自己媳妇披件外衣也要管?   他抬头朝苏老太看去,却意外地发现她方才根本不是朝他们嚷嚷。她甩开林汀,疾步上前,速度霎时成风,跟方才一步一摇的小脚老太宛若两人。   走在另一边的苏锐已经抢先一步跑上前,对着前头迎面转上的几人严厉训斥:“晴天白日的,不好生在院子里伺候着,谁许你们擅自出门?!”   两名侍女被喷得狗血淋头,头深深埋着,一声不吭。倒是唯一直立在风中的那名女子耐心地等着他训够了,才开口解围:   “哥,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寒月遥-7   “胡闹!家里有客人,怎么不打声招呼就随意走动。”苏锐严厉地说道。女子终于微微低了头:“哥,对不起,我这就回去。”   “锐儿!”   苏老太正好赶上,看样子被苏锐抢在前头,她气也正好消了,“寒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跟你妹妹说话。”   寒月?苏寒月?   先前那名侍女避而不谈的二姑娘?   林汀存了坏心。她肩上还披着罗夏的外衣,施施然上前:“汀儿昨日刚到,只见了三表哥一面,正巧在这里遇上寒月表姐。”苏寒月闻言朝她认真端详了几分,接着温和一笑:“汀儿,居然是你,老远还当真不曾认出。”   “寒月!”苏锐低声咳了一声,“这样,表妹你也见了。你身子……重,还是赶紧回院子休养吧。”   林汀的视线下意识顺着下移,看清眼前一幕后,险些倒抽一口冷气——   过去的大半年林汀陪伴邱语待产,对孕妇的状态再熟悉不过。先前苏寒月一直正面对着他们看不出异样,眼下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小腹已经隆得很高。   这至少有,七八个月了吧……   林汀惊讶也不是,若无其事也不是。倒是苏寒月体贴地没让她尴尬:“天寒地冻的,汀儿还披着外衣。我记得汀儿自小身子骨不太好,这里离我的院子近,进来暖暖吧。”想了想又恭恭敬敬地对苏老太说,“祖母不嫌弃的话,一同坐坐可好?”   苏老太没给她面子:“本想让汀儿陪着老太太赏梅,走到半茬倒是被你抢了先。”她转头问林汀,“汀儿,你怎么看?”   林汀才不想陪着古怪的老太太吹冷风,巴不得跟着苏寒月走。她对上苏寒月温柔的目光,低头喏喏道:“阔别多年,汀儿也有许多话想跟表姐说。”   苏老太不好再拦,只好吩咐苏锐:“你陪着汀儿,到寒月院子里坐坐吧。”   说着要继续原路向前,苏寒月却道:“可祖母身边无人陪伴,寒月到底放心不下……”   一旁的苏锐黑着脸:“无妨,我陪祖母赏梅,回程顺便接上汀儿。”他板着脸嘱咐苏寒月身边的两名侍女,“表小姐是贵客,千万招待仔细了,不得有半点闪失。”   两三句打发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祖孙俩,林汀有些佩服这位隆着肚子的二表姐。送走了苏老太和苏锐一行人,苏寒月这才走近林汀:“汀儿,到我那里歇会儿,不嫌弃吧?”   林汀微笑:“二表姐哪里话。”顺带着示意罗夏跟上,“这位是我的夫君,罗夏。”   罗夏略略抱拳:“二姑娘好。”   苏寒月笑中暖意不改:“我回来时间不长,只听旁人提过两回,说是汀儿找到了,还成了家,这次偕同夫君一起回来。今日亲眼见到这才信服,当年救下汀儿的果真是一位侠士。”她眼里划过一丝羡慕,“汀儿,你好福气。”   这话听得罗夏十分受用。自打遇上晏绫溪之后,他就没受过这般赞扬和礼遇。林汀也顿时觉得跟这位表姐的距离亲近了许多:“外头冷,二表姐快点进屋吧。”   “嗯。”苏寒月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转了方向,“现下走路也越发不方便了。本想避开祖母,还是不巧撞上……”他们进了早晨林汀跟罗夏提过的那个小院,苏寒月怀着孩子,走得格外小心。林汀环视四下,倒也不急。   “今早拜访祖母前,我本想顺道看看两位表姐。只是旁人告诉我,两位表姐均不住这里了。”   “嗯。”苏寒月语调温和,“寒星前年出嫁。我这阵子在外面居住居多,这院子空着也有一阵子了。”   林汀想起她方才说自己回来没多久:“表姐如今住哪里?”   苏寒月没有立刻回答,林汀以为自己不小心触了人家的禁忌,赶紧噤声。倒是半晌后搀着苏寒月的一个小丫头轻声答了:“姑娘现下住弘贤王府。”   林汀识趣地不追问:“原来是九王爷。”   苏寒月转脸:“难得汀儿还记得九王爷。”   林汀见她对此并不排斥,于是斟酌着捡话说:“九王爷年轻俊气,风流倜傥,又是圣上最疼爱的弟弟。我记得我离京那一年,他风头正盛。”   苏寒月轻轻笑了笑,又侧脸回去:“九王爷,确实是名很好的男子。”   小院分了东西厢,几人离西厢越来越近,另一边的东厢则空无一人。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西厢中很快走出一名女子,三十岁模样,气质稳重。见了突兀出现的林汀和罗夏,她先是稍稍一愣,很快大方一欠身:“白卉见过两位,不知如何称呼?”   苏寒月介绍:“这是九王府的白卉姑姑。”又对白卉说,“我表妹汀儿,和她的夫君罗夏。”   “原来是表小姐和表姑爷。”三人点头简单招呼,白卉走上前来,扶了扶苏寒月的披肩,关切地问,“姑娘先前说要多走走,奴婢以为您正午才回来用膳。既然提早回来,可要吩咐小厨房立刻准备着?”   苏寒月摇头:“我不饿。煮点热茶吧,方才握了汀儿的手,估摸着她受不住外头的寒气。”   白卉掀开门帘,领着他们进屋。一股舒服的热气迎面而来,将整个人暖洋洋地包裹着。林汀脱了罗夏的外袍,感叹道:“表姐这里真是暖和。”   视线略略一扫,她注意到堂中至少放了三个暖盆。苏寒月已经在置了软垫的椅子中慢慢坐好,她捧着肚子,却依然坐得端正:“祖母身子骨硬朗,不习惯点太多火盆,偶尔来我这里,总嫌屋里闷得慌。”   林汀和罗夏也就近坐了下来。林汀说:“我倒是喜欢暖一点的地方。京城太冷了。”   苏寒月认同:“是的。这几年京城的冬天,越发难熬了。”   白卉端上茶水,苏寒月有些口渴,一脸喝了好几杯。林汀尝了尝:“这茶叶,是江南的云茶吧?”   白卉应道:“表小姐当真见多识广。这确实是九王爷下江南时带回的云茶,见姑娘喜欢,索性一大半都给了姑娘。”   林汀:“九王爷待表姐很用心。”   苏寒月面上仍不显山露水:“劳九王爷费心。”   白卉又给苏寒月加了好几次茶水,由得她喝个够。林汀瞧着一个矜贵自持的姑娘捧着水杯不肯放下,不由笑道:“旁人怀孕终日可劲地吃,表姐倒好,只喝茶水,倒省了不少粮食。”   苏寒月也笑:“肚子里的这个跟旁的娃娃的确不一样。我倒想看看,日后生出来是个什么怪胎。”   “姑娘。”白卉在一旁轻声提醒。苏寒月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又笑了笑,没再解释什么。   晏家从前跟苏家来往不多,不爱出门的林汀跟这位表姐打过的交道也甚是有限,没多会儿两人渐渐没什么话讲。苏寒月教养极好,怕是心下也知道林汀身份特殊,对她这几年的经历一概不主动过问。倒是林汀问她苏家众人近况时,她慢条斯理,一律有问有答。   林汀将包括苏老太太舅舅舅母、以及各路嫡出庶出的苏家表亲都问候了一遍,众人按照京城世家子弟的路线走得顺顺当当,该成亲成亲,该生娃生娃。一番合计后,如今仍然尚未婚娶的,只剩嫡出的三少爷苏锐,以及眼下这个语焉不详的苏寒月了。   眼见着正午用饭时辰快到,苏寒月扶着肚子起身:“三哥说好派人来接表妹,眼下还没来人,大概是祖母那里突然多了什么事情,忙不过来。我派人过去问问。”   林汀和罗夏也赶紧跟着起来:“不用不用。”人家已经委婉赶人,他们断然没有觍着脸皮再留的道理,“姨姥姥给安排了住处,离这不远,我们走过去就好。”   “好的。路上小心。”苏寒月依然温和地笑,“我今日傍晚就要去王府,许多琐事赶得及,招待不周,还请两位多多担待。待下次回来,再亲自过去谢罪。”   “表姐太客气了,顾好自己的身子和小侄儿要紧。”林汀和罗夏告辞出门。苏寒月和白卉没有远送,倒是体贴地给林汀多加了一件披风。林汀捏着厚实绵软的布料,对罗夏说:“这件一定是王府里头的,这么好的料子,只有皇家用得上。”   罗夏帮她紧了紧颈带:“你这表姐,倒是攀上了高枝。”   “只怕是旁逸斜出的侧枝。”林汀四下一番环顾,才敢悄声说,“你瞧我姨姥姥和三表哥的态度。二表姐,分明不是九王府明媒正娶的……”她想起苏寒月高隆的小腹,“还有那个孩子……”   林汀沉痛地叹了口气。皇家的私生子……苏寒月怎会将自己搞成这幅模样呢?   “我这个表姐,虽说只是舅舅一房侍妾所出的庶女,但京城里几乎人人听说过她的大名。”林汀开始回忆,“也是她自小争气,不仅人长得漂亮,脑子也好使。十四岁那会儿舅母带她去参加宁安公主的赏花宴,诗书琴棋均艳压各家嫡女,夺了头筹。寒月自此名声大噪,人人皆知苏家有位庶出的女儿,才华与样貌艳绝京城。”   她摇摇头:“早年姨姥姥还是很喜欢寒月的,不计较她的出身,到处张罗着要给她许一门好亲事;还承诺在她出嫁前,给她生母升平妻的位分。可是……”林汀感慨人世无常,“要说凭寒月的才貌,虽说九王妃之位不敢指望,但只要苏家肯周旋,配一名侍妾、甚至侧妃,都不是什么难事。怎么就未婚先孕,沦落得连一名外室都不如呢……” ☆、寒月遥-8   林汀死活想不通:“这九王爷到底哪里吸引了她,没名没分地就给他生孩子,挺着个大肚子由得旁人羞辱。”她脑中盘桓着苏老太和苏锐略带嫌恶的脸色,越发替苏寒月惋惜,“表姐一向心高气傲,看来真是爱惨了九王。”   话匣子一开即刻愤愤不平:“皇家的人个个凉薄。这九王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即便他不爱寒月,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也该善待才是。”   还是罗夏冷静:“说不定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九王爷一心求娶,但是苏寒月不肯嫁呢?这皇家的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遭拒后甚是恼怒,于是采用强制手段,你表姐就这样怀了孕……”   林汀突然打了个冷颤。罗夏赶紧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对喔。”她傻傻地看着罗夏,“我二姐说得对,我还是心智不成熟!”   她一脸沮丧地进了屋,团到软椅里不肯下来。有两三名侍女进出张罗午饭,当着他俩的面忙前忙后。罗夏瞧着她憋得一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傻乎乎的样子令人发笑。   等侍女都出了门,罗夏将热菜端到她面前:“为别人发愁的事先停一停,饭还是要吃的。”   林汀有气无力地说:“不行,冲击太大,哪还有心思吃饭啊。”说着突然张开嘴,“你喂我!”   “你确定?”   猛点头。   罗夏坏笑着凑上前:“你说的啊。”   林汀的豆腐被吃得猝不及防,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然而罗夏有先见之明,两条胳膊将她稳稳地箍住。唇舌游走,林汀陷在这个缠绵的吻里,晕晕乎乎地还是忍不住想:不管那九王爷是不是真心待她,苏寒月这样顶着压力生孩子,真是不给自己一点退路。   “还想什么呢。”察觉她显然不如以往投入,罗夏大为不满。林汀赶紧搂住他的脖子,谄媚地笑:“我是觉得跟苏寒月一比,我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遇上这么好的夫君。”   罗夏满意了,又听见她说:“……不管是不是九王爷霸王硬上弓,苏寒月也太逞强了。倘若是我,断然不肯这样为一个男人放低姿态的。”   罗夏:“……”他赶紧安慰,“放心好了,咱们有名有份,生十个八个的外人都无话可说。”话虽如此,他却突然想起不久前晏绫溪在马车上的一番调侃。他和林汀没有三媒六聘,没有交换过庚帖,只在一众老乡的见证下拜了天地,在晏绫溪和苏家众人眼里,林汀也就比苏寒月胜在尚无子嗣了……   罗夏心中顿时又开始堵。他很恼火,却不是为了这些人自以为是的评判,而是气自己总为这些无聊的事烦神,说好的侠士气概、男子气度,一概荡然无存。   林汀沉浸在对苏寒月一手好牌砸稀烂的感慨中,没有察觉身边人的郁闷。罗夏听着她在耳边不停念叨:“寒月肯定是指望孩子生下来翻身呢……她也不想想,姨姥姥多老谋深算,苏锐又多狡猾,他们都不看好的事情,怎么可能翻得了天呢……”   罗夏默不作声地吃完饭,奇怪林汀自打进了苏府,一举一动就大不似从前。在苏家人面前装傻充愣倒还能理解,毕竟晏家要翻案,主要靠晏绫溪和苏家出力,他们没必要、也没能耐出这个头。可是苏寒月这事明摆着跟他们没关系,也明摆着不想他们过问,他了解的林汀也绝非爱在背后嚼舌根子的人。   林汀别扭了半天,最终还是坦白:“我是觉得,整个苏家,就寒月没有对你另眼相看……”   罗夏恍然大悟,这姑娘,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一缕暖阳暖暖地照着,罗夏亲了亲她,说:“接下来几日都要困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很憋闷?”   林汀点头。   “我们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出去?”林汀起初以为他指的是在苏府各处溜达,但瞧他的神色显然另有它意,“你是说,出苏府?”   罗夏笑而不语。   “这样不好吧……我们回京城这事儿也不算秘密,万一有人守株待兔……”林汀顾虑重重。她对晏绫溪临别前的叮嘱,还是很上心的。   “那好吧。带着你也确实不方便,我一个人行动反而没有顾虑。”罗夏起身作势要走。果然下一刻林汀急急忙忙地赶了上来。   ——“我去!我去!我去!”   ————   “这院墙,太低了。能拦着谁啊。”罗夏装模作样地对苏家安保作出一番专业评价。打扮成侍女模样的林汀笑着捶他:“皇宫大院都拦不住飞天遁地的罗大侠,快走吧!”   罗夏这一趟出门虽是临时起意,但准备工作相当充分。他们在桌上留了封信,没有说明去处,只保证了落日前一定归来。至于此行至关重要的武器,利刃原本就随身不离,再带上鼓囊囊的钱袋,罗大侠携美去也。   溜得如此不讲道理,回去肯定是要被责问的。罗夏想到了,但懒得再想。林汀想必比他更早考虑到了这一点,但也只字未提。   爱咋咋地,这四四方方的府邸,可憋死老子了。   时已腊月,街上到处都是贩卖年货的商铺。京城的街道可比小县小城的要繁华得多,罗夏第一次来京城,林汀故地重游,难掩兴奋。只是林汀从小在这里长大,罗夏又是个历览天下富饶城池的,任它两边金镂银阁,雕花飞檐,一眼望去随口道声称赞,却只是过眼不过心。   “你看那边。”林汀指着斜对面一栋楼,“那个就是揽月山庄。”   罗夏想起来了。柯黛提到过的,京城有名的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歌舞坊。   “你是不是想进去?”娄尚书和姜统领曾多次会面的地方,他们一定在这里讨论过那个暗藏机密的药鼎,保不齐落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有那个嫁给娄尚书、但新婚之夜就丧夫的紫凝姑娘,她会不会又回了揽月山庄呢……   这座楼实在具备太多诱惑了。林汀站在路边注视了许久。   “还是不去了。”太危险。   可是罗夏偏偏不放弃:“当真不去?”他存心引诱她,“待西北王跟皇上奏明重查晏家冤案后,这里遗留的最后一点线索,说不定会被人抢先一步抹去……”   林汀坚决背过身去:“不去!不去!”   “好了,我逗你呢。”罗夏逗得她好一阵挣扎又煎熬,这才直起身板正色,敏锐的目光扫过街角,“谁知道这四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算要去,也不是这样去。”   “姐姐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些。她和柯黛相处的时间更长,揽月山庄一定会是她下手的重点。”林汀小声念叨着,罗夏赞同道:“说得没错,咱们就看两眼过过瘾。下一站去——哎,小心!”   林汀脚下突然一滑。罗夏眼疾手快地绕到前面扶她,林汀一个趔趄,双手撑着罗夏的胳膊,正好跌进他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投怀送抱的,娘子这样热情为夫甚是欣慰啊。”罗夏稳稳扶住她。林汀站得挺稳当,却还跟起不来似地在他怀里窝着,罗夏调戏了几句渐觉不妥:“怎么了?”   “嘘。有人。”   罗夏后背一凉。   “路对面,揽月山庄附近,有辆马车,里头人一直在看我们。”林汀闷闷的声音从前胸传来,“别回头!”   罗夏听话地原地不动,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林汀的背上,旁人看来好似在安慰她。片刻后林汀又将下巴垫在他肩头:“车上的窗格放下了。我不确定里头还能不能看到我们。”   “那车长什么样,你描述下。”   “一辆单匹马拉的小车,夹在两辆双驾马车之间。轿帘淡青色,车夫四十岁左右,偏瘦,戴着一顶黑色绒帽……”   林汀描述得很清楚,罗夏在脑海中描绘了大概的轮廓,心下有了七八分数:“先前朝那边看了两眼,我有印象。”   林汀紧紧攥着他的衣领:“现在怎么办?”   罗夏很自责,他行事鲜少如此不谨慎,这次为意气所驱带着林汀跑出苏家,想着京城人多眼杂,即便被人注意到,也不可能当街下手。但当危险真的悄然逼近时,他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慌远超想象。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那股打打杀杀的手劲生疏了不少。罗夏紧张地攥着手掌,不断地一张一合。如果双方短兵相接,他真的能如同承诺一般,轻而易举地带着林汀杀出重围,毫发无伤吗?   对方如果只有一人,一切妥当。   如果是两人,应该也没问题。   如果是三人……   如果是十人……   如果整条街上走来走去的,都是暗布的眼线……   如果他们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敌人的罗网……   寒冬腊月,罗夏额上虚汗直冒。他的胳膊越收越紧,林汀发觉不对:“你别紧张。”   “我不紧张。”罗夏扯谎,“你别怕。”   “我不怕。”   ……   两人在街头莫名其妙地搂着,莫名其妙地说着些相互安慰的话。直到罗夏意识到再这样拖下去,很可能在对方下手前,他已经被紧绷的神经击垮。他立即放开林汀,接着抓住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我们去哪儿?”   “揽月山庄。” ☆、寒月遥-9   他们过了一条街,慢慢朝那座造型独特的四层楼阁移动。揽月山庄大门前,停着为数不少装饰考究的豪华马车。   人潮拥挤,罗夏却反而放松下来。   衣着光鲜,面上带着病态,这个肯定不是练家子……这个人手背太白,也不是……这胖子肥头大脑,也就能唬住林汀这样的小姑娘……这个一看就是个女扮男装偷溜出来玩的大小姐……   “就是那辆。”耳边传来林汀几未启齿的轻语。   不用她说,罗夏也注意到了。   “放不放?”罗夏自言自语,心中暗喝一声,“当然不放!”   他牵着林汀,状似无意地经过那辆徐徐加速的马车,经过车窗时,他猛地一抬手,刹那间那窗格竟被他生生拽了下来!   车内还有一层布帘,在风中上下翻飞。一声马嘶,小车急急停住,车前的人们慌忙躲闪。   罗夏已将林汀护在身后,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即将启开的幕帘。   “你们俩……”   林汀大气也不敢出。这个声音……   “还是没躲过去啊。”女声清幽,“既然故人相逢,不如一起上去坐坐吧。”   车帘掀开,姚曼独自下车,笑意盈盈:“两位,好久不见。”   林汀和罗夏都有些吃惊。不只是因为姚曼的突然出现,她脸上那样舒坦的笑容,从前无论是在锦绣镇还是在玉泉,都没有见过。   林汀注意到她头顶的妇人髻。姚曼察觉到她的视线,眉眼淡然:“是的,我嫁人了。”   ————   依姚曼之邀,小两口堂堂正正地进了揽月山庄,坐进了二楼的贵宾包厢。姚曼这一年显然过得极好,信步时已经不需要人搀扶,不仅举手投足间的力度坚实许多,原本瘦到弱不禁风的身形也显出了几分风姿绰约。   林汀有些惭愧地说:“到底是我医术不精,你在京城不过一年,就养得珠圆玉润的。”   姚曼笑:“不关你的事。从前心里有块石头藏着掖着,终日惴惴不安,也无暇顾及自己。现如今整天像头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还不发胖可要眼红死那帮拼命减肥的厨娘了。”   她讲得轻松,林汀也跟着笑。窗口外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曲,姚曼还不知道林汀和罗夏来此处另有深意,指着外面对他们说:“这里是京城有名的歌舞坊,号称一水的清倌,许多达官贵人得闲都会到这里消遣。”   “你也算是达官贵人中的一位了吧。”林汀戏谑地说。姚曼仍是笑,权当默认了。   “时近年关,聚会也多些。”姚曼见林汀似乎很好奇地探头探脑,也跟着看过去,“呀,今日九王爷也来了。”   “九王爷?!”林汀立即追随她的视线,“哪一位?深绿衣袍的那个吗?”   “不是,那是九王的好友,礼部的吴大人。他身边那位披暗红大衣的,才是九王。”姚曼说完回头,“你听说过九王?”   林汀的目光紧随着年轻高大的玉面男子,缀茶不语。罗夏帮她解围:“林汀在京城有位姓苏的表姐,据说怀了九王的孩子,如今已有八个月身孕。”   姚曼眼眸一闪:“苏寒月吗?”   林汀放下茶盏叹气:“这事儿全城都知道了。”   姚曼给他们解释:“我没有见过你表姐其人,但刚刚嫁到京城不久,就听说了苏寒月的美名,说是仪态万方,才貌双绝,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今年六月,苏家将她许给华侯府的次子做正妻,她一个四品官员家中庶出的姑娘,能攀上这样的好去处,羡煞京城里一众嫡出的大家闺秀。谁知出嫁前半月,华侯府来人给姑娘验身,原本也就走个流程,不想竟验出苏寒月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两家大怒,侯爷当即要求退婚。苏寒月被禁足不到两天,突然蹦出了个九王爷,二话不说,派了一抬轿子直接给人抢到了自己府邸。九王爷做事张扬,不出三日就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太后特地派人前往华侯府,这才勉强善了后。华侯府咽下这口气,苏家养了个不守妇道的女儿,算是丢尽了颜面。”   “据说九王对苏寒月倒是十分体贴,将她养在自家靠湖的暖阁中,平日里也不许旁人接近。”   林汀表情莫测:“既然如此周到,为什么不直接娶回家,也省得那些闲言碎语。”   “这正是大家想不明白的地方。听说圣上也召九王训话,即便皇家再怎么不待见苏家,眼下苏寒月怀了孕,也得给人家姑娘一个名分。可是九王大概是随性惯了,当着圣上的面答应要尽快明媒正娶,可一出宫门又四处玩乐,将这件大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汀悻悻然总结:“皇家的人,真不靠谱。”   姚曼似乎深有感触:“说的是。”她压低嗓音,“九王府上至少十房妻妾,眼下各个盯着暖阁虎视眈眈,估摸着就等九王离京游玩的时候下手。”   包厢里炉火正旺,林汀却起了一身的寒意:“我今天刚在苏府见过表姐,似乎是从九王府回来小住一阵。”   “这样啊。”姚曼若有所思,“九王半个月前奉旨出城办事,昨日才赶回。苏寒月临时回苏府,这应当是,九王的安排吧……”   林汀:“……你知道得好多啊。”   姚曼也不瞒他们:“耳濡目染的,即便不是刻意打听,林林总总的都灌进耳里。”   林汀忽然觉得姚曼这样挺好的,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也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她正想着有没有必要跳过从前那段不快的经历,罗夏突然插了一句:“庄沐飞和姚思颜,一直在找你。”   林汀在暗处捅他,然而姚曼对此似乎早有预料:“让他们找吧,找厌了,也就不找了。”   提及庄沐飞和姚思颜,姚曼的神色并非任其自然的解脱,分明是充实而不在意的调侃。   亲临过充满泥泞的沟壑,还是没有放弃向上攀爬的念头。姚曼已经彻底走出过去的阴霾,投入了全新的生活。   林汀看着唇角带笑的姚曼,真诚地为她感到开心。   ————   姚曼也是年末偷闲,独自溜出门看看热闹。言谈中林汀认定她确实开朗了不少,许多话也就当着面直说:“放在从前,你可是宁可窝在房里看书,都不愿挤到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的。”   姚曼认同:“是啊。人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这里臃攘的氛围虽不符我心意,好在楼上辟了单间,鲜有外人打扰。我头一次陪着夫家的人过来,看到台上轻歌曼舞的年轻女孩时,整个人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从前想不明白的许多事,一下子全都舒畅了。”   林汀挤挤眼:“这跟走动没什么关系。我看是夫家待你不薄吧。”   姚曼很大方地承认:“一年前我毅然离开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会是迄今为止最正确的决定。”   女人们唠嗑,唯一的男人也插不上话,媳妇在身边又不敢盯着台上的莺莺燕燕多看,百无聊赖下,只好数着各层的男人打发时辰。楼下那位镇场的九王跟周围一群拍马屁的寒暄了几句,很快带着身边人进了另一边的包厢。不过从他们这间窗口的角度,是万万瞧不见皇家子弟的专座了。   林汀同姚曼愉快地聊了半个下午,直到守在外面的车夫提醒时辰,姚曼才想起跟家人另外有约,得赶紧回去。三人走下楼梯,正巧看见一群人送走九王大驾。林汀刻意放缓脚步,姚曼回头笑她:“怎么不上前见见,也算是你表姐夫了。”   林汀吓得直甩头:“无福消受。”   “姚姑娘。”走在后面的罗夏出声提醒,“你看那人,是不是朝着你来的?”   姚曼和林汀同时朝前望去。当真有一位身着深绿锦袍的男子往这边走来,罗夏认出正是先前被林汀误认成九王的那名男子。   “好巧,不想在这里碰见殷夫人。”   原来姚曼的夫君姓殷。   姚曼端庄地给来人行了礼:“见过吴大人。”见他目光朝身后扫,旋即介绍道,“两位是我的故友,午后巧遇,在此一叙。”林汀和罗夏自然朝这位吴大人看去,“这位是户部的吴大人。”   “在下(妾身)见过吴大人。”   这吴大人没什么官僚气,周身反而满满的谦卑:“殷夫人承让。若非殷先生引荐,也不会有吴某的今日。”接着礼貌地朝林汀和罗夏欠身,“在下,吴一介。”   “吴大人,不敢不敢。”两人连忙作惶恐状回礼。姚曼笑道:“这两位虽说是妾身的朋友,其实也称得上恩人。妾身从前身子骨不大好,多亏林大夫照料。”   吴一介当即对着林汀又是一鞠手:“能入殷夫人眼的,必非凡人。在下内人常年卧病在床,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林大夫过府看诊。”   林汀只当他在说笑:“京中医术集大成的前辈众多,妾身与殷夫人一年不见,夫人身子大好,都是京城大夫的功劳。妾身这点乡野偏方,只怕耽误了吴夫人。”   吴一介也不坚持:“九王殿下吩咐吴某前往府上议事,就不打扰几位聚会了。”   “吴大人请便。”   待吴一介走远,林汀才拽过姚曼。   “先前生怕戳你心事,这下我得好好问问。”她拿出逼供的架势,“你到底嫁了个什么人?”   姚曼难得地面色泛红,模棱两可道:“我夫家姓殷,家境还算殷实,近几年跟国子监交情不错,资助过四年前的科举。”   “喔……这吴大人,还是寒门翘楚啊。”   “是啊,他家中还有一位体弱多病的妻子。难得吴大人高中探花后对妻子始终不离不弃。早年京中有好几位大人看中了他的样貌才能,想要招赘,甚至连他的糟糠妻都愿意接纳,都被他一一婉拒。后来他在礼部做事,入了九王的眼,身边围绕的女子越来越多,却从来没有半点动心。我夫君也曾跟我说过,这吴一介真真是当世难得的好男儿了。”   林汀听得入神:“难怪行为举止那么谦和得体。这么好的人,怎么跟九王混在一处呢。”   语气中不无遗憾。 ☆、寒月遥-10   姚曼问清了他们的住处,分别时流露出了恋恋不舍。林汀猜想她身边怕是没有聊得来的女伴,因而见到他俩格外雀跃。但自己和罗夏此次身不由己,不能轻易答应她登门拜访。   好在姚曼的聪慧一如往常,毕竟从前没听林汀说过在京城还有什么亲眷,他们自己不主动提,她也自不过问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只说得空尽管去殷家找她解闷。三人就这样愉快地挥手告别。   庄沐飞和姚思颜找了一年的人,没想到却被他们捡了个漏。林汀有些兴奋地问罗夏:“我们回去之后要不要告诉他们呀?”   “回去?”回去还指不定会是什么光景。既然姚曼已经解开心结,庄沐飞和姚思颜也很有可能在寻亲道路上结成正果……罗夏无聊地思忖着这个可能,没注意到林汀紧张兮兮地看他:“罗夏……”   “嗯?”   “你别担心……”   “担心什么?”   “我会说服我姐姐的。我会说服他们,让我跟你走的。”   林汀小心又小声。罗夏哑然失笑。   “有什么好说服的。”他尽量表现地大气无谓,“老子带自己媳妇回乡还需要征询意见?就这小身板,还不是扛着就走。”   说罢真要作势扛着她走路。林汀吓了一跳,在他臂弯里扭了半天,两人乐呵呵地行了一路,直到晃悠到苏府附近,这才收了嬉笑的面孔。   “咳。”罗夏低头整理被林汀弄皱的外衣,“我们还是翻墙进去?”   “翻什么墙!”林汀雄赳赳前杠地在前面领路,“当然是正大光明地走、正——”   刚转过最后一个弯,豪气冲天的姑娘突然哑了火。罗夏紧随其后,探头一看。   太妙了。   ————   “你们两个,脖子上顶着的是猪脑子吗?!”   盛装打扮的晏绫溪端坐在苏家正堂主位上,眉眼上扬,气势凌人。她手边依次坐着匆匆赶回的表舅苏大人和苏家三子苏锐。小白脸孙箫腰间配着剑,装模作样地站在她身后,眼神还不断往罗夏身上瞟。   罗夏想,得亏女人不长胡子,不然西北王妃吹胡子瞪眼的,场面还是真是有点吓人。   “你们怎么不说话?”晏绫溪训了半天有点累。林汀乖乖地站在罗夏身边,低眉顺眼地不打算争辩。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换了她坐上二姐那个位置,趁着夜色到苏家探望妹妹,却发现屋子是空的,也是要气急败坏的。   罗夏脑中浮现的是不久前苏家门口停着的那尊张狂无匹的轿辇……什么刻意避开旁人,乘了那么惹眼的座驾,还想躲谁啊……   “你们说话啊!说话啊!”堂下两人一个乖顺一个面无表情,晏绫溪一通火发完,意识到根本只有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始作俑者却无动于衷。她恼火地将茶几拍得山响,周围的侍从都吓了一跳,特意前来陪同的苏夫人更是柔声劝阻:“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王妃身子要紧,切忌动气啊。”   晏绫溪气呼呼地喝了一杯水。林汀终于敢侧着脑袋观察罗夏的动静,见他毫无主动认错的迹象,只好低着头说:“我们错了,甘愿姐姐责罚。”   晏绫溪重重放下茶盏,“错了?错哪儿了?”   “我们不该违背姐姐的吩咐,擅自出门。”林汀声音里都打着颤,“害得姐姐和苏家上下都为我们担心。对不起,汀儿以后不敢了。”   罗夏身板笔挺,目光平视,沉默如初。   林汀一示弱,晏绫溪的怒火自然而然转移到她身旁那个犟着不肯低头的男人身上。   “哎。”她用嘲讽的余光瞥了罗夏一眼,“你是打定主意,一概推让汀儿大包大揽了?”   幼稚……   罗夏着实懒得跟晏绫溪周旋。但考虑到她毕竟是林汀在这世上唯一的直系血亲,他努力端正态度,抬眼说道:“今日之事全是我的主意,罗夏正在全力反省。王妃有任何不满,责罚我一人即可。林汀,她是被逼的。”   妈的,这话说完自己都想吐。   晏绫溪显然也是这样认为。她对罗夏敷衍的态度大为不满,意识到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转而又询问林汀,只不过这次语气温和了许多:“汀儿,告诉姐姐,你们今天干什么去了?”   林汀揉揉眼睛,正儿八经地掰着手指数落下午的行程,完全无视晏绫溪越发阴沉的脸色。   “先去落风街吃了两串糖葫芦,喝了两碗赤豆莲子汤,还买了两个泥人……然后拐到相思楼里看了首饰,自己学着拧了一个挺复杂的同心结,还去了东边集市买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晏凌汀!”   “……然后,然后就去了揽月山庄……”   “揽月山庄?!”晏绫溪身子一震,“你吃了熊心豹胆,去那儿干嘛?!”   她又要发火,这回罗夏不忍心再让林汀顶锅,勇敢地上前一步:“我们在路上巧遇殷夫人,她邀请我们到揽月山庄小坐,此外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殷夫人?”晏绫溪一头雾水,“什么殷夫人?”   罗夏含蓄地说:“据说殷先生同礼部的吴大人交情不错。”   “吴大人?哪个吴大人?”   “殷夫人介绍,大人名叫吴一介。”   “吴一介?谁?”   “……”   一边坐着的苏锐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起身一鞠手:“礼部侍郎吴大人,出身寒门,本是一介布衣,四年前参加科举,高中探花,后经殷家举荐,如今成了弘贤王爷的密友。”   “殷家举荐?”晏绫溪按着太阳穴,看样子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京城里还有个姓殷的大户,我怎么不记得?”   苏锐又补充:“这几年突然冒出了一个姓殷的商户,先是跟国子监走得很近,后来又不知如何搭上了九王爷这条线。总之如今是个颇有名望的人家。”   “原来如此。这五年里,京城里发生了不少事啊。”晏绫溪不再追问,但看向林汀和罗夏的眼神中仍是满满的不信任——“你们还能认识这样的人?”   这回终于轮到林汀说话:“殷夫人的娘家在玉泉县,去年我和夫君经过那里,恰好帮她看过诊,就此结缘。”   “你们的运气倒是一直不错,一路尽遇上贵人了。”晏绫溪的语气酸溜溜的。林汀却正儿八经地回答:“汀儿这些年遇上的第一位贵人便是夫君,而后——”   “行行行。”晏绫溪无力纠缠,暂时对插科打诨的两人表示妥协,“姐姐今天来不是为了找你茬。我和王爷见过皇帝了。”   苏锐和苏夫人双双直起身子。另一边始终缄默不言的苏大人眼睛一亮:“圣上怎么说?”   晏绫溪鼻子里哼了一声:“就那样呗。”   就那样是哪样?   林汀和罗夏皆是一脸茫然,同样表情的还有苏夫人。然而苏锐和苏大人显然是听懂了。   苏锐试探着说:“这样的话……汀儿露面,已经没问题了。”   苏大人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林汀莫名其妙:“什么露面没问题?”   晏绫溪招手让她过去。林汀一溜烟地跑到她身边,二姐的胳膊搭在她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药鼎的相关证据一呈上,事情已然十分明了。你先别管我和你姐夫是怎么说服他的。”晏绫溪及时制止了林汀的追问,“这里头的事情有点复杂……总之你记住,现下皇帝已经知道真凶另有其人,但是我们家暂时还不能翻案。因此我们首要的任务,是给你的出现找一个合理的说法。”   说了等于没说……来路上总结出的不就是这个思路……皇帝又不傻,他当然知道晏家和孙家只是他盛怒之下的替死鬼,不然这些年一直派人追寻药鼎干嘛。   林汀知道当着苏家人的面,晏绫溪不可能跟她说太多。她这回也学乖了,只问:“那我要怎么解释呢?”   “我跟表舅商量了一番。既然你在追兵眼皮子底下失踪前,跟着孙姑姑一同摔下悬崖,那还是这样比较妥当——”晏绫溪给她详细解说,“你要对所有人说,摔下悬崖后当场晕倒,被后来经过的罗夏碰巧发现,救回了村里。醒来后你却发现自己失忆了,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和姓氏,只模模糊糊记得‘林汀’两个字。”   罗夏在一旁欣慰地想,难得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啊。   林汀听着这个计划只觉得很荒唐:“可我这些年一直开着药栈,还救治了不少人,这怎么解释……”   “这个好解释。”苏大人亲自出马,“你在惊惶中坠下悬崖,醒来后仍能正常地行走说话,医术也一如往常,只选择性地忘记了最痛苦的那段经历。”   喔……林汀装作很信服的样子,努力作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迟疑模样:“可是这种说法,会有人信?”   “傻,当然没人信了!”晏绫溪又是怒其不争地一拍案,表情中流露出对亲妹妹智商的深深担忧,“不过是装个样子糊弄,躲过外人对你逃罪的质疑,皇帝心里也有数的。”   “啊?”   林汀看上去依旧傻乎乎的样子,苏锐自告奋勇上前:“来,汀儿,我们示范一下。”说着指了指晏绫溪,“你认识那个人吗?”   林汀的目光慢吞吞地跟着转移过去——   “呃,嗯……不认识……”   噗。苏大人和苏夫人同时喷茶。罗夏背在角落里差点没笑岔气。   晏凌汀连连摇头,苏锐无奈地叹道:“哎,这几天还是要加强练习啊……” ☆、寒月遥-11   苏大人和苏夫人亲自送走了气呼呼的晏绫溪。林汀和罗夏算是勉强过关了。   临走前晏绫溪丢下一句“不要到处乱跑,我会随时过来检查”,敢情跟幼时自己作业尚未完成、却偏仗着姐姐的身份要检查林汀的课业一个派头。林汀挥手告别不得不回去陪伴西北王的晏绫溪,内心对这个神秘的姐夫又多了几分好奇。   回房后罗夏身心俱疲,只想懒懒地躺着。可林汀非要缠着他,分析晏绫溪和西北王如何与皇帝周旋。   “你别管了。”罗夏整个懒洋洋的,“这种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你姐不是让你装傻充愣?索性装到底。”   林汀扑到他身上:“哟,瞧不出你居然蛮听话。对我姐没意见啦?”   罗夏睁开眼,顺手捏着她的脸蛋:“小爷我向来是非分明,能屈能伸。你姐姐到底顶着西北王妃的帽子,更何况还要考虑你的安危,我委屈几天,也是没什么关系的。”他猛地搂紧了林汀的脊背,接着灵活地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再说,你姐姐忙着跟皇宫里的人斗,哪有那么多精力顾及咱们。”   一阵利落的掌风吹熄了烛火,夜色笼住一室温存。   ————   罗夏认为,晏家翻案这件事绝非三天两日的就能办成,里头涉及高层博弈,晏绫溪忙着奔走拉拢,至少过几天才会再露面。打发苏家众人后,他跟林汀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二人世界。然而这次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仅仅隔了一天,晏绫溪又带着孙箫从天而降。   跟着晏绫溪一同空降的还有一箱子衣物饰品,林汀稀罕地翻来翻去:“这是谁家孝敬西北王妃的?”   “赶紧挑一身喜欢的,过几天跟我去九王府。”   “去九王府?”林汀愕然,“谁的意思?”   “弘贤王妃的生日宴,王府给京城排得上号的世家都发了请柬。我们刚好赶上趟,这九王妃也是会做人,听说你被找回来,指名道姓地邀请你参加。”晏绫溪掩不住兴奋,“真是天助我也。最近皇城里风向不太好,看到我们姐妹出现,说不准有人会露马脚的。”   罗夏警惕地问:“谁要出手?”   “就看谁先按捺不住了。”晏绫溪又打太极。她拉过林汀,取了衣服一一衬着她试。林汀被姐姐张罗着,有些被动地挑了一身衣裙:“姐,就这么贸贸然过去,真的没问题吗?”   罗夏也说:“王妃,让林汀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不太妥当吧。”晏绫溪好歹是尊贵的王妃,虽然地位上远远不及皇室正统亲贵,但好歹也是能堂堂正正跟那些命妇坐在一处的。   林汀就不一样了,宴会上人以群分,晏绫溪又不可能随时将妹妹带在身边,一旦林汀跟那些位分稍低的小姐们聚在一处,有心之人很好下手。   晏绫溪一脸“就知道你小子要这样说”:“宽心,晓得你不放心,这回特许你跟汀儿同去。”   还在试裙子的林汀一脸惊喜:“真哒?”昨天还恨不得将罗夏大卸八块,今儿个态度转变这么快?   “嗯。”晏绫溪胸有成竹地对罗夏说,“特封你为西北王的先遣护卫,全权保护本妃妹妹的安全。”   罗夏:“……随意。”   ————   七天后,西北王妃姐妹的轿辇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林汀坐在晏绫溪身边,座下的八抬大轿稳稳当当的。今日的场合不同以往,晏氏姐妹时隔六年重返京城,改头换面,晏绫溪原本还想穿上皇帝新赐的诰命服耍耍威风,好在西北王队伍里头有懂宫廷礼仪的嬷嬷提醒她这不符合规矩。最后晏绫溪挑了件贵气逼人的紫色貂绒长袍出了门,林汀还是一身简单的素色裙袄,若不是头上的发髻,看上去白白净净还真跟个没出阁的姑娘似的。   “我跟你说,倘若没人问,不要刻意提起你已经嫁人的事情。”   林汀:“为什么……”   晏绫溪往下瞄了瞄她的胸脯。林汀下意识护住:“姐你耍流氓!”   “你这夫君不行啊,不是说成婚都两年了,怎么身板还跟五六年前似的。”晏绫溪眼神偏偏不挪开,存心逗她。林汀气愤地涨红了脸:“我们那是柔风细雨,润物细无声!”   晏绫溪拧了眉。   “跟姐姐说实话。你这个夫君,样子长得还行,但是说起总是含糊其辞的……别说眼下咱们晏家能翻案,宫里的补偿少不了;就是放在六年前,这样无根无依的人,爹娘也是断然不会入眼的。别告诉我,你还真打算跟他回山沟沟里,守着那个小药栈过穷日子?”   晏绫溪面容严肃,说得十分中肯。然而林汀没有半点犹豫,认认真真看进她描绘精致的眼睛里:“姐,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他救了我。若不是罗夏出手相助,六年前我就跟孙姑姑死在一块了。”   “救命之恩,就一定要以身相许吗?”晏绫溪握着她的手,“你要是碍于情面,姐姐去跟他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林汀拼命摇头,力度之大,险些晃掉一支步摇,“姐,这跟恩情没关系。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他。我真心实意地喜欢他。”   “你确定?”晏绫溪神色质疑,“你长在繁盛的京城,见过那么多出众的男子,偏偏喜欢他?”她只当林汀还在乎着戴罪之身,一昧压低自己的身价,“你是太医院医正之首的女儿,不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至少家中上下一直视你为掌上明珠。就连当年出逃时,家里也只让孙姑姑冒险带你走……现在你告诉我,以你的眼界,只看上这样一个人,一介武夫?”   林汀听不得姐姐这样贬低罗夏,可晏绫溪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法打断:“汀儿,我们姐妹重逢这么些日子,一直找不到机会单独谈心。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你不要逞能,告诉姐姐你的真实想法。”   林汀听着她自以为鼓励的温柔语调:“你不要以为自己嫁了人,就低人一等。今时不同往日,有姐姐帮你撑腰,只要你想要,哪怕是宫中的皇子姐姐都有这个能耐为你尽力争取。”晏绫溪面前仿佛已经展开了一副盛大婚礼的美好图景,“你若不喜欢大漠男子,留在京城也不是问题。今日宴会上会有不少年轻俊杰出席,无论你看准了谁——”   晏绫溪霎时噤声。她意识到妹妹看向她的目光如此陌生。   “姐,我也问你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幸福吗?”林汀眸光黯淡,“西北王妃的安全感,来源于西北王这个人,还是他的地位、他的钱财?”   没等晏绫溪开口,林汀又说,“方才有句话,我觉得送还给姐姐,也挺合适的。”   晏绫溪看着林汀往一边挪了挪,视线转往前方。   “不要以为自己嫁了人,就——高人一等。”   “汀儿……”   “王妃,到地方了。”   林汀迫不及待地要掀帘下轿。晏绫溪只好暂时打住话头,由随行的侍女将她小心翼翼地搀扶出去。林汀已经先一步站在路边,身着护卫服装的罗夏站在她身边,十分随性又高调地宣告主权。   弘贤王府的人迎上来,晏绫溪只能暂时将方才一段不快的对话抛诸脑后。“奴才们见过西北王妃!”   晏绫溪俯视着向她行礼的众人,胸膛中激荡着难以言说的快感。几人之下、万人之上……汀儿还是涉世未深……经历了泥沼中生不如死的摸爬滚打,一旦尝过这样尊贵礼遇的滋味,有谁还舍得吐掉呢?   “平身吧。”晏绫溪高傲地一抬手,自有人抢着要将她扶进九王府的大门。同样的朱漆红墙,却比苏府的规模大了不止一倍。晏绫溪拖着华贵的衣裙走在最前头,余光瞥见林汀垂着手,同罗夏一道恭敬地跟在身后。她心中又是不由自主地一声叹。   这傻孩子……   “西北王妃,请您随小的前来,我家王爷和王妃已经在大堂里候着了。”   “喔,还有哪家的已经到了吗?”   “差不多都到齐了。大家伙都恭候着西北王妃您的大驾呢。”带路的小太监甜言蜜语,“您这一身装扮,耀眼明艳,整个王府都被您照亮了!”   “哼……”晏绫溪轻轻一笑,心下却是相当受用,“你叫什么名字,待会儿本妃回了你们主子,给你好好打赏。”   “多谢西北王妃,嘿嘿,小的名叫禄财……”   “禄财?”晏绫溪跟着念了一遍,“名字俗了点,不过胜在直接,很对本妃的脾气。”   “嘿嘿,您说的是。这名字还是当年小的在宫里时,孙太妃给起的。太妃娘娘当时也说,名字俗气不要紧,关键是——”   “西北王妃到!”   一行人走近正堂,门前响起嘹亮悠长的通报。一脚踏入屋檐投射的阴影,众人清楚地看到,宽敞的大堂里围了不少华冠贵服的妇人。整个京城的权贵命妇、矜贵小姐,都在此集齐了。   这是本朝有史以来,第一位西北王妃的首次亮相。   晏绫溪稳了稳心神,坚定地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寒月遥-12   一时间,屋里一片肃穆,只听得见晏绫溪冗长的裙摆在长毯上拖曳——“沙”、“沙”、“沙”……   林汀和罗夏也跟着人群进了屋。四面都是看热闹的俏丽面孔,不远处的主人——九王和九王妃已经迎了上来:“多谢西北王妃赏脸前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晏绫溪微微欠了身,向九王行了礼:“臣妾见过弘贤王爷。”   “西北王妃太客气了,还不快请西北王妃入座!”   围着的众人看清了晏绫溪的模样,纷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九王很给面子地亲自带着晏绫溪入座,几步之遥外,主位旁左手边的紫檀太师椅空着,显然就是为她准备的。晏绫溪矜持地笑了笑,提了袖子和裙摆,就要转身入座。   等等,这个手感……   这条长裙晏绫溪是第一次穿,为了衬托震慑人心的气势,一路走来她都不用旁人帮着提裙摆,行路自然多加困难。好不容易能大大方方地坐下,晏绫溪本以为腰下稍稍提一提,再转个身就大功告成。不想待她提起裙摆的一刻,才发现先前停住脚步时,藏在层层裙摆中的脚不知踩中了里头的哪一层。   晏绫溪距座椅还有两步路的距离,众人却眼睁睁看着她口中轻呼一声,接着原本始终保持笔挺的身姿突然往前倾斜——   “哎——”   跟在后面的罗夏最先发觉不对,眼疾手快地出了队伍。不想晏绫溪适应能力很好,晃着身子已经快要站稳时,他伸出的手臂已经来不及收回。   大庭广众下,人人都瞧见西北王妃的护卫飞身上前,从她身后牢牢抓住了——她脖子挂着的那串菩提玛瑙珠。   林汀跟着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呃……呃……”   罗夏在半空中失去了平衡,却攥着珠链不曾撒手。   “呃……呃……”   “哎呀,还不快放开溪妹妹!”   出声的是惊慌失措的九王妃。身边的人都看得傻眼,谁也没想到动身去解救。她发话后几个侍女才敢小跑着上前,还不忘向晏绫溪行礼:“西北王妃,恕奴婢们失礼了……”   此时犯了大错的罗夏已经生无可恋地松了手。差点被自己妹夫勒死的晏绫溪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面色涨得通红,半天都没喘过气。   “啊……呼……”   四下鸦雀无声。众女眷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怕是连发笑都给忘了。   “你……你……”缓过气的晏绫溪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对着罗夏指指点点。罗夏一个咕噜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等待责罚。林汀站在人群中,揪心地望着不远处的夫君和姐姐,拧得袖口都快碎了。   “你,很好!”晏绫溪语出惊人,“忠心耿耿,护驾有功,回去禀告了王爷,必然重重有赏!”   九王见风使舵,洪声高喝:“西北王妃说得是,如此舍身护主的侍卫,本王也有赏!来人呐——”   ……   罗夏起了身,没敢去揉跪得酸痛的膝盖。事实上他也没有多余的手去揉——   两个时辰后,他走在九王府的花园中,端着一碟光灿灿的金瓜子,环视附近无人,赶紧凑过去问林汀:“你姐是真的放过我了吗?”   林汀伸手从碟子里捻了一颗,放在手指间摩挲手感:“我看未必。”   “我也这样觉得。”想起不久前的一幕,罗夏还心有余悸,“吓死我了。你是没看见你姐刚转过来的时候看我那眼神,真是要吃人了。”   林汀想笑又笑不出来:“当着那么多人,她不会发火的。姐姐好面子。”   “那我就放心了。”罗夏腾出一只手抚了抚胸口,“她原本就看我不顺眼,我以为她要借机给我下绊子。”   “不会的。”林汀埋头走路,“姐姐还是分得清的。”她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付你,怎么也得等晏家的案子彻底澄清之后……   罗夏不知道一早林汀和她二姐在轿上的一番谈话,还在庆幸着劫后余生。晏绫溪此番“惊艳亮相”后,众人即移步花园,宴会正式开始。林汀对寒冬腊月的露天宴席天生没好感,不等晏绫溪将她介绍给一众女眷,着忙找到罗夏,跟着他一道躲开人群。好在这种宴会除了主位外氛围向来散漫,她一个衣着打扮均不起眼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拽着罗夏溜进了树丛中。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罗夏对王府不熟悉,当下也不敢到处乱走。林汀纯粹是为了一时避风头,想着过会儿还是得回到晏绫溪身边的,于是说:“就在这附近转转吧,也不能走得太远,万一姐姐临时要见我——哎,当心瓜子!”   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小路上突然闪出一人。林汀和罗夏紧急刹步,林汀惦记着那一碟来之不易的金瓜子,着急忙地去看。还好,罗夏腿功相当不错,稳稳当当地站好,瓜子一颗没掉。   “快收好了。”   林汀忙着帮罗夏将金瓜子收进怀中,全然无视眼前人的倍感失落:“绫汀姐,你怎么不理我!”   十足的小男孩腔调。   林汀这才抬头:“你怎么老是突然吓人啊,孙箫。”   孙箫一如既往地顶着一脸白皮很不服气:“我怎么了,今天最吓人的明明是罗夏!”   林汀不太开心地蹙了蹙眉:“你这么说话,我不太爱听。”   当年晏孙两家分崩离析时孙箫不过十岁,记忆中两人曾经玩闹的机会也不算太多,比不上跟曾经相依为命的晏绫溪熟络。林汀脸色陡然一沉,孙箫不敢再随性,只说:“方才九王妃提到了你,王妃叫你过去。”   “真的,哪儿?”   孙箫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林汀理了理衣裙,慌慌张张往那边跑去。原地只剩下忙着拾掇财物、一如既往视孙箫如无物的罗夏。然而这个“无物”今日格外地有耐心,罗夏装模作样地收拾了半天,最后只好拧着脖子对着面前叉腰的男孩说:“小兄弟有何贵干呐?”   孙箫偏过脸:“瞧你那点出息。一把金瓜子而已,小气吧啦的。”   罗夏笑了笑:“市井人家,挣钱不容易。让孙兄弟见笑了。”   孙箫对这个称呼很反感:“谁是你兄弟!”   罗夏耸了耸肩:“从前行走江湖,道上的人都这么称呼,亲切嘛。”   孙箫一张小脸拧成了白皮包子:“我不要跟你亲切。”   “喔。”罗夏仍然亲切地回复,“其实我也不想跟你这么热乎来着,这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哈哈!”孙箫突然拍起了手,罗夏只能用看智障儿童一般的眼神看他,“瞧瞧,装不下去了吧!”   这孩子脑路清奇,罗夏竟不知从何下手。   “赶巧两位姐姐不在,我大慈大悲地给你些指点。”这位尚未成年的小兄弟操着一口稚气未脱的口音,“王妃和绫汀姐姐碍于情面,不好跟你明说。不过我瞧你也不是什么笨人,应当早就看出来了吧。”   谢谢你夸奖喔……   “早点离开绫汀姐吧。你配不上她。”   我日……罗夏微微仰头,试图仔细研究头顶那轮刺眼的神秘光源。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都能过问他的婚事。   这阵子的表现实在太过宽容了。罗夏琢磨着还是得给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点颜色看看。   这些年过惯了菜米油盐的安稳日子,常年深藏不露,真当什么人都能跑到头顶拉屎撒尿呢。   孙箫见罗夏半天不回话,以为他欲以沉默表达抗议,于是又添油加醋道:“怎么,还不服气?苏家的三少爷你是见过的,你跟锐哥哥比,哪点比得过人家?”   “我为什么要跟他比?”   “锐哥哥十年前就跟我绫汀姐定了婚约,你不知道?”   罗夏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来路上晏绫溪就开始打着趣地宣称不承认他和林汀的婚事。   妈的晏绫溪那女人说两句也就算了,好歹是自家人,老子权当她更年期提前,你个小屁孩也敢跑过来插手?   罗夏胸口憋了一股闷气。自从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大陆,他过得肆意飞扬,顺遂顺当。平民世界里,拳头是硬活计,谁有本事谁便站得住脚。花渡口那么多精明商人,纵然他终日笑脸迎人,私底下哪个不怵他?   再精明的商家,都不敢打药栈的主意。也就一家子老弱病残的章家医馆,敢在他鼻子底下碰碰瓷,关键时刻,还不是一家子缩着脑袋听他使唤?   来到京城,形势陡转。京中藏龙卧虎、能人众多不说,仗势欺人的也跟着一步登天。他时刻顾及林汀的安危,还要随时应付这些毫无理由的挑衅。罗夏不是不爆发,而是临了发觉根本无处说理。   “小子,来来来。”罗夏朝孙箫招手。孙箫狐疑地走了几步,就听见罗夏在他耳边清楚地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落魄贵族不如狗啊!”   孙箫拳头攥得紧紧的。然而罗夏甩下这句痛快话,身形灵活一动,潇洒的身影已经扬长而去。 ☆、寒月遥-13   亭子里,几名满头珠翠的女子团团围坐。晏绫溪与九王妃自然是中心,女人们的话题围绕着她们,不住夸奖。   “到底是天赐的福气,两位王妃身姿苗条,肤若凝脂,真看不出都是生了三个孩子的……”   站在后面的林汀一愣。二姐姐生了三个孩子?   晏绫溪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见状将她叫到前面来:“我都忘了,汀儿还不知道这事儿呢。汀儿呀,过来……”   林汀顶着一众审视的目光迈着小碎步过去。   “我这个妹妹真是命苦。前几个月,我打探到她的下落,千方百计地寻过去,谁知道这个丫头,竟然不认得我了……”   林汀赶紧配合作茫然状。晏绫溪抱着林汀的小腰,泫然欲泣。   九王妃宽慰道:“好在善恶到头终有报,咱们的圣上英明,已经查清了当年的冤案,颁布旨意昭告天下也就这一天两天的事情。你们姐妹俩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晏绫溪感动地点点头,周围几个女人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林汀受不了,暗想这些年二姐真是不容易,从前她最厌烦这些假惺惺的表面功夫,如今一到关键时刻,泪珠子淌得比谁都真诚。   好在晏绫溪还没有偏执到强求林汀也修习这门高深技艺的程度。九王妃最会看人脸色,瞧出林汀的不自在,朝着自己外圈几个小姑娘招了招手:“来,你们几个年纪小的,留下听我们讲话难免拘束,陪着汀儿在王府里四处转转吧。宛丽,欣茹……”   两个苗条清丽的小姑娘上前给九王妃行了礼。晏绫溪拉着林汀的手介绍:“这位是梅丞相家的宛丽小姐,这位是华侯府上的欣茹小姐……两位都是大家闺秀。汀儿你答应姐姐,跟着两位小姐好好认认规矩,明白了吗?”   林汀乖乖点头。两名小姐见林汀傻傻无防备的模样,顿时起了好感:“西北王妃尽管放心,我们一定陪汀儿玩得开开心心的!”   晏绫溪和九王妃,连同侯爷夫人和丞相夫人一道,微笑着目送三个姑娘离去。林汀脑子里还在思索方才无意间得知的惊人消息:不到六年,二姐居然生了三个孩子?产量这么高?明明是一家人,到我这儿咋就行不通了呢?   “汀儿,你想到哪玩儿?”三人离亭子远了些,梅宛丽指着路口两边,哄小孩似地问林汀,“那边是吃斋念佛的静心堂,那边是书斋,你要往哪边走?”   “我们去书斋吧。”华欣茹心里有主意,“听说四王爷世子几个在书斋比赛作画呢,咱们过去瞧个热闹!”   林汀:“园子里景色这么好,他们为什么偏生窝在屋里作画?”   提起这个华欣茹可有话要说:“他们今日要以真人作画,当然要挑安静的地方。”   林汀眼神古怪:“华小姐知道得真多……”   梅宛丽捂了嘴:“汀儿你有所不知,去年开春太后就将华小姐指给了四王爷府,人家对自家夫君的事自然上心啦。”   “去去去,瞎说什么呢。”华欣茹作恼怒状。林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顺着说:“那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吧,不过男子聚会咱们贸然闯入也不太好,远远地瞧一瞧就是……”   “还是汀儿想得周到。”三人带着侍女,迫不及待往前走。走出花园眼前便是一片湖泊,时值深冬,寒风阵阵,林汀紧了紧衣领:“好冷啊……”   “姑娘出门忘了戴披风。”   耳边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林汀笑着转身,一件暖暖的披风已经罩在肩头:“有劳你了。”   罗夏朝她眨眼:“在下心甘情愿。”   梅宛丽认出罗夏,吃惊地指着他说:“你不是今日在堂上受赏的那名护卫?”   受赏……罗夏厚着脸皮说:“正是在下。”   “你是西北王妃的护卫,跑到这里来作甚?”华小姐看样子不太高兴。   罗夏随口扯谎:“王妃忧心绫汀姑娘身子纤弱,特地吩咐在下一路看护。”   “喔……”华小姐垂头丧气,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混在队伍里,她是不能跟小姐妹直抒胸臆、更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跑去会情郎了。   林汀头一次来九王府,四下逛着难免好奇。她朝前走了走,感受迎面而来的湖风:“这王府里的湖泊,真是好大啊。”   “这湖名叫静心湖,跟另一边的静心堂遥相对应。”梅宛丽上前介绍,“眼下是深冬,湖面冰封了许久。待春暖花开之际,九王妃会邀请众人一道赏花游湖。春风习习,碧波荡漾,那叫一个美……”   一行人顺着湖岸漫步,罗夏步步紧随林汀,由于过于尽职尽责,黏得太紧,惹来前前后后好几个白眼。林汀好几次想笑,都生生忍住了。   “咦,那栋屋子是干什么的?”林汀指着湖边一栋精巧的三层小楼。楼的两侧还延出连廊,绕着湖畔围了好远,看角度楼顶的风光一定不错。   华欣茹顺着扫了一眼过去,脸色立即冷淡了下来。“那个,是九王爷的湖畔暖阁。”   “暖阁?”林汀印象中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冬天湖风这么大,怎么会在湖边建暖阁?”   小姐们给了她一个“真是没见识”的同情神色:“九王爷喜好作画,幼时常常不分天气地坐在湖边,一画就是一整天。后来王府上就请工匠建了遮风挡雨的连廊和暖阁,里面不知安排了什么机关,关上门窗不仅隔绝了风雨声,而且冬暖夏凉。王爷尚未成年时,就常年宿在里头。”   “这么神奇。”林汀赞叹道,“你们进去过?”   两位小姐连连摇头:“这是王爷的私人地盘,我们哪有这个福分,都是听旁人说的。”   “九王爷一早就成了家,如今是谁住在暖阁里呢?”眼看着暖阁越来越近,呈现在眼前的雕刻细节也越发精巧,林汀注意到楼上人影绰绰,“现下里头还有人住吗?”   一路叽叽喳喳的两位小姐齐齐缄默。林汀脑中飞快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里头的人,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华欣茹挣扎片刻,还是闷闷不乐地发声,“算起来应当是你的表姐,苏家庶出的三女儿,苏寒月。”   话一出口,林汀只觉得刮在身上的寒风都更冷了些。   华欣茹开了头,梅宛丽立即紧跟而上,热心地给林汀解释:“这个苏寒月啊,去年是要配给欣茹的三哥做正妻的。好在侯府做事严密,迎娶前夕派了大夫验出她竟有了身孕。如此抹黑门楣、毫无礼教可言的女子,华侯府若是不小心娶进了门,才是真真倒了大霉了!”   梅宛丽讲得义愤填膺,华欣茹听着也很解气。两人又接二连三地列举了苏寒月的恶劣行径——   “从前只当这女人是朵白莲花,那么多上门求亲的都不理不睬。谁知道是个一肚子心机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诱惑了九王,居然还不声不响地怀了身孕。”   “我看王爷也没多给她放心上,你瞧苏寒月肚子那么大,连太后都看不下去松口了,他怎么还不肯娶进门?”   “不对,王爷肯定还是喜欢的,不然怎么养在暖阁里,连王妃都不许涉足半步。不过王爷到底是圣上的亲弟弟,面子里子的都得顾及。这个苏寒月,即便生了孩子也最多也是个宠妾,登不了大雅之堂……”   “就是就是,王爷心里明白着呢……”   两人聊得投机,全让无视了身边还有个苏寒月的表妹。直到跟在后头的一名侍女轻咳了一声,华欣茹这才反应过来,朝林汀讪讪笑道:“其实苏寒月已经被苏家从祖籍上除名,整个京城都是知道的。这等丧风败俗的事情几年都难得出一个,大家都是讲理的,晓得万万不可连坐,汀儿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罗夏担心地朝林汀看去。她平视前方,细眉紧锁。   “苏寒月……我,不太记得……”林汀努力表现出一个失忆者该有的状态,“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有个印象。不过,也没人跟我仔仔细细地讲……”   “你不是暂住苏家,没人跟你提过吗?”   林汀摇头,苏家上下对苏寒月唯恐避之不及,这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华欣茹和梅宛丽还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连她和苏寒月的一段寒暄都知晓的程度,瞧她这幅迷糊样儿,八卦劲倒是更足了,争先恐后地要给她普及内情:“上回我跟着娘亲拜访九王妃,恰好看见了苏寒月一个人绕着湖边散步。那个肚子挺得……啧啧,我若是她,干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情,早就跳到湖里一了百了了。”   “你们说九王爷给她安排在暖阁里,会不会就有这个意思啊。这边靠湖,晚上又鲜少有人经过……”   “对哦,王爷仁慈不忍下手,指不定就有了让她自我了断的打算。”华欣茹不屑地努嘴,“可惜了人家是个厚脸皮的,即便为千夫所指,都要赖在王府里尽享荣华富贵的……”   林汀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有意无意,她一路默默地听,想起不久前跟苏寒月仅有的一次短暂会面。即便怀了孕,寒月的身形也仅仅是略显臃肿,整个人周身散发出的仍是那样惊艳傲然的气质,接人待物,不卑不亢。   到底是人不可貌相。苏家这么多年尽力培养出这么个一枝独秀的女儿,寒月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就甘心让自己变成这样呢…… ☆、寒月遥-14   “几位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快移步吧。”   又是先前提醒华欣茹的那名侍女出声。罗夏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一名其貌不扬的女子,看样子跟走在前头的小姐们差不多大。察觉到罗夏的注视,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对喔,咱们别聊苏寒月了,隔几天就要过年了,这不是尽给自己找晦气嚒。”华欣茹扬了扬手,招呼大家离暖阁远一些。林汀纵然对暖阁里的表姐产生了不小的好奇心,也只能按部就班地跟着华欣茹和梅宛丽走。不过去书斋的路倒是漫长,林汀不再吱声,听着梅宛丽把话题往华欣茹和四王世子身上引。   “哎呀,真是坏人,尽拿人家打趣。”华欣茹用手中的帕子轻轻拍打梅宛丽的手背,娇羞无限。梅宛丽显然跟她熟识惯了,一把揪住她的绢帕:“快告诉我嘛,日子定在哪一天,我好给你准备贺礼呀。”   华欣茹含糊其辞:“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做主,自然是爹娘和大哥商量着办了……哎呀,我不知道,不要再问我啦!”   噫……林汀又起了一身腻。她假装不经意地转头看罗夏。还好,这厮没被这些故作姿态的小姐们夺去注意力。   华欣茹是个实心眼的姑娘,要不然堂堂的侯府嫡出小姐,也不会跟梅宛丽这样的庶女混迹一处。梅宛丽听了她的话就猜到里头有门儿,更加起劲地追问:“说嘛说嘛,咱们打小的交情。”在她的死缠烂打下,华欣茹很快溃不成军,就连那个心明眼亮的丫头也不好在梅家小姐面前拦住她说话:“我娘不让我说的……”   说着又眼神闪烁地往林汀这边瞄。   梅宛丽满不在乎:“汀儿跟我们一道,自然不会乱说。”   林汀立即傻不拉几地点头。华欣茹看着似乎放心了。   “定的……三月十二……”她小声念了一个日子。梅宛丽先是惊喜地抱着她笑了笑,接着突然红了眼眶:“真好……你可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们呢……”   你、们……?   林汀斜眼看她。梅丞相家的情况她还是知道一点的,除了嫁入宫中的祺贵妃和许给骆锦谦的梅宛青是正经的嫡出外,其他庶女的地位乏善可陈。丞相夫人的两名亲生女儿出嫁后,这梅宛丽率先杀出重围得了嫡母欢心,去哪儿都带着她,这一两年在人群中颇为惹眼。   华欣茹眼见着梅宛丽要落泪,着急安慰她:“别急别急,这不是才到年纪。你嫡母那么疼你,定然会给你许个好人家的。”   梅宛丽仍然低着头:“嫡母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   “只是什么?”   梅宛丽突然一转头:“先前有人要给我跟九王爷说亲,可是嫡母听说了那苏寒月——”   她的话翌时梗在风中。罗夏察觉不对跟着回头,只见不远不近的暖阁里,竟然跑出一个身影。   罗夏的眼神和记性都好,他即刻辨出来人——白卉!九王派去照料苏寒月的那名姑姑 ,白卉!   梅宛丽一怔,其余人纷纷扭头。林汀很快也认出来:“那不是……”话说一半又死死住了口。她险些忘了,她记忆中应当是没有苏寒月这个人的。   好在华欣茹这个傻不愣登的没意识到,口中喃喃自语:“那不是白卉姑姑吗?”   眼见着白卉在风中越跑越近,林汀不知为何心口狂跳。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见到的白卉所具备的镇定气质,比起苏寒月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问华欣茹:“这位姑姑很出名吗?”   华欣茹点头:“白卉姑姑从前在宫里照顾太妃,做事稳当颇得圣上和太后赏识。九王爷成年后,太后特地将白卉拨到九王府,帮着王妃张罗府内事务。她怎么会在暖阁?”   林汀有些意外。九王安排白卉照看苏寒月这件事,她们都不知道吗?   说话间白卉已经一脸惊惶地跑了过来:“奴婢斗胆求几位小姐前去暖阁一趟……”   请求突如其来,梅宛丽和华欣茹吓了一跳:“这这这……我们怎么敢去啊……”   白卉的目光迅速从林汀脸上掠过。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林汀垂了眼睛,只将脚步轻轻往后挪了挪。   娘子怯场,罗夏只好顶上:“这位姑姑,暖阁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卉看着这名男子,语气更加不确定了:“奴婢……有劳几位去请一请王妃……”   先是让她们去暖阁,现下又是去请王妃。罗夏断定暖阁里出事了,为了避嫌主动请缨道:“在下脚程快,即刻去请王妃。姑姑在这里稍候片刻就好。”   “行行——不可以!”罗夏已经转身,胳膊却被人突然攥住。他吓了一跳,白卉失控叫出声后,又很快缩回了手。   “几位还是跟我来吧。”半晌间白卉已经改了不下三次主意。她的声音打着颤,别说怕惹事的梅宛丽和华欣茹,就连处处防备的林汀都动了恻隐之心,紧接着她们又听到她下面一句:“寒月姑娘不大好,小姐们再不去,暖阁里可是要出人命的。”   她一点名苏寒月,梅宛丽和华欣茹即刻冷了脸,连头都懒得摇。然而白卉话音未落,她们惊讶地发现林汀已经走上前,“姑姑带路吧。”   白卉终于松了口气。罗夏紧紧跟上她们。   “汀儿。”身后的两名小姐紧张地叫她,“那里头的事儿,少沾染啊……”   林汀回首一笑:“人命关天。我懂点医术,过去看看。你们快去叫王妃过来吧。”   “喔喔,好……”小脚姑娘们开启暴走模式。林汀和罗夏跟着白卉往暖阁疾走,白卉低声说:“奴婢实在急得不行,在楼上瞧见姑娘,还当是眼花了。虽然时机不对,但眼下只能求助姑娘了……”   “表姐怎么了?”   白卉欲言又止,脚下飞快:“姑娘过去就知道了……”   “暖阁里没有旁人吗?”   “没有。九王爷将旁人都屏退了。”   “九王爷?!”   林汀惊讶地转脸。白卉的表情已经不忍直视。   “快!”   罗夏推开门,白卉领着他们急急往楼上跑。这暖阁果然不虚此名,内里精致暖融,然而眼下林汀已经顾不得这些。跑上二楼,四下空无一人,但不用白卉提醒,他们已经知道该往哪里走——   “不要!不要啊!”   “来人,快来人……”   “白卉!白卉!”   “呼……嗯,寒月,乖……”   苏寒月无力的呼喊中夹杂着男人沉重的喘息。林汀听得头皮发麻,方才闯进门的勇气瞬间抖落天边。她无助地抬头看罗夏,双腿都禁不住打颤。   这个白卉真是……这样的事,她怎么管得了啊……   然而白卉已经孤注一掷地冲上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用力踹开了那扇房门。房中的叫喊戛然而止。   “谁?!”九王咆哮声听上去大为光火。   “王爷,王妃听说寒月姑娘的身子不大好,特地请了大夫前来看诊。”   “滚!”九王似乎摔了什么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白卉脸色煞白,仍笔直地站着:“请来的是绫汀姑娘,奴婢,不敢请回。”   里头安静了片刻。紧张的间隙不用白卉提醒,罗夏已经垫着脚将林汀拖到楼下,作出一直在楼下静候的假象。   可不能让九王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   半晌后白卉从楼上下来:“两位请。”她附在林汀耳边低声道,“王妃应当很快就到。麻烦你们多担待些。”   林汀:“……”她又怕又怒,却又不敢对白卉怒目相向。好在有个罗夏帮衬着,他牵着林汀的手,对白卉说:“放心吧。”   白卉又往他们手里塞了个药箱,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两人梦游一般地又跟着白卉上了楼,仍然是空无一人的走廊,白卉停在房外,打了个手势请林汀先进。林汀战战兢兢地进去,头也不敢抬:“民女见过九王爷。”   她和罗夏一起跪下,老老实实地磕头行大礼。   屋里半天没出声音。林汀的脖子开始发酸,心里叫苦不迭。这个九王爷,摆什么谱!   “起来吧。”九王粗声粗气地说,“这么一想,晏家的女儿确实是懂医术的。”   林汀这才敢慢慢地抬起头:“王爷过奖。”   她目光只看看向地面,余光察觉一个身影下了床,往这边慢慢走来:“我听人说,你这些年失了记忆,靠着一手医术活得还不错?”   “劳王爷挂心,不过求个温饱罢了。”林汀乖巧地一声道谢,接着要跟罗夏一道起身,却又被九王叫住。   “你是什么人?”   罗夏:“回王爷,在下是西北王的护卫,奉命寸步不离保护晏姑娘的安全。”   “姑娘的闺房,岂容你放肆?”九王爷不吃这套,“滚出去!”   罗夏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得不顺服地退出房门,在心里将皇家上下骂了个遍。九王衣衫不整地走到林汀面前,她下意识缩了缩。   “本王还有事,地方腾给给你们姐俩叙叙旧。”林汀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一声意味深长后,九王终于离开。林汀沉重地朝凌乱的床帏望去。苏寒月披头散发,艰难地捧着肚子,正难堪地从床上坐起:“汀儿……”   “表姐……”   “真对不住,让你撞见这样的场景……”苏寒月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林汀不发一言,掀开那层薄薄的纱帘。苏寒月的下身毫无遮蔽,目光所到之处一片触目惊心。 ☆、寒月遥-15   林汀开始帮苏寒月清理,“忍着点。”   事实上也无需她提醒,从头到尾寒月始终不发一言。林汀担心她肚子的状况,问:“孩子几个月了?”   “八个月。”   “八个月……王爷平时常常这样待你吗……”林汀想,上回苏寒月提及九王还无限温柔,还一脸笃定地告诉他们,九王是个很好的人。   寒月一下一下抚着肚子:“这是第一次。”   头一回就被她赶上了……林汀猜想她此刻的表情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倒是苏寒月居然还有心情安慰她:“你别担心,我以后会多加注意。”   “你真的要在九王府住下去吗?”林汀心有不忍,“你月份足了,虽说……也可以,但是……”   堂堂一个王爷,府上妻妾成群,就算要发泄,也不该为难一个孕妇。更何况这他妈也太暴力了。   寒月轻轻说:“我还能去哪儿?没几天就要过年了,王爷不开口,家里容得下我?”   林汀咬了咬唇:“舅母那边我没法保证。但是你是舅舅的亲生女儿,这件事若是传到他耳里,定然要心疼的。”   寒月摇头:“去年华侯府的大夫验出我的身孕时,头一个下令驱我出府的,就是父亲。”   林汀:“身为一家之主,盛怒之下,总有不得已的举动……他心里还是……”   寒月摇手打断她:“他心里恨我恨得不行,苏家花了那么多精力培养我,我却在这种时候给家门抹黑。不管我和这孩子健康与否,父亲都不会承认我们与苏家的联系。”   她讲得这般决然,林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只好笨拙地伸手过去给她一个拥抱:“那我日后有机会多来看看你。”   苏寒月又轻轻“嗯”了一声,看样子也并不抱什么期望。   ————   九王妃很快驾到。白卉显然没料到醉酒的九王这么轻易就能被摆平,王妃带着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地闯入暖阁时,她比谁都后悔做了这一决策。   果不其然,九王妃将暖阁上上下下一通指责,被骂得最凶的就是白卉。奇怪的是,九王妃对苏寒月却是视若罔闻,只朝她身边伴着的林汀招手:“头一次到府上就遇见这种事,汀儿一定吓坏了。”   晏绫溪在不远处瞪着她,林汀如芒在背,硬着头皮走到她和王妃身后。晏绫溪的脸色异常难看:“多大人了,懂不懂规矩,谁许你到处乱跑的!”   林汀埋头不作声。旁边的其他夫人帮着解围:“这事儿还是白卉处理不当,就算再慌张,也不能扰了几位姑娘。”   白卉跪在地上求罪:“奴婢犯了大错,请王妃责罚!”   王妃哼了一声:“你可是王爷手下的人,本妃怎敢罚你。”瞥见角落里抚着肚子跟个没事人坐着的苏寒月,她烦躁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却越发觉得不解气,转了半天还是狠狠一甩。   屋内众人吓了一跳。各类仆从更是齐齐跪了一地。   “走!”她绷着脸色突然起身,众人赶紧抓紧跟随。苏寒月从椅中站起送她出门,却被经过的九王妃推了回去。   “寒月姑娘,皇嗣要紧,你可得当心了。”九王妃幽幽地说,“回头太后娘娘怪罪下来,还不知道该担责的是谁。”   ————   不用说,林汀被晏绫溪狠狠地臭骂一顿。   “你管谁的闲事不好,非得管苏寒月的!你知不知道九王妃为着她的事,跟九王置了多少气!我辛辛苦苦地经营人脉,你倒好,一转身就给我拆台!”晏绫溪气打不一处,“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妹妹!”   林汀又是低眉垂眼地缄默不语。这些日子晏绫溪也渐渐摸清了林汀的套路,装小白兔示弱这一招在自家姐姐面前也演得顺畅无比。这回晏绫溪不上当了,她不依不饶地追问:“苏寒月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敢违背九王爷的意思向着她?”   林汀只得费力地将说了无数遍的解释再次说给她姐听:“我根本就没做什么。华欣茹和梅宛丽带我走到湖边,白卉突然跑出来拉着我们去帮忙……”   “那华欣茹和梅宛丽怎么没进去?人家怎么就撇得干干净净的?”晏绫溪哀其不幸,“你!还有你!”   晏绫溪来回指着林汀和不远处的罗夏,“两个蠢货!”   林汀不想再听,疲倦地说:“行了姐,我以后不跟她来往了还不行嚒。”   “你这什么态度啊。”晏绫溪大为不满,“不来往?苏家都被你拖累了!原本这姑娘已经被赶了出去,这下可好,九王妃一出面,苏家还得把苏寒月接回来过年!”   林汀奇怪:“九王肯让她回?”   “平日里王妃自然做不了主,但是九王在九王妃的生日宴上干出这种事,王妃要处置苏寒月,他敢说半个‘不’字?”晏绫溪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回头舅舅和舅母、乃至老太君给你们脸色瞧,可不要怪我不出面帮衬!我丢不起这个人!”   罗夏想,大不了再翻墙出去逛一圈呗,他和林汀离开苏家另寻住处也不是什么难事。左右晏家的事情也落实得差不多,圣旨眼见着就要昭告天下,至于这背后的黑手究竟是谁,罗夏的态度并不是很乐观。   若真是祺贵妃和梅丞相下的手,就凭晏绫溪这个不知多少人暗地里指指点点的外姓王妃,能掰得倒?   倘若不是他们,那一定还有更厉害的势力在背后操控。柯芙死了,晏家和孙家满门抄斩,死的分明都是动不了根基的人……这些日子罗夏暗中研究京城各家势力,越发觉得其中深不可测。他私下觉得,能让皇帝改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一意孤行地要搅乱这潭子深水,下场不见得比晏家死去的人们更好。   但这样的话,绝不能同林汀讲。毕竟枉死的是林汀的血亲,不能强行用理智捆绑她。晏绫溪那边更不能让她察觉一点苗头,他跟林汀拉个手都能惹得西北王妃皱眉……罗夏想想这段日子里的偷偷摸摸,也是心酸。   如此,一旦晏绫溪捅了篓子牵连到林汀,相关的善后计划,只能辛苦他一个人在暗地里进行了。   ————   如晏绫溪所言,除夕前五日,苏寒月被九王府的人请了回来。苏家正门紧闭,苏寒月走的侧门,林汀悄悄去看了两眼,几日不见寒月走路又吃力了许多,踩在雪地上还险些滑倒。   林汀纯粹为了寒月孕妇的身份而格外难过,却什么都不能做。晏家翻案一事尘埃落定,一张皇榜晓谕天下:皇恩浩荡,不仅替晏孙两家平了反,就连两家的三名遗孤,都要格外善待。晏绫溪已经做了无上荣耀的西北王妃,给林汀和孙箫、甚至给苏家的封赏,年后也会紧跟着赐下。   林汀对这些补偿毫无兴趣。她很清楚这里头是怎么回事。圣旨一下,建在晏家原址上的祠堂即开始动工。林汀在罗夏的陪同下过去看了两眼,皇家舍得花钱,即便时近年关,工人们收了数倍酬劳,干得格外卖力。   “罗夏,你知道我想到了谁吗?”林汀远远地望着百废待兴的晏家老宅,“柯家。”   罗夏顿悟。   死了女儿的柯家,也是被皇室如此“宽容善待”的。一个高门正妻的位分、几个光鲜亮丽的官职,足以填补柯家众人的伤口。   “柯家真正难过的,也就柯芙的生母一个了。”柯尚书名不副实,柯夫人体弱多病,再加上后来又出了个杀了朝廷命官的钦犯,难怪柯家这些年都掀不起什么风浪。那天在九王府,见了那么多高门贵妇,居然不曾有人提起柯尚书一家。   林汀有些想去拜会拜会那位柯夫人,自从到了京城以后,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位先失嫡女、又失庶女的妇人现状。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林汀猛然一醒,“柯黛杀人逃亡,她爹的尚书之位肯定也付之一炬。皇室的高级聚会,怎会有人提丧气事呢?”   “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罗夏强行拉她离开,免得再触景伤情,“走了走了。”   林汀浑浑噩噩的:“去哪儿?”自从晏绫溪给她解禁后,她反而越发不乐意出门,成天巴望着晏家祠堂建好后给爹娘好好地上柱香,然后就跟着罗夏早点回锦绣镇。   “去找姚曼拉赞助。”   “赞助?”林汀不解。这阵子吃的喝的都在苏府,也没花多少钱啊,怎么还沦落到去找姚曼筹路费的境地了。   罗夏跟她说了实话:“有些东西,不是光有钱就能搞到的。”   “比如?”林汀预感不太妙。   “还记得头一回见郁南承时,他背着的那把剑吗?”罗夏眼中点点闪光,“既然郁南承能‘误打误撞’地当到这么一把好剑,姚曼的夫君应该也可以。”   他将小娘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我对你姐的办事水准,还是不太放心。” ☆、寒月遥-16   “喏,就这些了。”   宽敞的殷家大堂上,姚曼大大方方摆出三把闪光的寒剑,任由罗夏挑选。罗夏逐个仔细审视,有些得寸进尺地问:“就这些?”   姚曼眯着眼睛:“皇城门外,天子脚下,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怎样?”   罗夏小心地将其中一把慢慢拔出鞘:“你看好哪一把?”   姚曼双臂胸前交叉:“就你手上这把。”   “理由?”   “漂亮。”   “……”   姚曼启齿而笑:“开个玩笑。因为轻便。”   罗夏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妇人之见。”   姚曼一声冷笑:“那你说哪一把最好?”   罗夏反复端详着手中的剑刃:“就是这把了。”   “哦?”姚曼有些意外,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罗夏将剑刃重新插回剑鞘,捏着剑柄翻了个身:“因为漂亮。”   姚曼:“……”   林汀本来抱着围观内行看门道的心情前来观摩名剑鉴赏会,最后听了这么一段没营养的对话,很火大地说:“你们这些习武的,都这么无聊吗?”   姚曼回头:“我倒是想不无聊地跟你夫君过几招。可我这手劲,连最轻的这柄剑鞘都提不动。”摊摊手,语气中不无遗憾。   戳中人家痛点,林汀有些窘然,罗夏却浑然不在意地说:“足智多谋的殷夫人,你脑子里的价值,可比你招式上的多。”他稍稍后退几步,再次拔出剑刃,在空中挥了挥。   “手感不错。”罗夏评价了一句继续补刀,“你当年连庄沐飞都打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你的——”   “砰——”   “哗——”   姚曼顺手扔了个茶杯盖过去,罗夏手腕一劈,杯盖裂为两半,应声而落。   “精彩。”林汀看得很兴奋。这些年罗夏的一身本领全用在攀爬崖壁采集草药上了,精湛的功夫倒没什么发挥的余地,除了六年前横扫追兵的那次,林汀还真没怎么见过他展露真本事。   姚曼看了她一眼,也跟着懒洋洋地拍了拍手,以示助兴。“就是这把了?”   “就它了。”罗夏再次低头检查了剑身。银白色的软剑,关键时刻还能卷在腰间,很适合危险状况下的潜行。   林汀已经在掏腰包:“多少钱?”   姚曼跟看怪物似的看她:“你要给我钱?”   “走吧。”罗夏提了佩剑,理所当然地要出门。林汀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我虽然不懂行,但这个——”   能同时入罗夏和姚曼眼的佩剑,肯定不比郁南承的那把差。   “这个很贵,你们付不起。”姚曼酷酷地说,“要么留剑,要么走人,选一个吧。”   林汀恨不得扑上去啃她一口:“姚曼姐姐,你真是太好了!”   姚曼笑着挡她,外头走进一名小厮:“夫人,吴大人前来拜访。”   姚曼惊讶地问:“吴大人不是在先生那里议事?”   “大人听说晏家的姑娘也在,点名要前来。”   姚曼若有所思地朝林汀和罗夏看去,得了许可后才说:“行,请吴大人进来吧。”   她示意两口子坐下:“晏家的姑娘……这阵子很受欢迎啊。”   即便皇帝的圣谕贴得大街小巷都是,知晓真相后的姚曼对林汀的身份仍然不表露半点多余的兴趣。这也是姚曼的优势所在,当面不说不该说的,不问不该问的。不过林汀笃定,私下她肯定派人调查了个清楚。   姚曼又吩咐仆从将剩下的两把剑给撤了,接着对林汀说:“吴一介的发妻这阵子每况日下,一家子估计是过不好年了。京城名医众多,但我看吴一介的意思,还是想找个能贴身行诊的女大夫才放心。”   林汀听得心惊胆战:“他妻子得的什么病啊?”听着这么吓人,肺痨?花柳?   这种传染病,姚曼应该不会推她出去吧……   说话间一个男人已经走了进来。他见了姚曼颇为熟稔,老远就抱拳行礼:“殷夫人。”   三人齐齐起身:“见过吴大人。”   吴一介还是上回在揽月山庄时的谦和模样:“不敢不敢,还没恭喜晏姑娘冤情得解。”   林汀:“多谢吴大人。”   吴一介没忘记跟罗夏打招呼,林汀对他的好感度当即怒刷一层。随后便听吴一介说:“此次不请而来,吴某确实有个厚脸皮的请求。一早听闻姑娘医术精湛,如今才知竟是晏医正之女,这些年流落民间更是悬壶济世、善举无数。吴某内人常年卧病床榻,京中男性大夫日日看诊多有不便,这次吴某确实走投无路,急求晏姑娘过府一看……”   林汀心下有了准备,人家特地到姚曼屋里堵人,就是抱了死缠烂打的心态。再想吴一介跟九王交好,上回她贸然打断的事估计九王还记着。若是卖了吴一介这个人情,以官场人的精明,九王也会很快知道这件事才对。   ……   权衡之下,一番自谦后,林汀和罗夏还是跟吴一介走了。   ————   姚曼将三人送到门外,瞥见吴一介的马车笑着说:“吴大人这趟果真是有备而来。平素轻车简骑的,甚少这般隆重。”   吴一介笑了笑算是默认。林汀却不好意思起来,坐在车上也想着,这样有情有义的官场男子确实不多见了,一定要帮人家妻子好好看诊才行。   吴一介的府邸离殷家不远,是一座隐匿在深巷中的两进院子,占地面积不大。庭院里物什不多,四下打扫得一尘不染。听见门外动静,一名老妇从屋里迎了上来:“一介,你回来了。”   “两位,这是吴某的母亲。”   “吴老太太好。”   “你们好。”吴老太太攥着腰间围裙,看样子有些局促不安。吴一介笑着说:“家里平时甚少来人,父母都不太习惯,让两位见笑了。”   随即对母亲说:“这位是晏家的三姑娘,医术精湛,儿子请回来给媳妇瞧一瞧。”   说起“医术”,吴老太太眼前一亮:“哎呀,快请进来。”三人跟着她进了第二进院子,听得她念叨,“媳妇断断续续地睡了半个下午,刚醒,精神还不错。我刚要给她煮点鱼汤……”   罗夏问:“吴大人家里不曾请帮佣吗?”   吴一介答:“原本同僚们和九王都指了侍从过来,但是家人清静惯了,父母从前在乡下务农,适应不了让人伺候的日子。好在院子不大,一来二去也就这么四口人。我平日里应酬多顾不上家里,于是请了一名嬷嬷照料内人,也算忙得过来。”   真是怪冷静的。林汀抬头看院墙外伸进的枯树枝。好歹是个礼部侍郎呢,若不是姚曼提及吴一介时不吝赞美,她真怀疑吴一介一定在其他地方另置了一套大宅子。   “两位这里请。”吴一介一边引路,一边敲了敲屋门,“韩瑶,你醒了吗?”   “夫君请进。”   久病成医,吴家的诊疗设施倒是一应俱全,吴一介取来一只药箱,也化解了林汀徒手而来的尴尬。   罗夏坐在外面等候,林汀跟着吴一介踏进里屋。吴家倒不若想象中那般满屋药香,里里外外都如同院子一般收拾得齐齐整整。屋里炉火燃得正旺,窗下摆着一张简单的梳妆台,上头的妆奁饰品屈指可数。   吴一介将床帘掀开,扶着床上的女子坐起。   林汀将药箱放在一张小桌上,取了要用的几样工具后坐到床前。时近傍晚,吴一介点了灯,烛光下林汀看见一张小小的面庞。   她有些吃惊,吴一介出身寒门,她本以为按照乡下风俗,家里会给他娶一位年长的妻子,不想吴夫人竟是如此娇小的一位女子。   吴一介在夫人身后垫了好几个软垫,又扶着她坐稳。“有劳姑娘费心,吴某就不打扰了。”   “吴大人放心。”   吴一介静悄悄地从外面将门带上。屋里只剩林汀帮吴夫人诊脉,两人半晌都不曾说话,只有吴夫人间或咳嗽一声。   林汀收回手,心下有了数。她尽量温和地问这名瘦弱的病人:“夫人方便透露年龄吗?”   “叫我韩瑶好了。”吴夫人露齿一笑,“妾身今年二十一了。”   二十一……那吴一介高中探花那年,她不过十七岁。林汀端详着这副比她过去还要瘦弱的身躯,心想吴一介这是娶妻还是养女儿呢。   林汀将她形似枯柴的手臂轻轻放回暖被:“这样的称呼万万使不得,吴夫人面前,民女不敢僭越。”   “姑娘不必介怀。”韩瑶眼中含了几分热切,“妾身外出虽少,但京中大小事夫君偶尔也会同我讲一讲。恭喜姑娘沉冤得雪。”林汀感谢后,又听见她说,“夫君前不久告诉我,姑娘如今住苏家?”   林汀:“……正是。”   “苏家的寒月姑娘近来可好?”   林汀身子朝前倾了倾:“夫人认识我表姐?” ☆、寒月遥-17   韩瑶略略摇头:“妾身无福亲眼得见寒月姑娘。只是当年夫君进京赶考,路上盘缠被盗,幸得寒月姑娘路过慷慨解囊,这才成就了夫君的今天。”   林汀“喔”了一声:“表姐向来心善。”   “不仅如此,皇榜尚未揭晓前,寒月姑娘听说我常年病痛缠身,还特地派人到夫君住处送了药。”韩瑶一脸虔诚,“虽说夫君高中后,家里不缺嘘寒问暖的客人,但寒月姑娘却是当年唯一雪中送炭的一位。寒月姑娘这样好的女子,日后定要配个良人好好待她。”   看样子吴一介并没有将寒月这一年来的遭遇对她托盘相告。林汀看着韩瑶一层薄薄寝衣下瘦骨嶙峋的身躯,只想找些话来令她开心:“表姐怀胎近九月,不出正月就要生了。”   “真的啊?”韩瑶有些吃力地撑大眼睛,“太好了。这样好的事情,夫君都不曾告诉我。”   “表姐习惯深居简出,外头的男子很难打听不到她的近况。”   “也是。”韩瑶点点头,“高门规矩多。敢问哪家男子这样有幸,娶了寒月姑娘?”   林汀:“表姐怀的是九王爷的骨肉。”   “王府啊……”韩瑶眼中不见半点艳羡,只剩欣然,“善有善报,寒月姑娘注定是要享福的。”   林汀笑了笑,没作声。   由头至尾,韩瑶没问一句自己的病情。大概正应了那句,对一个人身体状况最清楚的,莫过于自己。林汀出了门,心情异常沉重。吴一介正和罗夏轻声聊着什么,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如何?”   林汀缓缓摇头。油尽灯枯。   吴一介面上神情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他望着紧闭的房门,喃喃道:“真的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嚒……”   林汀心下一揪,不知如何安慰这名痴情男子。她稳了稳心神,轻声说:“夫人看得很明白。余下的时间,多陪陪她吧。”   这样的话,想必到访吴家的大夫们已经交代了许多次。吴一介仍然郑重地一下下点头:“吴某明白。”   ————   从阴沉沉的吴家小巷出来,尽管街上寒风刺骨,林汀还是长长呼出一口气。那种缱绻不舍、却又不得不接受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的感觉,实在是……   她一下子抱紧罗夏。   “罗夏。过了正月,我们就走吧。”林汀唯恐突然失去似的倚着他,“待在这里的每一天,我的心都空落落地悬着。我不想让没完没了的意外浪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罗夏一只胳膊揽住她:“吴夫人的状况很糟?”   这些年林汀医治的大多是跌打损伤的小病,很少遇上这样年轻的绝症患者。想到那副骨瘦如柴的身躯,她禁不住噙了泪:“太可怜了,韩瑶太可怜了……”   这样的慢性病,分明是病了太久,小病拖成大疾。想必韩瑶的家境与吴一介相仿,穷苦人家、惺惺相惜,只是吴一介一朝跃上龙门时,韩瑶已经没有太多福分享受富贵人生。她的身子就像一个漏斗,灌下去的汤药走了个过场,最终只剩药渣堆砌了一个苟延残喘的人。   “真难得吴一介……”林汀不知自己更心疼韩瑶、还是更敬佩吴一介多一些,“你看吴家里外的装饰。难得他为官多年,还是九王信任的幕僚,挣来的全部身家都耗在了妻子身上。当真是一名有情有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   罗夏也说:“单瞧姚曼对他不排斥,就知此人为人正直。真是可惜了——”他也难得地叹一声。这世道,真的很难用“公平”二字简单论断。   打从娘胎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注定了不会平等。   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吴一介本要派马车送他们回苏家,但林汀胸口实在闷得慌,婉谢后拉着罗夏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动。还有两三日便是除夕,集市上的小贩也早早收摊,除了几家灯火通明的酒楼和戏苑外,几乎无处可逛。   两口子像一对没头苍蝇似地瞎蹿,直到林汀心头好受了些,这才往苏家的方向行进。林汀任由罗夏将她的手掌握在手心,全程由他带路,自己埋头专心思虑。正想着,胳膊突然一紧。   她抬头:“怎么了?”   “有人跟着。”   又有人跟着?!   林汀第一反应想要回头,生生忍住。罗夏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一人一马。跟了一路,应该再没有旁人。”   林汀朝前方看。天色渐暗,眼下是晚饭时分,街道两边说不上热闹,但屋里的灯光是实实在在的。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来人单枪匹马,以罗夏的实力,应当没什么可怕的。   再说他们还刚从姚曼那儿得了把好剑呢……林汀抓紧朝罗夏腰间瞥了瞥,顿时底气更足了。   她圈紧他的胳膊悄声问:“我该怎么办?”   “没事。”罗夏看样子很有底气,带着她慢慢转身,“先会会再说。”   罗夏突然一发力。不远处一声马嘶,那人没料到他们猝不及防转身,当即拉了缰绳,马儿不安地来回跺蹄。   罗夏站在老远处,声如洪钟:“敢问兄台是何来路?”   两口子目视着来人狼狈地安抚自己的坐骑。尾随未遂,又被当场活捉,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很快放弃挣扎。   “在下跟两位,其实也算是熟人了。”   罗夏转头看林汀:你认识?   林汀摇头。这男人衣着华丽,非富即贵。在二姐成为西北王妃前,她可没机会攀附这样的上流人物。   “公子大约是认错了人。在下与娘子印象中与公子并无交集。”   身下的马匹还在忙着踱来踱去,那男子很尴尬地左右摇晃着:“你不认识我,一定认识我的朋友。”   ……这什么逻辑?你们京城的人都爱这么扯关系吗?   “郁南承这个人,你们不陌生吧。”   男子终于成功把控住了缰绳。马儿在原地乖乖站立不动,他稳坐其上,趾高气昂。   “那边的茶楼刚刚上灯,两位有兴趣赏脸一聚?”   ————   药鼎。一定是药鼎的问题。   骆锦谦一亮身份,林汀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尊关乎了柯芙和晏孙两家人生死的药鼎。   毕竟是柯黛和郁南承从骆锦谦手里抢走的东西。晏绫溪可以天马行空地扯淡,皇帝也可以从善如流地不追究。但药鼎的来历瞒得过旁人,绝对瞒不过骆锦谦。   半柱香时辰后,他们已经在茶楼的窗口对峙而坐。面前放了一杯热腾腾的热茶,茶水明澈,茶香清新,罗夏的发话也简洁明了:“骆公子想要怎么办。”   “简单。”骆锦谦倒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能直入正题,“你告诉我,那两个人的下落。”他稍稍偏过脑袋,“至少,柯黛的下落。”   ……   林汀想,这厮还执迷不悟呢。   罗夏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斜眼看他:“明人不说暗话。前年柯黛和郁南承的确误打误撞落到我的手里。我本来要移送官府,可这两人说手头有宝贝献上。结果宝贝是扣下了,人却还是给他们逃了。”   骆锦谦抬手啜了一口茶:“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罗夏笑得很无奈,“这就是真相。”   骆锦谦不慌不忙:“那也是你们放走了钦犯。”   罗夏双臂胸前交叉,低头长吁一口气:“是啊,放走了朝廷通缉的钦犯,自然罪无可恕。不过若是再加上一条人命,想来罪加一等,下场无非同是死路一条。”   骆锦谦没被他吓到。他指着罗夏腰间的佩剑:“这把剑不错。”   罗夏没想到这都能被他认出。他低头看了一眼:“过奖。不想公子竟是行家。”   “哪里哪里,我懂得太少。无非是从前南承教了我许多,因而也认得一点皮毛……”   骆锦谦不紧不慢地扯东扯西,罗夏分外耐心地陪着他打太极,几十个回合下来,林汀的神经由一开始全面紧绷,渐渐松弛到频频发困。   “若真如你们所说,晏家的运气确实不错。”骆锦谦突然看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的林汀,“晏姑娘心心念念着要给家人报仇,证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汀捂嘴的手停在半空中。   “晏姑娘,你难道不觉得晏家的事办得太顺利了吗?”骆锦谦声音忽然变得轻忽,“当年在那么多追兵的围攻下都能活下来,我想你应当不至于傻到认为,你姐姐的那套说辞,真的能蒙得住金銮殿上的皇帝老儿吧。”   林汀避开骆锦谦咄咄逼人的眼神,慢慢坐回软椅。罗夏挺直身板上前:“听骆公子的语气,我们还有同盟的机会?”   骆锦谦把玩着茶盖:“那是自然。只要你们有足够的诚意,别说我本人,整个骆家,都可以是你们的后盾。”   罗夏笑得颠颠的:“有意思。”他转身对着心惊肉跳的林汀说,“咱们这一趟出来,还捡了个宝了。”   骆锦谦听出他话中的不屑:“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可得把握好了。”   “恕在下完全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罗夏收起调笑的神情正色道,“公子若不介意,方才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在下和娘子,权当没听见了。”   骆锦谦全然不在意。“听见了又怎么样。”他仍全神贯注玩着那个彩釉白瓷茶盖,“到底皇家欠柯家一条人命,可是骆家帮着还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林汀一惊:“你说什么?”   骆锦谦自知失言。林汀当他只是不慎透露,沉默了半晌却又听见他突兀的一句:“你可知芙贵妃之死,牵扯到多少人吗?”   一瞬间,林汀感觉全身血液都呼啸着往头顶奔流。   她瞳仁一缩,正要追问,罗夏已经起身,将她尚未问出口的话打断。   “走吧。”罗夏目光紧逼着神色逐渐收敛的骆锦谦,“别理这个疯子。” ☆、寒月遥-18   一出骆锦谦的视线林汀就急了:“你干什么?!”   罗夏光顾着扯她离开是非之地,心里毛躁躁的,手上力气也没轻没重了点。林汀很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过了两条街罗夏还是那副急匆匆的模样。林汀气得一甩手:“放开!”   罗夏突然朝她吼:“快点!”   林汀鼻子一酸,眼眶瞬时通红:“你朝我嚷什么!”   她顺势朝地上一蹲。罗夏回神后傻了眼。她这次倒是控制住了眼泪没哭,但埋着脑袋死活不肯理他:“你凶我!你走啊!你走啊!”   罗夏十分懊悔:“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咱回去怎么罚都行。但是那骆锦谦下套儿等我们钻,我不能看着你上当啊媳妇儿!”   “怎么就下套了?”林汀气呼呼地抬头,“他分明已经说漏了嘴。他一个人,我们两个人,气势上逼一逼,很快就能把实话掏出来!”   罗夏没办法,只能蹲下来跟她说话。林汀胳膊还疼着,闷着气往旁边挪了挪。罗夏不断往她那边靠近:“是是,我承认,骆锦谦肯定是知道点什么的,不然当年他也不会想着偷药鼎跟柯黛远走高飞不是?但是与虎谋皮不是件简单的事,就算我们要跟他合作,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   他的话向来有说服力,林汀再不情愿也听进去了一点。“那你说怎么办?”   “吊着。”罗夏一拍巴掌,“就这么吊着他。他能找我们一次,就能找第二次。娄尚书的命案,除了柯黛和郁南承以外,活着的人中只有我们跟骆锦谦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之所以偷偷摸摸地跟着我们,今天之前是为了柯黛,今天过后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只要让他干在一旁悬着,我们就有机会!”   林汀被他绕得头疼:“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恼羞成怒,找人杀了我们?就跟当年杀娄尚书似的?”   罗夏嚣张地一挑眉:“他得有这个本事啊。”   “嘁。”林汀不屑地扭头,“没听说过寡不敌众,山外有山啊。人家可是太傅长子,没准就找了湛榕那样的来对付你。”   她站起身,语气凉凉的。罗夏不气馁地一路紧跟,直到回了苏家,林汀还是“请离我三丈开外”的冷漠态度。   “姑娘回来了。”院子里的侍女殷勤地迎上来,“本来太太那里来人请姑娘一起进晚餐。等了好一阵子姑娘都不曾回来,这才走了。”她帮林汀除了外袍,“姑娘可曾在外面用饭?”   林汀这才意识到她和罗夏只被灌了一壶热茶,连晚饭都忘了。她转头问罗夏:“你饿吗?”   她主动跟他说话,罗夏当即大喜过望:“饿不饿娘子说了算!”   侍女:“……”   林汀:“……好吧,那有劳厨房炖一锅稀粥。不,也不要太稀。”她觉得九王府上静心湖里的水此刻全在自己肚子里晃荡了,“顺便备点清淡的小菜。等一下,再问问那边还有没有烤鸡烤鸭之类的肉食,再加点米饭……还有,要是有蔬果什么的也取一点……行,就这么多吧。”   侍女生无可恋地提了食篮出去了。   一听那么长一串单人绝对吃不完的菜单,罗夏知道她气消了大半,继续屁颠屁颠地跟她进房。林汀坐在床边,又好气又好笑:“拿出点气魄来好不好?我怎么找了这么个没皮没脸的?”   她这么一说,罗夏马上立正站好,长腿一撇,摆了个颇有看点的姿态问:“有皮有脸的什么样?你三表哥那样的?”   他话里有话,林汀很警觉地看他:“你什么意思?”   “孙箫那小子上回在九王府威胁我,说是苏锐要娶你。”罗夏随口扯谎。果然林汀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孙箫的脾气纯粹是被我姐容的。下回我见了姐姐,非得好好告上一状。再任他这样无法无天下去,迟早要给我姐惹事。”   “他哪里无法无天,只不过没将我当回事罢了。”   罗夏的目的达到一半,又听林汀急急辩解:“我三表哥的事情你别听他瞎掰。都是早年长辈瞎起哄,你不说我都记不起来了。”   罗夏偏偏不放过她:“你忘了,指不定人家还当真呢。从前章葵和韩录的乌龙不就是这么起哄成的?尤其当下晏家三姑娘在京城里这么吃香……”他顺势过去托起她的下巴,特别不客气地摸了一把,“年后宫中少不了赏赐,里里外外的,盯着你的眼睛还少嚒……我吃点醋,不为过吧?”   他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林汀说不过他。加上他拂过下巴的手又作祟地往其他地方移动,林汀很想把自己的脾气端出来,可身体被他摆弄得毫无章法:“快停下,还没吃饭,很快有人进来……”   “还吃什么饭。”不知不觉间林汀整个人都被他包了起来,她低头这才惊觉领口扣子被解了一半,“早就被骆锦谦的茶灌饱了。”   夜幕刚刚落下不久,时辰尚早,门外还不时传来走动的声响,林汀被罗夏撩得很心慌。“我我我……”   “嘘,乖,不说话……”罗夏将软绵绵的她搁到同样软绵绵的床褥上。衣衫褪了大半,手感正好。   林汀努力撑住他:“我我我我、我想如厕……”   罗夏:“……忍着。”   这要怎么忍啊!   他向来尊重她的意向,这次却不知为何较真了起来。罗夏人高马大,力气充足,不多时林汀内里内外齐齐丢盔弃甲、七零八落。眼见着就要招架不住,敲门声响起:“姑娘,厨房给您留了饭菜,还是热腾腾的。需要奴婢现下端进来吗?”   气喘吁吁的林汀冲着眼前人胜利一笑。   ————   一场斗气融在暖室中悄然无踪。   吃完饭,林汀主动跟罗夏说:“时辰还早,我想去寒月那边看看。”   两人对话间都带了相互讨好的意思,当下一拍即合。外面飘着小雪,罗夏撑起一把伞。林汀挨着他,走得好好的突然蹦起来。   罗夏被吓了一跳,却听她精神抖擞地说:“小时候,这么冷的天,我是从来不敢出来的。现在不仅能出门,还能逛街,还能蹦蹦跳跳。雪夜里也能走得稳健,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罗夏受宠若惊:“不生气了?”   林汀摇头:“不气了。你也是为我好。”   罗夏欣慰的同时又有点心酸:“生气也没关系。别委屈了自己。”   林汀感动地抱住他:“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呢?”   罗夏狂笑:“先前还说我没皮没脸,现在又可劲地夸。你这一会儿一个说法,搞得我心里很没底啊林姑娘。”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口误——林汀姓“晏”不姓“林”。不过林汀抢在了他前头:“回头我去找姚曼问问,她家殷先生跟户部的人熟不熟。”   罗夏听得诧异:“你要改名字?”   这个决定林汀似乎考虑了有一阵子:“改倒是不用改。我就想知道,能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人来。”   罗夏仍然一头雾水,林汀索性跟他解释清楚:“我姐不是老拿‘来路不明’要挟你。待你有了正式的户籍,我们就可以在户部的记录上堂堂正正地备案成婚,看她还有什么话讲。”   罗夏头一次发现两人在雪地里行路原来这么浪漫。   ————   拜访苏寒月纯属临时起意。好在两人走近小院时,厅中仍然烛火明亮,显然里头的人尚未休息。林汀试着唤了两声,很快有人应门:“请稍等。”   开门的是白卉。她有些欣喜地将林汀和罗夏迎进门里:“姑娘,你瞧谁来看你了?”   苏寒月还坐在林汀上回过来时的那把软椅上,从头到脚穿戴齐整。她挺着小山似的肚子要站起,林汀连忙上前拦住:“屋里就我们几个,能免就免了吧。”   苏寒月不肯,执意走过来跟他们正式招呼。林汀看着她蹒跚地一来一回,面有不忍,寒月却说:“礼节不能少。两位多次相帮,寒月真是感谢不过来了。”   想起上次的“援手”,林汀讪讪道:“都是一家人,相互帮衬是应该的。”   寒月温柔地纠正:“哪有什么‘相互’。今后是我要拜托汀儿多多照顾了。”   林汀的目光自然移向她的肚子:“怎么会。一个月后孩子出世,表姐一定会——”   “母凭子贵?”寒月接过话头,轻笑着摇头,“不会的。”   几次接触下来,林汀早就察觉关乎这孩子有什么难言之隐。想想眼下除了白卉外,在寒月心里她和罗夏应当也是信得过的,于是试探着问道:“表姐……这孩子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吗?”   寒月低着头,半晌后才开口:“没有……她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答非所问。既然人家不想说,林汀也就不追问了。倒是白卉插话道:“姑娘怎么想起光顾我们这边?”   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随口一问不太礼貌,白卉随即补充:“寒月姑娘这里不若旁的院子热闹,我想姑娘最近喜事连连,不太可能想到这里。”   林汀打趣:“表姐是不欢迎我吗?”   “怎么会呢?”寒月仍是那样柔柔的笑。自从回到京城以来,林汀每次直面苏寒月,都是这样浅浅的一抹柔笑,看在眼里确实舒心,只是不知她整日这样累不累。   林汀转念一想,她自小便习惯了这样端着。加上平日里见的人少,有人来访时一直维持这样的笑容应当也不算困难。 ☆、寒月遥-19   人都来了,没话也要找话说。这几年林汀在花渡口当老板娘,被锻炼得相当有经验:“我今日去了礼部吴一介大人的府上,帮他的妻子看诊。听说表姐跟吴家还有一段渊源。”   不知是不是凑巧,话音刚落,苏寒月身后的白卉突然抬眼看了林汀一眼。   苏寒月略显惊讶,点头道:“吴大人跟你提到我?这么多过去了,难得他还记得。”   “吴大人没说什么,倒是吴夫人始终心心念念的。”   苏寒月立即关切地问:“吴夫人身子好些了吗?”   林汀叹了口气。苏寒月明白过来,扭头朝窗外看去。   “新年风雪夜,这样恶劣的天气,却是家家户户辞旧迎新的时候。其实有多少人果真一年到头,苦尽甘来呢?”   她话里苦涩浓浓。   林汀:“苦中才需作乐吧,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   “还是汀儿看得明白。”苏寒月感叹着,“想来你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   林汀仔细回忆了一番,诚实地说:“其实还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罗夏看了一眼,“夫君待我很好。”   这么娇羞的一瞥,罗夏面上装作正襟危坐,其实内里早就炸开了烟花朵朵。苏寒月心领神会:“那就好。”   跟苏寒月讲话是不需要太多精气神的,她本就自带舒缓氛围的气质,怀了孩子行动更是慢慢吞吞的,林汀跟她说着话,耳里听着她轻缓柔和的语气,渐渐地听出了几分倦意。   “姑娘,时辰不早了。”白卉俯下身子提醒苏寒月。寒月这才抱歉冲林汀和罗夏笑笑:“怀着孩子终日嗜睡,让你们见笑了。”   “没关系,我也有点困了。”   老实讲,虽说林汀素来怕冷,但若是整日身处寒月屋子这般的暖室,她还真不太习惯。白卉和苏寒月一同送两人出门,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苏府的路上点了灯,行路倒是不难。   “表姐早些歇息吧。临盆将至,多注意一些。”隔着厚厚的棉衣,林汀大胆地抚了抚寒月的肚子,“祝你新年快乐。”   寒月将自己的十指叠在她的手掌上,柔柔地笑:“谢谢汀儿,也愿你们万事顺心。”   ————   林汀还记得上一个新年,她和罗夏本想窝在药栈睡懒觉,不想却被韩录邱语两口子打乱了计划。一年眨眼过去,她今年居然回到了从前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京城,还跟苏家众人一道,在苏老太的院子里,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   “绫汀姐姐……”   “汀妹妹……”   “汀姑姑!”   “汀儿啊……”   耳边是闹哄哄的各式称呼,苏家上下老小频频向她斟酒祝福。晏绫溪留在住处陪伴西北王,自然没有出席,应付场面的重任一下子全落在了林汀一个人身上。   “祝姨姥姥福寿安康,寿比南山!”   “哎,借汀儿吉言,我们苏家啊,一定会越来越好。”苏老太笑眯眯地饮下一杯米酒,接着将邻桌的苏锐叫来,“锐儿,快敬你表妹一杯!”   林汀连连推辞:“汀儿不敢。”   “都是一家人,不用生分。”苏锐很客气地敬了林汀一杯,却被一直不吱声的罗夏挡了回去。   “林汀不胜酒力,这杯由我这个做丈夫的代劳,三公子不会介意吧?”   苏锐一愣。   “妹夫说得哪里话。来来来,喝!”   一声“妹夫”听得罗夏心满意足,暖酒下肚,周身暖融,整个人都畅快了许多。   罗夏挡酒的话倒也不假。虽然米酒不醉人,但林汀这一圈转下来,肚子里也撑得差不多了。对着一张张刻意逢迎的面庞,想想几天后宫中即将赐下的封赏,林汀渐渐力不从心,借口身子不适,拉着罗夏出了门。   除夕夜又是一夜大雪,视线触及之处,砖瓦墙头一片纯白。罗夏牵着林汀慢慢走,经过苏寒月的院子时扭头问她:“要不要去看看你表姐?”   苏家新年的第一顿团圆饭,自然跟一个已经从家谱中除了名的女人没有任何干系。   林汀抬起袖口闻了闻。“算了,酒气别熏着她。我们回屋洗个澡,再去姚曼那边瞧瞧吧。”   “好。”   没先到姚曼比他们抢先一步,他们去苏老太院子里吃饭的功夫,殷家的年礼已经送到。随礼另外附信一封,说是殷府举家暂回老家过年,顺带着筹备着今年轮到他们这一房的祭祖,清明前都不会回京城。   “哎呀,要清明才回啊。”林汀有些不舍,“那会儿我们大概已经在回锦绣镇的路上了。”她遗憾地摇摇头,“下次见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年礼装在一个小小的红木箱子里,但内里心意却异常充足。除了上次送给罗夏的佩剑外,这回姚曼又送了一把制作精良的弓.弩,罗夏从前没试过这玩意儿,想着回头有机会找西北王的部下切磋切磋,大漠人不都号称擅骑射嚒……   其实孙箫就挺合适的……   送给林汀的则是一件貂绒暖手笼,绒毛又长又密,做工相当实在;另外还有一瓶美容养颜的羊脂膏。林汀打开瓶塞闻到了一股清香,立即迫不及待地想要沐浴试用。   “这是什么?”罗夏取出一个雕刻精细的木匣,打开一瞧,“这对玉佩成色倒是不错。”   林汀顺着信读了出来:“是吴一介托姚曼一并送过来的,韩瑶亲手做的桂花酒。”   罗夏取出了箱子里仅剩的一个青瓷酒坛。一时间两人心里都堵得慌。   林汀拉了拉罗夏的衣袖:“既然姚曼不在,我们去看看韩瑶吧。”   “行。”罗夏答应得很痛快,同时又想到了另一层,“你说吴家有没有给苏寒月准备年礼呢?”   林汀低头看着吴一介送来的两样东西:“未必。寒月怀孕的消息还是我传给韩瑶的,想必这些年吴一介为了给韩瑶治病耗尽了积蓄,也没什么多余精力报答寒月当年的知遇之恩。就连这块玉佩——”她将玉块翻了个身,“都带了宫里的印记,保不齐还是九王赐的。”   “唉。这世上的人,无论远近亲疏,都躲不过见一面少一面了。”   罗夏从前倒是鲜有这样伤感的时候。年少时与同伴们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没什么“延年益寿”、“安享晚年”的概念。可现在一切大不相同了,连湛榕这样从前朝不保夕的沙场将士都安安心心地娶妻生子,他也有了自己的栖息所。   经历了颠簸流离的人,心底对安宁的渴望最为强烈、也最为珍惜。   而吴一介和韩瑶情况又有不同。好歹罗夏属于从前未曾拥有,眼下才更要抓紧,而这一对却是戏剧性地生生错过命运的最好安排,一直努力想要的东西,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却遥不可及。   ————   吴一介身为礼部侍郎,家中本应不缺拜访的同僚。但许是众人都熟知了他的脾性,因而林汀和罗夏到访时院子里依然安静如常。屋檐上挂了红灯笼,门上也贴了桃符,红艳艳地也算增添了一点喜气。   林汀和罗夏进门时,意外发现院子里站了一名女子。韩瑶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林汀:“晏姑娘!”   “夫人这阵子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林汀笑着上前,看清她脸色心中蓦地一沉。上回见面,她虚脱得只剩说话的力气,但好歹脸上还有些血色;眼下她穿着厚厚的绒袄站在雪地里,遍地银光却衬得整个人骨瘦如柴,面色蜡黄。   其实细细看来,韩瑶五官平淡,即便如其他官太太一般养得珠圆玉润,怕也不是什么出众的美人。但她这样恭谦温和的态度也会为她加不少分。林汀心酸地想,倘若韩瑶还能活个几十年,定是一名佐助吴一介安心朝堂事务的贤妻。   韩瑶很开心地朝她一点头:“大概是受了新年的喜气,今早醒来浑身是劲儿。我说要出来走走,夫君起初还不让呢!”   吴一介人站在屋檐下,眼神始终关注着韩瑶的方向。脸上笑意淡淡,瞧不出多少喜庆。   林汀起初还跟着韩瑶打趣几句,但渐渐察觉吴一介泠然态度不太对劲。吴父吴母在屋子里忙着,惟独韩瑶在院子开开心心地来回走动,几个月不曾下地,她甚至摇摇摆摆地小跑了几步,相当兴奋。   林汀跟罗夏走到吴一介身边,一同默默看着如同少女般在雪地上嬉闹的韩瑶。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这般肆意展颜了。   吴一介担心韩瑶受冻,待她玩过瘾了便牵她进屋。   来前两口子也给吴家备了年礼。送给吴父吴母的是一株百年人参,产自锦绣镇外的深山;送给吴一介的是一张出自著名画师之手的花渡口画卷。   “乡野人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希望大人和夫人切莫嫌弃。”   给韩瑶的礼物则沾了韩家妆奁铺的光——邱语早先送了支簪子给林汀,雕工倒是细致,然而簪头镶了朵红艳艳的小花,配终日素净装扮的林汀未免艳丽了些,转手送给韩瑶倒是颇称她的意:“夫君帮我戴上好吗?” ☆、寒月遥-20   吴一介放下手中画卷,接过簪子细心地帮她插入略显枯黄的发髻中。韩瑶美滋滋地笑着,举着镜子端详了半天:“好看呢!我这些年都没怎么好好打扮过。”   林汀:“你今日就很好看的,这簪子配你这一身正好。”   韩瑶低头看看自己,不太满意:“冬天穿得太臃肿了,像个怀孕的女人。不过不打紧,待我养好身子,保不齐到了夏天就能帮夫君开枝散叶了!”   林汀也笑:“看来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也想早日有个自己的孩子。”   韩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掌,隔着衣服在林汀肚子上像模像样地摸了摸。   “你要多吃点。”她很像那么回事地嘱咐道,“你瞧,你太瘦了。身上不多备些膘,日后孩子能吃什么呢?”   林汀听她这番语重心长的语调,差点没哭出来。   她逼着自己勉强笑出来:“夫人说得是。我要向我表姐看齐。她养得就挺好的。”   话题转移成功,韩瑶果然对苏寒月事十分上心:“上回你只告诉我寒月姑娘怀了九王爷的孩子,其他近况都没提到呢。”说着忽然焦躁了起来,“这么些年都不曾跟寒月姑娘当面道声谢,白白承了人家那么多情。不行不行,趁着今天身子好,夫君,你带我去拜访寒月姑娘吧!”   “韩瑶!”吴一介稍稍一用力,韩瑶就被带到了他身子后面,“寒月姑娘怀着孩子,里里外外都忙不过来,哪还抽得出精力应付我们?”   韩瑶眼里仅有的一丝亮光熄了大半:“也是噢……寒月姑娘肚子里的是龙种,不比寻常百姓家,肯定要精心养着。对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寒月姑娘眼下是在苏府呢?还是在九王府呢?成婚的人,不应当在夫家过年嚒?”   “韩瑶,你问得太多了!”   许是多年来习惯了吴一介温言细语,被他这样加重语气稍稍斥责了一句,韩瑶有些胆怯地朝林汀和罗夏看了一眼:“对不起,妾身僭越了。”   林汀:“……没关系。”想了想还是斟酌着说,“表姐近日在家中养胎,临盆日子将近,想来也就不打算再做挪动了。”   “寒月姑娘生产时,晏姑娘会在场吗?”   这话问得有点奇怪。林汀还是很郑重地回答:“我算是苏家唯一懂点医术的,应该会在场帮衬着。”   “那就好。”韩瑶说话开始带了喘,“有了好消息,拜托姑娘务必知会我一声。我家夫君成日里闷头闷脑的,自家恩人的事都不上心。”   “一定,夫人放心。”林汀注意听她的气息,就怕她一口气跟不上来,“夫人有些倦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韩瑶这才恋恋不舍地被搀回屋。厅里只剩林汀、罗夏和吴一介三人,相顾无言,一时只剩压抑笼罩下的唏嘘。   ————   林汀基本抱着随时可能再来吊唁的心态回了苏家。就连不通医理的罗夏都看了出来,韩瑶今日的状况,分明是集最后心力迸发的一霎花火。   “其实想想也挺好的。这样一日日拖着,不仅韩瑶遭罪,吴家人心里不比她好过。”林汀自我安慰道,“总算让她熬过了最后一个年。”   九王妃这茬脾气闹得很大,苏寒月回到苏府近十天,都没有被批准动身的迹象。年初五,京城终于停止飘雪,趁着还没化雪、路上还算好走,寒月趁着午后消食的当儿,溜到林汀院子里串了会儿门。   林汀将吴家的事情跟苏寒月如实说了。她听了也不太好受:“从前只听吴大人提到他有个体弱的妻子,原本以为只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便捎了些补药给他带回去,谁知已经病入膏肓至此。”   “吴夫人心里一直惦记着表姐。那天勉强能走几步路,就急着要来亲自探望。可见是个真诚的女子。”   苏寒月失神地听着:“当年不过随手一桩小事,又不算什么积德的大功劳,还劳人家白白记挂了那么些年。若不是透过你,我还当真不知道这些。”说着又轻抚肚子,“听你这么一讲,真的很想去见她最后一面。只是身上这个……”   林汀看着她即将瓜熟蒂落的腹部:“表姐这几天就不要到处走动了吧。日头出来外头滑,日子快到了,得当心着点。”   苏寒月点头:“嗯,我会注意的。”   “表姐预备在哪里生产?”   寒月脸上不显情绪:“看样子王府那边暂时回不去了。若是撑不住,就在家里吧。只是父母和老太君那边还生着我的气,我这孩子能不能顺利出生,都要看老天——”   “表姐不要讲这些捕风捉影的。”林汀打断她,“我二姐前日跟我说了,即便在家里生产,王府都会派人过来好好照看。再说你表妹我好歹也算个经验丰富的赤脚大夫,你若不介意,我也想头一个看到我的小姨侄。”   寒月笑得舒心:“好啊,有你在,我也放心些。”林汀的手掌被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握住,“我代腹中的孩儿,先有劳这位姨姨了。”   两人聊得轻松,屋外走进一名侍女。“表小姐。”她对着林汀说话,“礼部吴大人来访。”   苏寒月稳坐软椅中缓缓喝茶,听见通报后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你有客人来,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示意白卉扶她起来。林汀却有自己的主意:“你这个做恩人的,也有几年不见自己曾经施以援手的寒门贵子了吧。”招手吩咐侍女,“请吴大人进来。”   苏寒月哑然失笑:“这……我都不曾事先准备……而且于理不合吧……”   林汀不甚在意:“我这里偏僻,不会有旁人知道你在这里遇见了吴大人。不打紧的。”   说话间屋帘被掀开,侍女带着青袍男子走了进来。吴一介进门第一眼便瞧见了挺着肚子颇为惹眼的苏寒月:“在下不知苏姑娘也在此,实在冒犯。”   说着要行礼,被苏寒月拦下:“大人客气了。寒月正要离开,不打扰大人同表妹说话。”   “是吴某唐突了,来前不曾拜帖说明。”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甚是有礼。林汀听得有些烦躁,于是上前笑道:“两位又不是头一次碰面,这样客套下去未免太过生分。吴大人快请坐吧。”   这时里屋的罗夏听见动静也走了出来,招呼吴一介入座。然而他却站着不动:“吴某此次前来,是受内人嘱托。”   林汀和苏寒月同时一愣。   嘱托……遗嘱还是……   “内人自年初二起就高烧不退。昏迷前嘱咐吴某,一定要将这件物什交给苏姑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挂着红色穗子的碧玉貔貅:“这是内人给孩子的一点小小心意,准备了有一阵子。吴某原先想着这样的小玩意儿着实拿不出手,待姑娘喜得麟儿后,吴某再准备厚礼亲登王府道贺。但内人如今……本想拜托晏姑娘代为转交,既然苏姑娘也在此,也省得周转麻烦了。”   椅中的苏寒月一动不动。白卉只好上前接过:“多谢大人和夫人一片心意。”   她将貔貅置在手心捂暖了,才放到寒月手里。   寒月的目光掠过成色通透的貔貅,手指在长长的流苏上轻滑:“做工如此精巧,有劳吴夫人了。”   “姑娘过奖。”吴一介毕恭毕敬地答道,见苏寒月又站起身,“姑娘这是要——”   “突然生了些倦意,不便再打扰汀儿。”寒月这样说着,眼睛却盯着吴一介看。林汀发觉状况不太对劲,这会见恩人的场景跟她想象得有点不太一样啊。随后又听吴一介镇定地说:“姑娘只带了白姑姑,行路多有不便。若是姑娘不介意,可否允许吴某送姑娘一程。”   ……   林汀以为苏寒月素来拘泥于礼法,一定会一口回绝。不想她却突然弯起嘴角:“那就有劳吴大人了。”   白卉小心翼翼地将她搀到门前。   “姑娘客气。”吴一介顿了顿,伸出了一只手臂,“这是吴某应该做的。”   ————   通往院门的道上积雪早已清理干净。在林汀、罗夏、吴一介以及白卉的簇拥下,苏寒月稳稳地走出了院门。随后她扶着吴一介的手臂踏上大路,白卉在一丈外不远不近地跟着,头也不抬。   看着他们步伐稳健的背影,林汀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异样。过去一段时间里种种不合常理的不解和困惑,似乎都能在这一刻得到解释。   “太明显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感慨。林汀心中咯噔一声,她转头想问罗夏,犹豫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回去吧。”罗夏揽着她的肩,“现下别激你表姐。待孩子出生,再问不迟。”   “表小姐。”林汀和罗夏回头刚刚走了两步路,方才给吴一介通报的侍女怯怯地走了过来。   “吴大人来之前,门房还派人送来了这个,指明是给表小姐和姑爷的。”她咽了咽嗓,双手递上一枚信封,“看姑娘和……,还有吴大人聊得投机,奴婢就没敢打扰。”   “拿给我看看。”   罗夏不由分说将信封拆开,锐利的目光在侍女稚气未脱的脸上横了横。小侍女吓了一跳。   “你别吓她。”林汀一下子猜到了关键。 ☆、寒月遥-21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美人像。凤冠霞帔的贵妃画像,眉眼娇媚,似曾相识。   ——柯芙的画像。   侍女忙不迭退下。   “你在屋里好好待着——不,你去找老太太,或者跟去其他院子里随便找个谁陪着——不要去苏寒月那里,她那边人太少,我不放心。”罗夏下意识地活动筋骨,“我来会会他。”   罗夏说完就要扯着林汀打包送人,林汀挣扎了两下:“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罗夏毫不迟疑,“骆锦谦事后肯定想明白了。他不仅没从我们这里得到柯黛的消息,反而不小心漏了底,这回要是空手而来才见了鬼。毕竟是太傅公子,心思难料,我一个人更方便应付。”   林汀有那么片刻的迟疑。   “如果你真的知道了什么事……会告诉我吗?”她咬着唇,眼神里涟漪荡漾。罗夏不假思索地应下:“当然!”   林汀握着他的手臂慢慢垂下来。   “你去吧。我等你。”她强调,“一定要小心。”   ————   罗夏将林汀送到了苏老太的屋里,接着独自回到院子里取出姚曼送的那把软剑。他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改拎了先前在花渡口使惯了的一支匕首,顺手就给塞外衣里了。   他一个人走到苏家宅子外的巷道中。小巷两旁堆着积雪,他知道骆锦谦派来的人一定在暗中等候,索性大大方方地顺着巷子走动,遇见拐角就大吼一声:“骆公子,人在哪儿呢?!”   叫了不过三两声,头顶便飞出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落在他面前:“谁让你乱嚷的!”   “骆公子啊!”罗夏展开柯芙的画像,“公子不是捎人给我带了芙贵妃的小像……哎怎么就你一个人,骆公子呢?”   来人一身黑衣劲装,腰间还带着佩剑,从头到脚的装扮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想罗夏如此不上道,站在街头就敢大喊骆锦谦的名讳,还举着已故贵妃的画像四处招摇。男子泄了气:“我带你去见公子!别吵吵!”   “喔。”罗夏相当老实。他跟着黑衣男子走了两步,嘴里的问题跟吐泡泡似的冒了一串:“骆公子在哪儿呢?”   “秘密府邸还是上回的茶楼?”   “茶楼就不要了吧,喝多了容易尿急。”   “戏坊倒是不错,但是有几家听说很吵,不利于谈话。”   “难不成在揽月山庄?环境是不错,就是太远了。”   ……   他忽然停住脚。男子崩溃地转头看他。   “这么冷的天,不会要我走着去吧?”罗夏煞有介事地紧了紧衣领,“不给安排辆马车什么的?”   男子持剑的手握得紧紧的。   眼下他们已经走上大路。初五的街头已经恢复了热闹劲,骆锦谦派来的特使一身欲盖弥彰的刺客黑衣,显眼又滑稽。   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那边。”他黑着脸指了指街角对面,“山海戏苑,公子在二楼等你。”   罗夏一脸感激。“原来这么近,太好了!”他伸手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有劳这位小哥。快回去加件衣服吧!年纪轻轻的,别回头冻坏了!”   在将特使彻底惹毛前,罗夏已经跑了个没影。   ————   山海戏院的楼下,尚未推门进入,已能听见里头咿咿呀呀的唱腔。一路无人指引,罗夏上了二楼,只好一间间逐一排查。他严重怀疑骆锦谦是在故意整他,一路点头哈腰道歉直到廊道尽头,罗夏的手终于放在了最后一间包厢的门前。   妈的。   罗夏克制住一脚踹开的念头,慢吞吞推开门。   骆锦谦端坐屋中,听见动静朝他看来。罗夏的视线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了片刻,看样子太傅的大公子为了挽回面子,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红袍金绣,白面玉冠,俊美不可方物。   “骆公子如此丰神俊秀,有点犯罪哈。”罗夏嬉皮笑脸地带上了门。骆锦谦十分装腔作势地冲他点了点头:“请坐。”   罗夏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   “你娘子呢?”   “娘子午后困倦,罗某索性一人前来。”   骆锦谦若有所思地点头:“看着像个不学无术的,倒还是个体贴的情种。。”   “谢骆公子夸奖。”   “好吧,加快节奏。敞开说吧。”骆锦谦突然盯紧了罗夏的眼睛,“你们知道了多少?”   罗夏皮笑肉不笑:“公子不妨换一种说法方式。”他身子往前倾了倾,“不如问,我们想知道什么?”   骆锦谦一动不动。半晌后突然笑出声:“没错,主动权在你们手上。是我欠考虑了。”   罗夏最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套路,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讲话绕来绕去,远不如挥拳头来得过瘾。可眼下一拳头砸下去,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罗夏必须强迫自己陪着他打哑谜:“哪里,公子博学多才,向来思虑周全。”   “上回我的提议,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上回什么提议?喔,他们将柯黛和郁南承的去向和盘托出,骆锦谦告诉他们柯芙之死的真相。   若不是早前透过柯黛对骆锦谦的为人有了些许了解,罗夏还真觉得这会是桩不错的交易。   伶人的歌声婉转动人,透过紧闭的门窗渗了进来。骆锦谦只听罗夏说:“罗某不过一介草民,跟骆公子这样的人物做生意,底气不足啊。”   骆锦谦笑了。   “你不用琢磨着套我话。我把话明明白白地撩在这里,柯芙的死,的确是皇室秘辛,但在皇家的高墙内,可算不上秘密。”   “只可惜了芙贵妃的生母,为了唯一的女儿殚精竭虑,整个人陷进了死胡同,柯黛一走了之以后更是彻底崩溃,如今已经人不人鬼不鬼。其实她若是早一点将柯黛献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她一把。”   罗夏眼皮一跳,接着深吸一口气。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闻言骆锦谦一下子盯紧了他,“柯黛跟郁南承,在西北。”   骆锦谦有些失望。   “这些我自然知道。”他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他们一路逃亡,难免留下蛛丝马迹。锦绣镇和西北荒原都出现过他们的踪影,晏绫汀又是在锦绣镇被找回来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去找晏绫溪,而直接找了你们?”   罗夏听着不太对:“你是觉得,我们这个口子好开?”   “晏家姐妹俩,身负血海深仇,就皇家给的那么点补偿,能抵得上上百条性命?”骆锦谦悠悠然,“无论是晏绫汀,还是晏绫溪,都不会信我。可是……”   罗夏感觉这屋子里火炉烧得太旺,骆锦谦的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可是——你们两边不通气啊。”   罗夏朝对面竖起了大拇指。骆锦谦看来颇为得意。   “晏绫溪都知道什么?”他冷不丁一声问。   骆锦谦:“你们想知道的,她都知道。”   “好的,多谢。”罗夏突然起身,“既然王妃已经知晓实情,我们直接去征询王妃即可。”   他作势要走。但这次骆锦谦不上当了。   “哈哈哈,你去啊。倘若你不曾在她那边碰了壁,当下哪还有我说话的份?”   罗夏很尴尬地钉在原处,保持着即将拉门的姿势。   “行了,回来回来吧。我把事情告诉你们。”骆锦谦调整了坐姿,又招呼罗夏回来。罗夏僵僵回位,脸色由青转白。   “柯黛和郁南承应该已经走到最西端的紫霞风谷。”他突然说,“预计四月底跟着路过草原的商队出境。”   “痛快!”这次是骆锦谦一拍掌,“好,我算是没找错人。”   “嗯。”罗夏相当敷衍,“轮到你了。”   骆锦谦神秘一笑。   “其实你们心里早就有数。关于祺贵妃。”   罗夏点头:“种种迹象都指向她,梅宛祺肯定逃脱不了干系。”   “既然柯黛已经对你们信任到连药鼎都可以交出的地步。那想必你也应该清楚,我房中两名夫人的来历吧。”   罗夏微微蹙眉,但不曾出声。   “一个是祺贵妃的嫡亲妹妹,一个是已故芙贵妃的庶妹,居然要在我骆府上平起平坐。你们认为这合理吗?”   罗夏随口道:“柯府刚失了唯一的嫡女,皇帝想要给他们一点补偿吧。”   “是啊,补偿。”骆锦谦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于是,小爷我就光荣中选了!”   罗夏抬头看他,从他骤然激愤的表情中,突然悟出了什么。   “看来在位的皇帝,特别喜欢‘补偿’这一招。”   骆锦谦转怒为喜。   “是个聪明的!”他指着罗夏嚷嚷道,“一点就通!”   “两边都是贵妃,皇帝没必要这么保人吧。”罗夏顿悟之余,又十分意外,“提了一个庶女的位分,这就算完了?梅府总要付出点其他的代价吧?”   “嘿嘿,那是因为害死柯芙的,不单单只有祺贵妃啊!”骆锦谦突然神秘一笑,“你听说过,‘借刀杀人’吗?” ☆、寒月遥-22   罗夏心下一滞,面上却不动。   “梅宛祺是刀,那谁是挥刀的人?皇帝自己吗?”   骆锦谦:“不不不,芙贵妃生前可是皇上最爱的女人。不过……”他惋惜地叹道,“‘爱’这种东西,在皇宫里没着没落的。没根基的女人,能活成柯芙这样,帮衬着全家飞黄腾达,已经算大功一件了。”   “不是皇帝,还能有谁?”   “你说呢?”骆锦谦反问,“放眼整个后宫,除了与柯芙位分同等的祺贵妃,还有什么人有这个本事,不仅杀人于无形,还能让皇帝为之掩饰?”   罗夏脑子里冒出两个人选,立即不屑道:“我看公子是将事情复杂化了。事实就是梅宛祺因妒加害,什么‘借刀杀人’,不过公子一意揣测而已。”   “喔……”骆锦谦拖长声调,“如你所说,若是祺贵妃杀了人,圣上为什么不惩治?”   “她爹可是丞相,牵一发而动全身。”罗夏耸耸肩,“你自己都说,柯芙母家毫无靠山,即便皇帝再喜欢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弱肉强食。”   骆锦谦呵呵笑了两声。   “先前还以为你脑子活络。”他遗憾地摇头,“我提醒你两点。第一,朝堂上可不止一位丞相;第二,死的人里除了柯芙,可还有她腹中的皇子。虎毒不食子,祺贵妃真的狂妄至此,圣上、甚至太后娘娘,能咽的下这口气?”   罗夏淡淡说:“虎毒尚不食子。可你们这些皇朝贵族里的人心之毒,猛兽岂敢与之匹敌。”   说着起身掸掸衣服:“骆公子今日之言着实令在下失望。就此别过。”   “慢着。”骆锦谦陡然起身,“你不信我?!”   “公子心里有鬼,又怕当年之事被抖落出去,这才苦心孤诣地编了这套说辞,企图拉拢我和娘子。”罗夏一手已经搭在把手上,“不过公子放心,娄尚书怎么死的,罗某毫不关心。过两天我们就要启程回乡,此生不回京城,公子大可高枕无忧。”   “不回京城?此话当真?”   罗夏冲他潇洒一挥手:“那是自然。不然在下与娘子势单力薄,如何与公子抗衡?”   他手上猛地一用力。推开门的一瞬间,罗夏以为会有无数埋伏在门外的杀手齐齐出动。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探进前胸,摸到了藏好的那柄匕首。   然而廊上飘着忽高忽低的歌声,视线内空无一人。   回苏府的路上始终畅通,毫无阻碍,但罗夏背后寒毛立耸。直觉告诉他,骆锦谦没这么好糊弄,这场空城计一定有问题。   ————   罗夏想林汀陪着苏老太心不在焉地扯东扯西,一定很着急。苏家宅子照旧大门紧闭,罗夏刚拉起铜环敲了敲,余光瞥见街角人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来人寻常布衣穿着,脸色通红:“这位小哥可是苏家的人?”   “兄台有事?”   “吴大人、吴一介大人,是不是在苏府?”他喘了口气,“快、快!麻烦小哥帮忙招呼一声,吴夫人咽气了!”   罗夏正要说话,吱呀一声,大门开了。   “表姑爷,您回来了!”   给吴一介捎信的人眼巴巴看着罗夏。罗夏思虑了半晌,还是决定不带他进去:“你在门房处稍候,我帮你去唤吴大人。”   “哎哎哎,好,要快啊。多谢您了!”   韩瑶死了?!   死得这么突然?!   还偏偏掐在这个点?!   罗夏无暇顾及吴一介和苏寒月此时在磨蹭些什么,他脚下生风,转眼间已到苏寒月的院门外。小院中照旧一片寂寥,罗夏走进后放缓了脚步,平复气息开始敲门。   手肘还没落下,里头立即传来白卉的声音:“哪位?”   “我,罗夏。”   白卉很快开了门,屋门大敞,似乎并没有什么顾忌。罗夏跨过门槛,看见苏寒月和吴一介分坐在厅堂两侧的座椅上,面色平常,彼此之间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瞧见罗夏,他们脸上显出诧异:“出了什么事?”   “吴大人。”罗夏咽了咽喉,“府上刚刚来人传信。你……节哀。”   吴一介持着一根火钳,正拨弄着火盆中的煤炭,闻言手上立即顿住。   “好。”他低沉的声音里带了颤,“多谢你。”   他旋即站起身。苏寒月撑着扶手,也跌跌撞撞地站起。   白卉走过去扶住苏寒月,不知所措地唤了声:“吴大人……”   “吴某家中生变,不便打扰寒月姑娘。”吴一介朝苏寒月深深鞠了一躬,随后笔直的身板转向门外。罗夏分明看见,不过短短一瞬间,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得不成样子。   “大人节哀……”   出声的仍是白卉。吴一介背对着她们,微微点头。接着突然大步迈出屋门,头也不回。   “姑娘,你!”   罗夏回头,只见苏寒月突然捂着肚子跌坐在地,白卉正吃力地要去拉她。罗夏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姑娘——这是要生了吗?”   妈呀,这是被韩瑶的死刺激得孩子都提前出来了?   九王府还没来得派接生婆吧!   罗夏打定主意赶紧去叫林汀,好歹还能帮点忙。转身的一瞬又被苏寒月叫住。   “没事。不打紧。”她拒绝了罗夏的搀扶,手掌撑着地面,慢慢站起,“小腿突然痉挛,脚下一软。劳你受惊了。”   “当真不要紧?”   苏寒月摇头,虚弱地说:“没关系,孕期抽筋是常有的事,按摩按摩就好。你快去陪汀儿吧。”   罗夏:“好。你多保重。”   ————   如罗夏预料,林汀陪着苏老太和苏府里的几个姨娘,等得火急火燎。听见通报说罗夏来了,总算长舒一口气。   一出苏老太的院子她就急切地追问:“怎么样?”   罗夏将骆锦谦的话简单复述了一便,内里含义太丰富,林汀还在咀嚼消化,就听罗夏说:“我们得赶紧走了。”   “走?”林汀听懂了一点,“躲开骆锦谦吗?”   罗夏点头。骆大公子绝对不是善茬,他们知道他杀娄尚书这事儿,合作又无望,除非骆锦谦脑门长坑才不会追着弄死他们。   “我们去哪儿?”   “眼下还不知道。上路再说吧。”罗夏语速飞快,“锦绣镇是不能回了。本来我想跟着你姐应该安全点,但她野心太大,又要顾及西北王那边,保不齐哪天就把我们就卖了……”   毕竟西北王妃的位子,对好不容易爬上位的晏绫溪来说,太具诱惑力了。   林汀被他说得心里直发慌:“那那那、那我们是今天就走吗?”   罗夏这才停下缓了缓。   “也没那么急。等个三两天吧。骆锦谦一定派了人盯住了苏家宅子,我们走之前,得列好计划,筹划清楚。”   “好。”林汀半句异议没有,全听罗夏的。罗夏在心里将整个过程又捋了一遍,低头看了看她湿润晶亮的眼睛:“柯芙的事情,怎么没听你追问?”   林汀不安地舔了舔唇。   “其实我……心里有数了……”   “?”   “我赞成骆锦谦说的。杀柯芙的另有其人,祺贵妃不过是一枚棋子。”   罗夏在骆锦谦面前咬定凶手就是梅宛祺,不过是声东击西。他心中本就存了推断,骆锦谦那两句话一出,令他瞬间想明白了内里曲折。   皇宫中爬上了塔尖的女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一个身处高位的女人,借着另一个出身高贵的妃子的手,杀掉一名平民贵妃。与其认为皇帝和太后忍气吞声,不如换个更确切的说法——他们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制衡和震慑而已。   梅宛祺是右丞相之女,而当今执掌凤印的皇后,却是左丞相之女。这两人嫉恨柯芙独守专宠,皇后棋高一着,唆使梅宛祺对柯芙下毒。而通过皇后之手、送往梅宛祺宫中、又悄悄塞进太医院的毒.药,其真正来源究竟在何方呢?   左右丞相素来对立,在右丞相的眼皮下,左丞相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深入西北荒漠部落,在不留蛛丝马迹的前提下,拿到那瓶关键的毒.药。   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皇帝自己。   这是一场环环相扣、故作姿态的谋杀。柯芙是牺牲品,枉死的晏孙两家是牺牲品,而被迫塞了两房正妻的骆锦谦,同样是牺牲品。   想明白了这些,京城就万万不能再待了。   “姐姐不会有事的。她一向聪慧,不然也不会在西北存活下来。”罗夏正琢磨着要如何说服林汀离开晏绫溪,没想到反而是她在安慰他,“更何况姐姐有王妃身份傍身,反观我们……骆锦谦想下手就太容易了。”   “好。”罗夏拿定注意,“给我两天时间准备。”   “届时我们用什么借口出去?”   罗夏这才想起另一件大事。   “我们去吴家,吊唁。”他的声音低沉、清楚,“就在吴一介和苏寒月会面的时候,韩瑶,去世了。” ☆、寒月遥-23   “写好了吗?”   “写好了。”林汀放下毛笔,将信笺置在火炉旁晾干后,仔仔细细折叠,再塞进两个信封。一封留给苏家,一封留给晏绫溪,交待了他们不得已的不告而别。   罗夏收拾了银票和最值钱的几样细软,林汀又将必要的几件物品藏进了篮子里,伪装成吊唁的模样。不过初八,节日的氛围仍然十分隆重,罗夏和林汀只拎了披着白布的篮子,黯然神伤地走出苏府。   “后面有人吗?”走了一段路后,林汀实在忍不住,悄声问罗夏。   “没有。”罗夏也觉得奇怪。   “怎么会没有?”骆锦谦这是彻底丧失斗志了?   罗夏没说话。若是有眼线明目张胆地跟随,他反倒宽心些。这种随时可能来个突然袭击的方式……   片刻间他有了些许动摇。林汀果断放弃晏绫溪,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他,这样真的对她好吗?   毕竟这里是京城,人才济济,高手如云……   罗夏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先前骆锦谦身边的第一高手也就郁南承那水准,一旦有人尾随,迟早会露出马脚的。不紧张,不紧张……   ……   两人站在吴家所在的巷口前。   “三日前韩瑶才送了貔貅给寒月,没想到她会死在寒月和吴一介会面的时候。”林汀望着幽深的小巷,心中五味杂陈,仰脸问罗夏,“你觉得她知道多少?”   “貔貅、还有那个手编的穗子,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大概只有寒月知道了。”林汀猜测,“吴一介应当是不明白的,不然也不会将东西交到寒月手上。”   “倘若寒月的孩子真是吴一介的……”她在巷口的穿堂风里打了个寒颤,“女人都是纤细敏感的,更何况韩瑶那样终日卧床不起的女人。她的生命里只有吴一介,不可能察觉不出异样。”   “待会儿见到吴一介,我们就不要提这些了。”罗夏将林汀往怀里揽了揽,“待孩子生出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嗯。”孩子的长相是不会骗人的。   年初一来到吴家时,里里外外尚有亮眼的红色装点。如今红绸换成了挽联,吴家院子里尽是往来吊唁的人群,倒比新年当天多了许多。   吴一介向前来致哀的同僚们一一致谢。罗夏朝他颔首致意,和林汀各取了一束香点上,为韩瑶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吴大人节哀。”   “谢谢你们能来。”吴一介声音沙哑,“谢谢你,晏姑娘。瑶瑶因为身体的关系,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你是唯一肯与她说过这么多话的女眷了。”   林汀瞬时红了眼眶。   “我很后悔,没有同她再多说一点。”她禁不住哽咽,“对不起……”   吴一介的眼圈也渐渐发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瑶瑶一生清苦,跟了我之后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瑶瑶。   从前人前他都是唤韩瑶“内人”,从仅有的两次接触看,平日里的相处模式也应当相敬如宾,不知他们私下里是否会有寻常夫妻之间一般亲昵的称呼。不过这样的事情吴一介自己不说,旁人无从追究。   但愿他平日里也是唤她“瑶瑶”。   但愿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   林汀和罗夏随后又去跟吴一介的父母谈了会儿话。他们这才知道韩瑶与吴一介同乡,自幼丧母,生父倒是个老实人,但自打韩瑶五岁那年后娘进门,自此小姑娘就再没在家吃过一顿饱饭。   不过一年时间,韩瑶的继母就给韩父生了个大胖小子,韩父更无暇顾及女儿了。隆冬寒夜,韩瑶屋里的炭火被悄悄撤了,她裹着一床单薄的床单,冷得直掉眼泪。进山捕猎的吴父深夜归来,路过韩家后窗无意间听见了韩瑶的啜泣,当下不忍。   第二天吴家凑了一小块银子,以“童养媳”的由头将韩瑶买了回来,但就是那个冬天的彻骨寒冷,在韩瑶骨子里种下了病根。多年后吴一介到了娶亲的年纪,吴家双亲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再娶一名硬朗的媳妇过门,却被吴一介一口否决。   “韩瑶身子本就孱弱,倘若真的另娶,于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吴一介的立场十分坚定,“儿子已经成人,如今一心求学,只盼早日取得功名报答父母,也许韩瑶一个温饱。”   就这样,在吴一介的强硬坚持下,他与韩瑶的亲事冷冷清清地办完了。而后吴一介专心苦读,终于在金銮殿上博得圣上赏识,高中探花。吴一介胸前配着大红花,在乡民一众簇拥下,亲自将韩瑶抱进了四抬大轿。   “媳妇是个可怜的。”吴母说到这里又开始抹眼泪。林汀陪着她哭:“那应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了。”   又听林听说:“其实说来,夫人也是有福的。短短二十载,在后娘身边受苦的日子不过一年,剩下的,要么是跟亲娘一道,要么是跟二老和吴大人一起和和美美地生活,少了不必要的人心纷争。在她活着的日子里,周围陪伴着的,都是以真心相待的家人。”   吴母含着泪频频点头。   林汀和罗夏刻意挑了傍晚的时辰离开苏府,跟吴一介告别时,天色已暗了一半。林汀望着吴一介深凹的眼窝,最终还是连一句旁敲侧击的提点都没说出口。   “或许是我们想多了呢。”林汀这样对罗夏说,“九王凭什么帮吴一介养孩子。寒月的孩子就是九王的,跟吴一介一点关系都没有。”   罗夏默默听着。从一片惨白的吴家出来,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   “想吃什么?”罗夏问林汀。他们不能进任何一家酒楼,最多在街边买两块点心,然后找个隐蔽的住处躲几天,在城门附近排除险情后再乔装离开。   罗夏对这样的逃逸方式很有信心,毕竟从前行走江湖时演练过多次。但今天,他有些踌躇了。   预想中的尾随者,至今没有露出蛛丝马迹。   是骆锦谦身边多了一批业务能力极强的高手,还是……压根纯粹他在疑神疑鬼?   罗夏的警觉性调到了最高。他没将这种惶惶的情绪传递给林汀,但她仍然紧张得暂时吃不下饭,他索性带着她七拐八拐地进了苏家附近的巷子里,千真万确地断定无人跟踪后,这才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借宿。这附近的住户是罗夏早先调查清楚的,他们求助的这家主人是一对丧子的老夫妻,很乐意接纳这一对投靠亲戚未果、在京城迷路的风雪夜归人。   老夫妻将他们安顿在客房。林汀从篮子里翻了翻,取出一支成色一般的手镯,换来二人一顿晚饭。入夜,罗夏关上门窗,顺着犄角旮旯仔细检查一番后才对林汀说:“放心睡吧。”   林汀:“你不睡吗?”   罗夏摇头:“白日里休息够了。我守夜。”   有罗夏在身边,她听话地卷了被子。只是她觉得自己刚翻了个身,就有一双手抚上脸颊:“乖,醒了。”   林汀腾地睁开眼皮。床头的蜡烛依然亮着,只是长度与昨晚相比不减分毫。罗夏的五官清晰,眼瞳温润漆黑。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初春,天亮得仍然很迟,即便两人在蒙蒙亮时启程,主人老夫妻俩已经起床开始了一天的活计。顶着化雪后的寒风,小两口理所当然地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一遭。尤其是林汀,面上蒙得只露了一双眼睛。   他们要赶在日落前找到下一个住处。   远远望见城门的轮廓,林汀握紧罗夏的手,视线缓缓下移,最后盯紧自己规律交替的脚尖。   “没事,不会离城门太近。我们在前面的路口拐弯。”   罗夏弯腰贴近,轻声抚慰。林汀正要点头,另一侧的耳朵里却冲进一伙横冲直撞的杂音。   “让开让开!都让开!”人声、马蹄,由小渐大,一队军士从拐角处急速行军而过。林汀被眼疾手快的罗夏揽到路边,望着眼前鱼贯而过的军队心有余悸:“还以为是来抓我们的……”   罗夏直直的目光锁定领头的将士,“他们是守城的驻军,这群人当下撤离,机会着实难得,要不趁现在混出去……”   “九王出行!让道!让道!”   罗夏神经一麻,揽着林汀即刻转身。皇亲出行,平民一律掩面以免冒犯皇颜。两人一直等到身后喧嚣彻底平息后才敢回头。不远处几名聚在街头吃早茶的中年人已经悄悄议论开了。   “你们知道九王去哪儿吗?”   “你知道?”   “嘿嘿,那是当然。”一人故弄玄虚道,“昨晚出大事了!”   “扯淡!又是听你小舅子说的?”另一人嘲笑道,“不过在官家临时当了几天的差,还赶在年前被辞退,当我们会信?”   “哎,这可不是我小舅子讲的!”最开始说话的人不服气,“他一朋友,哎哟人家混得那叫一个明白,一路爬到了军机处当差!昨晚连夜给他通风报信,说是眼下京城外头在抓人,抓到了重重有赏!”   然而他的话并不具备说服力。   “你可拉倒吧,京城里一年到头地抓人,没见过派一整支驻军满大街乱跑的。这是抓人,还是吓人呢?”   “嗨,驻军在城里,当然不抓人。他们堵人啊!”   “堵哪儿?”   “苏家!”   “苏家?哪个苏家?”   林汀一僵。 ☆、寒月遥-24   说话的人立刻得意了。   “我跟你们讲,先前刚刚平反的那个太医院晏家,不是活了两个姑娘嚒?”   “是啊,我家巷口还贴着呢,一个还被封了西北王妃。苏家……是不是跟晏家有亲缘的那户啊?”   “没错!就是去这个苏家、堵那个西北王妃!”   “九王胆子不小,敢堵西北王妃?”   “嗨,手头捏了圣旨,哪还用得着胆子。再说哪能不堵!她的妹妹,就是晏家剩下的那个女儿,昨晚带了朝廷的秘辛叛逃了!”   众人骇然。   “我就说嘛,这种灭门的惨案,哪是塞点金银就能摆平的?给了一个王妃的位分,另一个肯定心理不平衡啊!”一人翘着腿,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哎,你还知道那姑娘带了什么秘密?”   “既然是秘辛,哪个晓得?”爆料者摊手,“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废话。哎,指不定是什么后宫讳乱……”   ……   几人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充分发挥想象力,压低嗓音讲得津津有味。罗夏不作声地将林汀牵到另一个角落。她的手孤零零垂出袖笼,置在冷冰冰的空气中许久,已经冻得发凉。   “我怎么没有想到……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我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他们这才回去找姐姐的!”   “他们不可能允许我们逃出视线的……”   “不,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去哪儿……纯粹为了抓住把柄对付姐姐……”   林汀断断续续地说着,冰凉的手上突然一紧。   “罗夏,你去哪儿?”   “苏府。”罗夏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抢在驻军之前赶到苏府,所谓‘叛逃’自然无据可依。”   林汀既吃惊又愧疚,“其实你不用——”   而不远处那群人的只言片语间,罗夏已经猜出了八.九分。“我们离开的事情,苏家上下肯定竭力瞒着。没别人了,告密的,一定是骆锦谦。”   借刀杀人,这个京城里人人使得如鱼得水。   罗夏决策果断,反而方才还惦记着晏绫溪安危的林汀踌躇不前:“可是,就这样回去了,万一……正好自投罗网……”她费力地启齿,眼泪打转,“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夫妻之间,什么连累不连累。”罗夏十分干脆地拉着她开始加速,“非要算这么清楚的话,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物。就这样,互相连累吧!”   互相连累……氛围明明很紧张,林汀却被他一句话弄得很想笑。   ————   两人避开大道,抄近路绕回了苏家后门。罗夏举着林汀翻墙而入,吓了正在劳作的花匠一跳。   “你、你们……”花匠结结巴巴地还没问完,罗夏打断他:“西北王妃人呢?”   “王妃昨晚驾到,眼下时辰尚早,应该尚未起身吧。”   “那太好了!”罗夏一把拽过林汀往他们先前的住处跑。天色尚早,两人闯进院子时发现四下空无一人。林汀心里当即升起一股恐惧:“这是……都被抓走了吗?”   按理说他们走小路应该比九王快才是啊!   “不会快多少的,毕竟他们有马匹。”罗夏喘着气,“应该已经在对峙了。走!”   一路遇上的仆从见到两人免不了又是一阵惊呼:“表小姐没跟王妃一道前去?”   林汀停下:“怎么?”好在她秘密离开的事,还未在苏府传得人尽皆知。   侍女小声说:“方才门房慌慌张张地传消息,大门被九王爷带人给堵了……是不是要抢寒月小姐啊……”   真的已经到了。   过了进门第一道溪桥,林汀望见苏府两扇朱红宅门大敞,一个清亮威严的声音远远传来:“寒月怀着孩子多有不便,尚在休息中。九王爷如此大动干戈光临苏府,这是要强抢民女吗?”   晏绫溪站在了最前面声东击西,看样子还没撕破脸皮。   “走这边。”罗夏低声拉了拉林汀,顺势指着高墙。不明所以围观的仆从太多,他们这样莽撞冲出去太不理智。两人悄悄攀上墙头,只敢探出两双眼睛。视线压低略路扫视,巷子里布满了黑压压的一片铠甲大军。   九王也不急着挑明:“西北王妃所言正是,本王正是来接——人的。”   “哦?”晏绫溪唇角勾了勾,“既是接人,为何不见九王府的轿辇?”   九王:“西北王妃若是愿意,本王马上派人调来八抬大轿,将王妃风风光光地接走。”   晏绫溪笑:“九王说得哪里话。王爷要接的是寒月,为何扯到本妃身上。”   九王跟着和气道:“一起请去做客,也是无妨的。不过……”他装作四下逡巡的模样,“我记得晏三小姐同寒月关系匪浅,寒月既要生产,身边有个贴心的姐妹陪着总是好的。不如……”   晏绫溪:“九王看得起汀儿,我这个做姐姐的替她在此谢过王爷。不过——”   九王终于等到话头:“不过什么?”   “不过……”   ……   “我去了。”   罗夏只听见耳边压低的一声,猛然转头林汀已经跳到了地面。围墙很高,她骤然下落,膝盖受不住冲撞,险些跌倒。   他赶紧跟上去。   “不过汀儿向来嗜睡,这会儿怕是尚在梦中。”   九王爽朗大笑:“没关系。本王有的是耐心,不着急。”   “本妃只怕耽误了王爷要事。”   “西北王妃有所不知,本王今日要事,就是接你姐妹二人——”   “姐姐!”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汇集到苏府宅门。始终绷着脸站在晏绫溪身后的苏老爷一声惊呼:“汀儿?”   林汀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匆匆走下台阶。   “姐姐……”她嘟着嘴,眼中泪光盈盈,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晏绫溪陡然扭头,瞳孔不过放大了一瞬,又即刻恢复原状。她伸手抚上林汀头顶,呵斥道:“九王爷在此,你这样衣衫不整地出来,成何体统!”   林汀指着身后,语带哽咽:“姐姐帮我做主!罗夏他……”她眼神受惊地扫视一圈,仿佛这才意识到苏府门外围了一群士兵,随后视线才捕捉到人群中的九王,“也请……王爷帮忙做主……”   最后一句说得越发没有底气,弱弱地弥散在一月的寒风中。   九王拧了拧眉。晏绫溪仍板着脸:“胡闹!”她抬头怒视不远处惶然跟来的罗夏,“你们自己房里的事情,也好意思搬到这里来说!”   林汀眼泪一冲,真的被她吓哭了。   “姐姐,汀儿不是故意的。”她倔强地仰头,泪痕在白皙的面颊上拖出细长的一条,“罗夏他太过分了!昨日不过争论了几句,没想到他半夜跑出去寻乐子,我不眠不休地担心了整晚,这个没良心的直到刚刚才回来!谁晓得他跑到哪条花街柳巷浪去了!”   “够了!”晏绫溪断然指着两人,眸光尖锐得吓人,“你们两个给我滚回去!”   罗夏陪着小心走到林汀身边,讨好地牵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   晏绫溪不满地瞪着他们,而不远处的九王脸色难看得如同锅底。   “西北王妃,这上演得是哪一出啊。”九王面色阴沉,“敢拿本王当猴耍,来人,给我把整个苏府拿下!”   “是!”   驻军齐齐应声,吼声震天。罗夏和两姐妹被震得耳膜发麻,门前的苏家人尚未来得及应对,却见大宅两扇大门后又跑出一人——   白卉连滚带爬,神情慌张,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沉着。甚至不久前在九王府,情急之中她匆匆赶出暖阁四处求援时,当日的慌张都不及此刻十分之一的狼狈。   她第一眼看见高头大马上的九王爷。   “王爷!”白卉急急扑过去,被九王身边的将士粗鲁地挡了回来,“王爷!”   九王尚未从恼怒中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问她:“何事?”   “姑娘!姑娘她不好了!”   九王面色一凛:“什么不好?!”他命人放开白卉,“仔细说!”   “姑娘昨日半夜开始阵痛,孩子——生不下来!”   林汀倏然睁大眼睛。寒月要生产了?!   一听寒月难产,九王立即从马背上跳下:“带我去!”   白卉巴不得他赶紧露面,立即在前带路。九王加紧走了几步,在苏老爷身边蓦地停住。   “苏府没有提前备好接生婆吗?”   苏老爷张口结舌,白卉接话:“府上倒是提前准备了,可那位稳婆年纪不过二十,据说是头一回接生,根本没有经验啊!姑娘的状况又复杂——”   “我去!”   话不经脑,林汀脱口而出的同时即刻后悔。她现在去,岂不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昨晚人不在苏府的事实吗?   然而九王心思全在生死未卜的寒月身上,当下顾不得这些。林汀一出声他立即催促:“快快快!”看着林汀跟着白卉一路疾驰,他又朝着身边人大吼:“快去太医院请人!” ☆、寒月遥-25   上一次林汀匆忙间踏进产房,还是邱语生女儿的时候。但彼时韩家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邱语房中也早早地候了经验丰富的稳婆,产房里外秩序井然,忙而不乱。林汀守在邱语身边,心里紧张却是底气十足的;就连邱语本人,也是攒着全身的心力,专心致志地迎接孩子的降临。   而不是如苏寒月的房间里这般,室内冰冷,一名瘦弱的女子手里攥着一把剪刀,局促不安地来回走动。   林汀进屋打了个寒颤:“火?怎么没生火?”   “热水呢?!”   “巾帕呢?!”   她急急去看寒月。白卉在后面训斥唯一的侍女:“让你生火、烧水,都干什么了?!”   “奴婢冤枉啊。奴婢没想到先前的那盆水这么快就用完了,还有炭火……这批炭火不知从哪里来的,烧着实在难闻,奴婢怕呛着小姐,这才开了门窗!”   “快别废话了!”林汀转身一声喝,“关好门窗!炭火难闻就到院子里烧水!再抱一床棉被来,赶快!”   她伏在床边拉住寒月的手:“表姐!表姐!听得见我说话吗?”   寒月双颊双唇彻底脱了色,眼皮紧闭。额上大汗淋漓,摸上去却是一手冰凉。好在手心尚有一丝余温,感觉到林汀焦急的呼唤,寒月的眼皮终于微微眨了眨:“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别急,别急。咱们先休息一会儿,省点力气再一鼓作气,好吗?”林汀尽可能地柔声安慰。寒月应该是听进去了,费力地撑开眼皮,努力地想要扬起脖子:“嗯……”   “被子来了!”   幸好苏府尚未彻底泯灭人性,白卉带着罗夏吃力地抱了厚厚的两床被子。院里传来嘈杂声,看在九王爷的面子上,苏家的后续支援终于到了。   男人不便在产房久留,罗夏从外面叫了两个身材颇为稳重的姆妈进来。两人抬着寒月,在她身下又垫了一层被子,林汀摸着她冰冷的手臂,想在她身上再盖一层,被她虚弱地推开。   “透透气。”她噎着喉咙,“我好像又有点力气了……”   “不急。”林汀既是说给她、也是给自己听,“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家里来了好多人,都在外面等着。九王爷也来了……”   “王爷……是个好人……”   “嗯嗯,王爷一定会善待你和孩子的。”林汀不敢多想孩子的归属,注意力全放在寒月身上。   苏家人从就近的院子里搬来了炭火。火苗跃起,屋里总算有了一点暖意。   “呃……呃……”又一阵阵痛侵袭,可寒月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喊疼了。   林汀对生孩子这门学问一知半解,何况从前接触过的乡野女子一个个身体壮实,生个孩子跟瓜熟蒂落般,即便娇弱如邱语,也是个走惯山路、体格硬朗的。可寒月平日里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怀孕之后又处处受排挤,眼里心里都不好过。眼下孩子卡在肚子里,人命关天,没有经验丰富的稳婆帮衬着,林汀根本没办法处理。   林汀急得一遍遍催:“接生婆!接生的大夫怎么还没到!”   白卉比她更急:“王爷说是去医正府上请了,算着也该到了啊!”   “啊!”   寒月一声骇人的喊叫,林汀和白卉齐齐一颤,双双上前。寒月的眼珠子瞪得快要蹦出来。   “要生了……我要生了……”她呼吸急促,“应该是来了,来了……”   她昂着脖颈,试图用双手按压腹部。林汀赶紧拉住:“你躺好,我来我来。”   寒月下意识还在挣扎,被白卉强行按了回去。   “等不了了。”林汀把心一横,“表姐若是真的忍不住,就生吧!”   一盆浸着巾帕的热水端了上来。林汀稳住心绪:“表姐,下一阵上来了你就知会我一声,再听我的节奏发力。明白吗?”   寒月脖颈以上已经涨得通红。她艰难地点点头。   “嗯——”   “好,用力!”   自昨晚就寝后就不曾进食,又折腾了大半宿,苏寒月也不知哪来的劲儿,猛然一发力,凑在一旁攥紧帕子的白卉眼尖地发现了端倪——   “头发!头发!”她险些喜极而泣,“头发出来了!”   林汀的手牢牢按着寒月的肚子:“情况很好,别松劲,再努把力——这一下就给他生出来!”   寒月很听话,咬紧牙关。白卉密切关注着动向,林汀一边按着肚子一边朝下看,突然手劲一空——   “出来了!”   白卉叫出声。林汀瞪着眼睛,眼神自然顺着那团红彤彤的肉团滑动。   “出——出来了!”   林汀几乎是颤着手剪断脐带,瞬间如释重负。   寒月吐出一口气瘫倒。姆妈迅速将孩子清洗了,白卉用棉被裹好,抱给寒月看。   “小姐你看,是个小公子呢……”   寒月微微张开眼。   “男孩儿啊……”   “是的,男孩儿!恭喜小姐!”   两名姆妈声如洪钟。   正在做最后清理的林汀却在此时停了手。   “太医院来人了!太医院来人了!”   院子里传来了期待已久的通报。白卉喜滋滋地抱着孩子哄着:“现在才来,好在咱们姑娘和小公子福大命大,都好着呢。”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花。林汀抓着一张热腾腾的血帕,突然冲到了门边。   “大夫!快来大夫!”门被猛然推开,厅里候着的人里有罗夏、有晏绫溪、甚至还有九王。他们刚刚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还没收起欣慰的笑,就见林汀满头大汗地从屋里冲出,哑着嗓子喊,“快来大夫!”   九王最先冲上来:“孩子怎么了?!”   林汀推开他,上前抓住刚刚赶来的医正:“快!”   门被猛地甩上,又重重弹开。女医正提着药箱,跟着林汀跌跌撞撞地来到床边,却被眼前刺眼的一幕惊呆了。   “姑娘!”   “哎哟,小姐,小姐!”   林汀出门不过短短一瞬,寒月身下的被褥已经被染红了一半。白卉抱着孩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女医正按捺住内心震颤,上前检查。寒月似乎用尽了力气,看了孩子一眼后便安心地睡着了。   女医正遗憾地摇摇头:“……不行了。”   林汀麻木地站在一旁,视线中大片刺眼的鲜红。   ————   “汀儿,你别太自责。医正也说了,你的处理方式非常得当。先前生了那么就都没生出来,又崩了那么大口子,这跟寒月本身的体质有很大关系……”晏绫溪坐在苏家大堂内,不停地安慰崩溃的林汀,“人都走了两天了,你别吓姐姐啊……”   林汀捂着脸不理她。久经沙场早已混成人精的晏绫溪笨拙地抚慰了许久,不见成效,只好用眼神示意罗夏上。   罗夏坐到林汀身边,手掌刚一触到她的肩膀,人立刻乖乖地倚到怀里。   晏绫溪:“……”   林汀终于抬起头。   “我没事。”她眼眶通红,鼻音浓重,“姐,你别担心,我没事。”   晏绫溪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罗夏轻声说:“她就是一时走不出来。王妃放心,我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晏绫溪的表情看上去并不是很放心。   苏寒月产后突发血崩,死得极其安静,同她本人的性子一般,甚至连遗言都不曾留。亲眼目睹死亡过程的林汀当场傻了眼,待外面的人冲进来时,她已经瘫软在地。   苏寒月的院子里一团乱。罗夏将呆滞的林汀抱回房,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才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哭出来。   罗夏一声不吭,任由她抱着哭。   而晏绫溪这两天也忙得焦头烂额。苏寒月死得突然,九王大受打击,哪还有半点找茬的气势,抱着寒月的尸身打道回府。晏绫溪心一狠,当即拦住。   “西北王妃有何指教。”   九王咬牙切齿。   “王爷,寒月是我的表妹,我心里的难受不比你少。”晏绫溪红着眼睛,闪烁其词,“只是王爷不知得了什么谗言,今早带兵包围苏府,寒月又突然在此刻提前临产……王爷还看不出来吗?有人就是要看着我们倒戈相向啊!”   九王深吸一口气,眼珠血红。   “你不必多言,本王自有论断!”最终九王爷撂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走开。   晏绫溪断定过了关,这才长舒一口气。   眼下林汀完全沉浸在苏寒月骤然逝去的悲恸中,晏绫溪也不敢就她的贸然出走多加追究。她问了罗夏当日的情境,很快做出了相同的判断:“必定是骆锦谦捣的鬼!”   罗夏:“柯黛郁南承二人与骆锦谦的纠葛,王妃了解多少?”   “他们跟我都交待得差不多了。”晏绫溪轻轻叹了一声,“柯黛还特地拜托我去看看柯夫人……到底还是放不下啊……”   “柯府怎么了?”   “还能怎么?柯黛手上沾了血,柯府岂能独善其身?柯家世代都不能为官了。那苦命的王氏,接连遭受打击,已经彻底遁入空门,常年住在郊外的含山寺中。”   “仅仅是不能为官……那就是皇帝还念着欠柯芙的那份,到底留了柯家上下的命。”   晏绫溪闪烁其词:“你究竟知道多少?” ☆、寒月遥-26   “骆锦谦告诉了一些,我大概都能推断出来。”罗夏将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地道来。晏绫溪有些意外地点头:“你猜得不错……皇帝为了三皇子的大业,挑拨二妃,唆使她们背负罪行,犯下命案后再敲山震虎,令两相不敢轻举妄动。”   罗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吗……可是这皇帝就不曾想过,两家有朝一日联手翻天,他能治得了场面?”   晏绫溪一声促笑:“只是你只看见两相权势滔天,不见整个军队的印信,都在谁的手里?”   罗夏不说话了。   晏绫溪乜眼看他:“知道了实情,怎么不见你有什么感触。”   罗夏无谓地注视她探究的眼神:“从前见多了王侯之争,也就麻木了。”   晏绫溪顿时来了兴趣:“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罗夏笑笑,不再作答。   眼下两人小心翼翼地陪着面色惨白的林汀,听着她终于哑着嗓子说:“寒月后日下葬。我们离开的日子也快了。”   晏绫溪没料到她这么快想到这一层:“啊,是……”   “我们走得掉吗?”林汀看她,“骆锦谦会让我们走吗?”   “喔。”晏绫溪并不担心这个问题,“这个你放心。经我几番暗示,如今九王已经盯上他了。”   先将娄尚书之死推给柯黛和郁南承,如今又在他们头上平白地扣上谋反的帽子。骆锦谦这个败絮其中的滑头公子,是得找个人好好治治。   “那以后呢?”林汀追问,“我们还能回花渡口吗?”   晏绫溪反问:“你们真要回那个穷山沟?”   林汀没有坚持。她和罗夏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罗夏发话:“安全为上,还是听王妃的吧。”   而晏绫溪显然一早想好了对策:“你们回锦绣镇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此之前得先陪我回趟大漠。”   林汀吃了一惊。晏绫溪笑:“九王虽然暂时打消了疑虑,难保我们离开后皇帝为了斩草除根、再次反悔。我们姐妹尽早稳扎西北边境,对皇帝而言,也算是一种震慑。”   合着还得庆幸这个皇帝到底还存了点帝王不该有的妇人之仁是吧。   “而且……早先告诉你我生了三个孩子。你的姨侄,总得见一见吧?”   林汀恍然大悟,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前一阵子姐姐一直忙着,都不曾跟我好好讲讲孩子们的事情。”   “来日方长。”轻描淡写间,晏绫溪的眼神里柔情尽显,“我出来这么久,三个淘气包想必又长高一截了。”   林汀脸上原本已经挂上笑,眼角余光触及窗楹上的白绸,嘴角还是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   晏绫溪顺着她的目光察觉到异样。   “姐姐,我们回头去送一送寒月吧。”   晏绫溪静默片刻。   “好。”   ————   尽管林汀清楚,在二姐眼里,不得罪九王妃这件事,远比给苏寒月送行重要得多。但约莫考虑到能顺带着见一见九王,在对付骆锦谦这件事情上添油加醋,晏绫溪最终还是以表亲的名义,带着林汀前往九王府吊唁。   说来九王当真对苏寒月一往情深。寒月已被苏家除名,原先苏家正犹豫着要不要认回这个女儿,九王却拗着非要以侧妃之礼将她入葬。寒月这一死,原本许多掩藏的秘密也都抖落了出来。   据说九王早年在宁安公主的赏花宴上对苏寒月一见钟情,奈何彼时出身高贵的九王妃怀着身孕,哭着闹着不许九王纳妾分心。九王只好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王妃顺利生产,没想到正室刚刚松口,寒月却不答应了。   九王心高气傲,哪能为一个小女子折腰。两人当即一拍两散。不久寒月被许配给华侯府,出嫁前被诊出了身孕。侯府大怒,九王却大喜,也不管他人眼光,当即将寒月抢回了王府,养在湖畔暖阁,勒令旁人一律不许接近。   有了身孕的寒月,对入住王府一事也不如从前那么排斥。奇怪的是,她始终不肯嫁给九王,理由是自己带孕出嫁,有辱皇室颜面。九王不羁惯了,也不在乎这些礼教,既然寒月坚持,他也就随她去,总之寒月能本本分分地将孩子生出来,日后再还她一个名分不迟。   最后孩子是生出来了,可孩子的母亲……   眼前是高高的深色棺木。林汀想象着寒月此刻正恬静地睡在里面,眼皮轻松地合上,为她遮住这尘世的纷纷扰扰。她同晏绫溪一道为苏寒月上了三柱香。插入香炉的一刻,林汀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韩瑶跟寒月去世相隔不过几日,她却觉得隔了很久很久。   林汀扭头盯着寒月的棺木,突然感觉这一切十分荒谬。   寒月怎么会死呢?得到韩瑶唁信那天,她还叹着人事无常,要放平心态对待生命的去去留留。不过短短几天,她竟也……这么平和地去了?   寒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林汀回想与苏寒月不多的几次接触,寥寥数语,已经道尽心声。她对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在乎,对苏家和王府众人的为难置若罔闻,九王霸道的疼爱于她而言似乎更是一种负担,支撑着她安心度过孕期的,只有这个她亲自孕育了不到十个月的生命了。   不对,这里头,还少了什么……   身后传来声响。林汀和晏绫溪同时转头。   “下官见过西北王妃。王妃节哀。”   吴一介冲晏绫溪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晏绫溪先前没见过他,正要做场面上的寒暄,又听吴一介低声说:“王妃,九王爷暖阁有请。”   晏绫溪了然,正要开口让林汀随她一同去见九王。林汀却另有主意。   “姐姐放心过去吧。我跟吴大人一同陪陪表姐。”   晏绫溪心下狐疑,却不能在面上表示。她转头看了他们好几次,最终还是在侍女的陪同下跨出了门槛。   灵堂里除了角落里值守的小厮外,只剩林汀和吴一介两人。林汀给吴一介递来几支香柱,淡淡道:“吴大人,请。”   吴一介郑重接过,上前给苏寒月的灵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林汀在一旁垂袖旁观,吴一介磕完头后许久不曾直起背,视野中一双绣鞋渐渐走近。   他抬头。值守的小厮不知何时走进了里屋。   “这样的场景,是不是似曾相识?”   听着她讥讽的语气,吴一介不曾发话。   林汀等了半晌,突然问:“孩子到底是谁的?”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吴一介神色不变。他很快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袍。   “姑娘不妨同众人一样,就当他是皇亲血脉吧。”   呵。林汀不急不忙,“活着的人里,总有知情的。吴大人不肯当面承认,我找白卉姑姑证实。”   吴一介:“据我所知,白卉被宫中召回,继续侍奉太妃已有两日了。”   林汀又是一声冷笑。她指着苏寒月的灵位:“真相究竟如何,你我心里都有数。只是在她面前,你也什么都不肯说吗?”   吴一介绕过林汀,走到苏寒月的牌位前。   “一切都因吴某而起。连累两名无辜的女子,他日吴某即便结草衔环,都无法消弭今生的罪孽。”   惺惺作态的渣男一个。林汀恨恨地想。就让你这辈子孤苦终老!   不过吴一介怎么可能一辈子孤苦伶仃呢?林汀又苦笑。他是探花郎,又是礼部侍郎,还担了九王好友的名头。他数年如一日“善待”病重妻子的善举人尽皆知,日后多得是抢着将女儿嫁给他的达官贵人。他怎么可能会孤苦无依呢?   可怜的,终究还是女人。   看着吴一介乍然无视地拂袖而去,林汀恨得牙痒痒的。   ————   苏寒月入葬的当天,进京觐见朝拜的西北王一行终于离开了京城。林汀坐在西北王妃的专属马车上,郁闷地回忆着上车前的最后一瞬——明明已经捕捉到了那个黑袍身影,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看见西北王的模样!   晏绫溪稳坐软垫,面容安逸。林汀颇为不满:“你嫁的这个人也忒能摆谱了。九王爷我都见了这么多次,西北王就见不得?”   晏绫溪乜着眼睛得意地笑:“给你留点悬念。到了西北有得你看。”   林汀酸酸地撇了撇嘴:“哟。真是个小心眼的,连自己妹妹都不让见。二姐姐,你这婚事成了也有五六年,好歹得有个娘家人帮你瞧瞧吧。”   “瞧什么瞧。”晏绫溪很不讲理,“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即便你看不入眼,还能反对不成?”   林汀眉毛一挑:“你能反对,我怎么就不能反对了?”不等晏绫溪回答,她又自言自语,“不过说得也是,反对总是无效的。”   晏绫溪无奈地摇头,耳垂上长长的耳环随着摆动叮当作响。   马车上多有颠簸,林汀掀开车帘透气,刚一拉开窗户,便瞧见罗夏在马背上晃着长腿悠闲地吹着哨,一边的孙箫一脸不高兴地与他并排而行。察觉车窗掀开,罗夏扭头朝她笑了笑。林汀的目光却被远处山道上的人吸引了。   是她多心了吗,那个……看起来怎么这么像吴一介?   他旁边站着的高个尼姑,又是个什么人?   林汀脑中一道不知名的亮光骤然一闪。她转过身,指着外面问:“姐姐,我记得那上头就是含山寺吧?”   晏绫溪凑过来,“嗯。咦?”她认出那个山道上的尼姑,讶然道,“柯夫人?!”   “柯夫人?柯黛的嫡母?”林汀重复,“吴一介在这里见柯夫人?”   姐妹俩同时产生一些难以置信的联想。眼神交汇间,谁也不曾宣之于口。   “汀儿。”安静了片刻,晏绫溪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当年柯黛和郁南承除了药鼎,还拿走了什么?”   林汀脱口而出:“账本!”她激动地望向晏绫溪,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期待着梅丞相贪赃的账本突然从什么地方飞出来。   “别找了,不在这儿。”晏绫溪朝她示意,“也不在西北。”   “那……”   晏绫溪再次掀开窗帘。“我把它交给了一个更能体现价值的人。”   柯芙的死仍未昭雪。而吴一介的孩子,却落在了九王爷手里。   还有那个似乎知晓了很多内情、然而又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宫中的白卉……   晏绫溪舒舒服服地靠着坐垫,幽幽道:“这些,都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座藏污纳垢的城池里,总有人不曾放弃。   ————   【寒月遥?完】 作者有话要说:  寒月与吴一介的纠葛留点悬念~ 还有一章尾声,一起放出来,交待一下四个单元以及主线主角们的后续,正文部分就结束啦。 ☆、尾声   一年后。锦绣镇花渡口,阳春三月,繁花怒放,生机勃勃。   渡口小街上,七号药栈的门前浓烟弥漫,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章甫!我昨天让你保管的那箱爆竹呢?!”   一声大吼中,浓密的烟雾熏得人眼泪直流。隐约中两个人影在其中窜来窜去,跑在前头的少年的声音跟一年前相比粗噶了许多,不过抱头鼠窜的狼狈样还是一如当年:“表姐饶命啊我真不知道是谁给换了!”   章葵哪能这么轻易饶过他。她不过两三步就轻易赶上,扭着他的脖子一顿训斥。   “方家的小公子生辰跟你有个毛关系!老娘眼皮子底下也敢偷梁换柱!你姐夫扛回这么一箱响亮无污染的爆竹容易吗?!”   章甫抱头蹲地,任凭章葵劈头盖脸地训,脑子里反复回味的却是方家姑娘腼腆的笑容。   “咳咳,行了行了,停手吧章葵。”烟雾渐渐散开,躲在屋里的林汀用巾帕捂着口鼻,终于有勇气出门。章葵冲章甫狠狠瞪了一眼,一转头换了张脸,亲亲热热地迎了上去。   “罗嫂嫂!”   她急不可耐地求拥抱,林汀忙不迭躲开:“起开起开,你身上这味儿,快找你男人抱去。”   章葵收起手臂一撅嘴:“他这不是回乡筹备礼数,要不我还能缺抱抱?”   林汀嫌弃地打量了她两眼。近两年不见,模样俊俏了,线条柔和了,没想到脸皮也越发厚实了。   章葵觍着脸还要凑近乎,药栈前厅的门帘一掀:“章葵啊,你送的这个开门炮倒是不错。我家客人一个一个只好绕到后院进门了。”   罗夏语气平和,不像要动怒的样子。饶是如此章葵还是心虚地移开视线。   罗夏的话还没说完。   “韩家两口子马上就到,你要不要——”   “要要要!”章葵跟身边炸开了一棵爆竹似的,受惊地跳起来,还不忘拽上章甫。   “罗老板我们先走了恭祝你们重新开业大吉啊啊啊啊啊!!”粉色的衣裙顺着春风招摇地荡漾。   罗夏朝远处扯着嗓子喊:“我是问你——要不要见见?!”   然而惊弓之鸟章葵早就跑了个没影。林汀在一旁笑:“我估摸着即便她成了婚,还是不敢跟韩录邱语打照面。”   只不过这样一来邱语要遗憾了,听说章葵终于带着新女婿游历归来,她可不止一次地想瞧瞧那岳家男孩长什么模样。有一回还悄悄跟林汀探讨:“你说,会不会是个照着韩录的模子长的?”   罗夏对娘子的看法表示赞同。林汀见他一副准备工作都已完备,就等着大干一场的模样,问:“都来了?”   罗夏一努嘴:“三组人马一起到的。”   “三组?”   除了庄沐飞和姚思颜、韩录和邱语,还有旁人?   “你姐姐给你捎的东西也到了。”   林汀一拍脑袋。“算算是该到了!”   一年前他们跟随西北王的队伍到了风光奇秀的大漠。林汀原本已经做好灰头土脸避难的准备,没想到将这种想法透露给晏绫溪后,立刻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哎我的亲妹子。即便我家王爷还是个小小的部落首领,那也比你们锦绣镇首富的生活水平高多了好吗?”晏绫溪屈尊带着没见过世面的傻妹妹绕着新落成的西北王府转了一圈,对府邸众人的工作效率表示满意,“不过两三个月,修缮得倒挺快。”   门里门外的红漆金装看得林汀眼花缭乱,打心眼里觉得这座王府从屋檐到墙角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暴发户气质。这种认知在终于有幸得见西北王本尊之后,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林汀偷偷问罗夏:“这位姐夫保养得不错,到底是从前养尊处优的部落小王子,气质跟九王爷还有点神似。不过……西北这么干燥的地方,他脖子里成天围着个那么茂密的貂绒围脖,真的不嫌躁得慌吗?”   罗夏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脖子:“或许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头猎豹吧。”   林汀义正辞严:“我觉得更像一只除了脖子以外被剃了毛的松狮。”想了想又补充,“一只勉强还能入眼的松狮。”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见到柯黛和郁南承。正如晏绫溪所说,西北王进京的队伍一启程,这两人同一时间越过了边境线。如今指不定已经在海上飘着,憧憬着他们向往的自由新大陆。   “他们可别去我从前的地方。那地儿还不如这儿。”罗夏私下跟林汀讲,“湛榕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局势。他仔细分析了,那边的仗没完没了地打,没个十年八载的肯定平息不了。”   林汀不担心这个:“只要是告别了过去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的开始。”   说得也是。罗夏不纠结了。   小两口在西北王府住了一个月便待不住了。在西北王的管辖范围内,两人一年内游遍了广袤的草原和大漠,自小没去过太多地方的林汀总算是尽了兴。一年过后,晏绫溪私下跟九王爷通了信,得知形势还算稳定,骆锦谦在经历一番打压后也暂时偃旗息鼓,终于批准林汀和罗夏回归锦绣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临行前,西北王妃怀上了第四胎……   屡屡被催生的林汀最终狼狈地逃离了西北。   “你们家的待客之道不行啊!”后屋有人不满地叫嚷,“这东西真是——太——重——了!”   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搁下。林汀掀开帘子,一眼看见了弯着腰龇牙咧嘴的庄沐飞。   “小庄老板辛苦!”   “不敢不敢。”庄沐飞偷偷地瞪罗夏,“林大夫,你家夫君太欺人了。明明韩老板也在,偏偏让我一个人搬——这里头是啥?”   林汀往他身后看:“思颜姑娘呢?”   庄沐飞喘着粗气:“昨晚捏着姚曼的信反反复复念了一夜,拂晓才肯休息。我让她中午直接过来吃饭。”   林汀点头,跟罗夏一起过去开箱子。紫檀木配一把亮闪闪的金锁,颇显贵气。   “要是在哪儿?”   “在这儿呐!”   后院又走进两个人。一身鹅黄色衣裙的邱语手里举着一个钥匙包,轻盈地飘过来,韩录单手抱着孩子,稳稳当当地跟进屋。   林汀瞧见韩录怀里的一小坨当即挪不开眼:“给我抱抱!”说着毫不客气地要将孩子抢过来,韩录好脾气地小心递给她。   一岁多的小囡囡又白又软,头顶还扎了个小辫子。林汀忍不住对着鼓囊囊的小脸颊亲了又亲:“叫姨姨可好?”   小囡囡眼睛瞪得大大的,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姨姨……”   真乖,长得跟邱语一个模子,随和的性子倒是随了韩录。林汀欢喜地抱了又抱,囡囡伏到她胸口。林汀闻着小女孩甜甜软软的香气,当即幸福得找不着北。   这可比男人的味道好闻多了……   “瞧你这样,我家闺女都快被你吃了。”邱语不动声色地上前,方才还乖乖配合的囡囡立即挣扎着要脱离林汀,直到回归亲娘的怀抱才重新安静下来。邱语瞅着林汀不太甘心的模样,逗她:“成天盯着别人家的孩子流口水,你倒是抓点紧啊。”   林汀不为所动:“怀孩子辛苦,养孩子费神。反正这里有现成的小孩,我坐享其成挺好。”趁着囡囡不备,又伸手捏了捏剥壳鸡蛋似的小脸蛋。囡囡一惊,将小脸埋进了邱语的脖颈里。   哟,出去转了一圈,觉悟也上了一个层次。莫说邱语,就连罗夏都有点诧异。   难怪最近她不在自己耳边催促辛勤耕耘事宜了……亏他还体贴她最近太累的缘故……   “我算想明白了。孩子又不是生命的全部。你看看姚曼,年纪比我大,照样气定神闲的。”   “喔……”一直没出声的庄沐飞拖长了音调,“我忘了告诉你,前天姚曼来信里头还夹了张小纸条。”   林汀预感不妙。   “她过年时刚诊出有孕两月……”   “!!!”   那头邱语取出钥匙,麻溜地开了来自西北王府的箱子。   “林汀啊林汀。”她指着里头的东西,幸灾乐祸地笑,“有了这么多人监督,接下来的日子,你想逃也逃不掉了。”   ——只见贵气逼人的箱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尊镶金的玉座送子观音……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终于可以全身心地准备该死的论文了……番外以后有时间再补吧,如果有人愿意看的话…… ———— 啊以下是自我安利时间~ 下一篇现言, 一个理工女博士重生为高中文科生,阴差阳错重新认知大学生涯,结果还是栽在前生最后一个pao友身上的故事。 长度不会超过20w,由于论文这个磨人小妖精的存在,同时又不想因为毕业的压力仓促赶完,所以决定好好存完再日更!! 传送门PC: wap: 预计年后开,竞争激烈,求个提前收藏~鞠躬鞠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